見只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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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姚士麟　明

卷上

許九杞先生以敢諫肥遯，最為夏文湣所重。文湣召起，道經嘉禾，以書致先生，與決進止。於時，藩臬、郡縣艤舟祗候，道相望也。先生葛巾荔帶，剌一小舠，詣夏。夏問許：「僕此出何如？」許不答，第言可惜李長源卻受觀察判官。夏正襟起，謝曰：「便當疏辭，以奉明教。」須臾，撾鼓回帆。顧諸祗候，一時星散去。夏憮然，遂不果辭，卒及於難。嗟乎！剎那炎冷能轉善為敗如此，乃知炎冷二字是一進退關隘，文湣打不破，遂令長愧於先生耳。

德清有老人蔡四者，余於丙子歲見之，年百有四齡矣。余問何以得此壽，老人曰：「童子欲壽乎？然壽在天耳。」老子食色猶人，三十病瘵，氣不絕者一線，若有人語余曰：「鹿角膠」三字，以告吾妻，妻問之醫，往武林購得，食僅斤許，遂完健如初，自茲日服，延算到今。顧語之他人，則不驗也。豈非天乎？時泗上趙卓庵侍御為令，以粟帛禮待，又四年而歿。

余讀《王弇州集》有二館人事，乃知忠義事未嘗不在幼賤也。梁海襟總戎言，譚大司馬為兵憲時，嘗督兵禦倭於象山何家攬金井，敗績，將佐悉棄譚奔潰，惟一館人發始及眉耳，獨後先隨譚，一倭忽向草中躍出，譚馬驚而墜，倭拔刀擬譚，館人急抱倭，刀不得出，因共落溝底，譚躍起，跨馬逸去，此豎與倭相持，久之力盡，為倭截為數段，惜不得其姓名耳。

海忠介有五歲女，方啖餌，忠介問餌從誰與，女答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豈容漫受僮餌，非吾女也。能即餓死，方稱吾女。」此女即涕泣不飲啖，家人百計進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謂非忠介不生此女。

陳心穀太宰，潔介過人。張喻齋兵部，嘗謁陳，適陳在公未還，張問其僕：「主人飯未？」答雲，中廚無餚，尚竢伏雌生卵耳。比陳十疏辭歸，止一籠置冬夏朝衣、及蒼頭兩破橐而已。

京師朝審獄案多以一錢殺人者，讀之不覺涕下。一錢幾許，遂以死製兩人。嗟夫！大千世界且從爛錢眼裏顛倒翻覆，一二人又其小者也。

白馬寺為中國梵剎之始。寺在洛陽東平疇禾黍中，台殿卑隘，法象剝壞，前有一塔，問之，雲藏騰蘭舍利也。按此地為東漢鴻臚寺，今去城殊遠，當以鴻臚掌四方歸義蠻夷，用處遠人，故在都城外耳。崇奉像教，無過元魏，乃《洛陽伽藍記》隻載其供養經函、及大奈薄而已。莊嚴之麗，遂不得與永寧諸寺等，安在其為崇奉也。不知千百年後，湮沒無餘，第有白馬巋焉獨存耳！寺有宋蘇易簡碑，有「長源渺渺，玄龜負書之川；平隰依依，白馬駝經之地」二句可誦，其他平平也。

壬午，浙中兵民兩變。余偶寓杭，皆得身見之，亦此生中之不幸也。初聞軍門奏減羅木營兵餉一分，更令以錢八文準月餉一分。顧民間錢價低下，一分至錢二十。於是，營軍洶洶。且數日，而軍門巡道了不知也。一日，餘步望海樓下，忽傳兵亂，縛軍門去矣。時街肆倉惶，市門斂閉。須臾，見巡鹽御史飛馬出城矣。由是，布、按、都三司相繼策馬詣營。余奔還邸中，擬欲出城，則人言諸門皆以上鍵。未幾，宣言軍門不諱矣，巡鹽三司各留執營中矣。又言劫諸有司寫責卷，要嚇開門矣，不開則明日攻城矣。於時，家戶驚怖，兒女悲號，以為人人不自保也。久之，聞街市啞啞歡幸，間之，則雲布政司取銀給散矣，軍門還矣，巡鹽三司各歸衙門，諸軍貼然無他矣。時三月二日也。危哉！此特未成之寧夏也。第吳開府寬厚，不若黨中丞之嚴峻耳。若民變，則起於扞掫。差貧哄然，千百為群，呼噪雷動，盡拆坊巷所建巡警樓。又以差貧為陳、柴、沈各宦關說，其夜遂縱焚諸宦屋室，火光三道照徹城市，僅妻子身免而已。明日，有數千人入按察司，擁郝廉使往見張巡按。時察院未開門，即破門入，巡按破牆逸去，遂置郝院門，去掠大家，坐索酒食。於是，開府銅梁張公調兵擒捕，一時皆潰。就縛者百五十人，梟斬首惡丁仕卿等五十人，餘俱杖殺。然無辜被斬者，數人。有良善獨子，微服出看，被擒死者，猶可悲也。蓋自四月二十九日作難，五月二日就擒，凡四日耳。此後自開府兩侍御，皆陳兵出入，輿蓋前後兵仗錚錚，照耀人目，年餘，撤去。後讀山陰鄭柳州、吳門錢比部兵民兩變誌，所載雖實，未若余目所睹。記如張公緝斬叛兵首惡馬文英等九人，先以賭賻連坐捕解軍門，其日以巡道顧公養謙大閱諸軍於演武場，既斬後，報至操場，眾軍刀槊亂鳴，顧命諸軍前，謂曰：「首惡既誅，眾軍可安枕矣。」即命香案，令眾軍向北謝恩。於是，羅拜皆呼萬歲雲。

有瓊州縉紳謂余曰，丘文莊公大父醫訓公，富而好行其德。時胡元宗裔及大臣顯宦率安置瓊州。一日，忽有詔，悉以謀叛誅之，雖髫齒不免，醫訓公悉收而葬之城西。夜夢神人謂之曰：「掩骼之仁，格於上帝，第汝老，子夭，貴汝孫矣。」比讀何椒丘《瓊台叢塚記》雲，瓊州之城西五十里許，一水之上，有叢塚數處，今禮部尚書丘公仲深之祖資政府君，取元末國初以來死於兵刑者之遺骸露胔，焚而瘞之於此也。又雲元季，沙、張二帥守瓊，不能制其下，繇是，土豪與洞黎相挺為亂，城中餓死者大半，比城陷，賊人據之，四出剽掠，遇人輒殺，數里間死者枕藉。我太祖高皇帝既定天下，以中原士民有陪華即夷者，既誅其身，放其子孫於瓊。又有北部西蕃種族仕元為顯官，既已降附，慮其懷二心，亦遷於此。未幾，有上變告遷人謀為亂者，乃遣都督陳方亮往圖之。方亮至，集遷人於郡城之北，悉坑之，非我高皇帝之意也。又西城有亂葬岡，凡兵死、刑死不能葬者，悉委於此。白骨縱橫如積薪，府君惻然湣之，乃捐貲募人拾其骨，坎而瘞之，加土封培，如夏屋然，每歲清明，設酒祭之，子孫相承以為常，至今，鄉人過其處者，輒指相語曰：「此丘公埋骨塚也。」觀此，則葬更有及於死兵刑者，比檢文莊公墓誌銘，無見夢一事，而其父傳賢公果蚤夭，豈骨相短折，雖有德不能延救邪？第藉名慘戮，殊失高皇帝祠祀福壽之意，方亮必無後哉！

錢懋穀先生，嘗言吳南溪方伯生平潔介，嫉貪如仇。嘗謁一令，此令稍黷筐篚，既出門，見門外棹楔顏曰：「牧愛。」吳眇一目，故仰視久之，曰：「不佞眇能視者，『收受』之義何謂也？」此令大慚，遂抹去二字，以別顏改之。

陳水南臬憲，嘗以南唐李昇宜繼唐後遂改馬令《南唐書》為《唐餘紀傳》，此猶蕭常以《三國蜀志》為《續後漢書》也。然昭烈世系甚明，猶覺以銖程鎰；李昇自父祖已上名稱，皆當時文臣創造，宋人已議及此，更讀《吳越備史》，砦本安吉砦將潘某之子，昇姓實潘也。水南特以五季篡祚，短促不足繼統，不若南唐聲名文物雄擅江左，不愧唐後耳。第溫公《通鑒》、朱子《綱目》，當時捉筆，計必極下商校，當不埃水南為之也。比余見陸遊《南唐書》、及《玉壺野史》、《南唐近事》，諸書所載李氏種種，陳書皆無，豈水南未之是邪？

轘轅道，一名嶺，其阪十有二曲，道路盤折，車轅相見，故名。漢於此置關，亦劇路也。杜氏《左傳注》曰：「轘轅關在緱氏縣東南。」呂延濟《文選注》曰：「轘轅，阪名。」而服處更以轘轅為三途之一，蓋謂一險途也。酈道元、孔穎達又謂：「三塗別是山名。」然山皆積土，道不盈丈，蜿蜒而上，進而復還，飄塵噴人，不見草木，梅堯臣詩有「古壁掛青蒼」句，語雖佳，似不為此山寫生。又余曾過襄陽，慕習池名勝，為擔簦而往，出城飛步，半道喘汗，不敢休憩，至則惟見荒煙野草，酒屋數椽而已。乃昔之詠高陽而歌峴首者，莫不窮其筆端，則知皆非實錄也。

哱賊之變，凡督鎮差遣，多被賊所截殺，代為赴京以覘朝廷虛實。沈開府廉知之，密使潼關寧副使機察擒之，得石大司馬與魏製府書，略雲非常之變，黨蘭窗實自致之，不佞老矣，僅一繈中兒，誠不欲以濫殺鍾禍，彼能束手，則死囚數人可代了事也。於是製府有招安之義，特以千夫長二人往，哱賊謂所遣非人，不納，往還稽緩，遂至勾虜決裂。先是變起，沈開府書語製府，使先收寧夏所轄諸城，則鎮城易製也，製府不以為然。至是，皆為賊所攻。據不下者，惟蕭參將如薰所守平虜一城耳。

鄭端簡公為大司寇時，知分宜必敗，不欲以一名刺留其記室，乃倡議自今各部大寮往來名刺，率以月朔，命掌記聚還本官，此法至今行之。又余舊鄰朱婦，故端簡灶下婢也。每言公不易悲喜。忽一日，自部中歸，為泣下不食，婢因從閤中，問訊閤中婢，雲朝廷要問成太倉、王都堂罪名也。按王公忬以潘家口失事被逮，初擬守邊將帥守備不設，被賊侵入境內，虜掠人民者，律戍邊。上手批曰：「諸將皆斬，係軍令。指揮之誤出令者，卻不治，是何法律？」於是，當王失陷城寨，失誤軍機，律斬。端簡亦苦心矣。年譜竟無此段，盍表而出之。

華山從百里外望之，如蒼玉圭，隱隱馬首諸峰，培塿咸在其下，稍近始辨其有三峰耳。嶽廟甚壯，門冠以樓，有如象闕，夾陛皆題詠石碣，森豎千百，第不知誰為第一手耳。金天王衣織金白袞，乃內府所造。有八分書唐碑，為玄宗御書，字徑五寸，為火所裂，尚餘丈許，僅數字而已。不知完碑高大幾何也？碑砆亦高尋丈，雕刻雲氣有非今手所及。若少華則崩於宋代，至今亂石彌望，如屋如囷，磈礌填道，至馬不能步也。

崤函天險，峻壁造空，深壑黝昧，有道無級，傍壁陡上，神悸魂栗，因舍騎僂步，則膝每著胸，不成跬武，更扶服據鞍，捉馬鬛而進，時時偷看穀底，見枯楂戟萃，峭石齒齒，自笑以為亦可稱善載腐肉朽骨者矣。又聞此土有諺云：「張茅硤石不種田，下雨客錢吃半年。」蓋遇雨則道滑加險，行旅斷絕，必托宿村店，每至信宿，土人往往籍此自給。硤石即石壕村也。杜詩有《石壕吏》雲。

余每憶長安西風雨之說。比至關中，遇雨必驗風所從至，大都西風，雨十九也。會城風氣與中原相似，自奉天迤西，地勢高寒，氣候迥別，及隨軍慶陽，水鹵不可飲，一軍病泄，因問此郡山谷當有泉源，時已重五，主者言有泉一區，凍尚未解，須數日可得耳。比回軍至平涼城下，見吾鄉所謂蠶豆者，方半花半莢，時七月二十九日也。

馮具區先生嘗語曰：「余孤山草堂，業已落成。便擬日看澄湖倒影，蘸筆傳就李耆舊第由漢至唐，自宜公已外，更求一烈烈有生氣人，了不可得，幸而本朝有程巽隱一人，死靖難耳，便覺自此喚醒前人。」巽隱嘗為《御史箴》，今南都察院屏上刻文是也。有集若干卷，吾鄉吳南溪方伯刻之閩藩，今桐鄉所刻非完本也。

寧夏亂始，說者紛紛。余從軍中，得之甚詳。蓋激於河西道石副使，而成於中軍哱拜耳。黨中丞自新安同守進守延安，遂曆藩臬以至開府，皆在陝服，大抵以嚴為治，軍中憚之，惟是鞭樸太多，人有黨八十之號。至哱拜，官雖副將，每以降虜淩忽之，銜之久矣。壬辰二月，本鎮標、正、奇、遊四營，以冬衣布花不給者三年矣，請發於黨，黨下石副使放給，業已有日，石為黨之密戚，謂黨曰：「此諸軍望外物也。但給今歲，則二年可準別項。」黨遂反汗示以異日，時二月十八日也。此日，標、正、奇、遊四營悉至，哱倡言諸軍苦乞，但為撫道橐中耳，諸軍因噪曰：「我輩勞苦塞上數年，僅得許許，更奪人刀下食乎？」有家丁劉東陽起抽鹿角一根，投地使氣，此木拉然斷析，轅門官校爭捉東陽，眾軍扞格，遂喊聲動地，攻入軍門，縛黨置之門外，隨破河西道門，石從他處逃出，遇總兵張維忠聞變馳救，見石倉惶，張命以捉刀人氈笠覆其首，列之道前，竟為識者縛去，諸軍更以問哱，哱意樂此變，竟無所言，須臾，鋒刃交下，黨、石齏粉矣。於是，盡燒公署，悉擄黨、石家口，勒使張維忠奏黨過惡二十餘條，用印遣發訖，尋索總兵敕印旗牌。由是，維忠自縊。嘗憶沈開府與石司馬書云： 「人言此變始於克餉，及為詳詢，其說不然，特此公過於嚴察耳。然一旦成此大釁者，良由降虜哱拜久懷異圖，駕言云雲，階之為禍，庸可漫爾歸惡死者，倒置綱紀哉？」此黨公定論也。維忠所上變揭，尚存余家，揭云：欽差征西將軍、鎮守寧夏地方總兵官、前軍都督府署都督同知張維忠，為陡遇兵變，備陳始末，乞賜議處，以保重鎮事。本年二月十八日，鎮城標、正、奇、遊四營官軍、家丁，偶爾圍繞巡撫都御史黨馨、並河西道副使石繼芳衙門，適值新任河東道僉事隨府以公務、右通政鄉宦穆來輔以奉差，俱在鎮城，職即同赴難，所與同標兵副總兵哱拜、撫臣標下中軍都司梁富國等，善言安慰，冀圖解散，各該軍丁苦極不從，遂將黨馨、石繼芳登時殺死，延燒公署、文卷，釋放各獄罪囚，職等責令坐營都司江廷輔、屯田都司蕭韶成、中軍守備千總等官汪度、葉世勳、朱綬、吳繼呂等，備問有何苦情，從實申訴，各該官軍、家丁眾口齊稱，先年撫道不扣糧餉，撫養軍民，自從黨巡撫、石副使到鎮，節次克減。一為軍丁每月既扣朋合銀伍分，萬曆十八年分，又因市馬均扣朋頭銀貳分貳厘伍毫；二為冬衣布花，自萬曆十六年起，到今未給；三為二十年二月分折色銀內，每軍丁概扣銀一分九厘零；四為新召家丁，未給折色大料草價；五為奇、遊兵、家丁，料草價銀額設多寡不同；六為十九年四月分馬匹料草，未準關支；七為倒死馬皮，先年止交原皮，鐵局公用，近年每張追銀一錢；八為馬駒，先年止變價銀五錢，近年責令軍丁餵養，大者追銀一兩五錢，小者追銀一兩三錢；九為互市並各處防範，支過行糧料草，回城照數追扣；十為軍丁月糧，先年月頭給放，不過初五，近年多在月盡，或次月初方給，多致軍丁借貸，納人利息；十一為先年家丁關支本色俱細米麥一石，馬料莞豆九斗，近年與軍同支<廣米>穀礻集色粗糧；十二為真虜、漢虜、及外鎮投充新舊家丁本身並所生幼子，先年俱不當差，近年同軍士，二三歲幼丁多有派，頂賠糧田地；十三為軍丁馬死，秪交肉髒，近年解道又責十五板，解院責二十五板；十四為先年京解賑濟銀兩，至今未曾給散；十五為各營無馬軍士，每年秋終運拽，無馬草一分，雇車運交，費月糧一分；十六為有馬軍人運備冬，坐馬草一分，大馬草一分；十七為先年原設地方都司管理民情，近年改設理刑同知受詞問罪，止圖撫道之喜，苦害下民；十八為各營征操馬軍，有食糧七八斗者，有八九斗者，差同糧異；十九為互市錢糧委官支使，已經開除明白，復行追賠，致令各官傾家蕩產；二十為各營軍丁赴道告辨各項錢糧，內將家丁劉川，喝令皂隸登時打死，含忍不過，方才會合，意在除卻貪官，以安地方，亦將撥置衛官李承恩、並供應官陳漢殺於市曹。非敢背違朝廷厚恩，委因前項疾苦切身，萬分難支，以致群情變亂，實在無奈等因到職，職同隨府、穆來輔，再三宣布朝廷浩蕩之恩，各該軍丁無不感泣，職等會從權宜，逐將前項短少錢糧與諸疾苦，隨時酌量處給，漸聽撫安，但群情疑懼，聚守城市，尚未解散，及稱自知觸犯天刑，懇乞轉達赦宥等因念職，職典戎行，勢眾時危，卒難鈐束，恨不能與撫臣、道臣同時共死，除席槁待罪外，緣係陡遇兵變，備陳始末，乞賜議處，以保重鎮。事理除具奏訖，為此，合具揭帖，須至揭帖者。萬曆二十年二月十九日具。官揭麵、紙縫皆用征西將軍印，印文則柳葉篆也。

梁海襟總戎，少以秀才應思質王公募，將輕勇千人，破倭有功，為南京營坐營，其縛亂兵殺王侍郎者，如雞雛也。比進江西都司，有拒贛賊功。進劉河參將，有成城之功，王弇州先生有碑。及拜吳淞副帥，與溫御史爭禮，劾去，降補廣東參將，累致先登之捷，以失意於殷製府，用受贓縱賊論死，奏入，裴淡泉諫議，以為奏捷則梁必首功，定罪則梁復首坐，為白冤狀，遂有戴罪殺賊之旨，乃與其子文極，追逋寇於安南海外，得之後，從劉中丞平八寨蠻，功載汪司馬平蠻碑。萬曆壬辰，沈繼山開府，出鎮關中，延公幕下，比至秦，見邊備大弛，兵不支敵，餉不支兵，而當事諸公往往掩敗為功，交相欺蔽，時向余竊歎曰：「此豈沈公實心任事，所能成功者乎？」會寧夏變起，勾虜內向，石司馬奏請沈開府出塞，住下馬關。時開城鎮戎去固原四百里間，大虜充斥，而開府所轄壯勇，率調從征，所餘孱弱不及三千人，得旨即為啟行，人人為開府危之。時開府一二紀綱隨軍慶陽者，皆稱病不赴，梁謂余曰：「虜即入寨，第見我揚兵，必不敢犯，脫有不測，我當與君共死知己。」時虜竟遯去。其料策固神，而不惜以身殉知己一念，亦晚近不易見也。

