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齋詩話
作者:楊萬里 南宋
宋楊萬里撰。萬里有《誠齋易傳》,已著錄。此編題曰詩話,而論文之語乃多於詩,又頗及諧謔雜事。蓋宋人所著,往往如斯,不但萬里也。萬里本以詩名,故所論往往中理。而萬里為詩,好用文句及俚語。故以李師中之「山如仁者壽,水似聖之清」為善用經。以蘇軾之「避謗詩尋醫,畏病酒入務」,僧顯萬之「探支春色墻頭朵,闌入風光竹外梢」為善用字。與自稱其「立岸風大壯,還舟燈小明」,以詩篇名對易卦者,均非定論。又李商隱「夜半宴歸宮漏永,薜王沈醉壽王醒」二句,暴揚國惡,至為無禮。萬里以為微婉顯晦,盡而不汙,尤宋人作詩好為訐激之習氣矣。至於萬里時代距南渡初不遠,乃以隆祐太後布告中外手詔為勸進高宗手書,於考論典故亦為紕謬。殆所謂瑕瑜不掩,利鈍互陳者歟?全書巳編入《誠齋集》中。此乃別行之本,今亦別著於錄焉。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此何遜《行孫氏陵》雲「山鶯空樹響,壠月自秋暉」也。杜云:「薄雲巖際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雲巖際出,清月波中上」也。」作者不及述者。

山谷集中有絕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零亂杏花香。春風不解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此唐人賈至詩也,特改五字耳。賈云:「桃花歷亂李花香」,又「不爲吹愁惹夢長」。

東坡云:「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臺人寂寂,鞦韆院落夜沉沉。」介甫云:「金爐香燼漏聲殘,剪剪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二詩流麗相似,然亦有甲乙。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又:「相隨遙遙訪赤城,三十六曲水回縈。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此李太白詩體也。「麒麟圖畫鴻鴈行,紫極出入黃金印。」又:「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又:「指揮能事回天地,訓練強兵動鬼神。」又:「路經灩澦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此杜子美詩體也。「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又:「當其下筆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又:「醉中不覺度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畫像》:「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海空無人。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涴吾足乃敢嗔。」此東坡詩體也。「風光錯綜天經緯,草木文章帝杼機。」又:「澗松無心古鬚鬣,天球不琢中粹溫。」又:「兒呼不蘇驢失腳,猶恐醒來有新作。」此山谷詩體也。

《金針法》云:「八句律詩,落句要如高山轉石,一去無回。」予以爲不然。詩已盡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美《重陽》詩云:「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夏日李尚書期不赴》云:「不是尚書期不顧,山陰野雪興難乘。」唐人詩:「葛溪浸淬干將劍,卻是猿聲斷客腸。」又《釣臺》:「如今亦有垂綸者,自是江魚賣得錢。」唐人《長門怨》:「錯把黃金買詞賦,相如自是薄情人。」崔道融云:「如今卻羨相如富,猶有人間四壁居。」

詩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對食暫餐還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兩意者。陳後山云:「更病可無醉,猶寒已自知。」詩有句中無其辭而句外有其意者。《巷伯》之詩,蘇公刺暴公之譖己,而曰:「二人同行,誰爲此禍。」杜云:「遣人向市賒香秔,喚婦出房親自饌。」上言其力窮,故曰「賒」;下言其無使令,故曰「親」。又:「東歸貧路自覺難,欲別上馬身無力。」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戀別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歡會,老夫今始知。」嘲其獨遺己而不招也。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興難乘。」此不言熱而反言之也。

詩有驚人句。杜《山水障》:「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又:「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白樂天云:「遙憐天上桂華孤,爲問姮娥更寡無?月中幸有閒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韓子蒼《衡岳圖》:「故人來自天柱峰,手提石廩與祝融。兩山陂陀幾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此亦是用東坡云:「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杜牧之云:「我欲東召龍伯公,上天揭取北斗柄。」「蓬萊頂上斡海水,水盡見底看海空。」李賀云:「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褒頌功德五言長韻律詩,最要典雅重大。如杜云:「鳳曆軒轅紀,龍飛四十春。八荒開壽域,一氣轉洪鈞。」又云:「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李義山云:「帝作黃金闕,天開白玉京。有人扶太極,是夕降玄精。」七言褒頌功德,如少陵、賈至諸人倡和《早朝大明宮》,乃爲典雅重大。和此詩者,岑參云:「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最佳。

七言長韻古詩,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將軍畫馬》、《奉先縣劉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偉宏放,不可捕捉。學詩者於李、杜、蘇、黃詩中求此等類,誦讀沈酣,深得其意味,則落筆自絕矣。

