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國故學(答毛子水)

論國故學(答毛子水)
作者:胡適

  ……張君的大病是不解「國故學」的性質,如他說的:

  使國人之治之者尚眾,肯推已知而求未知,為之補苴罅漏,張皇幽眇,使之日新月異,以應時勢之需,則國故亦方生未艾也。

  「補苴罅漏,張皇幽眇」,還可說得過去。「使之……應時勢之需」,便是大錯,便是完全不懂「國故學」的性質。「國故學」的性質不外乎要懂得國故,這是人類求知的天性所要求的。若說是「應時勢之需」,便是古人「通經而致治平」的夢想了。

  你駁他論「聲韻學」一段,很是。自顧亭林以來至於今日,聲韻學的成績只是一部不曾完全的「古音變遷史」。請問知道「古無輕唇音」一條通例,於「將來之聲音究竟如何」一個大問題有何幫助?難道我們就可以推知現在所剩的重唇音將來都會變成輕唇音嗎?

  但是你的主張,也有一點太偏了的地方。如說:

  我們把國故整理起來,世界的學術界亦許得着一點益處,不過一定是沒有多大的。……世界所有的學術,比國故更有用的有許多,比國故更要緊的亦有許多。

  我以為我們做學問不當先存這個狹義的功利觀念。做學問的人當看自己性之所近,揀選所要做的學問,揀定之後,當存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度。研究學術史的人更當用「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標準去批評各家的學術。學問是平等的。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恆星,都是一大功績。

  況且現在整理國故的必要實在很多。我們應該盡力指導「國故家」用科學的研究法去做國故的研究,不當先存一個「有用無用」的成見,致生出許多無謂的意見。你以為何如?

  還有一層意思,你不曾發揮得盡致。清朝的「漢學家」所以能有國故學的大發明者,正因為他們用的方法無形之中都暗合科學的方法。錢大昕的古音之研究,王引之的《經傳釋詞》,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都是科學方法的出產品。這還是「不自覺的」(Unconscious)科學方法,已能有這樣的成績了。我們若能用自覺的科學方法加上許多防弊的法子,用來研究國故,將來的成績一定更大了。這種說法,似乎更動聽一點,你以為何如?

  我前夜把《漢學家的科學方法》一文做完寄出。這文的本意,是要把「漢學家」所用的「不自覺的」方法變為「自覺的」。方法「不自覺」,最容易有弊。如科學方法最淺最要的一部分就是「求否定的例」(Negative instances or exceptions)。顧亭林講《易》音,把《革》傳「炳,蔚,君」三字輕輕放過不題,《未濟》傳「極,正」二字,亦然。這便不是好漢。錢大昕把這兩個例外也尋出「韻」來,方才使顧氏的通例無有否定的例。若我們有自覺的方法,處處存心防弊,豈不更圓滿嗎?

  八年八月十六日

  (原載1919年10月30日《新潮》第1卷第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