吾鹽新舊二志，五代人物有高彥，第其子高灃，凶怪殊異，誌所不載，今錄於此。灃，高彥第三子也。初彥夢一羽衣持劍入臥房，彥驚問其故，羽人答曰： 「來為君之子，報數千人冤耳。」其母自是而孕，不足月而生灃。年十三四，性即暴虐，及嗣父位，恣行殺戮，將吏侵晨入衙，必與妻子決別而入。每登消暑樓眺望，則州城東西水陸行人，亦皆絕跡。灃，夜叉精也。嘗請太常博士丘光庭校書於樓中，灃亦常往視之。灃一日履襪而登，光庭不知，因回顧，見一青面鬼，遂大呼，俄而見灃，密言曰：「博士慎勿言。」是驗之也。又召鄉丁為衙軍，皆文其面，衣青衫白袴，以緋抹額，凡所指令必躬身仰首如夜叉之狀，刀槍弓矢常居左右。又令州人皆黥面，約三日當畢，過限則誅。灃則以畫面而傅之乾粉，州人既黥，灃乃洗去。晚年將敗，召郡吏議曰：「我欲盡殺百姓，可乎？」吏對曰：「百姓租稅所出，無可取供給，願求他可殺者。」時親紀二丁軍三千餘人，曾有言其怨嗟者，集於開元寺，紿曰將餉汝，因閉三門之半而納之，入者旋殺迨半，在外者方覺，因奔逸，縱火為亂，灃聞盛怒，閉城大殺，戮之無遺。王以其凶虐滋甚，將伐之，由是而叛。先是道場山僧如訥，以高彥將死，與其訣別，退謂其眾曰：「高公將殂，我亦當逝者。蓋有面白夜叉治此政矣。爾輩亦宜避之。」俄而，灃代其父。白面者，蓋灃未黥面耳。灃至淮南，屢取倡姬入私室，殺而食之。時王將戮之，至是叛，遂為淮人所害。

王弼墓在偃師縣東，塚高三丈許，前有石碣，題曰：「偃師伯王弼墓。」又有元時希顏所立碑，文亦草草僅三百言，此即陸雲遇少年講老子處。今環墓皆民居，望縣郭麗譙若在眉睫，乃曰此去別無村落，則知閭<門幹>有變遷耳。

今善琴者，多以琴磚作案，以其外有錦文中空，可以助韻也。余過榮陽，見家產牆壁，率以此磚築趾，因問所從來，居人云，每從地中掘取，多至千百。此鄭地也。不知古人造此何用？或雲墓磚，用以泄水。

余從關中，聞一縉紳談邊，欲造戰艦數百艘，以厄青海之要，開府沈公詰之云：「虜犯多在寒候，冰膠奈何？」其人思惟少頃，曰：「聞西寧暖水流入清海，當無患也。」開府為之絕倒。

葉製府討夏賊，以邊兵皆騎，不及貴州苗步輕捷，檄調千人，命鎮夷遊擊龔子敬將之，龔介而謁開府，以必斬哱賊為言。余與梁總戎，向門隙窺之，見龔麵色灰死，相顧心駭。未幾，開府方行營下馬，即令苗兵為殿，余因遍視諸苗色，人人如龔也。比至下馬，龔辭渡河，不五日得邊報，龔一軍皆沒矣。惟一苗以病留開府帳下，得免。後有人從北來，言龔初至，猝以苗嘗虜，虜不備，斬獲七騎。明日，龔復先登陷堅，虜以數萬騎蹂之，一鼓而盡。然龔視楊都護以潰堤死法，何如龔死鬥有生氣也！後詔贈龔都督僉事，蔭一子，世襲千戶。

苗軍始至軍門，犒之以牛，牛既解治，盡出腸胃及草穢，搗挫為靡，著少蔥鹽，喧噪均食，人皆見之欲嘔，彼則啖嚼有如佳餚，乃知螣蝶蟲蛾又貴竹清案也。

環縣在慶陽北二百里，城僅斗大，周遭皆黃山砂磧，民居才百許家，環水繞其城，靈武峙其北，荒煙落照，極望慘目，塞上最荒邑也。然猶知以李獻吉「天青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馬群」句帖使院，廳事大以為怪，但改「落」為「轉」以逢諛上官，此足稱點金成鐵也。自此迤北，無復草木，但苦水蜿蜒黃磧間耳。彼中人民並皆穴處，即鳥鵲亦為小穴於土崖之上，苦水如馬溺，惟土民習飲。若諸台使至止，則以冬時雪窖水供之，窖戶如東南斗級，亦稱重役。

壬辰七月初八夜，飛報卜失兔為哱賊勾引犯邊，製府調兵撲剿，烽炮夜十餘至。又明日初更，聞固原城中號哭沸天，沈開府問之，則知固原標營兵敗沒也。又三日，而會題報捷疏至矣，開府署其下曰：「不與。」

下馬關秪候、都台、役隸，箋上名姓多四五字者，皆降虜子孫也。有夜丁方希皋，深目長鼻，赤髯黑面，問之，亦云虜族，父祖改姓耳。

酋婦三娘子，嘗見其像，亦中才。婦人曲眉秀目，麵有一黑子，耳墜大環，頭戴席帽，一如虜王。上穿青錦半臂，下著絳裙，襪而不鞋，腰懸一刀，手掛白數珠，藉地而坐。聞蔡兵憲可賢，嘗至其帳，其貌與像無異也。夏賊變起，諸部為賊所誘，將入內地，斷我餉道，製府力主撫賞，虜徉許之，獨三娘子遣其酋目來不兒，告沈開府曰：「諸部內犯已決，軍門撫賞以備征行牛酒可也，徒費無益。」製府不聽，卒行撫賞。不三日，而火真卜失兔等八部蹂我內地矣。沈開府有「一時秦將多男子，愧殺於氏不負恩」之句，以紀其事。

餘年二十，猶目不識丁，以寫照自給，寓居德清今學博姜孩日先生家，姜謂余曰：「男子何可不知書？」遂句書授。余乃於庚辰四月六日，受先生書，其夜輒夢開府陝西，方與虜拒，俄調河南，為怏怏而悟。時與先生弟成叔連床，隨以語之，成叔曰：「君可謂見卵而求時夜者也。」乃後此壬辰，隨沈開府抵秦，亦於四月六日出師慶陽，進拒大虜，已為製府所構，調撫中州。視余夢中所遭，若合左契。第余幼賤，何得以身代鉅公先見此兆乎？後見成叔，更語及此，成叔曰：「此夢亦半驗之南柯也。」然計庚辰見夢之夕，開府方行戍神電時也。

關中陵墓，多在咸陽，驛路逶迤，皆出於墟燧之間。然自文、武、成、康、高、惠、昭、元、成、哀、平，以及周公、太公、蕭、曹、張、霍諸陵墓外，其他累累不可問也。或雲此皆秦以上君臣葬處。又雲咸陽陵墓居七，田土居三，且分<辶遝>無辨，極望百里，有如叢塚，始知古昔不重形家也。惟文帝霸陵，因山為陵，左右峰勢環抱，灞水繞前，水外眾山有如拱揖，若有意卜葬者。頃新安餘侍御，輯關中陵墓圖譜，亦一勝舉，可續皇覽塚墓記也。

秦中碑版，雄甲天下，而西安為最。然諸碑惟聖教序晝夜摹拓，番休無已。諸刻為幅最夥者，無過石經，一篋然後盡之。當事徵索，動至百十，有司患之，聞嘗再修灞橋，多舁古碑，以代基築，此又韓績已後之阬焚也。但漢人郙閣銘，遠在寧羌，人不知拓，筆意完好，不若諸刻漫漶也。

平涼迤北，山皆童赤，堆阜彌望，惟空同蒼翠，峻極雲表，足稱西塞雄勝。山有廣城、皂鶴諸洞，又有黃帝問道官，惜遠在邊鄙，使朝嵐夕照，徒與烽燧映徹，不得如虎丘、金焦，以砢磈片石，獨檀登眺之名也。

七盤十二糸爭最險峻。行旅每以長縆前引籃轝，白雲嫋嫋，時從馬足間出，輿人指點其下，可望輞川，惜乎行趂王程，徒有想像柳浪茱圻而已。自此南去，即藍田關。緣山陡上，亦號重險。若武關，則重岡復嶺，草木塞道，煙嵐蔭翳，虧蔽日月，車弊馬煩，登頓殊劇，誠陝服東南第一要阻也。又有所謂鬼門關者，關城有鐵葉門二層，內外無居人，亦無守者，荒山迥道，至此，亦堪愴神。

唐太宗皇帝昭陵，在九山，石人石獸甚古而雄壯。今惟一獻殿而已。其南大塚相望，不知為誰？按碑，昭陵陪葬諸臣一百六十五人，諸王則蜀王愔以下七人，公主則清河以下三十一人，妃嬪則越國太妃燕氏已下八人，宰相則馬周以下一十三人，丞郎三品則戶部尚書唐儉已下五十三人，功臣大將則尉遲敬德已下六十四人，內蕃將阿史那忠等九人，又琢石肖形諸蕃君長突厥頡利已下十四人，蓋即墓前石人是也。又陵後六騣石像：一曰青騅。平竇建德時乘。讚曰：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二曰什伐赤。平王世充、竇建德時乘。讚曰：澗未靜，斧鉞申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有中四箭處。三曰特勒驃。平宋金剛時乘。讚曰：應策騰空，承聲半漢，入險摧敵，乘危濟難。四曰颯露紫。平東都時乘。讚曰：紫燕超躍，骨騰神殿，氣讋山川，威陵八陣。五曰拳毛瓜。平劉黑闥時乘。有石真容自拔箭處。讚曰：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弘天載戢，氛埃廓清。有中九箭處。六曰白蹄烏。平薛仁果時乘。讚曰：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鞭定蜀。比過奉天乾陵，居人不知高宗與武后合葬，第指曰武娘娘墳。墳前有流水，婦人禁不取飲，謂飲必生淫女也。

余自商洛至淅川萬山，策馬齒危巘之嶻嵲，蒙草棘之勾距，乘崖遵壑，升墜百仞，自謂入山不深一語，無復情致。比入內鄉，衍原在望，遠樹平疇，超忽千里，心目於茲便增怡曠。

陝西三邊，南自階文，西赴甘肅，北自鎮夷，東指府穀，約七千餘里，凡馬步官軍二十二萬五千有奇，馬七萬四千有奇，乃夏秋二稅僅一百九十二萬九千餘石，雖悉供軍旅，尚不足支，加以暵旱頻仍，家戶流散，自壬辰以前，如洮河一鎮官軍，征進第給行糧耳。若月餉欠給者，已及七載。比核藩司所儲，足辨軍需者，僅七萬而已。一旦有急，誠不知應之以何策也。

往時洮岷諸邊，與番族犬牙，第須撫輯而已。自借暗門，縱虜入番，於是，酋帥火落赤、與其部目永紹卜真相台吉留據莽剌、捏工二川，役屬諸番，諸番有不受其要束者，則往往搶掠番族，並犯我邊，如東向則洮河，北指則西寧山丹，南至松潘，亦被其患。蓋虜既役番，番之天巴久入於虜，陽雖受撫，陰二於彼，我猶恬然藉番為障，不知我之扃鑰，番實授之凶酋矣。

梅衡湘侍御監軍西夏，沈開府遣使勞軍，時方圍城，矢石雨下，侍御介冑，染毫據地作答，賊發炮擊梅，誤中侍者，從官皆驚，拽去碎屍，而侍御不顧，作書自若。

余過中州，乘一驛騎，乃小驄馬，行甚駛，而進止一如人意，平疇極野，弛畺鳴策，頃刻百里，始知「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詠馬之玅。過李密堡，有古墓，欲往看碑，稍引馬首，一躍便至碑下，讀一過，知是唐狄梁公墓碑，為范文正公作，因下馬瞻拜。墓傍尚有石獸蹲於禾黍中，嗟乎！密草昧英雄。至與高祖兩京不下，梁公返周為唐，功滿當時。今惟見荒煙野草，落日牛羊而已。據鞍勒馬，為低回不能去雲。

《詩》陶復陶穴，即北地義渠民家所住土窯也。余常遍歷其地，大抵土脈剛直而宜穴，穴中更有復穴，所謂陶復也。然數十年亦有崩墮之患。丁卯地震，馬公理亦為所壓。今如慶陽邠寧間，惟治所有屋室，至雲某村某集，第見土窯上下，有如蜂房而已。余曾騎行，見道傍馬足下，忽有突煙，問之，知道下有土窯也。此不獨關中，今嵩少閿陝亦有之。

固原迤北，最為窮僻。有司至止，亦有柴炭紙劄供應。然柴則束茅，炭細如箸，紙惟薄虎數幅，而朱僅匙許，啟視裹票，亦浙中燒造也。他如稻米一升，則官價四分；隴酒一瓶，官價一錢矣。比至下馬關，則蔥、菜、韭、蒜必自韋州飛遞，塞上貧劣，無過於此。

番族婦女裝束，最為可笑。用黃泥搽面，雲即牛矢，肩上有辮髪二股，而首盤白布，高約三尺，上插花朵，耳懸二大環，身被花布，雲是罽類，有如男子直裰，亦不見裙襦，足不躡履，徒跣而已。又見近邊民婦新婚首飾，一如諸天纓絡五山冠，此亦西域夷風所漸也。

山陝食鹽，皆用河東池鹽。其鹽以鹽池雨後，一日，遇東南風，則鹽不可勝食矣。第海鹽用火煎成，為力難；池鹽以風凝結，為力易。然池鹽易壞，故舊注云，池鹽為盬。盬、鹽之易壞者。池鹽狀如水晶，唐人謂「盤中惟有水晶鹽」是也。故彼中槌盆皆鑄以鐵，庶易碎耳。近閱《鹽池志》以舜南風解慍，目為鹽池而作，亦所謂想當然耳。

童華，蘭谿人，以鉅貲為番商，會海寇起，胡制府令華與汪葉貿易，藉緩其兵。比汪葉就縛，則商貲盡矣，僅以功襲杭州衛指揮。余見華時，年已七十矣。華自言汪葉既誅，部落死者萬人，雖授一官，而舉家十九人一瞬為火藥所燎，蓋餌殺多命之報也。特為東南桑梓計，則吾不可謂無功，故餘一老命至今耳。余因問其商海情狀。大抵日本所須，皆產自中國，如室必布席，杭之長安織也。婦女須脂粉扇漆，諸工須金銀箔，悉武林造也。他如饒之磁器，湖之絲綿，漳之紗絹，松之綿布，尤為彼國所重。海商至彼，則必以貨投島主，島主猶中國郡縣官。先以少物為贄，島主必為具食，其烹煮雖與中國殊，然醯醬椒薑種種，可口肴果亦有數十器，必一器盡，撤去，更置一器。其貨悉島主議之，低昂既定，然後發市信價，更不易也。又言有寺院，有僧，寺中無佛像，但篆書數牌。屋皆覆板，國中土雜硫黃，不能作灶，必往別島取土。坐皆席地，脫履門外。載物有車，牛騾負載，一如北方。其婦女髻垂頸後，好潔，日必數浴，然最尚男寵他。若占城，呂宋、琉球，歷歷為余言之，不能悉記也。華妻子死火後，別娶，生一子，家甚貧，至不給朝暮也。悲哉！

余又見浙開府標下有夷來定者，本俘倭也。與其兄、及倭眾並擒，胡製府令縛置教場，以鳥銃擊之，眾皆死，惟來定兄弟累擊累不中，製府釋之，使置軍前，改姓夷名，其兄曰來住，弟曰來定。來住早死。來定，余於癸巳年見之，年約六十許，娶妻有子孫矣。夫一逆倭耳，乃王法之所必誅，天何私厚，令得子孫中國乎？冥冥之理，誠不可曉也。

蔡白石喪，自南歸殯於中堂，茅鹿門憲副往哭之，屬其家曰：「白石知我，我無以報。」便令紀綱索磚，更砌棺外二尺有奇，曰：「此以報白石也。」及為盜火，棺賴無恙。

窯器惟柴窯為今寶重。聞蔡白石司馬繼室吳夫人奩中有之，而吳翁遣嫁夫人曰：「蔡郎官已八座，必不望貧家奩贈，獨此杯，家世寶重，與汝夫婦，以當共匏之飲。」後為盜所火，知者惜之。夫人為允兆姑，余曾問之允兆，果然。夫人十九而寡，操家凜凜，潔逾冰玉。中歲，其子景石別駕夭喪，門戶危栗，夫人毅然獨立，以待遺腹之胤，比當坐草，命帷蔽產婦於堂，遍延宗黨坐列帷外，產竟得雄，旁議遂息。觀此，非有丈夫氣者，不能也。

餘年二十有四，以書削自給於同縣姻家呂氏，呂氏子兆禧，字錫侯，少餘十二歲，時已通一經，善屬文，誌復慕古，冀探千秋，遂與余結契。觚翰肆，募篇藉，乃以晝供貼括，夜博子史，非丙夜不休，兩人每讀一書，必乙其處以自程。錫侯十六為諸生，十七應鄉試，下第，鬱鬱不得志，明年七月死。未幾，父母並喪，遺腹一子，名來復，亦死。其婦為許雲村先生孫星石侍御女也。所著有《呂氏筆記》，如論關朗易始屯而終既濟；孔安國注《尚書》六宗，用孔叢子為家學；詩渭陽引《左傳》賦鳩飛證穆姬之卒；高誘注《呂覽》琬琰不知竹書，故是二人，《淮南子》定為許慎所注；梁昭明悼王規一令，考是簡文所作；黃香天子冠頌補完於通典，《陸賈新語》識辯惑，慎微之，顛倒而後能讀，皆足釋千古未析之疑，發前人未剖之蘊，所謂鵬雛折翮於海運，片羽用儀於鴻陸者也，胡孝轅先生為序而傳之。

余常讀四夷館繹字文，無論外國，即如緬甸宣慰，便用夷書，而表言俚鄙，自稱為奴婢，可憐見云云。本朝文教有加曩昔，豈不漸被荒外乎？乃知唐世白狼王金真等詩，必疆吏代作，用欺好大喜功之主耳。

余謂昔人《黃鶴樓詩》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句，每謂不然。及身到武昌，憑眺軒檻，然後知「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淒淒鸚鵡洲」，如畫也。更憶王簡《棲頭陀寺碑》云：「南則大川浩汗，雲霞之所沃蕩；北則層峰削成，日月之所回薄；西眺城邑，百雉迂紆；東望平皋，千里超忽。」武昌形勝，此為絕矣。

湖口縣前受大江，左當彭蠡，波濤漱齧，岸石崢嶸，舟不可近，梁將軍雲，昔為江西梱師，以舟師躡賊，至此為風所擊，碎舟三十餘艘。又雲戚少保平興化賊，所獲金銀悉以充餉，重犒諸軍，其他錦綺、書玩、刀槊、甲冑尚有數船，過此亦為風所破，盡輸蛟室，少保雲此悉縉紳橐裝賊寇利器也，當官則敲樸盈耳，臨陣則肝腦塗地，乃今縉紳不終有而歸之於賊，賊不終有而歸之我軍，剩瀝餘腥，猶復爾爾，始知非義之獲，終屬烏有耳。