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左氏傳》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此《詩》與《春秋》紀事之妙也。近世詞人,閒情之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者,有過之無不及焉,是得爲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雲「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謂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長門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爲怨誹而不亂乎?惟劉長卿雲「月來深殿早,春到後宮遲」,可謂怨誹而不亂矣。近世陳克詠李伯時畫《寧王進史圖》云:「汗簡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納壽王妃。」是得謂爲微、爲晦、爲婉、爲不汙穢乎?惟李義山雲「侍宴歸來宮漏永,薛王沈醉壽王醒」,可謂微婉顯晦、盡而不汙矣。

士大夫間有口傳一兩聯可喜,而莫知其所本者。如:「人情似紙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又:「飽諳世事慵開眼,會盡人情只點頭。」又:「薄有田園歸去好,苦無官況莫來休。」又賀人休官:「重碧杯中天更大,軟紅塵裏夢初收。」竟不知何人詩也。又有嘲巧宦而事反拙者:「當初只謂將勤補,到底翻爲弄巧成。」此尤可笑。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難之。予嘗與林謙之論此事,謙之慨然曰:「但吾輩詩集中,不可不作數篇耳。如老杜《九日》詩云:『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不徒入句便字字對屬。又第一句頃刻變化,纔說悲秋,忽又自寬,以『自』對『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爲正冠。』將一事翻騰作一聯。又孟嘉以落帽爲風流,少陵以不落爲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爲妙法。『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詩人至此,筆力多衰,今方且雄傑挺拔,喚起一篇精神,自非筆力拔山,不至於此。『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則意味深長,悠然無窮矣。」

東坡《煎茶》詩云:「活水還將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處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釣石,非尋常之石,四也;東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狀水之清美,極矣。「分江」二字,此尤難下。「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仍作瀉時聲。」此倒語也,尤爲詩家妙法,即少陵「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也。「枯腸未易禁三椀,臥聽山城長短更。」又翻卻盧仝公案。仝喫到七椀,坡不禁三椀。山城更漏無定,「長短」二字,有無窮之味。

初學詩者,須學古人好語,或兩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筆》:「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平生」二字出《論語》,「身後」二字,晉張翰云:「使我有身後名。」「幾兩屐」阮孚語,「五車書」莊子言惠施。此兩句乃四處合來。又:「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風春雨」,「江北江南」,詩家常用。杜云:「且看欲盡花經眼。」退之云:「海氣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詩句,不至生硬。要誦詩之多,擇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縱橫出沒,用亦可,不用亦可。

詩家用古人語,而不用其意,最爲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筆》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筆,用之鈔書,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事以詠物,初非猩猩毛筆事也。《左傳》云:「深山大澤,實生龍蛇。」而山谷《中秋月》詩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澤皆龍蛇。」《周禮˙考工記》云:「車人蓋圜以象天,軫方以象地。」而山谷云:「丈夫要宏毅,天地爲蓋軫。」《孟子》云:「武成取二三策。」而山谷稱東坡云:「平生五車書,未吐二三策。」孔子、老子相見傾蓋,鄒陽云:「傾蓋如故。」孫侔與東坡不相識,乃以詩寄坡,坡和云:「與君蓋亦不須傾。」劉寬責吏,以蒲爲鞭,寬厚至矣。東坡詩云:「有鞭不使安用蒲。」老杜有詩云:「忽憶往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飲令心哀?」東坡則云:「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盃?」此皆翻案法也。予友人安福劉浚字景明,《重陽》詩云:「不用茱萸仔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健。」得此法矣。

五七字絕句最少,而最難工,雖作者亦難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與介甫最工於此。如李義山憂唐之衰云:「夕陽無限好,其奈近黃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鬭嬋娟。」如:「芭蕉不解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如:「鶯花啼又笑,畢竟是誰春?」唐人《銅雀臺》云:「人生富貴須回首,此地豈無歌舞來?」《寄邊衣》云:「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折楊柳》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皆佳句也。如介甫云:「更無一片桃花在,爲問春歸有底忙。」「只是蟲聲已無夢,三更桐葉強知秋。」「百囀黃鸝看不見,海棠無數出牆頭。」「暗香一陣風吹起,知有薔薇澗底花。」不減唐人,然鮮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鷗飛,綠淨春深好染衣。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長送釣船歸。」唐人云:「樹頭樹尾聲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韓偓云:「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薔薇花在否?側臥捲簾看。」介甫云:「水際柴扉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併是梅。」東坡云:「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四句皆好矣。

五言長韻古詩,如白樂天《遊悟真寺一百韻》,真絕唱也。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者,陶淵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後山《送內》,皆是一唱三歎之聲。

