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論/上
賢君不時有,忠臣不時得,故作《諫論》。
古今論諫,常與諷而少直,其說蓋出於仲尼。吾以為諷、直一也,顧用之之術何如耳。伍舉進隱語,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論,秦帝立悟。諷固不可盡與,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顧用之之術何如耳。
然則仲尼之說非乎?曰:仲尼之說,純乎經者也;吾之說,參乎權而歸乎經者也。如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為桀、紂者,吾百諫而百聽矣,況虛己者乎?不得其術,則人君有少不若堯、舜者,吾百諫而百不聽矣,況逆忠者乎?
然則奚術而可?曰:機智勇辨,如古遊說之士而已。夫遊說之士,以機智勇辨濟其詐,吾欲諫者以機智勇辨濟其忠。請備論其效。周衰,遊說熾於列國,自是世有其人,吾獨怪夫諫而從者百一,說而從者十九;諫而死者皆是,說而死者未嘗聞。然而抵觸忌諱,說或甚於諫。由是知不必乎諷諫,而必乎術也。
說之術可為諫法者五:理諭之、勢禁之、利誘之、激怒之、隱諷之之謂也。
觸龍以趙後愛女賢於愛子,未旋踵而長安君出質;甘羅以杜郵之死詰張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趙卒以兩賢王之意語燕,而立歸武臣:此理而諭之也。
子貢以內憂教田常,而齊不得伐魯;武公以麋虎脅頃襄,而楚不敢圖周;魯連以烹醢懼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勢而禁之也。
田生以萬戶侯啟張卿,而劉澤封;朱建以富貴餌閎孺,而辟陽赦;鄒陽以愛幸悅長君,而梁王釋:此利而誘之也。
蘇秦以牛後羞韓,而惠王按劍太息;范睢以無王恥秦,而昭王長跪請教;酈生以助秦陵漢,而沛公輟洗聽計:此激而怒之也。
蘇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繳感襄王,蒯通以娶婦悟齊相:此隱而諷之也。
五者相傾險之論,雖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則?理而諭之,主雖昏必悟;勢而禁之,主雖驕必懼;利而誘之,主雖怠必奮;激而怒之,主雖懦必立;隱而諷之,主雖暴必容。悟則明,懼則恭,奮則勤,立則勇,容則寬,致君之道,盡於此矣。吾觀昔之臣,言必從,理必濟,莫若唐魏鄭公。其初實學縱橫之說,此所謂得其術者與?
噫!龍逢、比干不獲稱良臣,無蘇秦、張儀之術也;蘇秦、張儀不免為遊說,無龍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龍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術;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以為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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