倭奴之據興化也，至與居人相貿易，郊郭間亦皆為之耳目。戚少保兵至興化，尚去城數里，即命下營，前鋒請進兵之期，戚雲尚須請命撫按，及本省援兵，何言易易也？倭奴偵知，稍不為備。昏時享士，初更傳令，銜枚進兵，半夜入城矣。又戚戡定東南，每破賊，所得婦女多貴家闈箔，戚皆置之公所，使能書婦，人人問其家閥、住處，悉從昏夜，肩輿送至其門，人無知之者。此盛德事也。若大司馬某，備兵廣東時，與梁總戎面審賊屬，美麗滿前，至向梁乞問方言，低聲調笑，以愛吊海問之，不侔矣。

余嘗從德清茅山趙氏，見文敏公及管夫人像，筆意甚古，面龐多用鉤法，文敏冠長翅襆頭，夫人握髮作髻，貫以長玉鳳簪，蓋國初臨元人手也。近見文敏自寫鏡容，頭戴笠帽，項下垂纓，身著半臂，此是元人裝束。則襆頭者，子孫改飾之耳。又見趙氏藏文敏公家用簿，書法隨手，運筆精妙，凡養蠶、樹桑、稼穡、工料、奴婢、日給，與今不殊，第往往用麵作食，及烏豆之類，動至百斤百石，此皆今時南方不用，豈古今習俗有不同者邪？

德清慈相寺半月泉，有蘇文忠墨跡，後井研陳公更礱石刻，置壁中。鍾樓下十王牌位，皆趙文敏手書，書極精楷。又東嶽廟后土夫人塑像，冠作九龍從後向前，與高宗瑞應圖太妃冠服不殊，又足躡岐頭履，如米南宮所畫文德皇后遺履，蓋宋人塑手也。貌亦端整，惜乎剝壞耳。

余於萬曆癸未，客於潛排後村之顧氏村，有玉澗橋，以乳石疊成，如虹飲溪上，深灘懸溜，映月浸山，足供旅人孤寂時。深秋水落，閑步橋下，見橋址一石，隱有文字，磨滅幾盡，讀之，乃隋人墓銘，僅二十四字，其人似是舊將，得罪隱避者，其辭曰：「闇辟投{服}，開皇受弧，振旅枹罕，銜譖明珠，乃用老焉，不曰固乎。」上下文尚數字，不錄。「不曰堅乎」，而改「堅」為「固」，避隋文諱也。

李臨川先生以名諫僉臬，投簪歸老，樸儉一如寒素，嘗謂余曰，今貴家子弟，往往致飾精舍，爐香、瓶卉、珍玩種種羅列於前，而一經四籍未嘗觸手，詒人曰此我讀書處也。每憶余少小為諸生時，床前但燃一缸，內人女紅，余攤書共照，每至夜分，未嘗無得也。此蓋先生所為錚錚林下者乎？

鄭端簡家規，雖宴貴客，不使粉墨妝場；雖給用有羨，不營子母之利；雖子姓繁衍；卒無一人入歌妓之室者。此規至今行之，誠縉紳家久遠之藥石也。

劉熙台先生，生平介白。余嘗見其手錄私記，自縣令以至藩司，每官識其所積。蓋守令，積俸亦數百金；若臬副，至方伯，每任不過百金而已。又嘗讀鄭端簡公熙台父威縣公墓誌，以縣令進署郎，尋卒，橐中僅五十金耳。亦其家傳有素也。

長老言朱處士西村，能詩而貧，一介不苟，以教授生徒自給，七十年如一日也。許九杞將葬父，擬得名輩題主，族人各以當時尊貴進，九杞雲公等特論官耳，不孝非官也邪。恐諸公所舉，無若西村老布衣，無軒冕罪過也。即為嚴禮，泥首其門，哀懇有逾顯者，賢舊舉動與流俗不同如此。歲丁未，余友劉少彝，擬乞陳眉公題其方伯翁主，乃眉公堅辭，遂令朱許獨擅其美也。

王沂陽先生家藏多書，所萃《丘陵學山》中有《子夏詩傳》、《申培詩說》，雲皆出其手也。俄失火，被髮狂叫諸壯兒曰：「筐篋不煩救，第得一囊書者，當守一金也。」火甚熾，卒不能得一書，大呼曰：「祝融不仁，忍殲我千秋知契邪？」為蹋地號哭，此政可與有書癖人道之。

吳興飛英寺塔內，更有一石塔，唐時所建，其斗拱闌楯，窗戶玲瓏，琢手精妙，近工不及也。又白蘋洲有學士石，三為趙文敏家玩石，亦渾沌，無大岩壑。又張氏有一石，黃色，特頑石耳，上有孟東野題云：「得之草莽中。」

癸巳秋，光山彭侍御按湖，董潯陽宗伯、範屏麓祭酒，咸為怨家仇訐，院門喧擾，約數千人，一郡為之洶洶。然宗伯暇豫，視猶尋常，嘗見董對客猶談說史漢，評騭遷固短長，亹不少休。比餘謁範，範坐一床，自床下至廳事、門屏皆潑撒毆詈人也。範曰：「不肖起家，逢掖叨幸金閨，一旦至此，不獨上負國家，見前面目，何能更向當世賢豪乎？」觀此，則兩公作用，識者當自有別也。

盧次楩以賦名噪天下，脫其死於法吏之手，則當湖陸莊簡太宰也。曹溪以頓教覺大千，復其齋田於侵奪之餘，則嘉禾陳侍御海樓也。胡襄繆以撻伐定東南，護其家於被逮之日，則繡水鬱比部暘川也。三公者，或憐才，或弘教，或報功，皆足傳當時，信後世者也。

余嘗客湖之埭村吳氏，吳故素封，有族子西園者，代秉家政，絕有力。一日，會餘飲，忽奴丁來言，兩牛殊鬥不解，吳投懷起曰：「君第隔水看，當為手解。」比至鬥所，二牛猛牴，其聲動地，觀者遠望，咸為失色，吳攘臂前為，手捉一角，兩臂翼張，二牛遽分六尺許地，牛怒欲立，吳遂一擲水，一擲汙中而解。又嘗為其叔輸官米於倉，適廒閘方啟其半，吳以一石先擲廒內，叔曰：「此米為石二百，汝能一一手擲，當以百石旌汝。」吳曰：「但幸叔無食言，不敢愛力也。」遂擲如輕橐，俄頃，都盡。復從廒中，擲百石向外，曰：「敢拜叔賜。」然恂恂長者，未嘗以力侮閭巷。今聞治一圃，虞老矣。子亦有力，曾以一棒殺一虎。

漢魏六朝文集，靖康間，悉為金虜輦去，今按《通考》所載，自宋玉至顏之推，僅三十種耳。今所見，惟董仲舒、蔡中郎、陳思王、嵇康、陸機、陸雲、陶靖節、鮑參軍、謝宣城、江淹、庾開府十餘集，其他如固安鄭錦衣所緝《楊子雲集》、吾郡沈沂川先生所緝《謝靈運、沈休文集》、吾友劉少彝所緝《徐陵集》，皆近出也。往餘友呂錫侯與餘，欲從史、傳、文選、及諸類書、地記、子雜，盡錄古人文集，所就者，有東方朔、潘嶽、潘尼、傅玄、傅咸、孫楚、孫綽、夏侯湛、顏延之、任昉、梁簡文、梁元帝十一種，先刻於《漢魏名家》者，為東方朔、潘嶽、任昉，後刻於《顏氏傳書》者，為顏延之，惟《簡文集》尚存齋頭。錫侯有手筆一篇附見於此：夫要說五家，空聞定於漢殿；典論七篇，不復傳於魏石。雖六禦易乘，千秋難擅，豈腴音有讓庸作浮理？自遜演爻，而文思莫企，經緯固殊哉？梁簡文帝以雋贍之才，丁凶否之運，讀書萬卷，不救雞鳴之歎。有集盈軸，幸藉麟趾之藏，顧時代禪更，兵燹銷盡，既淪全璧，猶見碎金，禧以占俾之暇，與友人姚叔祥，博搜載籍，共相抄緝，都為若干卷，以謂翠華不見，賴遺翰之尚存；芳藻言凋，庶先標之可赴耳。

余讀董漢陽所載舊誌吳越國朱府君墓銘，有稱開元府海鹽縣，則錢氏嘗改嘉興為開元矣。比查《吳越備史》無之。《統志》亦缺。更讀《樂郊私語》，有何執中重修黃郎中廟碑，文亦簡婉有意，何雖奸黨不以人廢碑雲。黃公不知何代，不知何名，亦不知何許人，惟此中舊老雲，公為縣，有善政人民，民不解於心，相與屍祝者。又不知幾何年，今廟且頹圯，民復奉主，環泣請余新之，余惟人莫親於祖先，然親盡則毀，茲黃公以前朝一令，世何遠也，世遠則政隔，澤無及也。世與澤兩不可知，則心所不屬也。而民猶戀戀若不釋然者，是豈人情哉！我知其以前令勸後令也。以為彼善為民，民亦不忘，雖千百世不改，即今之為牧者，曷不盡若黃者，使後世不忘，若今日之不忘黃公也。余亦勉承民志，重為建祠，以副其不忘黃公者，余豈敢望民不忘如黃公也哉！更讀永樂間舊志雲，二賢祠在縣西南三十步，祀黃郎中、魯簡肅也，為知縣龐公暠所建。有高巽志過二賢祠，詩曰：「思魯橋邊月較明，二賢祠下水逾清。如何水月無情物，也重當年宰邑名。」又有張可久別澉川楊安撫《越調小桃紅》；曰：「晚風吹上海雲腥，山色秋偏淨。了得相思去年病，不堪聽，尊前一曲陽關令。斜陽恁明，寒波如鏡，分照別離情。」可久號小山，元人，工於詞者，此詞大有情態，今誌所無也。

余篋中有《毛詩[A061]木蟲魚疏》一卷，題曰吳太子中庶子、烏程令、吳郡陸璣元恪撰。按陳氏《書錄解題》，謂此書多引郭氏，似非吳人。余謂陳氏所見，特邢昺疏後抄出以備一種者耳。若余所藏，則[A061]之類五十，木之類三十有四，鳥之類二十有三，獸之類九，魚之類十，蟲之類十有八，未嘗一條引及郭氏者。余備檢《爾雅》，惟木槿、紅藚、薍栵栭、碩鼠諸條，有引及郭氏者，然其語意，似皆疏人互引，抄者混入之耳。且余本後有魯、齊、韓、毛四詩授受，與《漢書·儒林傳》相為表裏。

陳無功參軍，既以該洽注任彥升《文章緣起》，更搜詩之類，曰：二言、八言、三良、四愁、七哀、百一操、暢支、繇曲、行吟、怨思、讀謠、詠歎、弄、鹽樂、唱諺、別調、偈、雜言、盤中、相承、回文、反覆、建除、四詩集句、聯句名詩、絕句、律和不用韻、題用古、大小言、詠史；文之類，曰：制敕、麻章、略牒、狀述、斷辨、法典、引、說難、詛文、對事、客難、賓戲、答譏、釋誨、尺牘、凡六十五則，自注其下，題曰：「續文章緣起，此彥升自餘此六十五則，以付後人，後人不敢受，而付之無功，無功嗒焉受之，可謂得數百年人不敢受之製作，遽白千秋耳。」余謂若急就章、兩頭纖纖、五噫、十幹、十二支、歇後、及命咒、質劑、券契、千文、木夾、伶仃過所，皆當補入者。

湖州重修天聖寺碑，為沈繼山先生作，董青芝禮部手書，碑成而覓趺，未得。一日，僧從舍後發土，有大龜趺瘞焉，遂以相配，不爽毫髮，沈公因足二句云：「龍歸絕壑溫涼空，二水之池龜沒荒。」原苔蘚翳百年之碣。龍歸，指寺有錯龍盤殿柱說也。

許雲村先生業舉一子，曰某顧善病。時先生六十，以老因，更納陶夫人，復舉一子，即所稱星石侍御也。侍御生，十六為諸生，輒受餼。雲村卒後，侍御乃遊太學，舉丙子鄉試，久之，謁選得河間司理以贈。太孺人憂，去官，起復東昌，擢貴州道監察御史，錚錚多所論列，謫判崎嵐，歸卒。沈繼山先生為誌其墓，凡海內建言家，莫不有雲亡之感，其直言敢諫，可謂無愧雲村。侍御嘗以八宜爭上趙文懿公，其略曰：竊觀自有君相以來，譜諜編年紀一代之君，必係一代之相，靡人或遺，靡微不彰，靡慝不著，論政原心，治亂盛衰，雖隔千載，宛然在目，閣下以今日國勢為治耶？亂耶？盛耶？衰耶？乃閣下兩月以來，不聞封還一詔，不見匡政一事，未嘗論救一人，中外洶洶，疑閣下曰：陛下惡銓部而加罪於會，推嚴譴，空其曹，閣下宜爭；虜入遼左，守將擁兵不戰，陛下薄責守將，而逮係監司，閣下宜爭；陛下括滇金不中程，督過滇吏，科臣楊恂疏救，重加罰治，閣下宜爭；邪臣劉世延窺伺好尚，導欲行讒，竟令罷官聽勘，閣下宜爭；諸龍光罪不足死，而殺之，為悍將報仇，閣下宜爭；平壤之戰，乘勝攻倭，大將軍輕敵寡算，全軍覆沒，即得千五百級，戰沒相當，必欲敘功宣捷，閣下宜爭；量材授官，銓司之守，猥雲專擅，是陽授之柄，而陰掣其肘也，閣下宜爭；陛下概罪言官，動稱結黨，台省幾空，閣下宜爭；方今陛下深居高拱，六卿強半杜門，台省諸臣，望九閽而不得進，一時主德、民生、士風、吏治，繄閣下一人是賴，而以尋常之心處非常之任，竊為閣下不取也。

卷中

丘月林尚書與江南吳趙諸公，氣誼交善，京邸相過，必為治具，有水陸異饌，丘必每味稍嘗，並問產地，便置箸不顧，或更勸少進，丘曰：「公等生自江南，物品所萃。吾鄉特有羊、豕、韭、蒜耳。土炕柳牆之間，不知尚有幾番寒暑，一旦舌根念此，何從相慰乎？」

新安江念所侍御，嘗疏侵當湖陸太宰。一日，太宰於他處遇江，太宰傴僂揖謝，口自謙責不已，江但一揖而出，及太宰平立，則江已出門跨馬矣。太宰目送，無少慍色，足稱有容。

余嘗得張方洲先生所畫《米元章拜石圖》，元章袍笏半面，一足跪地，一足將起，一石在前，用墨濃淡漬成，若今英州石狀，石後映一松、一栟櫚，手題其上云：「吾聞周人拜，九辨各有則。空稽猶簡易，振肅儀已極。禮達百不煩，力致一可惜。蘇卿抗匈奴，鄭從厲絕域。亞夫辭介冑，汲黯服長揖。生死矢不移，寵辱安所恤？雲胡後來者，軟媚等儺劇。望塵伏床下，不復論曲直。黯以諂公卿，愚以祈老佛。頹流逐靡風，掃地盡古跡。元章夙奇蕩，動止異俗習。強項難苟俛，捫膝不輕屈。自從辭君親，久不為是役。落落無為鄉，寥寥不齊邑。伊誰與為禮，見此孤立石。颯焉松風生，隱只雲霧出。踞如猛虎化，厲若老蛟蟄。仿佛入魯廟，正我緘口客。又疑千秋亭，翁仲失其一。終知混沌鑿，攸忽委靈骨。欣然命袍笏，雅拜情孔適。物我兩相忘，恭傲吻無隙。清狂詎如許，深意將有急。全勝彼昏人，僕僕賈危慝。但恐違中庸，行怪不可率。」頃合州李二溟，吾師，遠自長沙，以朱題見餉，因揭此圖寄答。蓋以先生曾知無為即米拜石處也。

今上御書，圓健有法。嘗見陝西羊絨運數，及御用炭目，字字皆從聖教序來，如「是」字一疋，往往以筆捷運，而波偃皆有收勢，不謂萬幾而能留心染翰，如此天行健哉！

嘗聞工部勾當言，長安街一棹楔，其費約至萬金，無論其他，即乞一監押匠作，亦須百金關說，殊可駭也。又如長公主府第，最為迫狹，計用彩繪，大青、石綠，各至千斤，其他種種，有不可計者，國家帑藏，安得不虛罄乎？

湯若海先生妙於音律，酷嗜元人院本。自言篋中收藏，多世不常有，已至千種，有《太和正韻》所不載者。比問其各本佳處，一一能口誦之。及評近來作家，第稱梁宸魚《浣紗記》佳，而記中普天樂，尤為可歌可詠，此說至今不得其解。公復玄解星命，謂余乙運擾擾，以今驗之，果然。

劉允陽祭酒，狀貌短小，言論慷慨，音甚清越，第一眼白，聞諸江右，貴達言公在孩抱時，其父挈示羅念庵先生，羅聞聲曰貴兒也，遠望之曰必早第人也，比視其目，曰必吾同官也。

今上聖神天縱，無論臣下奸賢，炳若觀火，有如敢諫之臣，未嘗不拳拳置念也。乙未四月，沈繼山先生由工部左侍郎進右都御史，協理戎政，先生疏辭，方閉閤俟旨，忽南充陳相國鳴騶過沈，曰，公疏發票，僕與洪陽擬旨，雲「才猷素著」，上既批發，復以筆抹「才」字，易之以「忠」。蓋聖學淵鑒，識別甚微，忠之與才，何翅千里？此余耳聞之南充公者。

倭使小西飛，來議封事。時以京營將佐楊貴綠為館伴，小西飛匿楊有私覿之禮，如刀盒之類，一猶常見，惟銀錢多作人馬之狀，更有銀一片，形類橡葉，厚二分，長七寸許，中有一脊，陽凸陰凹，兩旁斜擊數槌，酷似葉瓣，側有一印，長寸餘，隱起三字曰石州銀，皆中國字，惟州字斜飛耳。

李汝藩勳衛出使日本，傾城郊餞，始越城，輿槓忽斷如鋸，識者知李此行必當辱命，已而，果然。先是，嘗聞李臨淮秀岩語所知雲，自先公已來，所積恩賜，悉為石司馬強貸作內，家營辦計已不貲一兒，更將置之絕域，是朝廷得虛名，吾家受實禍也。卒之，李、石奪官下獄，死亡相繼。兩公者，所謂自遺伊戚者乎？

乙未殿試讀卷，繼山沈公以左司空攝尚書事，得與。先是，甲午元旦，沈公在苕溪邸寓，夢人語公曰：「玉殿傳金榜，君恩與狀頭。」因以語余，不得其解。至是，公且入朝，謂余曰：「疇昔之夢，或因此有驗乎？」公竟得白下蘭嵎朱公卷為狀頭，比公事竣出朝，向余大笑曰：「竟得狀頭矣！」於是，贈朱詩，「有夢裏昔曾占盛事，相看殊慰野夫情」之句。一時，趙、張、陳、沈四相國咸以為奇，各有和什。

殿試，明日，閣臣同掌詹、掌翰、六部、都通、大堂上官各一員，入東閣閱卷，皆衣緋，卯入酉出，出不歸第，宿於禮部。又明日早，請上詣文華殿，不用侍班、侍衛等項，讀卷官各執卷至文華殿門外候，上升座，傳讀卷官進，各官趨至丹陛，行叩頭禮，入殿內，東西序立。傳讀卷，讀卷官居首者，至御前跪，展卷朗讀畢，司禮監官接卷至御案，本官叩頭興復班。其各讀卷官，以次進讀如儀，讀三卷後，候旨再讀幾卷，如奉旨免讀，各卷官即執卷同至御前跪，司禮監官以次接卷，俱置御案，各官叩頭興復班。傳各官退，各官出至丹陛，行叩頭禮畢，即出，至文華門外候。上將試卷裁定，禦批第一甲第一名。第一甲第二名，第一甲第三名畢，同其餘各卷發出，內閣官領收，上回宮。是日，各讀卷官先將第二甲第一名以下，拆卷填寫黃榜。又明日，傳臚始填一甲姓名。讀卷官供饌，每日三餐，每餐鳳雞一隻，重五斤，煠肉四方，方重四斤，下飯五器，京細果五盤，酒三盞，饅首粉飯，飯已收送各第，並器盒置之而去。讀卷已，復賜宴東閣，司禮監官陪宴，肴果極盛，重得士也。