自隆興以來,以詩名者,林謙之、范至能、陸務觀、尤延之、蕭東夫,近時後進有張鎡功父、趙蕃昌父、劉翰武子、黃景說巖老、徐似道淵子、項安世平甫、鞏豐仲至、姜夔堯章、徐賀恭仲、汪經仲權,前五人皆有詩集傳世。謙之常稱重其友方翥次雲詩云:「秋明河漢外,月近鬥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過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歸未得。」又《寄友人》云:「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又《台州秩滿歸》云:「送客漸稀城漸遠,歸途應減兩三程。」東夫《飲酒》云:「信腳到太古,又登岳陽樓。不作蒼茫去,真成浪蕩遊。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得句鷺飛處,看山天盡頭。猶嫌未奇絕,更上岳陽樓。」又:「荒村三月不肉味,併與瓜茄倚閣休。造物於人相補報,問天賒得一山秋。」至能有云:「月從雪後皆奇夜,天到梅邊有別春。」功父云:「斷橋斜取路,古寺未關門。」絕似晚唐人。《詠金林禽花》云:「梨花風骨杏花妝。」《詠黃薔薇》云:「已從槐借葉,更染菊爲裳。」寫物之工如此。予歸自金陵,功父送之,末章云:「何時重來桂隱軒,爲我醉倒春風前。看人喚作詩中仙,看人喚作飲中仙。」此詩超然矣。昌父云:「紅葉連村雨,黃花獨徑秋。詩窮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鋤明月種梅花。」又云:「吹入征鴻數字秋。」淵子云:「煖分煨芋火,明借績麻燈。」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猶自說歸耕。」平甫《題釣臺》:「醉中偶爾閒伸腳,便被劉郎賣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爛煮詩。」又有姚宋佐輔之一絕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樣明。梅月蕭疏兩奇絕,有人踏月繞花行。」僧顯萬亦能詩:「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須臾雲去作行雨,回頭卻羨老僧閑。」又《梅》詩:「探支春色牆頭朶,闌入風光竹外梢。」又:「河橫星斗三更後,月過梧桐一丈高。」又有龐右甫者,《使金過汴京》云:「蒼龍觀闕東風外,黃道星辰北斗邊。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兒吹笛內門前。」

吾族前輩,諱存字正叟,諱朴字元素,諱杞字元卿,諱輔世字昌英,皆能詩。元卿年十八,第進士,其叔正叟賀之云:「月中丹桂輸先手,鏡裏朱顏正後生。」吾鄉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爲米,其飯絕香。元素有詩云:「和露摘殘雲淺碧,帶香炊出玉輕黃。」余先太中貧,嘗作小茅屋三間,而未有門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絕句送至云:「三間茅屋獨家村,風雨蕭蕭可斷魂。舊日相如猶有壁,如今無壁更無門。」昌英有絕句云:「碧玉寒塘瑩不流,紅蕖影裏立沙鷗。便當不作南溪看,當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詩人瀘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珪,弱冠貢入京師太學,已有詩名。有絕句云:「江水磨銅鏡面寒,釣魚人在蓼花灣。回頭貪看新月上,不覺竹竿流下灘。」紹興間,宰相秦檜力主和戎之議,鄉先生胡邦衡名銓,時爲編修官,上書乞斬檜,謫新州。民瞻送行詩:「一封朝上九重關,是日清都虎豹閑。百辟動容觀奏議,幾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間。不待百年公議定,漢庭行召賈生還。」「大廈元非一木支,要將獨力拄傾危。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爲天下奇。當日奸諛皆膽落,平生忠義祇心知。端能飽喫新州飯,在處江山足護持。」有歐陽安永,上飛語告之,除名竄辰州。孝宗登極,召爲國子監簿,以老請奉祠,除直敷文閣宮觀。

尤延之嘗誦吳則禮詩:「華館相望接使星,長淮南北已休兵。便須買酒催行樂,更覓何時是太平。」「滿船賣了洞庭柑,雪色新裁白紵衫。喚得吳姬同一醉,春風相送過江南。」又:「楓葉蘆花滿釣船,水風清處枕琴眠。覺來失卻瀟湘月,卻問青山覓酒錢。」

神宗徽猷閣成,告廟祝文,東坡當筆。時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陳無己畢集,觀坡落筆云:「惟我神考,如日在天。」忽外有白事者,坡放筆而出。諸人擬續下句,皆莫測其意所向。頃之坡入,再落筆云:「雖光輝無所不充,而躔次必有所舍。」諸人大服。

潤州火,爇盡室廬,惟存李衛公塔、米元章庵。元章喜題塔云:「神護衛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輕薄子於「塔」「庵」二字上添注「爺」「孃」二字。元章見之大罵,輕薄子再於「塔」「庵」二字下添注「颯」「糟」二字。蓋元章母嘗乳哺宮中,故云。「糟」字本出《漢書˙霍去病傳》,云:「鏖皋蘭山下。」注云:「今謂糜爛爲鏖糟。」輕薄子用「糟」字黏「庵」字,蓋今人讀「鏖」爲「庵」,讀「糟」爲子甘切。添注遂成七言兩句云:「神護衛公爺塔颯,天留米老孃庵糟。」

鄉先生劉尚書才劭字美中,云:「劉弇偉明獻《南郊大禮賦》,首句云:『粵惟古初,豺獺有祭。』南郊大禮,祭天地祖宗,而比之豺獺之祭,此譬如千乘萬騎,羽獵長楊,而於其間說鬭蝦䗫。

劉侍郎岑字季高,居建康,中書舍人張孝祥字安國,時爲帥,還往甚密。一日,安國忽具衣冠造季高,季高驚異未出,先令人問盛服而來何故。安國曰:「欲北面書法。」季高不辭讓,著道服而出。安國則令人扶季高,納拜者再。季高亦不辭讓,安國請曰云雲,季高答曰云雲,大意令安國學李邕書。

徽宗嘗問米某:「蘇軾書如何?」對曰:「畫。」「黃庭堅書如何?」曰:「描。」「卿書如何?」曰:「刷。」

高宗初作黃字,天下翕然學黃字。後作米字,天下翕然學米字。最後作孫過庭字,故孝宗、太上皆作孫字。

韓退之《答李錫書》云:「思元賓而不見,見元賓之所與,則如元賓焉。」此用石勒語。王浚贈勒麈尾,勒懸之壁間,每瞻仰之云:「王公不得見,見王公之玩好,如見王公焉。」退之作《河南少尹李素墓銘》云:「高其上而坎其中,以爲公之宮。奈何乎公!」此用東方朔諫武帝近董偃云:「奈何乎陛下。」退之《上宰相書》云:「恤恤乎,飢不得食,寒不得衣。」此用《左傳》語:「南蒯將叛,邑人歌之曰:『恤恤乎,湫乎悠乎。』」又《杜兼墓銘》云:「事在人子,日遠日忘。」此用《晉書》張駿語,謂「中原之於晉,日遠日忘」。又《平淮西碑》,自皇帝「曰光顏,汝爲陳、許帥」,「曰重胤」云云,「曰弘」云云,「曰文通」云云,「曰道古」云云,「曰愬」云云,「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此用《舜典》命九官文法也。

柳子厚《答韋中立書》云:「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用《周禮˙考功記˙函人》句法,云:「眡其鑽空,欲其怨也;眡其裏,欲其易也;眡其朕,欲其直也;橐之,欲其約也;舉而眡之,欲其豐也;衣之,欲其無斷也。」

韓退之《行箴》云:「宜悔而休,汝惡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柳子厚《憂箴》云:「宜言不言,不宜而煩;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二箴相似,未知孰先爲之者。曾子固《送王旡咎字序》云:「以顏子之所以爲學者期乎己,予之所望於補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豈予之所望於補之哉?」此用《孟子》句法:「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而介甫送《陳升之序》云:「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陳升之而已矣。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義而已矣,非予所望於升之也。」子固《送王希序》、介甫《九曜閣記》,言洪、撫兩州山川之勝,遊覽之樂,亦大畧相似,未知孰先爲之者。

李彌遜知吉州,於州學立楊忠襄公祠堂,請劉尚書美中作祭文,首句云:「陰虹吐氣,暫翳圜景。斗於星中,孤光耿耿。洪河潰溢,滔天橫騖。屹然中流,觀此底柱。」又云:「公人中之龍,那肯屈節於犬羊。」又云:「欲贖忠襄,人百其身。」彌遜歎服不已,不知其用太學生姚孝寧《祭李清卿文》,首句云:「皇穹將傾,天柱必折。大帝欲仆,泰嶽必蹶。」又云:「公人中龍,肯臣犬豕?」又云:「賊據牀上,天子在下。公抱帝躬,嚼齒大罵。公於是時,眥裂髮立。乾坤晝昏,鬼神夜泣。」又云:「欲贖清卿,人百其身。百人何多,一世猶輕。」又云:「吾將提長劍而登泰華,抉浮雲而問蒼天。雖泣盡而繼之以血,安得吾清卿之復然?」蓋清卿之父,避亂至廬陵,嘗館於美中之家,故美中得此文。予少時嘗於劉彥純家見其全篇,今亡矣,可惜。廬陵村落地名何山,有金地寺,壁間有廬陵丞某人留題,云:「今朝憩息來金地,何日翺翔到木天?」觀者歎其的對。後美中再入館職,唱和云:「見說木天猶突兀,暫時金地亦清閒。」是時南渡之後,駐蹕臨安,百司官寺未立,暫寓一僧舍爲秘書省,而汴京本省猶未毀。美中此聯,朝士歎其親切。

詩句固難用經語,然善用者不勝其韻。李師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歲雲暮矣天無情。」又:「山如仁者壽,風似聖之清。」又:「詩成白也知無敵,花落虞兮可奈何。」