封事遂敗，上復召九卿科道會議，時丙申五月初八日也。諸公集東闕下，觀者數千人，余亦往看。其班次，左邊第一，戶部尚書蒲州楊公俊民、次禮部尚書吉安范公謙、次倉場右都御史彭縣邊公維垣，各西向；右邊第一，刑部尚書泰安蕭公大亨、左都御史南昌衷公貞吉、戎政右都御史吾郡沈公思孝，各東向；而次邊少後，則吏部侍郎無錫孫公繼皋、禮部侍郎臨朐馮公琦、侍郎楚劉公楚先、通政使田公蕙；次沈少後，則兵部侍郎慶陽李公禎、刑部侍郎寧陵呂公坤、工部侍郎南昌徐公作、左副都御史澤州張公養蒙、大理少卿連公標；而北向左班，為給事中徐公成位等；右班北向，為御史周公孔教等。班既定。於是，職方郎中賈公維鑰等，北面一揖，宣旨訖。此時，上下嚴肅，闃無人聲。久之，楊公言曰：「此事重大，其說甚長，非片言可盡，吾輩已各具一揭，但當畫一題字足矣。」諸公皆諾。惟吾郡沈公厲聲曰：「此一題字誰敢寫！石尚書以一封字貽禍國家，皇上以國家命脈聽之我輩，我輩既受國恩寵，不思竭忠盡言，圖報國家，乃欲以一題字了此公案，則安用吾輩站班闕下！今宜毋附當事，毋執我見，吐盡本誠，以襄至計。」時禮部范公實讚封事，乃出班，詰沈曰：「此一封字，足代師徒百萬，策無逾此者。即有訛言，遠在萬里，公能縮地，知其必壞乎？」沈公叱之曰：「封事既成，何以冊使潛遁？既懸萬里，公當能飛耳長目知其不壞耳！損威辱國，釀禍已極，尚欲附和姦臣，欺君誤國乎？」範為失色而退。於是，蕭公極言封事之非，因言戰守之要，沈公曰：「戰守雖要，猶是第二義，須要擇當事大臣，然後可議戰守。」御史周公曰：「沈公之言，是今日頂門一針也。國家之有東事，如人身之有痼疾，曰戰曰守，猶治標治本之湯劑也。假令庸醫治之，雖知方藥，昧於緩急，必致死亡。今之庸醫，則閣臣趙公、尚書石公是也。欲起痼疾，須去庸醫；欲了東事，須罷趙石。」沈公復數石公欺君者三，辭色甚厲，兩班失色，觀者莫不吐舌。於時，各官班後，各有中官數人，竊聽其言，書之小紙，飛報內庭。議畢，諸公相向，一揖而退。比出端門，范公揖沈公，歡然摧謝，所謂下殿不失和氣也。

司禮監張太監、紀綱霍文炳，倚賴聲勢，官至錦衣衛指揮僉事。雖同官召飲，或盤案不適，即召廚丁，從主人前杖之。一旦以侵盜事敗，並及於張，張惶遽，急稱病謝事，上猶下溫旨，賜羊酒慰之，不信宿而詔藉張矣。時張弟都督某當藉產，雖命婦貴姬，率被索摸，然後出門，誠極辱也。文炳與妻見以竹筐盛之，挑舁赴獄，手足傷爛，至不忍視。聞其妻有耳璫，曰映紅，價值百千，謂宮禁所無也。小人得志，內外奢僭有逾侯王，倏忽傾覆，亦理數宜然。

丙申三月初九夜，聞兩宮火，余起驚視，月色已沉，火光燭照，有如正晝。戎政沈公馳往撲救，長安門猶鍵也。已各部咸集，朝門始開。沈公督諸將佐而前。於時，營軍不能遽集，即團督外朝宿衛約五千人入端門，然軍不得旨，例不敢入。倉猝草奏，字不數十耳。至以數金索得書人，書竟，疏入。半餉，詔始下。沈公率先以一足人左掖門，主門宦者猶謂「昏夜不得縱入官員」，固欲闔門，沈公一足幾斷，大呼「我奉詔救火大臣也。」猶謂不然，以牙牌示之，始得統軍而入。至火所，則焚蕩無餘矣。明日，上賜沈公肴果十二盒，時已季春，有白桃、蘋{浦女}、鳳仙橘，色味無少變也。

吾浙海道勺源丁公，往以侍御劾黨中江陵子弟，科目諸臣落職，稍遷楚臬，以至今官，竟以乙未外察黜之。未幾，以訪單贓貨被逮。逮至蘆溝橋，余變服謁丁道旁，見丁與錦衣官同坐一車，差官首著忠靖冠，衣彩繡深衣，意揚揚也。公布衣烏帽，背此官，向余談笑自若。比就訊，而贓貨皆誣，卒坐遣。然公自下獄，榜掠極被楚毒，至於遠戍萬里，而神彩逾王，言談慷慨，無少窮屈，可謂眼空患難人也。

吾鹽有優者金鳳，少以色幸於分宜嚴東樓侍郎，東樓晝非金不食，夜非金不寢也。金既衰老，食貧里中，比有所謂《鳴鳳記》，而金復塗粉墨身，扮東樓矣。

余從京師，見高郵守楊君家有古玉合巹杯，其制甚奇，狀以一神鳥立伏獸上，旁鳥翼各置一杯，下從鳥足間橫置一杯，令酒相通。蓋出鬼工也。比讀《武林舊事》，張俊供奉高宗，有玉左右杯，其杯中通一道，當即此杯也。此杯始在吾鄉姚少宰禹門家，價僅十二金耳。今價至三百金矣。

乙未蠟日，麻城丘長孺招同燕中名勝，啟云：朔雪敞貂，未換西風，倦鳥投林，跡若萍飄，人疑星聚，敬詹初八，聊設菲筵，欲借杯酒之歡，薄聯兄弟之好。弓鞋朱履，爭為後先。錦瑟銀璫，互相錯落。謹致夙盟，敢期同駕。一時名士為顧，朗哉！王行甫、柳陳父、汪公幹、李叔操、莊靜父、吳允兆、顧孝敷、梅子馬、張誠甫、鬱孟野、汪明生、袁微之、魏穎超、盛季長、范允叔、王長卿、王資敬、盛太古、袁仲子、張去華、顧聖與、周仁卿、張恭甫、阮太衝、沈孺休、楊不棄、余仲志、趙幼安、張伯夜、李元暉、王雲池、及余，集衛園。主客凡三十四人。此會以薛五素素，意欲畢見諸詞家，故丘為此集。比諸賢畢到，而薛竟不來，以袁微之意，在孤擅不欲使薛更見他人耳。此夜積雪在地，素月流空，妝場間樂，竹肉互奏。余得「豪」字，有「詞人列坐歸牛耳，公子當筵識鳳毛」之句。丘為太□□□翩翩豪舉能詩歌。嘗以千金得吳妓，死，白六歸葬者。

江南藏書，胡元瑞號為最富。余嘗見其書目，較之館閣藏本，目有加益，然經學訓注，稍有不及。有《搜神記》，余欣然索看，胡云不敢以詒知者，率從《法苑》、《珠林》及諸類書抄出者。又《夷堅志》有五十卷，今刻特其五分之一耳。其他雜部，如歌曲、山謠、陰陽小曆、民間俗本，無不畢載。雖四部秩然，難為品賞也。頃見元瑞《甲乙剩言》雲，有盧思道《知己傳》二卷，則又前目之所不載者。

嘗聞陝中馬價，匹至數十金。自鎮將扣除，以至胥史，每匹第八金耳。又所給料草，半入於軍，不三數歲，骨見如山矣。其能與虜馬相逐乎？西人言虜中攻駒法，駒且馳，必節其芻乳者，信宿，因置母馬於山巔，鳴喚子駒，駒從山麓奮躍，一舉而上為良，其有不及而踣者，為貢馬、茶馬。而所謂良者，不漫乘之，即入寇時，亦乘他騎，必臨敵，然後躍跨良馬，是以衝突營陣，勢有不易禦者。余嘗見陝中尖夜張得三，時從虜中盜得其馬，最高，而耳皆戴環。

京師鷲峰寺，有旃檀釋迦接引像。其足立處，幾於交趾，不作八字；衣紋多作直褶，如出水衣，附著股臂間；面目向上，絕不似今滿月思憶相也。據雜說，佛像至唐始作滿月，復以菩薩為美貌，狀若婦人。此像奇古，即未必如所記始自阿育王云云，亦必唐已前所造也。又邠州大石佛三像，各高數丈，率皆仿佛阿思藏法，觀其題記，則造自貞觀，與此像更自有間。

輦下珍禽奇獸所萃，然惟虎、豹、象、駝可見，而獅以檻死，第有畫圖耳。止貢獅蠻，至今尚在，出必白布裹頭，身著紅罽，深目霜虯，蓋七十已外人也。能言鳥秪是鸚鵡，有白者、大紅者、紫者、有五色若點染成者。惟白者最大，然喙距皆黑，若尋常鸚鵡，稍近其架，則必摯而食之，其聲洪大，而語不甚了。其他若秦吉了，亦能言，然不能逾冬，蓋北中極寒故耳。

關中騎士，特所稱標兵營，騎射可觀。余嘗見後騎彎弧，擬前騎盔纓，及射田間黃鼠，百發百中。此外，惟三眼槍與短刀一柄耳。若他營，則不過以懦弱白徒，頂被甲冑，已逾三十餘斤，而八金一馬，更芻未不給，每見其行路崎嶇，多人馬俱仆者，此尚望其注坡陷堅、迴旋突陣乎？亦不過徒費軍需而已。

梁都護才從陳岷麓侍御監軍朝鮮，言朝鮮疲弊，倦於供應，前此進兵，鮮人懼我兵有逾日本，則兵之為鮮人患可知。如朝鮮國主，亦一王者。中朝差委自一命之臣，王必郊迎，坐則東西向為賓主，有宴有歌舞，歌雖不解，舞則兩兩為列，皆十三四童女，飛躍盤旋，動止中節，所謂高麗舞也。食品有牛、羊、雞、魚而無豬，鵝為最貴，王必手送為敬。王服袞係玉，然皆故敝，不成威儀。又言朝鮮大臣，惟一權姓者，稍有幹材，他皆常人耳。陳遠使外國，拮據軍事。一日，方與楊中丞計議，忽焉中痰而卒，贈太僕卿，蔭一子，錦衣衛千戶陳前，令德清，有能名。

梁總戎文海，襟翁長子也。在海南，征獅百腳蠻。時朱憲副東光，為賊舟所圍，諸將遠泊沙灣，聲援不及，梁乘小舟數隻，率精勇百人，大呼破之，遂盡俘其眾，還至沙灣，見諸將舟中據獲相當，密問之，則皆沙灣村民也。梁悲，諭勸釋之，諸將曰：「君一人所獲如許，尚不欲以少功相容我輩乎？」梁不忍枉戮村民，遂以己所俘賊悉與諸將，盡釋村民，至今沙灣家戶猶屍祝梁也。然數奇，不見用。戊戌歲，以張副將征東，兵驕無統紀，梁以偏將督兵赴朝鮮，諸將使朝鮮者，率恣狼暴，梁獨加意撫戢，朝鮮人士甚懷念之，及其班師，為樹碑頌德曰：仁肅之碑。碑文曰：麻元帥班師，越明年夏，公握兵來舒舒，不鄙夷我民，為撫摩鳩輯計，省供搞之費，薄奉御之具，特嚴其部曲，中戢其技求，一軍莫不從命，無敢越馬摟妾，旅雜居民，而相待如賓，使雞犬寧村，蔬果盈園，紅女上機，農夫載畝，牧不蹄苗，樵不撤屋，一境得安堵，德於吾民，甚不細。然是皆公餘事。若言其謀畫，如武庫借著等編，可與韜略相上下，其變化誠不可測。竊聞公，東魯人，夫魯乃先聖之邦，古稱多君子人，今見公尤信，必於好謀訓興起者乎？噫！公之駐此府未數月，民猶不敢忘。若復一年、二年，則民之思慕公當不下晉羊祜。梁公之姓，文其名，兒童走卒，無不誦知，若非斯文，宜如何壽譽？銘曰：「令如霜，惠如春，綏一方，如其仁，永不忘，在斯人。」其文亦簡質可誦，殊勝中華去思套碑也。

比干墓在衛輝府汲縣北十五里，墓有魏孝文帝吊殷比干文，其文亦北朝之菁英也。向曾語胡孝轅，欲入《續文選》，不果。今采節於此：「惟皇遘遷中之元載，禦次乎閹茂，望舒會於星紀，十有四日，日維甲申，指崧面而搖步，順京途以啟征，路曆商區，轄屆衛壤，遂傍睨古跡，遊䧩曩風，睹比干之墓，悵然悼懷焉，聊興其韻，貽弔雲爾，曰：三才之肇元兮，敷五靈以扶德。含剛柔於金木兮，資明暗於南北。重離耀其炎揮兮，曾坎司玄以秉黑。伊稟常之懷生兮，昏睿遁其啟則。晝皎皎其何朗兮，夜幽幽而致蔽。哲人昭昭而澄光兮，狂夫默默其若翳。諮堯舜之耿介兮，何桀紂之猖敗。沉湎而不知申兮，終或已以貽戾。謇謇兮比干，藉胄兮殷宗。含精兮誕粹，寘樹兮英風。稟蘭露以滌神，餐菊英而儼容。茹薜荔以蕩識，佩江離而麗躬。履霜以結冰兮，萃窘忠而彌濃。千金豈其吾珍兮，皇舉寔餘所鍾。奮誠諫而燼軀兮，道危言以釁鋒。嗚呼哀哉！嗚呼哀哉！惟子在殷，實為梁棟。外讚九功，內徽辰共。匡率袞職，德音遐洞。周師還旆，非子誰貢。否哉悖運，遘此不辰。三綱道沒，七曜輝泯。負乘竊器，怠棄天倫。懷誠齊怒，讜言焉陳。昆侯已醢，子不見歟？刑侯已晡，子不聞歟？微子去矣，子不知歟？箕子奴矣，子不覺歟？何其輕生，一致死歟？何其愛義，勇若歸歟？遺體既灰，不其惜歟？永以無返，不其痛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此言其果於輕生，勇於愛義，比干有靈，樂受之矣。第如「曷不相時以卷舒兮，徒委質而顛亡。雖虛名空傳於千載，詎何勳之可揚？奚若騰魂以遠逝，疾飛足而歸昌。德比肩於尚父，卒同協於周王。建鴻績於盛辰，豈肯宇於齊方。闡穆音於萬祀，傳光業以修長。而乃自受茲斃，視竅殷辛。剖心無補迷機，喪身脫非武發。封墓誰因，嗚呼介士！胡不我臣。此恐非死諫本懷，至於虛名封墓。兩言須知念不生，死前寧計及身後乎？」若重「曰」已下，翼翼逼騷，亦北中好手也。按宋吳處厚碑陰雲，其文類騷，其書似隸，首曰：「惟皇構遷中之元載，歲禦次乎閹茂，望舒會於星紀。十有四日，日惟甲申。」今以史譜考之，是歲寔大和十八年，都洛之始年也，故云元載。而歲在甲戌，故云閹茂。月旅仲冬，故云星紀。朔次辛未，故云十有四日。高氏小史亦載其文，以「嗚呼介士」，為「嗚呼分土」，字之誤也。今宜從此碑「介士」為正。

海鹽翁學訓嚴之，壽昌人，為人嚴正，而接士寬厚。官貧齋冷，苜蓿自甘，未嘗與寒生計束修已上。一日，獨坐，忽有怪風從牖下起，蓬勃掀播，震蕩無已。因起步庭外，則階[A061]不動也。入室復然，食頃而止。心怪之，疑牖下有異，因命僮奴持鋤穿砌而下，三尺許，得一婦人屍，色生如新，因以詢之齋役，始知前訓樊悍妻殺妾，埋此也。翁遂具棺，殮葬之郊外。未幾，聞樊死，而樊子某舉孝廉亦死，而悍妻單窮，老無所依。蓋冥冥中以此報之也。樊處之縉雲人。

環慶間不復見竹，蓋極寒，竹不宜耳。故有司樸人多用柳水板。惟邠州使院齋前，有竹二叢，過此者皆詩以詠之。又邊地有草，狀如益母，而莖多白毛，毛著人肉，痛不可忍，問之，名線麻，地產此草則無毒蠍。又嘗馬行塞外，見沙中有草，白色，其葉如蘭，而一花著莖上。余命控馬卒摘花，此卒以雙手拔花，至莖斷倒地，大都韌甚，故勝寒耳。世稱竹勝歲寒，豈二草更勝於竹邪？

鬱伯承言，吾卿趙尚書仲子錦衣公，客莊浪，病，思得魚，乞之當事者。當事命人騎致一冰於趙，重數十斤，趙曰：「求魚，柰何得冰？」曰：「魚在冰中。」因破冰出魚，重僅四兩，問其價，曰：「其來飛馬三日，價視魚重減什之四耳。」因憶余在固原，見有司送開府魚一器，器滿貯水，皆人家盆盎中朱魚也。為大笑，卻之。未幾，傅肅府送海鮮，以二紅棍嗬道而入，啟箱視之，則東南枯民魚一頭，乃田農佐食者耳。

范屏麓太史言，往在南時，婁江王相國方祭酒成均，冬日偶過王，語良久，欲起作別，相國云：「幸少坐。小女謂今日當雨朱雪。果爾，當煩作韻語紀異。否，則共以一笑解之。」范意中謂，必妄耳。食頃，庭中須臾作雪，他處皆白，惟中庭若胭脂和雲母，照耀人面，暈作桃花。范有「少女風前吹絳渚，太師庭下布丹砂」之句。此曇陽事也。弇州《曇陽傳》雖無此語，范太史應不妄。及聞王澹生吏部與沈司馬言，則謂盡不然也。