詩有實字,而善用之者以實爲虛。杜云:「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老」字蓋用「趙充國請行,上老之」。有用文語爲詩句者,尤工。杜云:「侍臣雙宋玉,戰策兩穰苴。」蓋用如「六五帝,四三王」。有用法家吏文語爲詩句者,所謂以俗爲雅。坡云:「避謗詩尋醫,畏病酒入務。」如前卷僧顯萬「探支」、「闌入」,亦此類也。

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杜云:「入河蟾不沒。」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盡日涼。」杜《夢李白》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山谷《簟》詩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顏色。」退之云:「如何連曉語,只是說家鄉。」呂居仁云:「如何今夜雨,只是滴芭蕉。」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爲新,奪胎換骨。

杜《蜀山水圖》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畫爲真也。曾吉父云:「斷崕韋偃樹,小雨郭熙山。」此以真爲畫也。

白樂天《女道士》詩云:「姑山半峰雪,瑤水一枝蓮。」此以花比美婦人也。東坡《海棠》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此以美婦人比花也。山谷《酴醾》云:「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詩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之意。

歐陽公作省試知舉,得東坡之文驚喜,欲取爲第一人,又疑其是門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議,抑爲第二。坡來謝,歐陽問坡所作《刑賞忠厚之至論》,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此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歐退而閱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滅袁紹,以袁熙妻賜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操驚問何經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堯、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歐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然予嘗思之,《禮記》云:「獄成,有司告於王。王曰宥之,有司曰在辟。王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三宥不對,走出,致刑於甸人。」坡雖用孔融意,然亦用《禮記》故事,其稱王謂王三皆然,安知此典故不出於堯?

客有自秦少游許來見東坡。坡問少游近有何詩句,客舉秦《水龍吟》詞云:「小樓連苑橫空,下臨繡轂雕鞍驟。」坡笑曰:「又連苑,又橫空,又繡轂,又雕鞍,又驟,也勞攘。」坡亦有此詞云:「燕子樓中,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東坡談笑善謔。過潤州,太守高會以饗之。飲散,諸妓歌魯直《茶》詞云:「惟有一盃春草,解留連佳客。」坡正色曰:「卻留我喫草。」諸妓立東坡後,憑東坡胡牀者,大笑絕倒,胡牀遂折,東坡墮地,賓客一笑而散。見蜀人李珪說。

東坡知徐州,李定之子某過焉。坡以過客故事宴之,其人大喜,以爲坡敬愛之也。因起而請求薦墨,坡佯應曰:「諾。」久之閒談,坡忽問李:「相法謂面上人中長一寸者壽百年,有是說否?」李曰:「未聞也。」坡曰:「果若人言,彭祖好一個獃長漢。」李大慚而遁。見王僑卿說。

東坡嘗宴客,俳優者作伎萬方,坡終不笑。一優突出,用棒痛打作伎者曰:「內翰不笑,汝猶稱良優乎?」對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蓋優人用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云:「非不治也,不治乃所以深治之也。」見子由五世孫奉新縣尉懋說。

予過金山,見妙高臺上掛東坡像,有東坡親筆自贊云:「目若新生之犢,身如不繫之舟。試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崖州。」今集中無之。予昔爲零陵丞,嘗肩輿過一野寺,壁間山谷親筆一詩,予小立肩輿,誦之三過。既歸書之,止記一聯云:「春將國豔薰花骨,日借黃金縷水紋。」今集中亦無之。

蔡攸幼慧。其叔父卞,荊公壻也。卞攜攸見公,一日,公與客論及《字說》,攸立其膝下,回首問曰:「不知相公所解之字,爲復是解蒼頡字?爲復是解李斯字?」公不能答,拊其頂曰:「你無良,你無良。」見劉尚書美中說。

東坡《赤壁賦》雲「扣舷而歌之,歌曰」云云,「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山谷爲坡寫此賦爲圖障雲「扣舷而歌曰」,又曰「其聲嗚嗚,如怨如慕」。去「之」、「歌」、「然」三字,覺神觀精銳。孫仲益作《上梁文》云:「老蟾駕月,上千巖紫翠之間;一鳥呼風,嘯萬木丹青之表。」周茂振曰:「既呼又嘯,易嘯爲響。」

退之《盤谷序》云:「妬寵而負恃。」張文潛云:「『妬寵』一字,『負恃』兩字,非句律,與下句雲『爭妍而取憐』不類。又既曰『負』,又曰『恃』,爲複。『恃』當作『持』。」

本朝制誥表啓用四六,自熙豐至今,此文愈甚。有一聯用兩處古人全語,而雅馴妥貼如己出者。介甫《賀冊后妃表》云:「《關雎》之求淑女,無險陂私謁之心;《雞鳴》之思賢妃,有警戒相成之道。」紹興間,劉美中除工部侍郎、兼直學士院,吉水丞龔尹字正子,以啓賀之云:「技巧工匠精其能,自元成之間鮮能及;號令文章煥可述,雖書史所稱何以加。」尹又上湯丞相啓云:「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天下之士,豈復賢於周公?」後二語用韓退之《上宰相書》。中書舍人張安國知撫州,自撫移蘇,《謝上表》云:「雖自西徂東,周爰執事;然以小易大,是誠何心?」增「雖」、「然」二字,而兩州東西小大,乃甚的切。王履道《賀唐秘校及第啓》云:「得知千載,上賴古書;作吏一行,便廢此事。」前二語用淵明詩:「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剪去兩字。後二句用嵇康書:「一行作吏,此事便廢。」而皆倒易二字。東坡《答士人啓》云:「愧無琴瑟旨酒,以樂我嘉賓;所喜直諒多聞,其古之益友。」此雖增損五六字,而特圓美。至翟公巽行麻制雲,然去一境字,便覺難讀。

四六用古人語,有用其一字之聲,而不用其字之形者。《書》曰:「人惟求舊。」而介甫《謝上表》云:「仁惟求舊,義不遐遺。」乃易「人」爲「仁」。《莊子》曰:「副墨之子,聞之洛誦之孫。」「副墨」謂文墨之有副本,「洛誦」謂洛人之善誦讀者。而介甫《賀生皇子表》,前一聯言成王、文王子衆多,而繼之以「恭惟皇帝陛下,令德光乎洛誦,康功茂乎岐昌」,則以洛誦爲成王矣,蓋成王名誦而卜洛故也。此文人之舞文弄法者也。

四六有截斷古人語,五字而補以一字,如天成者。有用古人語,不易其字之形,而易其意者。《漢書》云:「在漢庭無出其右。」《論語》云:「與文子同升諸公。」而翟公巽《賀蔡攸除少師啓》云:「朝廷無出其右,父子同升諸公。」既截斷其語,而補以一字,讀者不覺其補。而又易「文子」爲「父子」,子之字雖同,而文子乃人名,父子非人名也。此巧之至也。子牟身居江湖之上,公冶長雖在縲絏之中,而東坡《謝罪表》云:「命寄江湖之上,夢遊縲絏之中。」《孟子》云:「此之謂失其本心。」《左傳》云:「吾必使汝罷於奔命。」翟公巽一年之中,移作數郡太守,謝表云:「憂患失其本心,筋力罷於奔命。」亦此類也。

四六有作流麗語者,亦須典而不浮。東坡《謝知杭州謝啓》云:「湖山如舊,魚鳥亦怪其衰殘;爭訟稍稀,吏民習知其遲鈍。」《謝知登州文》:「賓出日於麗譙,山川炳煥;傳夕烽於海嶠,鼓角清閒。」《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云:「草木何知,被慶雲之渥采;魚蝦至賤,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汪彥章《賀神降萬歲山表》云:「恍若銀山,金成宮闕;浩如玉海,虹貫山川。」此皆典切而不浮。孫仲益亦多此等語,至橘林則浮靡而不典矣。

四六有作華潤語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韓退之表云:「地彌天區,界軼海外。北嶽醫閭,神鬼受職;析木天街,星宿清潤。」曾子固云:「鈎陳太微,星緯咸若。崑崙渤澥,波瀾不驚。」王履道行种師道麻制云:「封疆開崑崙積石之西,威譽震大漠龍荒之北。」四六有用古人全語,而全不用其意者。《行葦》之詩云:「仁及草木,牛羊勿踐履。」此盛世之事也。又《鴟鴞》之詩云:「予未有室家,風雨所漂搖。」謂鴟鴞之巢也。王履道,北人也,靖康避亂,謫在八桂,思鄉里墳墓,作《青詞》云:「萬里丘墳,草木牛羊之踐履;百年鄉社,室家風雨之飄搖。」

有客在張欽夫坐上,舉介甫《賀冊后妃》「關雎」「雞鳴」之聯,以爲四六之妙者。欽夫因舉東坡《賀冊後表》云:「上符天造,日月爲之光明;下逮海隅,夫婦無有愁歎。」笑曰:「此全不用古人一字,而氣象塞乎天地矣。」

中書舍人洪景盧知婺州,召至都下,而從臣未有虛位,孝宗除爲在京宮觀兼侍讀。太府少卿張抑字子儀,以啓賀之云:「珍臺閒館,冠皋伊之倫魁;廣廈細旃,論唐虞之聖道。」前兩句用揚雄賦全語,後兩句用王吉疏全語,皆西漢文章也。子儀舉示予,予驚歎擊節,以爲不減前輩。未幾,景盧入翰林爲學士,適梁叔子丞相以病辭位,孝宗愛重之,不欲聽其去。累辭,不得已,拜大觀文、醴泉觀使兼侍讀,景盧當筆,麻制中全用此一聯。是日,朝士聽麻,皆稱賞之,不知其爲子儀語也。