余舊從書畫肆中，得會稽石刻《修禊圖》一卷，破碎不堪，著手數年後，偶一開展，展卷且盡，忽有爛紙一幅，視之，則米芾所畫文德皇后履也。旁有睿思殿印，米復手題二十字，字亦飛動。陳仲醇先生跋其後曰：余讀書秀州項穉玉閣中，友人姚叔祥出視唐文德皇后遺履，為米元章寫圖，左方有小跋，稱臣米芾，度是元章為博士，召入內庭鑒書畫，奉命所作。其跋云：右唐文德皇后遺履，以丹羽織成，前後金葉裁雲為飾，長尺，底向上三寸許，中有兩繫，首綴二珠，蓋古之岐頭履也。臣米芾圖並書。按唐太宗皇后長孫氏，武德九年八月二十一日立為皇后，貞觀十年五月二十六日崩於立政殿，年三十六，葬昭陵九山，咸亨五年八月追諡文德聖皇后，天寶八載六月加尊號文順聖皇后。此履不知何緣，流傳宋朝，又入秘府，或元章別摹他本，皆未可知。履類，有屣、有舄、有屐、有鞋、有鞋、有靴、有屩，男子貴賤皆攝之，而婦人見於記籍者，頗少。《貨殖傳》云：「趙女、鄭姬，揄長袂，躡利屣。」此婦人屣也。東昏侯宮人皆作綠絲屩，此婦人屩也。戴良嫁女布木屐，延嘉中京師，婦人始嫁作漆畫屐，五色采為繫。襄陽盜發楚王塚，得宮人玉屐，《異苑》云：「麻姑能著屐行水上。」此婦人屐也。江泌斫屟為業，則屟亦屐類。西施響屟，臨川王宏潘妃寶屟，直千萬，此婦人屟也。石虎皇后出女騎千人，皆著五采織成靴，比齊王諧為并州刺史，有婦人臨汾水浣衣，有乘馬人換其靴而去，此婦人靴也。段成式詩云： 「醉袂幾侵魚子纈，飄纓長戛鳳凰釵。知君欲作閑情賦，應願將身脫錦鞋。」章仇公有真珠之惑，或上詩以諷云：「神女初離碧玉階，彤雲猶擁牡丹鞋。應知子建憐羅襪，顧步褰衣拾墮釵。」此婦人鞋也。漢武元封二年七月七日夜，西王母降於殿前，履鳳文舄，貴妃每十月從帝幸華清官，五宅車騎皆從，遺鈿墮舄，狼藉於道，此婦人舄也。大抵單下曰履，復下曰舄，舞履曰屣，草履日屝，小兒履曰靸，履中薦曰屟，花生鞮曰鞋，靴始於趙武靈王，屐始於晉文公，總之，皆履之變也。徐乾撰《履儀》，或駁之云：「古無履，但有舄。」不知履人掌王及後之服者，黃繶、青絇、素履、葛履，已見於周宮；太子妃絳地絞履，已見於《東宮舊事》；同心七寶綦履，已見於《趙飛燕傳》；龍虎組緹履，已見於秦淑《與婦書》：「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已見於陶潛賦：「足下黃金履，手中雙莫邪。」又見於張華《輕薄篇》：「足躡承雲履，豐趺高春錦。」又見於甄述女詩。而謂古無履而有舄，然歟？否歟？據文德履，長尺，底向上三寸，未審元章所據，漢銅斛尺邪？梁表錦尺邪？開皇水尺、官尺邪？宋太府布帛尺邪？淮尺、浙尺邪？唐尺不可考，獨杜牧詩：「鈿尺裁量減四分。」合之文德履，似唐履皆以尺計也。然《古樂府》既有雙行躔，《漢雜事秘辛》□視瑩足，底平指斂，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漢桓帝、李後主時已然，則不應唐履乃爾。尺中，惟罰尺當□尺七十五分弱。司馬□明、朱考亭皆謂允有□據，朱老得無以周尺衡履乎？楊爾修、王元美各裁履事。漢履，婦人頭員，男子頭方。晉太康後，婦人皆方頭，賈子則謂奴婢履，色無過純青、古□者。又有一足白履，一足黑覆。梁則又有分銷履。南宋則又有重台覆。而獨唐之岐頭不載，得無未見米氏畫跋邪？余憶於唐宮論元徵所見客售《孔子遺履圖》一卷，乃宣和庫中物，題跋甚多，客有邀余題者，余止寫二語，云：「君子所履，小人所視，陳某獲觀，謹題。」但孔子履與王莽頭並藏晉武庫中，大是不類。今文德履為元章所圖，又為才子姚叔祥所得，十襲裹之，不敢褻視，即有請觀者，願出數萬錢，叔祥不許，曰：「文德皇后履，非楊妃錦襪也。無得傳玩，以馬嵬下老嫗視我。」

晉江陳開府鎮雲南之某年，其夫人某病亟氣絕者，逾日始蘇。陳泣問何所見，雲至一城中，有官府，府旁一舍，坐一官，收攝人押我入見此官，官云：「且暫去，新閻羅某日到任，方與偕來。」我問新閻羅為誰，官雲常熟趙侍郎也。彌留數日，竟死，即所謂到任日也。已聞少宰果卒，詢其月日，正同。因為文致祭，畢具其事。釋典謂閻羅是嗔相報身。少宰當為吳氏誣奏不白，憤惋而卒，故得此授，不識吳、鄭諸公地下作何相見耳？頃，復聞鉛山費參知見馮具區先生，亦有此授。先生直腸遠度，胸中無少恩怨，何得身落此趣乎？

昔人稱鍾山有佳氣。余嘗寓雞鳴寺三月許，每山窗晨起，見雲氣滿城，瀰漫如平湖極浦，惟宮樹扶蘇，上出雲表，浮若藻荇，亦一怪觀也。俄頃，朝暾晃躍，雙闕隱見，然後與炊煙禪代而下，方閭井有若眉列矣。既乎雲日晶熒，憑軒遠眺，則陳子昂「山川亂雲日，台榭入煙霄」，又若為此寫勝也。

趙、張兩相國，始皆以見迕江陵，各以翰院外補州同，及兩公入相，昔之掎扢之者，莫不改顏易面，奔候門牆，張因笑改舊詩三韻示之曰：「龍樓鳳閣九城重，新築沙堤拜相公。我貴我榮君莫羨，十年前是兩州同。」

陳鶴溪都督，少為郡胥，嘗以生年問日者，雲貴當二品，惜死囹圄中耳。陳亦自笑其誣也。已為事發譴戍，因以能六壬，求見戚少保，戚往往試之，奇中，遂拔自行伍，以軍功至都督僉事，鎮守昌平。然奢暴異常，食必水陸，兼至杖殺部伍，若刈草菅。曾與鄉故飲帳中，盤案稍不適，即下令縛庖人來，雲客在，著置雪中候之，酒罷，而庖人死僵凍矣。未幾，以虜騎突入邊牆，殺數十百人去，陳悉以所殺人瘞地中，匿不以聞，為言者所劾。朝廷遣江御史往勘，江至殺人所，視之，見地皆沙磧，惟一菜畦甚茂，青翠彌望，心切疑焉。使人從菜下掘之，果盡得所瘞屍，屠斬創痕，宛然具在。遂論如律，竟死獄中。初陳鎮昌平，年餘，忽念日者之言，意欲乞罷，人或勸之少耐，則腰玉世官在眉睫也，遂不果而敗。

余在白下，嘗見鄞人張君敬廷有宋板《淵明集》，紙甚堅白，而紙陰有字，悉宋時公移，似皆下司申復，與行傳索乞夫船語，作字真行相半，而語亦雅馴，稱銜必曰某郎某官，不似今第稱官也。張嘗為馮大司成校魏書，多所補定雲。

今上皇極門且成，而金柱明梁，非圍尺極大者不中。時川貴采辦，在在告困，適通惠河道工部郎、吾鄉陸澹園，以天津至海，兩岸平沙葭葦之地，有曆朝大楠漂沒者，悉為搜發，至一千有奇，其中梁柱圍尺者，一百五十有七，約省金錢二百餘萬。蓋殊才自見，默助大功，抒民命也。大都西南采辦，必入深阻，一木出山，用夫數千，木稍轉趺，則骨肉為泥者，不知幾何人矣。且日行數丈，為費不經，安得人人如尚書宋禮，方欲開山出木，水忽自行於沭川者乎？故沭川有廟祀之。更檢宋蒲咸臨記，新繁隆道觀大楠為暴風所仆，縣令將伐之，忽軋軋自起，此元祐八年事。豈楠中棟樑，往往有神如此。

新鄭高文忠公，事其兄，父不翅也。兄以鄉舉入京，文忠時在高位，適其兄召文忠同榜飲，文忠至立而行酒，呼之以名，等之僕隸，蓋幼少為兄教督，習慣耳。此與宋時宰相夫人拜其夫兄階下，至不答拜，又徑庭矣。

余嘗見吾鹽名畫，張紀臨元人《太宗強幸小周后》粉本。後帶花冠，兩足穿紅襪，襪僅至半脛耳。裸身，憑五女侍，兩人承掖，兩人承股，一人擁臀後，身在空中，太宗以身當，後閉目轉頭，以手拒太宗頰。有元人題上云：「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怪底金風衝地起，禁園紅紫滿龍堆。」蓋以靖康為報也。又有宋人《嘗後圖》，一婦人裸跣，為數人抬扌舁，人皆甲冑帶刀，有齒唇與乳、及臂與股者，至有以口銜其足者，惟一大將露形近後，更一人掣之不就，又有持足帛履襪礻日衣相追逐者，計十有九人。上有題云：「南北驚風，汴城吹動，吹出宮花鮮董董。潑蝶攢蜂不珍重，棄雪扌棄香無處著。」這面孔，一綜兒是清風鎮的樣子，那將軍是報粘罕的孟珙。此指宋元滅金事也。但孟珙不至穢褻至此。曾讀大誥：高皇帝自身曆戎陣已來，未嘗汙一婦人，第納逆漢一妾耳。比涼國公私元妃，主大怒，被責，悉送出塞外。其優遇亡國，遠出宋元萬萬矣。

歲丁酉，馮具區先生方祭酒南雍，以沈約《宋書》中多訛謬，命余覆校，取漢、晉諸史及通典、通志略、諸子、諸集互相校質其偏旁點畫是正，凡數千字。他如「毣」作「羽毛」、「諐」作「侃言」，一字作二字者甚多。又如引《老子》「同於得者，亦樂得之」，為「亦未得之。」蓋當時書者草「樂」如「未」，遂訛為「末」耳。至《高祖紀》，「使乞士張幟山上」，不得其解，因發通典，作「乙士」。蓋乙士次於甲士者。帷張敞有二傳，山居注多剝蝕，恨無善本可補耳。先生序之曰：休文《宋書》，畢工三年矣。余初閱數篇，猶有錯誤，會友人布衣姚叔祥自槜李見訪，叔祥故博雅，即以委之，乃手對舊本，參以南北史、通典、通志等諸書，骨骨三月，始得竣事。凡補舊闕七十字，增一百九十餘字，正一千一百餘字，余點畫差訛而改正者，約數千字已。余又從叔祥所更定處，覆加校勘，而所為是正者，尚多有之。以此信校仇之難，古人諭之掃塵，愈掃愈有，果然。然《宋書》至是，亦可以稱善本矣。

吾鄉有三黃門，咸以敢諫著聲朝廷，垂譽簡冊。若張方洲先生以見忌，時宰出知汀州，棄官而歸；許雲村先生以知時不可，掛冠神虎而歸；錢海石先生以犯顏觸忌，削藉而歸。歸雖不同，而絕意岩廊，終焉丘壑者，如一揆也。又有三曹郎。若錢東圩先生之極諫武宗遊巡，鄭端簡公之極諫大禮，其子元宇先生之極諫穆宗朝政。然武宗置不問，錢遂無恙；鄭父子前後以觸鱗，廷杖削籍，雖顯晦不同，而敢言一也。

澉川董漢陽穀謂，京口至瓜州，溯風進櫓，江面徑過，共得一千三百餘櫓，一櫓之力不過三尺，盡櫓計之，不過四百丈而已。中有金山，其廣一百五十丈，南北水面共有二百五十丈而已。使為浮橋，每舟二丈，中虛一丈加板通行，計舟不過八十三隻而已。縱以百隻為期，亦有限耳。其舟中欲方闊，兩端尖狹，庶不礙浪，聯以鐵鐶，貫以鐵索，旁設闌檻，中鋪板木，舟下懸碇，雖有驚濤，弗能動也，名曰朝宗萬歲橋。此議甚壯。第自古未有議及此者，蓋以江勢甚緊，不似黃河時有緩處，可作浮橋也。然宋取南唐，繫浮橋於採石石浮圖上，此時軍耳。

吾郡槜李女兒武原，見春秋越絕以地著，孝宗起秀邸以帝王著，陸宣公以相業著，朱買臣以負薪出守著，袁山松壘滬瀆以戰沒著，嚴夫子以騷著，周顒出為海鹽令以北山移著，丘為、顧況，殷堯藩以詩著，魯訔以注少陵集著，長水法師以禪著，趙子固、盛懋、梅花道人以畫著，干寶父妾葬而猶生厥有搜神以怪著，所恨無一名山，無一漢碑，無一大英雄耳。

南唐李後主以七月七日生，以七月七日死。吳越王俶以八月二十四日生，以八月二十四日死。然後主以「故國不堪回首」句，及徐鉉所探語，賜牽肌藥死；忠懿荷禮最優，宜無他者。顧兩王皆以生辰死者，蓋銜忌未消，各借生辰賜酒，陰斃之也。

聞之西人云，番族居處，率皆據險。階文諸番特架木覆土以居。若松茂迤西，皆疊石為巢、高等浮圖，以梯登降，貨積於上，人處於中，畜溷於下。高有二三丈者，謂之雞籠。十餘丈者，謂之碉房。出則蹲伏山岔，竢掠我井樵；居則擂石發矢，邀截我糧餉，至踐更官軍，有饑而死者。然國初，階文有清淨禪師之教，為之化誨，後失其官，遂不能制。若松茂國師商巴綽嶺，反足為西偏凶梗矣。

余舊鄰有朱姓者，業筲畚自給，方破竹，有豕從門入，俗忌謂害入門，必割其耳禳之，朱遂割豕兩耳。未幾，其子婦產一女，無兩耳也。

余與呂錫侯有好書癖。嘗從武林徐肆得書三種，曰：《異苑》。為六朝劉敬叔撰。多引據古初、以及晉、宋時事，然其中有宋武帝裕、及其小字寄奴一段，似非本朝人臣所宜，恐亦他書誤入此本也。因相與校訂，更從類書，諸注少有補綴。曰：《靖康日記》。乃宋臣見虜而北逐，日記二帝行道艱難也。曰：《天興墨淚》。乃託名亡金舊臣，誌宋、元破金之事。其記汙辱宮闈，至不忍讀。蓋必宋人藉此吐氣耳。錫侯死，《日記》、《墨淚》二書，不復可得。惟《異苑》為胡孝轅與余錄得，刻之秘冊彙函，孝轅手敘其端曰：「戊子歲，余就試臨安，同友人姚叔祥、呂錫侯，詣徐賈檢書。廢冊山積，每抽一編，則飛塵嚏人。最後得劉敬叔《異苑》，是宋紙所抄，三人目顧色飛，即罄酒貲易歸，各錄一通，隨各證定訛漏，互錄簡端。未幾，錫侯物故，叔祥遊塞，余亦兀兀諸生間，此書遂置為蠹叢。又十年為戊戌，下第南歸，與友人沈汝納同舟，出示之，復共證定百許字，遂稱善本。余問語叔祥，何當令錫侯見之，不更快耶？相與泫然。久之，考《南史》、《宋書》通無敬叔傳，因彙其事之散在史書者，為小傳，俾讀者有考焉。

余同縣有軒岐家李怡春者，凡貧病乞藥，未嘗責錢。俄市火三面，獨李屋不焚，人皆以為冥報。又余姻家李殷方叔，以讀書賣藥居阜成門外，鄰夜失火，妻子偶出，殷獨身走竄，市人哄然曰：「必先救殷先生，然後自救。」蓋自筐橐囷廩，以及器什門戶，須臾而盡，竟不知為誰將去已。左右皆焚，殷家獨免煙焰。稍息，眾物來萃，第失一馬尾接，及蹂爛書帖數卷而已。此非有盛德入人者，未易至此也。若宋時錢塘市火，有為眾乞撲救，不失一物者，特以施乞不吝耳。事雖相同，在殷下風矣。

唐胡曾有判回南詔木夾牒。按《唐書》，乾符元年，南詔酋龍入邛崍關，掠成都，乃詔高駢領西川節度使。駢至，逐蠻至大渡河，執酋長五十，斬之，收邛崍關，復取黎州。南詔懼，遣使結好，而踵兵寇邊。駢斬其使，南詔復遣所俘唐安南經略判官杜驤妻宗女李氏，奉書乞和，所奉書即所謂木夾也。故駢回雲南牒云： 「李氏偷生，空令返國。杜驤早沒，不得還鄉。今將鐵衣十萬，甲馬五千，昔時漢將有七縱七擒之功，今日唐臣有百戰百勝之術。」李氏並詔國木夾，進送朝廷訖。楊用修引木夾詞「萬里離南」語，乃胡曾回牒起語，而曾結語雲「謹牒」。此可遽稱木夾之詞哉？又桂海《虞衡志》言，交址通信，用二黑漆板夾繫文書，謂之木夾。此第今之夾板耳。何得書之史冊乎？桂海亦臆說也。

江以南，以六朝擅場，無逾吾鄉劉少彝、胡孝轅舅甥。近得一手足稱鼎立者，曰金壇於惠生。嘗讀其《賽蔣侯》文，真徐庾後身也。其詞曰：漢祠社主於雍，猥稱小鬼；秦詛熊相於楚，顯質大神。墨故詮幽，傳方諱怪。鳥喙興崇，孰庇趙宗。虎爪司刑，誰占虢廟。魅竄夏金之貌，妖喧宋石之言。繪堵彫薪，競傳靈化。婚山嫁水，秪使媒勞荒垣毀社之中。狐精而鼠聖，幽灌穢叢之下；豕孽而蛇祥，事無稽於太祝之書，文有侈於小巫之口。唯侯秣陵健，尉楊土俊人。壯骨瘞青夜，壑度英雄之夢；冤血埋碧秋，原凝強厲之磷。蕭寶卷重圍之辰，每聞出蕩；王長豫綿惙之夕，曾見來儀。白馬花竿，縹緲煙霄之表；青牛翠幰，逶遲林岫之阿。明威生診於蜚蟲，幽貺息嗔於噬獸。命風召雨，喑噓而天地晦冥；策電駈雷，蹴蹋而丘氵岡夷覆。遊魂何往？間氣不還。山丘聚千古精靈，屍祝氵公六朝物色。緬尋碑板罕匹，聲猷睢盱土偶。能軍躄躠山祗，奉姓蕙蒸蘭藉，爰薦壽宮；鶴扇兒旌載紆，靈駕詎徵內饗，聊具羽儀。鐃曲沸空，赤斧斫雲飛去；鈿姿耀路，青溪踏霧歸來。吹參差以誰思，服偃蹇而自姣。桂旗降處，帷中宇色淒淒；椒醑歆時，案上杯光澹澹。野厲，望蓋麾而辟易；國殤，聆笳鼓而歔欷。敕陂君符，社公勖以弭災蠱厲。祈穀父禳，蠶母助之導利農桑。樂神不減婆娑，賜鬼殊慚儉薄。敬摛三解，未擬九歌。海水群飛，漂滅炎精。大江之左，咸為賊庭。天未厭亂，烈士成名。忠血釁地，土作金聲。胥濤用壯，介燼留矜。死者不死，生者空生。翩翩羽扇，白馬如練。攬彗為旗，抽虹成劍。六閏虎爭，三分龍戰。神功孔昭，廟跱牢薦。姓壽岡陵，名旌海甸。劉帝塵土，漢尉靈變。龜策告休，日吉辰良。靈筮駿奔，真駕龍驤。填簫哀激，牲酎肅將。飛行八極，至止一堂。紙粟坻積，馬牛穀量。操簡徵庶，人劣神疆。