四六有初語平平,而去其一字,精神百倍,妙語超絕者。介甫《賀韓魏公致仕啓》云:「言天下之所未嘗,任大臣之所不敢。」其初句尾有「言」、「任」二字而去之也。

循王張俊妾封夫人,中書舍人程子山行詞,以「異姓王」對「如夫人」,朝士稱之。

靖康遣聶山割三鎮與金人請和,三鎮之民不肯左袵,羣起敺山至死,而朝廷或傳其生。詞臣行加恩詞云:「風寒易水,知士去之不還;日遠長安,怪人來而未至。」汪伯彥、黃潛善爲相時,太學之士陳東以上書誅,既而高宗深悔之,贈東諫議大夫,而罷汪、黃二相。後趙鼎爲相,汪、黃有啓謝廟堂。鄱陽熊彥詩叔雅爲趙客,代趙答之云:「一男子之上書,彼將焉罪?諸大夫曰可殺,公亦何心!」

靖康二聖北狩,皇屬畢遷,中原無主,惟高宗皇帝在外獨免。隆祐太后以書勸進,有云:「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獨在;漢家之阨十世,宜光武之中興。」此汪彥章詞也。建炎苗、劉之禍,未幾復辟,赦書云:「斷鼇而立四極,既成開闢之勳;取日而授五龍,復正神明之御。」此李漢老詞也。張邦昌既僭竊竄謫,《謝高宗表》云:「孔子從佛肸之召,蓋欲興周;紀信乘漢王之車,固將誑楚。」其黨顏博文之詞也。邦昌初立時,博文首上賀表云:「非湯武之干戈,同堯舜之禪讓。」其反覆如此。

李綱罷相被謫,汪彥章行詞云:「朋黨罔上,有虞必去於驩兜;欺世盜名,孔子首誅乎正卯。」又云:「專殺尚威,傷列聖好生之德;信讒喜佞,爲一時羣小之宗。」客有問彥章者曰:「內翰頃有啓賀伯紀拜相云:『孤忠貫日,正二儀傾側之中;凜氣橫秋,揮萬騎笑談之頃。』又云:『士訟公冤

汪彥章初除北門,有小官賀以啓云:「當年翰苑,曾聞學士之葫蘆;今日玉堂,又見司空之蘿蔔。」自以爲奇。有問之者,葫蘆事得非用太祖皇帝嘲內翰陶穀,所謂「年年依樣畫葫蘆」者乎?曰:「然。」又問蘿蔔何出,曰:「昔司空圖在翰苑,嘗作《蘿蔔》詩。」聞者絕倒。又吾州安福有歐陽寺丞叔向者,嘗爲妻病作青詞云:「大小二便,半月未通乎水火;晨昏兩膳,一粒不過於咽喉。」又近有代京丞相作遺表者,首句云:「身獨立於上台,未踰三月;瘡忽生於下體,幾及半年。」

莆田陳丞相作小朝士時,顯仁太后之喪,嘗代宰相《乞皇帝御殿表》云:「雖天道何言,四時自然成歲;然太陽不照,萬物何以仰瞻?」識者已知其有宰相器。公後爲左相辭位,其客鄭僑惠叔代作表云:「責任匪輕,此豈久居之地;從容求去,幸當未厭之時。」「豈久居」,牛僧孺語也;「幸未厭」,蕭嵩語也。皆宰相求去事,未有如此親切者。

梁叔子丞相生日,孝宗賜酒物。是時梁母太夫人在,尤延之代作謝表云:「小人有母,雖喜君羹之嘗;大烹養賢,每虞公餗之覆。」

黃仲秉攝西掖,行東坡贈太師謚文忠詞云:「朕考百年治亂之原,識諸老忠邪之辨;惟小人無所忌憚,使君子至於困窮。」又云:「某目無全牛,意空凡馬。道不行而言立,身愈退而名高。」又云:「言之尚至於歎嗟,聞者亦爲之興起。」戶部侍郎史正志,自請爲諸路發運使,徧行州縣,凡合起上供,及江上餉師錢穀,盡以爲羨餘而獻之。壽皇大喜,既而歲暮,上供無一州至者。版曹大窘,奏其事,上大怒,即日罷黜。仲秉行詞,有云:「多取贏於郡國,無遺算於雞豚。校數歲之中以爲常,本無心計;無三年之畜曰不足,徒有口才。」及仲秉爲刑部侍郎,觸一權貴,匄外得丹陽,《謝廟啓》曰:「一麾江海,頗欲避西風之塵;兩鬢雪霜,但堪飲北府之酒。」

王季海丞相爲太常少卿,時葛丞相楚輔爲浙東參議官,以啓賀季海,用「雞檄」對「鵝經」,季海賞其的對。「雞檄」乃用王勃爲諸王作《鬭雞檄》。

山谷戲筆,嘗書范文正公爲舉子時作《虀賦》,有云:「陶家甕內,淹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徵羽。」吾州劉沆丞相微時讀書山寺,寺僧請公戲作《偷狗賦》,而其父坐罪當笞者,其子恐他人杖其父之重,而身請行刑,故有此譏。士人有戲作此賦者云:「當年祖逖,見而知聞而知;後日孫權,出乎爾反乎爾。」