金壇王伯弢孝廉自言，丙午偕汁至德州，見道旁有捕賊勾當與州解相噪，問之，雲放馬賊晝劫上供銀若干，追之則死賊射，不追則死坐累。各相向呼天，泣數行下。然賊馬塵起猶目力可望也。忽有夫婦兩騎，從他道來，諸捕咸驚，相稱慶曰：「保定名捕至矣！當無憂也。」諸捕控名捕馬，問從何來，言夫婦進香泰山耳。然名捕病甚，俯首鞍上，其妻亦短小好婦人，以皂羅覆面，手抱一嬰兒。諸捕告之故，哀乞相助，名捕曰：「賊幾人？」曰：「五人。」曰：「余病甚。吾婦往，足矣！」婦搖手：「我不奈煩。」名捕嗔罵曰：「懶息婦！今日不出手，祗會火炕上搏老公乎？」婦面發紅，便下馬，抱兒與夫，更束馬肚，結縛裙靴，攘臂抽一刀，長三尺許，光若鏡也。夫言：「將我箭去。」妻曰：「吾彈故自勝箭。」言未訖，身已在馬上，絕塵而去。諸捕皆奔馬隨之。須臾，追及賊騎，婦人發聲清亮，順風呼賊曰：「我保定名捕某妻，為此官錢，故來相索，且急置，無嘗我丸也。」賊言：「丈夫平平，牝豬敢爾？」賊發五弓射婦，婦從馬上以彈弓撥箭，箭悉落地，急發一彈殺一人，四人拔刀擬婦，婦接戰，揮斥如意，復研殺一人，三人懼，少卻。婦更言曰：「急置銀，舁兩屍去，俱死無益也。」三人下馬乞命，置銀，以二屍縛馬上而逸。未幾，諸捕至，舁銀而還。此婦猶旖旎尋常，善刀藏之，下馬遍拜諸捕，曰：「妮子著力不健，縱此三虜。」要是裙襦伎倆耳。州守為治酒宴，勞五日而去。此皆伯弢口授，所謂舌端有寫生手也。

憲副金壇於公，備兵大名日，下令捕一大盜，部內賊曹諸捕，率以督限笞困。一日，此盜挾一婦、一奴，飲酒家，捕者蹤跡得之，盜曰：「我固知公等相索，故來就縛，且為共盡此酒，便以六尺付公耳。」酒罷下樓，抽刀謂諸捕，曰：「公等素知我刀，能縛便縛。」諸捕未及對，便與婦拍鞍上馬去，一奴步隨，與馬絕馳，無少後也。

宋人有《楓窗小牘》一卷，不知作者姓名，觀其所述，蓋南遷時人也。所載有《燕丹子序》云：「目無秦，技無人，然後可學燕丹子。有言不信，有劍不神，不可不讀燕丹子。從太虛、置恩怨，以名教衡意氣，便可焚卻燕丹子。此荊軻事也。有燕丹而後有荊軻也。秦威太赫，燕怨太激，威怨相軋，所為白虹貫日，和歌變徵，我固知其事之不成，倚柱一笑，所謂報太子而成其為荊卿者乎？余本孱夫，不能學，亦不須讀，第不忍付之宵燭，而錄之以副子家函軸。」其文亦奇，不知誰作，似唐末宋初人作。《通考》不錄此序，未具隻眼耳。

吳伯度嘗言，其大父太宰公後樓被震，所置廚櫃十數，悉貯珍玩，震後啟鑰，凡玉、石、金、銅物有一孔，如粟粒許，然無二孔者，所謂雷神善戲也。又鬱伯承言，嘉靖間，府橋西有沈志，年甫十餘歲。一日，雷電交作，誌忽自反接跪道上，口不能言，惟向天叩首，無幾何，背有朱書，人皆不能識。於時，觀者千人。父號哭，亦向天拜。至晚，雷止，志遂無恙。後為優，四十而死。

徐茂吳先生眇一目。嘗納一麗人為妾，麗人方對鏡妝抹，獨自賞愛，徐忽從妾後過，影落鏡中，妾怒云：「何物眇奴，來混我鏡！」急擲鏡，碎之。

余曾問馮具區先生，準提菩薩如何三頭六臂，馮雲君如何隻得一頭兩臂。又洪仲韋寫數字，示西僧雲識得否，此僧不答，即作數梵書，問洪雲識得否，此皆一機也。

莆田洪仲韋言，有西僧至秣陵，問其所歷道里，雲經二十四國土，始至大明。更問各國風氣視中國何如，答雲荒遠那得如大明。但諸國不如大明，會說謊耳。此言自唐虞已來，便覺多愧，不獨幻偽如今也。

蘭谿魏寓吾嘗語余雲，曾客關中王槐野祭酒家，架上有《夏書》數冊，凡閱三旬始遍。余謂元昊有國，未聞有史，惟劉溫潤《西夏須知》一卷，孫巽《夏國樞要》二卷，且注記與史例不同，不過載中國用兵機要，及彼國君臣名姓而已。豈此書後出，不入中興書目，遂見遺於馬貴與《通考》邪？

嘗檢宋葉由庚魯齋先生壙誌，所論《易》、《洪範》、《詩》三經甚奇，錄之以竢參考。其論《易》，則謂伏羲則河圖以畫八卦，文王推八卦以合河圖。河圖者，先天、後天之宗祖也。河圖是逐位奇耦之交也，後天是統體之交也。惟四生數不動，以四成數而下上之，上耦下奇，莫匪自然，於是後天之義始明。大象者，夫子之經也。漢儒冠於爻辭之前，而後無所屬；尾於彖傳之後，而前不相承，乃倫比象經次於彖爻二經之下。古之冊書作上下兩列，故易有上下經，非以上下各自為先後，合而觀之，自有精義。夫子作十翼，不應自箸「子曰」字，其亦中庸之「子曰乎」？是殆子思參考夫子之言而著為二書。於書，則謂大禹得洛書而列九疇，箕子得九疇而傳洪範，範圖之數不期而暗合。洪範者，古今經傳之宗祖乎？「定初一曰五行」以下六十五字，為洪範經。「五皇極」以下六十四字，為皇極經。先儒謂此乃帝王相傳之大訓。非箕子之言，是也。於《詩》，則謂今之三百五篇，豈盡夫子之言三百篇乎？所刪之詩，容或有存於閭巷浮薄之口者，漢儒概謂古詩，取以補亡耳。為定二南，各十有一篇，還兩兩相配之舊。退《何彼穠矣》、《甘棠》歸之王風，削去《野有死麇》。若風、若雅、若頌，亦必辯其正變，次其先後，黜鄭衛諸淫奔之詩，定為經傳若干篇。

有夏姓者，住嘉興秋涇橋。夏與徽商吳氏綱紀某甲甚昵。甲有私橐五百金，欲藉主人生息，懼為見疑，乃駕言於吳曰：「鄰人夏有少積，欲賴主人廢著，冀得子錢，然又不欲使人知也。」吳信而收置，為經營數年，計子母得一千八百矣。一日，甲暫歸新安，暴病死。未幾，吳檢校母錢，遣人邀夏，密語曰：「向托某甲寄銀五百，今且得千有八百，公安得坐享其利而僕獨任其勞乎？」悉以銀置其前。夏，黠兒也。雖心駭而口漫承之，為拜謝挈還，自此遂至饒富。至戊申七月，夏忽病，口作甲語索銀，其家驚惶，為置酒虔祭，焚楮繈代之，夏復作甲語曰：「我已訴之冥司，須公相證，無煩爾也。」不數日死。

董孝子名悌，本長興農家，性至孝。年十三，以大母滕病且不起，為圭刂股進滕，疾遂起。又十年，復圭刂股療其母費，延筭至三十年而復作，費年八十餘，困劇於前。董居傍山，山有祠，董往，默禱於神，願刳腹以肝救母，遂以刀破腹左，出肝。割二寸許，於時，肝髒迸出，以一手持肝，一手障創口，馳下山，計二里許，不少痛眩。忽逢一閹豕人，見其流血灑灑，驚問之，具得其故，曰：「子至孝感天，必無傷也。」急取索桑皮縫其創口，血遂止。用肝煮藥進費，病遂起。又三月，始卒。其子世德，以父喪痛之餘，貧匱不能致養，因賣其妻朱，用供朝夕。久之，為當道所聞，縣尹熊公得略賣人一婦，斷配之。余於萬曆戊申八月，見董父子於天機精舍，其貌皆農野，而言語真樸，索看其創，縫痕猶在，約廣三寸。余問割時痛楚否，曰：「此時但知有母，不知有身，痛亦不知也。」

武陟丞陶萬程，與顧衝庵製府交善。嘗言公膂力絕人，能舉八百斤鼎，舞肖擊劍，冠壓當時。年十五、六，便喜擊技，不事篇帙，為其父鎖置一樓，樓中壁懸畫，公破畫後壁逸去。及父啟封，不得，怪駭，因遣僮丁大索，幾半載，於昆陵技場得之。其父痛懲，四體創裂，遂發憤研席，即舉賢書，年未二十也。比開府遼陽，嘗會飲監司將佐，酒半，起曰：「少小無賴，薄有所習，請為諸君見之。」因攘臂捉肴案一腳，繞屋數巡，雖卮酒滿中不泛少瀝。更取四石弓八肖，各以四弦相向，中以韋筋為紐，口啣八弦，兩手拓弓，八肖如月。日本刀有長六尺者，臂量有限，遽難出鞘，公乃引靶向空擲之，刀躍入空，以手承靶，不失膚寸。於是，滾舞中庭，如白虹圓旋，勢捷風生，見刀不見人也。

嘉興鬱暘川先生為績溪令時，適黃州耿楚侗視學，先生與諸令跪謁於堂，諸令一拱首皆擊地，惟先生不及地而起，耿大怒曰：「禮貴得中。令，長民者，非以叩頭上官也。」趣呼凳撲諸首擊地者。於是，諸公惶恐，太守為之乞免。先生獨以此，受知於耿，竟以薦被徵授南比部，歸卒於家，耿為作志，志中亦為及此。

江陵當國時，奏請天下有侵盜官銀至若干者，斬。蘇有管楓洲者，以銷銀為業，侵漁至數萬金，郡縣捕得，下鎮撫獄。未幾，越獄亡命。監司、郡縣悉坐奪俸。由是，捕者四出。卜必南行可得。年餘，捕者至閩之汀洲，茫無所見，方且束裝言歸，忽聞海商覆舟，百人皆死，止一人無恙，合城往觀，捕者亦往，見無恙者即管也，遂就執，聞今尚在。又有吳瞎四者，侵盜更夥，上謂麼麽奸豎，形貌何如者，侵盜如許。著檻車送京，欲一見而誅之。將至京，而江陵物故，此例遂止。會皇長子生，竟得赦不死。夫眾死而獨生，若有天幸然。卒就執檻車以就死，似無生理，然竟得赦，人事倚伏怪駴可歎！

沈司馬乞身歸里，猶敝廬湫隘，與子姓共居，因別構數椽於郡城東隅，有一樓，半窺雉堞，遠銜林水，影蕩雲日，命曰「半郭」，為賦七言四章。一時名勝，和篇成帙。司馬公獨以沈昭明德詩為第一，其詩曰：「遙聞半郭樓成日，正是重陽雨過時。賀客風前誰落帽，主人天上獨題詩。當窗明月臨窗近，極浦寒雲到檻遲。豈謂青門終屏跡，暫憐秋色在東籬。」誠絕唱也。余亦有「怪向風前欹皂帽，獨排天地坐清秋」句，視此瞠乎後矣。

余少患疥，瘙歲有劉邕見噉之苦。比入關從戎，多隨旌纛於高寒邊地。嘗憶夜宿白馬城使院，單衫汗漬，軍中無暇浣濯，至不堪著肉，此夜衫忽墜地，明日起著，有若新出火籠者，自此瘡患遂絕。蓋瘍生自濕，久處燥鄉，濕為燥勝耳。

辰砂出萬山，長官司化水坑者最貴。砂生石上，石白如玉，名硃砂床，人多取為硯。山砂綴於石，大如雞子，小如榴顆，而箭鏃連床者，蠻中號蕎麥楞，價至與銀並衡。其砂洞甚深，用木支柱，篝火而入，有竟日不得者。若酉陽之雲母牆壁鏡面豆板水西之大塊砂，至有重數十斤者，不足貴也。砂有四十八廠，俱在酉陽，而大商多集於梅樹，市貨斂之。丁勺源嘗備兵於楚，後以訪單被逮，單有硃砂床十張，不知者以為硃砂嶔琢成者已。莊錦衣栲訊皆誣，此亦一端也。

吾郡姚羅浮侍御，按部中州時，有柳木生屙如人形，多至千百。又礦炕火出，至焚燎殺人，因以災異湊聞於朝。其人，余曾見之，長二寸許，光潤非人工可到，頭髻向後，儼若婦人，面有二黑點稍突，即眼也，身有衣紋，但下截無足。此特其一耳。聞更有奇肖形狀者。嘗讀《臨川記》，撫州麻姑山楓樹數千年者，有人形，具眼、鼻、臂、口而無腳，與此政同。蓋木附土而植，植非動物，故無足也。若地火，則入地甚深，自有地火。見孔公談苑，岑水場掘地取銅事。

唐漁石先生集有《吉慶傳》，其事大足為今稅宦之戒，因錄於此：弘治中，中侍吉慶守金齒，路從者，盡京師惡少。慶布各從負械持挺括民之貨，民懼，竭廬以奉，無遺錙銖，郊保若掃，戶有寇憂。慶聚群貨，賞各從之能，不知民之蕩，神之怒己也。貨多石產也。慶擇石之美者，櫝以隨藉群貨於室，晝夜守焉。各從櫝伺室窺，罔獲己利，日謀所以死慶。會慶病渴，各從禁水漿弗與，私賂診者，進金石以盛之，慶燥極，呼所親信從，出櫝之石易水以活，從得石馳。慶突地而號，發焦膚裂吃吃死，各從密其喪，假進方物，載室之貨以逃。屍蛆，無收之者。逾月，官司扌畚挶瘞於途。過者詈之。夫貨，災之本也。聚貨，死之道也。象齒猶焚其身，人滋甚。方慶放於貨，惟懼不盈，乃嚴刑要之。既盈矣，藏以室櫝，謂寵可固節鉞老焉。乃卒以自焚蛆不就木。傳曰：不仁者，以身發財。慶不仁也。夫童子歌曰：「豺之室兮，民之廬。蛆兮，蛆兮，磔爾軀。」夢漁子聞之曰：「怨哉！人慎德焉。毋或如守臣慶，逞其不仁浚民，速死。」

卷下

英廟時，麓川之役，王忠毅公用以封拜。《通紀》特載，王師渡金沙，蠻夷震怖曰：「自古無兵渡金沙者，真天威也。」極為張詡。比讀高氏《鴻猷錄》，王忠毅傾國家之力，數鎮之兵，先後十年，不能殲殄渠魁，免罪幸也。何至裂茅土哉？意疑其過貶。後得彭惠安公都指揮洛宣墓表，蓋宣從忠毅攻孟養死事者，故及麓川之事，曰：正統四年己未，麓川宣慰使思任發叛。於時，海內殷盛，太監王振始執命議欲示威於遠，內閣以為遠夷不足為較，且為耕守計，振不從，自與兵部尚書王驥議再舉，驥屢行西北邊，有威望，亦欲事南征，從臾成之。又明年，調雲貴及東南兵十五萬，給餉者倍之，以定西伯蔣貴為平蠻將軍，驥總督軍務，復往征之，公在行。是年十一月，公從右參將宮聚，攻圍上江，敗賊酋刀招漢寨，平其巢穴。適驥召還，仍留貴等，使平賊。其十二月，賊扌冊沙木籠山諸要害，我軍不得進，公率貴州支兵一千，與先鋒將攻破之，諸軍乘勝進圍麓川。填壕除道，焚斬無算，賊父子跳身走，遂蕩平大寨而還。又明年，驥到京封靖遠伯，公亦升都指揮同知。未幾，賊任發竄入緬甸，謀復叛。朝廷命驥再督諸軍至騰，衝敗緬賊，而任發走死不知其處。十三年戊辰春，任發子思機發、思卜發反叛，據孟養不下，王振復議大發兵，仍以靖遠伯總製，往討貴州。承檄先調兵，公既數在行陣，有膽略，且熟其鄉導，眾乃推公領官軍土官凡一萬八千四百有奇，胥會金齒。十月之望，靖遠伯至，部分已定，公則率敢死士四千人，從左副將張軏，攻金沙江，賊隔江豎柵拒守，我軍盡銃攻之，凡八日乃克，渡江破柵，同大軍進至孟養。賊斂眾，據鬼哭山頂右大寨。公又配右副將田禮，分地圍之，連攻二日，不能克。公怒，奮不顧身，與九溪衛指揮翟亨等，直衝寨門苦戰。賊從上擂木，仆公於地，飛鏢中之，公猶手不釋刃，大叫殺賊，眾不得進，公與亨等死焉，被賊碎其屍。時十二月十五日也。嗟乎！是役也，朝議皆以為不可，獨靖遠始終以為可。連兵十年，升官萬數，而夷酋終逋誅。大軍未班，列衛空虛，苗獠乘間竊發，攻圍城壁，公沒未三月，而貴陽東道閉矣。軏聚驥等先後，擁歸師所，至人遮泣通道，皆曰吾征麓寇，不受命殺苗也。違之苗，前截後殪，我軍無復紀律，死亡數萬，軏等僅以身免，僅無一人如公之必死者。諸城被圍，歲餘乃解，軍民餓死者，存無十一二，而東南因之騷動，不得辭其責矣。惜哉！昔唐天寶之盛而有事雲南，今我正統之盛，亦以麓寇為意，無乃有數存焉耳！此麓川功罪實錄也。

國朝奉先殿在南都者，為德祖帝後、懿祖帝後、熙祖帝後、仁祖帝後，建文年加太祖帝後，永樂間加文皇后，凡十一位。其常供以日易，一日卷煎，二日細糖，三日巴茶，四日糖酥餅，五日兩熟魚，六日蒸卷加蒸羊，七日金花蜜餅，八日糖蒸餅，九日肉油酥，十日糖棗糕，十一日沙爐燒餅，十二日糖砂餡，十三日羊肉饅飠殳，十四日雪糕，十五日肥麵角，十六日蜂糖糕，十七日酥油燒餅，十八日象眼糕，十九日酥皮角，二十日髓餅，二十一日卷餅，二十二日蜜酥餅，二十三日蕩麵燒餅，二十四日麻膩麵，二十五日椒鹽餅，二十六日禦茭，二十七日芝麻糖燒餅，二十八日蓼花，二十九日酪，三十日千層燒餅。如小盡，則朔日並供。新獻以月易，正月，韭菜、生菜、薺菜、蛤蜊、鱭魚、雞子、鴨子；二月，新茶、苔菜、芹菜、蔞蒿子、鵝；三月，鮮筍、莧菜、青菜、鯉魚、雞子、鴨子；四月，蘿蔔、櫻桃、枇杷、梅子、杏子、王瓜、彘豬、雉雞；五月，菜瓜、瓠子、苦蕒菜、茄、來禽、桃、李、嫩雞、小麥仁、大麥仁、小麥麵、鰣魚；六月，蓮房、西瓜、甜瓜、冬瓜、乾鰣魚、細紅糟、鰣魚、鰳魚；七月，雪梨、鮮菱、芡實、鮮棗、葡萄；八月，粟米、穄米、粳米、藕、芋子、茭白、嫩薑、鱖魚、螃蟹；九月，栗、橙、鯿魚、小紅豆；十月，山藥、菊、柑、兔；十一月，蕎麥麵、甘蔗、鹿、獐、雁、天鵝、鶿老、鵪鶉、鯽魚；十二月，菠菜、芥菜、白魚、鯽魚。其供凡早午二上，內列三爵，膳在爵東，膳即米飯；肉食在爵西，以雞、鵝間日用；茶在爵南中，茶東西列小菜四，茶南西日常供，東曰新獻。又南中酒壺，西汁壺，汁用豬脊骨煎；東茶壺，若立春，以饅飠殳代膳，加春蠒、春蠒；上元，用圓子、燈蠒；佛誕日，四月八日，以不落莢代膳加烏飯；重午，以米粽代膳加涼糕；七夕，以大饅飠殳代膳，加山藥；中秋，代膳同上；重九，加素絲糕、棗亭糕、糖棗糕；十月初一，加米糕、細糖、白糖、芝麻糖、凍魚；臘日，蒜麵；聖節，用索麵。此高皇帝奉先偁物，極其誠敬，皆舊制也。若其自奉，則牛，諒以《周禮》祀齋之日宰犢以助精神為說。上曰：「周官之法，不行於後世者，多矣。」惟自奉乃欲法古乎？故早膳不過八味，午膳十二味而已。此與大禹菲食致孝，同一軌轍者也。

胡莊肅公《滁陽志》，前秪序山川物產而已。若人物、官司、藝文、災祥，一以編年紀載，亦一變體也。第有後梁明帝張稷一段，最為大誤。按《稷傳》見《南齊書》，又見《南史》，《南史》列傳往往該載，不以代分，傳固有「明帝」字面，然指齊明帝也。此必同修滁誌者，漫從《南史》錄出，以「魏師」、「荊州」二語，遽謂後梁耳。且後梁偏安荊土，安得拜稷江州刺史，出鎮曆陽南譙乎？又國朝陳英，秪載英悟有器識，及官左都御史，竟不著其慘辱遜國諸臣妻女與下獄瘐死事，豈為前輩存厚道邪？

余讀銅梁張公《定變錄》，錄之篇為五，曰：盧柟滑縣擒盜記、莫如忠靖皖記、事王道行降罰虜酋記、及錢有威、鄭舜臣我浙兵民兩變誌。然描寫入神，使人若身見之者，無如盧次楩紀擒盜一事。余每讀之，不覺為心跳面發赤也。然《蠛蠓集》所不載，心甚惜之，今錄於此：西蜀張公尹滑之三年，是為嘉靖癸丑，其時京邑多巨盜大俠，日伺挾勳貴人獲金寶，殆遍。中有盜魁任敬、高章，一日謀曰：「聞三輔州縣帑金多，可挾取。」乃陰賄兩台吏，得諸直指所奏署帑金簿，惟滑帑金一萬有奇，相語曰：「此奇貨也。」於是，陰結其黨王保、劉竣、任鬍子等，歃血盟，各市良馬一匹，潛至滑城外，王保等三賊倚馬待，而敬、章二賊則入城，是其歲三月之望日也。公甫上計歸，晨起坐堂皇，延見父老畢，有二人稱錦衣使投刺，門者難之，輒手撾門者，敬詐稱錦衣百戶，從甬道入，章詐稱校尉，懸圓牌從左角門入，二賊直闖堂階北向立。公竊意此必滑人之隸籍錦衣，歸取貼辦者，而胡狂悖乃爾，心怪之，判案如故。敬前，厲聲曰：「此何時，大尹猶然倨見使臣乎？」公稍動容，避席與揖。敬曰：「身奉旨，不得揖。」公自謂，是必逮我矣。乃命左右設香案，請旨謝就繫。敬復附公耳曰：「非逮公也。旨欲屬公沒耿主事家耳。」其時，滑有鄉先生耿君，隨朝者任戶部主事，管明智坊草場火，詔繫都官獄，公聞之益信，而顏始解。公遂延二賊後堂，始揖，敬曰：「吾與公了此事，不可與左右聞。」公乃出令屏左右，敬右顧堂西一室，問此何室也，公曰：「此踐更卒夜直所。」敬拉公左手，章擁公背，同入室，敬拉公並坐坑上，章坐其門，公問曰：「若等既欲沒耿氏家，何不商諸堂中，而至此室也？」敬掀髯笑曰：「公不知我耶？我霸上客，來借公帑中萬金。」遂出匕首，章亦出匕首，交置公頸，曰： 「事成則生，不則有如此匕首。」公始知為賊，亦不為動，從容語二賊曰：「爾所圖者財，非執仇也。吾即愚，奈何以財故輕我生耶？即不匕首，吾書生孱夫耳，能搏爾耶？爾休矣。且爾既詐稱錦衣天使，何乃自露本相？如是，邑中必有窺之者，非爾之利也。」二賊以為然，遂袖匕首。公曰：「滑小邑，帑藏安得萬金？」敬出稱記錄直指使所報諸州縣帑金數，以視公，而滑所貯果萬金有奇，公覽而驚異之，遂不復辨，但請勿多取，以累我官，反復開諭語。久之，二賊曰：「我黨五人，當予五千金。」公謝曰：「爾減半矣，幸甚！但爾僅兩人，奈何橐中可裝五千耶？抑何策出此官舍耶？」二賊曰，公慮良是。公當為我具大車一乘，載金其上，仍械公如詔逮故事，坐公車門，勿令一人從，從即先刺公，俟車行又夜深時，吾黨從沙中出，人各攜千金，躍馬去，然後釋公歸，吾計如此雲。當是時，邑中士民無不知其為賊，無不願為公出死力者，第慮公未必知也，而公又慮邑中無有知者，二賊又數數語公屏左右無敢前者，一身獨苦，意欲緩二賊，徐圖之，乃語二賊曰：「吾即取諸帑中，易得耳，但爾逮我而晝行，非爾之利也。邑人必潛尾其後，豈有邑父母逮去，而子民恝然者，邑人困爾，爾必刺我，即我亦何利焉？為爾計，夜行則無從戲耳。」二賊相顧稱善。公又語二賊曰：「爾既待夜矣。吾又為爾計，帑金皆諸司積貯，其錠大，鑿有字號，不宜動，動則諸司分捕，易以物色，亦非爾之利。邑中多富民，不若如數貸之，以遺爾，爾可安枕，且於庫藏無失，不累吾官，爾之德也。爾從則貸，不則出帑金，利害孰便，惟爾擇之。」二賊益喜公計，惟公命。公屬章傳命吏劉相來，相有心計人也。相至，公謬為語曰：「吾不幸遭意外事，若逮去，死無日矣。今錦衣公有大氣力，不欲逮我去，心甚德之，吾欲具五千金為壽。」相吐舌，安得辦此，公躡相足曰：「非辦於吾者，每見汝邑人富而好義，吾令汝為貸。」遂取紙筆，手書某也上，宜若干；某也中，宜若干，共九人，符五千數，令之陸續來報。是九人者，是善捕力士也。公又語相曰：「天使在，九人者固富室，宜盛服謁見，勿以資金故，作窶人狀。」公蓋不欲露力士本相也。相乃悟出，公心知外間有為知計者矣，奈不得出此室，則語二賊曰：「吾為爾計不淺，爾既詐稱錦衣天使，顧不為禮於後堂，而蹐踐卒直所，啟外人疑，亦非爾之利也。吾即與爾偕出，吾豈能翼飛耶？」二賊首肯。敬假錦衣官體貌，與公揖讓，出後堂，分賓主而坐，供茶，恭遜如禮，章假校尉體貌，聲言官長在，不敢坐，則擁公背侍立，不旋踵，公自計無可脫身。會寒風拂面，公託言避風，與二賊復入室中，以示無他意。二賊則喜，公又語二賊曰：「爾遠來饑矣。吾令門子取酒食，與爾酬酢，爾慎勿露本相。」二賊又首肯，果復女口禮。公先飲食，以示不疑，戒二賊勿多飲，以示懇款，則二賊益喜。酒畢，曩所屬九人者，各鮮衣如富家子，以紙裹鐵器，手捧之，陸續門外，謬雲貸金已至，但貧不能符其數，作哀免狀。二賊聞金至，且見其人果富家狀，則又大喜，謂公不我紿也。公心知外間業已有備，奈何得再出此室，則高聲語二賊曰：「吾待僚友素厚，吾今有罪，而僚友不相恤，意何薄也？吾固不足重，錦衣天使，彼不當謁見耶？」陽浮怒之，語聞於外。少選嵇縣丞、張主簿各持刺相候於後堂，二賊不欲出見，公曰：「同僚專為爾來。」公乃固為揖讓，而二僚在後堂，距此室數武耳。瞻盼二賊，又固為揖讓，而二賊久假錦衣體貌，遂不覺互相揖讓而出，與二僚交拜，又復如禮，公欲乘其答拜時擒之，則章擁公背，固不旋踵，計無可施。公乃謂二僚曰：「吾貸富人金，以予錦衣，正賴僚友在此，明證其事，他日償之，彼無辭耳。」二僚乃留不去，而二賊相與雍容揖讓，為錦衣體貌，不得復還入室矣。公謬為予金狀，呼天平則天平至，呼几案則几案至，公又呼曰：「此幾小，寘金幾何？庫中素有長幾，能寘多金，胡不取以來。」則長幾至，橫之後堂。其時，敬據客位，南向坐，公與二僚據主位，北向坐，而長幾界於其間。公幸與敬稍隔矣，奈章固擁公背，不旋踵，北向侍。公計所以稍遠之，則起持法馬，語章曰：「汝官長方與吾輩為禮，何暇視法馬，則視法馬者，爾之事也。」章利在得金，稍就幾，視法馬，而九人者捧其所裹鐵器競前，謬為發金，公稍脫身離章數武，則大呼九人者擒賊，公與二僚從前堂出。敬起撲追公，不及，拔刃刎於樹下。章亦將刎，為捕人持之，得不死，栲訊出城外王保等三名，主名亟捕之，已亡命入京矣。公為上狀，今太傅陸都督盡付諸理，與章等俱論死，磔於市。

茶於吳會，為六清上齊。乃自大梁迤北，便食鹽茶。北至關中，則熬油極炒，用水烹沸，點之以酥，持敬上客，余曾螫口，至於嘔地。若永順諸處，至以茱萸草果與茶，擂末烹飲，不翅煎劑矣。茶禁至潼關始厲，雖十襲筐箱，香不可掩。至於河湟松茂間，商茶雖有芽茶、葉茶之別，要皆自茶倉堆積、粗大如掌，不翅西風楊葉。顧一入番部，便覺籠上似有雲氣，至焚香膜拜，迎之道旁，蓋以番人乳酪腥膻是食，病作，匪茶不解，此中國以茶馬制其死命也。定例，番族納馬，以馬眼光照人，見全身者，其齒最少；照半身者，十歲；又取毛附掌中，相粘者，為無病。上馬，給茶一百二十斤，中馬七十斤，下馬五十斤，而商引等茶，每引三錢，葉茶每引二錢，茶皆產自川中，而私茶闌出者，極刑處死。高皇帝愛婿歐陽倫，至以私茶事發，賜死不惜也。

俗傳網巾起自我朝新安。丁南羽言，見唐人開元八相圖，服皆窄袖，有岸唐巾者，下露網紋，是古有網巾矣。然畫人見網，其合作雅，俗尚當更論。

倭首徐海內訌，吾郡受禍最酷。沈莊之捷，亦用兵一大捷，然《籌海圖編》所載不詳，偶得兵憲劉公燾所箸《沈莊進兵實錄》一篇，節其文以著其實：嘉靖三十五年七月二十九日，徐海敗走梁莊，遂於八月初一日，率倭一百五十餘人，詣平湖城乞降。軍門納其降，而厚齎以歸。夷性狡猾，以擄掠為食者也，至是，則縱之乎？則禁之乎？抑官府為之供給乎？不數日，提督趙公、總督胡公，遂下令郭郎中會劉兵備燾議處，適聞永保之兵將至，遂上進兵之議。賊覘知之，即於八月十六日，舉旗放火，分據沈家莊新宅，以為西巢，徐海盤據沈家舊宅，以為東巢，相去約有三里，周圍水繞數重，拆取民舍板片，沿牆起蓋敵台。本月十八日，永保之兵始至平湖。十九日，各軍門下令曰，二十日子時，放炮三個，起火三枝，催督各兵一齊進戰。至二十日，西路永順之兵止可達於黃泥堰，去巢尚有數里；東路保靖之兵止可至廣陳，去巢尚有二十里；南路直隸之兵止可下梁莊，且隔水數層。至二十一日，以永順彭翼南之兵分為三哨，以攻其西北；保靖彭藎臣之兵分為三哨，攻其東北；容美司田九霄之兵、山東參將唐玉、直隸總兵徐玨、參將左灝之兵，攻其東南；山東遊擊尹秉衡、河間守備朱蔭、河南守備夏時、本地參將丁僅、把總樂塤之兵，攻其西南，各路期以舉火為號，過水搭橋而進。本日午時，輕兵哨近西巢不及一里，賊有四百餘人執旗揚兵，劉發房觀望，尚隔水港二道。至晚，各散回營，諸兵尚在五七里之外屯住。至二十二日，劉同巡撫阮公復至前地，察賊虛實。永順等兵見得巡撫親臨，亦至前地屯劄，劉乘馬率家丁五十餘人，又越一水，去巢不及一箭之地，尚隔一水，賊有五七十人出巢迎敵，當被箭炮射打，即時退入牆內。劉督令水兵王三先行浮水，放火巢外草房，盡行延燒，將大發熕十二座，排列水邊，或打敵台，或打門牆，聲勢振天。賊止沿牆探頭而望。至晚，將永順兵誘至此地安營。至二十三日，督兵搭橋過水，以搗西巢。先差永順兵過水踏路，有賊百十餘人，一擁衝出，將兵衝為三股，賊分三路追趕，去巢約有三百餘步。劉率箭炮官兵，同尹遊擊從旁衝擊，賊方退敗回巢，各兵又復追回，止斬獲賊首三顆。劉見官兵單弱，恐賊再出，即督土兵策應，更無一人肯渡水者。天已近晚，復將前兵據水屯劄。至二更時分，哨者報，各賊下船出巢，彼時天色昏暗，且係各處雜集之兵，彼此素不相識，萬一驚詐，必至敗溺，此時有兵難遣，惟靜以應之。及至哨者為報曰，賊奔東巢矣，方敢發輕兵五七十人尾後，斬獲首十二顆，而各營尚未知也。至天明二十四日，先將西巢焚燒，去東巢尚隔二水，復督前兵搭橋過水，而東巢賊之火器猶多，南門安駕發熕，諸兵莫敢近前。劉同尹遊擊率輕兵五七十人，親詣南門，被賊向劉放一發熕，其鉛子去劉不遠尺餘入士，尚滾三五尺，劉即向賊連射三，賊即棄熕，追入門內，各兵方敢挨次而進。彼時天已將暮，復喚永順把總田有年等曰：「此地去賊止隔一水，夜晚切不可搭橋，恐我之所入即彼之所出，且依水為險。」至天明二十五日，密約直隸、山東之兵，鼓譟而前，南面之兵炮火連天而進，永順北哨恐南軍先進，即爭先而至牆下矣。一哨之兵既進，則西北各路之兵一擁俱至牆下，賊即奔入巢內。彼時，賊不敢出，兵不敢入，惟隔牆拋打磚石。劉即下令攻賊敵台，賊即棄台，則西面三台盡為我兵所得，遂由台登牆，由牆登房，牆下之兵始得由牆孔而入。即時斬首數十，將發熕奪獲，並徐海之妻擒出，賊即東潰，以衝東北保靖之兵，連卻二陣，幸有郭郎中在營，復催唐參將、徐總兵等，率箭炮攻打，賊復入巢，保靖亦得挨至牆下。彼時東南之風甚急，遂縱火燒房，煙焰蔽天，西北房上之兵，為煙火所逼，各下牆躲避，兵疑為賊衝出，轟然大潰，各兵奔有半里之外，回視旗鼓不移，方住。劉請軍門旗牌，欲綁丁參將以申軍法，各兵稍定。又有浙直水兵，乘勢入巢，竊取財物，又復驚潰各兵，又退三五百步之外，回視旗鼓不移，復住。如是者三，不見一賊追出。劉曰：「此非賊也，兵也。互報賊以爭利耳。」遂將水兵攔住，不放一人入巢。自辰至未，西面斬首七百有餘，東面斬首三百有餘，至日將晚，不見徐海。巡撫阮公亦至陣前，劉請過水，把總田有年急來報曰：「此夾牆內尚有百賊，短兵不能相接，可請炮箭手三四十來射打。」劉即時，令丁參將、尹遊擊共發炮箭手四十人，入巢射打，賊即退敗，土兵曰：「我自取首級，不用你了。」各兵回，賊即乘其退勢，槍刀直上，兵又大敗，越牆越房，拚死而逃，遂由西夾牆向南吶喊衝來。劉正在西南牆下，即時放炮吶喊，鼓譟而前，賊遂由牆而東，以衝南門，南門容美之兵，又復敗走。所幸南門原係船搭浮橋，兵方過而船即脫矣，賊不能渡。劉復催永順之兵二千，從後追之，賊見兵追，慌懼下水，兩岸夾擊，一時斬首二百餘級。此時，徐海亦為水中之鬼。及至收兵，天已昏黑，首級不及驗看。明晨查驗，至左哨士兵，海底鬼已得徐海之首矣。次日，遍搜賊巢，斬首一千四百有餘，焚死者一千二百有餘。人皆曰沈家莊之捷，而其所以捷者，賊計拙而兵力齊耳。使當時賊若乘夜以亂三軍，合力以衝一面，我兵雖有三萬之眾，分為四面之圍，當鋒於一路者，亦不過一二千人耳，彼豈能盡為釜中之魚乎？愚故曰：「沈莊之捷者，人也。而其所以捷者，天也。」

金壇有江某者，以負擔自給。一日，從市橋獲一裹，有銀十四兩，此裏魁孫某零食子戶官錢，一旦追較，售產償官之物，以飲酒失之。孫既失銀，至跪哭市橋二日，冀獲者憐而還之。江雖目見，意不少動。孫竟以家人怨詈，沉水死。此後，江嘗夢臥舟中，忽有神人在橋上大呼曰：「獲人物而致人自殺，尚得穩臥乎？吾當斷汝足。」未幾，江為周吏部力役運石，石故壓江，一足果斷，至今猶在床蓐。此湯孟愚懋昭說。而湯弟紹宗，曾獲賣豬人銀一錠，坐埃失處，竟日遂還其人，冥報當何如者？

宋孟後為劉婕妤所構，章惇與宦者郝隨相結附，劉內外交誣，證成禱祀之獄，命御史董敦逸覆錄，董畏禍，輒以奏上，後遂廢為仙師，董後雖疏辨，無及矣。及高宗即位，尊為元祐太后。金虜南侵，後避兵之處，至一橋，後問橋向何處，土人言橋近雲蓋鄉董敦逸侍郎家，後曰「我昔無罪，以此人見廢，心常銜之。今以廢故獨免於難，則敦逸吾恩人也。」因向橋而拜，名為恩江橋。遂至觀性院托宿。院嘗有床，僧臥即有魘怪，閉棄室中。及後至，宿此床，寧貼無他也。董為吉之永豐人。紹興四年，割雲蓋屬樂安，董遂祀樂安之鄉賢矣。頃，學使駱公核祠之應斥者，學博士某以董曾以獄廢孟後，力擬申斥。嘉禾彭鳳禎如朔，丞樂安，方攝令，因舉孟後恩江橋事告之，遂免。嗟乎！噓噏！畏懦遺議千秋，丈夫臨事可不為身後慮哉！

京口茅平仲言，寧庶人濠怒一儒生，以鐵籠籠之，置於後園。適園中鑿池，庶人身自管度，因向賓從出一耦語云：「地中取土，加三點以成池。」眾不能對，儒生忽向鐵籠中應聲云：「囚內出人，進一王而定國。」庶人大悅，釋之。儒生自念囚內進王語，讖甚惡，少選必追我矣。因不至家而逸。未幾，果然命追儒生，不可得矣。

吾鄉《錢永州集》，有《祭弟海石給諫文》，有「疇昔之夜，夢人談武侯大星墜營之事，覺而駭，無何訃至。」即永州，亦謂死喪之象耳。余按海石卒嘉靖三十三年甲寅八月，年五十三，諸葛武侯卒漢後主建興十二年甲寅八月，年五十四，特齒遜一齡，而歲月巧契。蓋武侯以討賊不遂死軍，給諫以擊奸不勝死里巷，此亦造物借夢獎人，而人無知者。故為表而出之。