投人詩文,有語忌者,不可不知。人有上文潞公詩,用壽考字。公曰:「五曰考終命,和我死也說了。」程子山自中書舍人謫爲贛州安遠令,士子上生日詩,用嶽降事。子山曰:「降做縣令了,更去甚處?」周茂振賀劉季高由謫籍放自便,啓云:「十年去國,驚我馬之虺隤;一日還家,喜是翁之矍鑠。」季高曰:「『是翁』卻將對『我馬』。」此類多矣。至如紹興間,張叔夜之子常先,爲江西常平使者,有小官上啓,其自序處云:「叔夜粗疏,次山漫浪。」常先大怒曰:「我爺何曾粗疏!」雖常先不學可笑,然小官亦當問上官家諱。吉州推官李椿,嘗干一上官舉狀,而上官家諱有複名而一字椿者,初許薦而後不與諸。余族弟炎正字濟翁,作一啓以解之云:「諱名不諱姓,雖存羊棗之遺文;言在不言徵,亦有杏壇之故事。」上官遂舉之。濟翁年五十二乃登第,初任寧遠簿,甚爲京丞相所知,有啓上丞相云:「秋驚一葉,感蒲柳之先知;春到千花,歎桑麻之後長。」丞相遂下待除掌故之令。

尤延之嘗舉前輩四六有云:「秉圭執璧,禮天地之神祇;潔粢豐盛,報祖宗之功德。」謂其不造語而體面大。又嘗愛子由行詞有云:「養德丘園,本無求於當世;書名史策,恍若疑其古人。」

《詩》曰:「燕及皇天。」又曰:「誕彌厥月。」而介甫《賀進築熙河表》云:「旌旃所指,燕及氐羌;樓櫓相望,誕彌河隴。」

淵明、子美、無己三人作《九日》詩,大概相似。子美云:「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淵明所謂「塵爵恥虛罍,寒花徒自容」也。無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祇作去年香。」此淵明所謂「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也。

介甫當國,喜言農田水利。有獻議梁山濼可涸之以爲田,介甫欲行之,又念水無所歸,以問劉貢父,曰:「此事楊蟠無齒。」貢父退,介甫思其說而不得,呼其子雱,問以此語何意,且出何書。雱曰:「不知,當召而問之。」貢父既至,雱以父之問問焉。貢父笑曰:「此易曉耳。楊蟠杭人,善作詩,自號浩然居士,相公熟識之。今欲涸湖爲田,此事浩然無涯也。」一時聞者絕倒。

東坡詩云:「臥占寬閒五百弓。」汪彥章啓云:「嗟甫里百弓之別墅。」七尺二寸爲一弓,事見《釋梵》。一尺八寸爲一肘,四肘爲一弓。今《通鑑》二百四十八卷會昌五年:「祠部奏天下寺四千六百,蘭若四萬。」注下亦詳。史炤釋文引《薩波多論》云:「西天度地,以四肘爲一弓。去寺店五百弓,不遠不近,以閒靜處爲蘭若。」今以唐尺計之,蓋二里許也。

或問:「何謂雙聲疊韻?」曰:「行穿詰曲崎嶇路,又聽鈎輈格磔聲。」上句疊韻,下句雙聲也。「何謂蜂腰鶴膝?」曰:「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前一聯蜂腰,後一聯鶴膝也。

近世蜀人多妙於四六,如程子山、趙莊叔、劉韶美、黃仲秉,其選也,然未免作意爲之者。張欽夫深於經學,初不作意於文字間,而每下筆必造極。紹興辛巳年,其父魏公久謫居永州,得旨自便,欽夫代作謝表,自敘有云:「家國異謀,固難調於衆口;天日下照,夫何歉於一心。茲蓋皇帝陛下,體堯之仁,行禹之智。微彰以道,必因天地之時;動化若神,孰測風雷之用?」其辭平,其味永,其韻孤,豈作意爲之者。時年二十九。

李方叔之孫大方,字允蹈,少時嘗作《思故山賦》,諸公間稱之,以爲似邢居實。晚得一鶡冠,今爲雜買場,寄予詩一編,多有警句。如:「三百年來今幾秋?天地自老江自流。」如:「笛聲吹起白玉槃,正照御前楊柳碧。」如:「可憐一代經綸業,不抵鍾山幾首詩。」如:「後院落花人不到,黃鸝飛下石榴陰。」大似唐人。

乾隆四十年,歲次乙未,三月二日,借鶴年先生藏本,校於桐花館。是日北風揚沙,塵埃滿室,扃鐍窗戶,無少隙漏,如閉車箱中作新婦也。鮑淥飲手跋。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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