里有富人某，張具邀賓，意獨重一上客。顧眾賓皆至，上客不來，富人大懆，失聲云：「怪是要緊者不來！」眾賓不悅，各有去志。一奴在旁，知主人失言莫解，應聲出門，急向後廚擔二上尊，從大門入，厲聲謂主人云：「要緊者來矣！」眾賓釋然，初謂為酒也。此奴微言中解，亦黠矣哉！

處州雲和縣有大杉，鬱然雲表，百里外便可望見，好事者以縆度之，圍十九丈，是徑六丈三尺也。

嘗讀汪司馬尊公誥身，有雲，晚以子貴，乃益務為退讓。又引正義督其子，先實用後文詞也。是翰院撰文者，借詞宸藻以擅文刺公也。不知王槐野祭酒，官翰林時，赴吏部考滿，某尚書以士先器識而後文藝為題，是翰林已先為吏部所刺矣。

文衡山先生嘗赴人飲，一客後至，未曾識衡山者，主人問曰：「君何後至？」客曰：「為衡山邀飲，久之，故稽君召耳。」眾皆忍笑。文正色而起，口稱老張，病不堪坐，請辭，揖客留坐，眾起至門，文密告諸君曰：「慎勿道破姓名，令此君一生無地著面孔也。」

吾郡項孝廉利賓，於丁酉秋試時，忽夢人語云：「今年解頭，姓有工字，名有宀字。」項意己必得解。及發榜，而解首為張應完。蓋弓、工同音，而賓完皆有宀字，造物者劇弄經生，亦太巧矣。至庚子，項始舉第十二人。又有無錫鄒生者，以算數覓字葉，就句語以占休咎，人皆謂為偽術，乃項占得「雲路馬同翔」之句，及得舉，與同縣馬君來遠同榜，而項、馬又為某鹺使觀風舉首，忽鹺使題額兩君第曰：「雲路同翔」，此又蕭數之奇驗，而不可知者。然他多不然也。此豈數成於人，而朕先天而見者邪？

嘉靖三十六年九月，有烏鎮李道人之亂，放火劫擄，鎮民逃竄。兵憲天津劉公濤發兵擒之，旬五而定。先於二十六年間，有烏鎮西柵雙楊村李道人，名松，身短面黃，三須，約年三十餘歲，來遊本鎮，托住鎮民沈松家，設立道場，持齋諷經，自言諳曉遁法，呼風喚雨，稱為白蓮教主善度眾生，妄刻江山水石保命長生天福印記，多製白巾為號，妖言末劫之年，地方大災，太湖水乾五十餘里，現出金寶。不久，洪水泛漲，民將魚鱉。從我齋戒，給與印信白巾，臨期免死，使沈松與同鎮陰陽生郭震傳教，扇惑人心。震又言道人左手有山河，右手有社稷，腳底有乾坤二字，實係真命主。由是，四遠村愚，北面受戒者，不知幾千百人。因而，分為大乘苦空等七十二教名色，在七十二處起兵，救度十三布政司九十二億人歸我。遂有拳教李南、蔣朋，稱為李把貝、蔣先鋒，尊李道人為師，待招兵眾多，上時起兵，先占湖州，候各兵到，共成大事。更有嘉湖兵道水兵把總武生毛筌，及陸兵隊長姜緯、拳教高仙，秀水縣胥江叔約同張龍等，亦投李道人為師。道人言：「天下該換，我已各處招兵，你們亦招兵助我。明年三月內起兵，成事俱有大官。」筌等各歸，謠言暗地，結義招兵。俄有武生胡亮，為筌招拉，作逆言，兵馬俱齊，有李道人為王，各處將白巾號布分散，準在九月十四甲子日甲子時，起兵攻城，約於城外五里亭取齊，各分兵圍燒四門，及燒城隍廟，奮兵與兵道府縣放囚劫庫云云。亮知大逆，佯許，潛歸密發於劉兵憲，急督把總王彥忠、千戶金丹、崔廷潤、鎮撫劉欽等，發兵剿捕。須臾，毛筌、高仙、薑緯受縛於張龍樓上，搜獲妖印一顆，號布三疋，白巾三頂，妖書二本。一面督行湖州所領兵指揮蔡茂恩、千戶李鉞，到鎮擒捕，兵到，止擒沈松一人，李道人同沈林、沈乾、蔣朋俱各脫逃，更欲乘機作亂，劫奪沈松，朋等遂舉火為號，至沈松家豎起青旗，桑四家豎起白旗，意圖二路起兵接應，不至。更聞筌等已擒，隨即緣賊黨五百餘人，並李南、張濟等，駕船至鎮，將房屋焚燒，口稱隨我歸死，鎮民皆逃。朋嘉興兵至，朋故身穿紅袍，張青絹傘，擄掠居民，駕舟前往雙林屯住。又言毛兵即來助我，吳江宜興等兵不時就到，眾可安心。及見官兵有旗招撫，朋等傳令，不許聽從，違者斬首。然見勢孤，各各先竄。李南夜投唐氏，千戶金丹督兵圍捉，南出拒敵，殺傷兵士朱森、鄔江，戮死李成、王恩等，南即就縛。各賊旋遁雙林迤西，官兵追至西漾，適與湖州兵合，蔣朋等遂率眾上岸拒敵，兩軍夾擊，奔走不及，就陣擒獲朋、震等五十八名，送道研審，得姚英等四十六名被擄搖船，當即釋放。惟李南、蔣朋等十有二名從賊，分有印信、白巾，從賊梟斬，餘俱不問。此誠村市一大變，而吾郡亦何不幸而有毛筌等也？曩聞有不幸稱李道弟子者，多齎金帛匿身貴宦之家，有前堂受賂，後門付捕縛去，死者無算。及劉公所誅，僅有十二人，前所聞又不然也。歲壬辰，有以同州白蓮黨變密告開府，而沈公率以善巧默散之，為德厚矣。適見舊案，節錄以為白蓮村社之戒。

吾里有知識者，其人稍以強武蓋於一鄉。家用饒裕，有子生四孫，年皆嬰幼，其人從市買紙面具歸，孫與其一，諸孫各帶面具，戲於後圃。其家居鄉多蓄猛犬，犬見面具，以為異物，眾犬奮齧，四孫皆斃。家門之變，起於倉猝，非所意料，最為慘烈。雖其為人，或有致之，然亦家有兒孫者，所當虞慮也。

羅泌極言《北史》所載，持誦金剛，呼佛名號，脫於危難，鍖質者之謬。吾儒理固如此。乃近閱《崇德新志》，有普還一事，心切疑之，比質禦兒，名下人人皆然，則耳目之外，不可謂必無念彼觀音力，而概以長公兩家都沒事，漫訾之也。瘂癱僧普還者，杭人，生而口無舌，腳筋攣縮，父母惡其瘂且癱，七歲棄之六和塔僧寺中。尋主僧惟事，還無依，手行匍匐，多用滾法，乞食逵路，嘗異苦，卒亡所恨，時時夢皓髯老人語曰：「崇德是汝生活鄉！」然不識崇德在何所，亦何由達也。用手匍匐，日不能尋丈許，展轉十餘年，謁普陀者六，所涉曆已七省，復夢老人理前語：「一旦覓便得。」至崇，止湘漿廟中三載，忽憶父母，手行至家，父母復不收，其嫂憐之，予錢數緡。因欲再謁普陀，得附便舟，抵海壖。航海者疑其穢，難之，還再三懇，一舟得附，忍饑六日半，抵普陀山下，同行者不顧而去。還奮力滾上山半，見稠人中最頎瘦而長髯者，叱曰：「瘂癱乞兒，來何為？」還不顧，力滾至大士前，出錢倩人爇香燭，焚楮畢，復滾下山半前。長髯者時隱見其傍，至此，則呼：「瘂癱兒來，汝餓否？」徐索袖中出一饅頭，令食，入口微有灰氣，肌骨皆涼，喉間蠕蠕有舌出，長髯者問，輒能答已。又索袖中出一饅頭，差小者，令再食，入口又草氣而酸，旋覺肌骨格格有聲，涼爽透髓不可言。自是，能響答，而筋已舒。長髯忽不見，觀者駭歎。歸湘漿，未幾，夢皓髯老人伸其兩腳，自是良於行矣。時萬曆庚戌春也。里人見瘂而還聲，癱而還步，故以普還呼之。大士靈應，令異人顯異如此。

武康三橋埠普濟庵僧際乾，有《宋繡法華經》七卷，其經絹地如膩，以碧絲成字，獨「佛」字多以黃絲尊異之，其字猶有宋人筆意，至一點數針，似非今手可及。考其題識，為宋紹興乾道間、湖州長興縣、平望鄉陂門村、善女人王氏廿八娘手繡，始於戊寅，迄於己丑，凡十二年而就，其信心深，其見功巧，其願力大，故劫量亦與其心工並遠。至胡元初載，始因兵火失其三卷，久之，歸郡城談君玉，談歿，子奉遺命，以經歸飛英塔院住持妙演，於是，有烏程縣西善女人楊氏、及兩蔡氏、各繡其一，補之，雖針工稍不逮前，而以心續心，以線續線，七卷更完，亦一大勝因也。後歸於英溪德證寺僧式庵。至正，再罹兵火，寺毀而此經不毀，蓋有神龍嗬護廿八娘一點信心也。入國朝，此經始歸普濟，且又二百餘年，歲月雲遠，絨線剝斷，間有磨滅，然可讀者，尚有十七。際乾志存補緝，募諸善信名流，咸為樂助，殘者潤之，缺者補之，絹裹錦橐，函箱裝置，如一重寶。若陸文裕、陸莊簡、許敬庵、馮具區、虞德園諸公，皆作記以傳其事。佛言寫經傳誦，功德無量，人不之信。即廿八娘，其人與骨朽歿幽壤，已五百餘載，而春蔥刻玉之遺，尚可想見，為人讚歎。若此，孰謂非名因果報之一驗乎？

姑蘇張伯起，鄰人有丁軍者，始以戍籍，轉漕至輦下，家故貧，後漸饒裕，人亦不知異也。隆慶初元，丁轉餉至北道，忽狂叫自罵曰：「吾與君結義為盜，誓不相負，及吾陷獄，以重貲屬君，冀得脫吾，顧反賂王者，頃刻見殺，取貲自富，且二十年，冤恨何如？今幸遇君，必不舍置矣。」同舟諸人苦告曰：「丁既主艘，若死，糧寧飛至京耶？且累我輩不淺，今幸舍之，俟渠還，仇之未晚。」輒好言曰：「此人情也。我暫為諸君置之。」俄然便蘇，丁了不自知，眾亦不言及，輸糧抵家，其曹耦微向伯起道之。未幾，丁忽狂語如初，伯起知之，往看，問之曰：「相隔二十年，向在何處？」曰：「禁獄耳。」曰：「今何得來？」曰：「登極恩赦耳。」又曰：「今能少寬否？」曰：「過江諸神闌阻，曆苦甚多，方得至此，不能如公命矣！」丁遂死。夫盜應死而為謀計死，死等耳，顧能為厲殺人，殺之以謀之，一念而已。況丁故同盜，有死道者乎？若盜既死，而猶獄，此必御人顛越過當，雖陰法亦所不置，但聖主推恩能及地下，亦陽能製陰之一驗也。

吾郡宗給諫弘暹宦江右時，方奉旨，藉分宜相。宗實與監藉之員言，嚴相青褶紗巾，手持小書數帙而出，監藉者難之，言曰：「此經驗方書，欲藉以送老耳！」監者曰：「方書有刀瘡藥方否？」曰：「有。」曰：「能治得楊繼盛、沈鍊頸瘡否？」嚴為默然。監者曰：「若然則此書猶無效者也。」遂奪而投之於火。

《輟耕錄》載唐賜吳越王鐵券，形製如瓦，方廣約一尺五寸，券文凡三百二十二字。近檢全蜀《藝文志》，有唐鐵券二，昭宗以賜陳敬瑄、田令孜者，券形方如半甑，縱長尺餘，廣不及二尺，以金為字，剝落無餘，字多漫滅，錄其可讀者。敬瑄文略曰：「烹巨鼇者鼎，大於滄海；斬長鯨者劍，倚於青天。既立異勳，克膺殊寵。李晟免其十死，子儀成其九功。鎮以金鏞，賜其鐵券。後來繼者，豈在他人。致朕身安，由卿忠藎。前封公爵，後賜郡王。詢於眾情，未愜群望。今賜卿鐵券，舍卿十死。」令孜文略曰：「人臣之績，古今莫儔。爵位不足以答元勳，竹帛不足以紀大節。式遵盛典，用美殊庸宣賜。駱穀扈從定難，中興社稷功臣，仍恕十死。」其文出承旨樂名龜手，若狀券形為瓦，為半甑，則瓦不如半甑雅，以今不識瓦甑，遂諭如瓦耳。近見有以券形為研，如尋常覆瓦者，愈失其真矣。

嘉靖間，吾郡諸生顧姓者被劫，合門夫妻、子女、僮僕為盜所殺者，十有三人。有司遣捕捕之，不得。顧無近屬，惟一遠族侄某，出為申告，凡見上司，悲訴冤痛，為之涕泗交流，人已疑其非情，捕者微察，某故棉花市肆中腳夫，乃有新好羅綺衣裳質之商典，因密往查其典簿，以子母錢贖得，潛告有司，佯呼侄某認之，是汝叔家衣物否，某故黠答言，我能識吾叔尋常穿著，此皆新衣，不知是否？捕者從下言，既非汝當包裹，結束以聽。某遂應聲包束。捕者曰：「得之矣！殺人者即此人也。」有司曰：「何以知之？」曰：「前從典肆贖衣時，見其衣包束縛是棉花包結，已竊疑之，今其包束繩結亦復如前，此結惟棉花腳夫能之，非某，誰也？」某因失色身顫，一考伏法，此捕者亦妙於察捕哉！

戶曹取吾能以乩降仙。一日，有鬼降，王問曰：「鬼定怕人，怕吾否？」曰：「怕。」一時在旁，雖僕隸問之，皆答曰：「怕。」惟一孝廉，獨雲「不怕」，人皆不了其意。不五日，而此孝廉忽死。

金陵妓褚大云：「生不得身到西湖，死便當埋香湖上。」俞羨長快其言，嘗贈秦中女郎，遂偷其意云：「蕩舟不逐江南去，死願青溪作女郎。」

李玄白言，吳門徐大京兆，嘗得彗材，價止百五十金。忽長君長源夭，欲用此材，以為值廉薄吾子也，別構值高者。未幾，次君仲容負復夭，議復如前，不用。及三郎季常瘵死，時夏月，不及他構，勉用之。比工匠斧削，去寸許，中有一「瀚」字，即季常名也。又繆仲醇言，江右羅公大竑，鑿山葬其夫人周氏，而石裂處有「周氏」兩字，乃知籲嗟縢公之說不誣也！

浙方伯溧陽史公兄某生，喜看屠豕。當刃入血奔，豕聲切急時，史便陽道舒泄，樂不可支。又名妓徐翩翩，愛看水上浮胔，必為治具買舟，艤向屍所，對之飲噉，低回不忍去。余謂兩人前因，史必閹豕匠，故見業償身；徐必仵作人，故以敗形下食。

吾友沈汝納孝廉，因司馬翁少疾，延羽流上章祈懺，疏文云：「我父稟受過剛，行藏特亢。忠於為國，而嗇在容人。力於愛賢，而甚稱疾惡。憂天下蒼生，未嘗樹久長之治。惜人倫名教，不能展振激之功。重交誼而反累於交，憤世趨而何補於世。擅有青山，任他苦海。處身潔地，聽彼風波。高篇綺句，摛詞或恐過情。讚白造清，豪飲亦云失度。逐青蠅為讒子，罵乾鵲以諛兒。叨八座之尊，心慚報主；無三載之績，恩愧顯親。戇既集乎人非，懶亦違夫天健。愆尤若此，懺告宜虔。」此可謂善狀乃翁，而休文赤章當定愧此！

夏賊獻俘後，秋署招情，最稱工絕。從馮上仙孝廉索得，今錄於此參照：「反賊哱承恩等，種本犬羊，性同梟獍。生心跋扈，逆圖久蓄於飽颺；藉口脫巾，虐焰忽張於饑噬。肉憲臣而蝟磔，阱總帥以雉經。敢劫親王，至囚世子。公投明誥，顯授偽官。括金繒子女以媚胡，指邊塞鹽池而割地。恃狼頭之插誓，跡擬敬塘；逞螳臂以憑陵，誌希元昊。詐要封賞，詭乞招安。暴虐有不忍言，鹵掠幾無所忌。煽搖飛檄，冀惑愚民。指斥乘輿，橫誣聖主。陷西環之城堡，四十有餘；梗東挽之芻糧，再三無厭。旋真妖讖，遂劉帥而哱王；仍播狂聲，欲國秦而家夏，致徵兵於數省，尤抗命者三時。玉先石以就焚，善良坐殍；矢在弦而必發，脅從吞悲。念當蟣虱於甲裳，慮且羯夷乎關隴。費軍興過百萬計，累國殤已大千人。禍皆發自野心，罪莫逃於天網。已死劉東陽、許朝等，擄城謀會，初假之以為名；沈灶勢窮，乃賣之而自脫。彌天狡妄，殊異款降。宜政刑章，以彰國憲。內哱承寵、哱洪大、土文德，雖未招朋，難辭支黨。於法已在不赦，在律亦有明條。恭候命下，將逆犯哱承恩等八名，押赴市曹，會官處決，仍將各犯首級傳示九邊，及將問過招罪處決圖形榜示天下，庶有以伸天威於塞外，垂大戒於域中。」此視《甲乙剩言》所載，葉中丞破賊露布，雅俗有間矣！

壬子正月十三日，臨安縣銅爐鄉有周科者，方與家人、及富春人晝飲，虎忽入其中庭，攫科出坐，而弄之家有烏犬，突從外來，齧虎左股，虎痛置科，轉頭索犬，而科卒與犬俱脫去。而富春人匿戶間，微啟窺虎，虎即攫去，踞而舌舐其面，其人呼號，犬復從竇出，齧虎左股，虎負痛，復置富春人，更索犬，弗得。於是，鄉人四集，虎乃入戶登樓，悉裂其帷帳篋笥，徐下樓，眾逆之，傷二人，一人死，群聚擊之，虎乃斃。李伯遠廣文官臨安，目擊其事，為作《義犬記》。周素奉佛人，以為有神力訶護也。第昔人以乳犬搏虎，愛之所至，不量其力。今人與犬隔，寧有愛乎？而齧虎救主。若此救主，可也。富春人更復何關？觀此則知，畜之性去人不遠，其視見危叛主、掉臂人患難者，去犬之性，不翅倍蓰矣！

武成後衛百戶陸廷貴，少嗣父職，謙恭好學，無將家輕儇。其負陳，名家女，有幽閑之德。廷貴年四十七，無子，陳每欲為買妾，廷貴峻拒之。會廷貴以職務遠出，陳遂私買侍兒，麗甚，及廷貴歸，陳飾侍兒出拜，廷貴驚問，陳曰：「妾薄祐無子，故買是，使抱衾裯，侍巾櫛，庶幾生君之子，以延慶緒於無窮耳。」廷貴悵然曰：「天苟祐陸氏，汝將有子，惡用是為。」欲遣之，陳執不可，廷貴乃詒曰：「是尚少，姑俟他日。」因處之別室。未幾，陳有孕，明年果生一子。廷貴語陳曰：「吾有子矣！當使是女有歸。」於是，選良家子，得張太僕之族子，治奩以嫁，猶處子也。此事見《何椒丘集》。不獨廷貴盛德，陳亦希有，蓋夫不耽色，婦不襲妒，兩有以成此佳名懿行也。宜椒丘之亟稱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