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警世通言
第十卷 錢舍人題詩燕子樓
作者:馮夢龍
第十一卷

煙花風景眼前休,此地仍傳燕子樓。
鴛夢肯忘三月蕙?翠顰能省一生愁。
柘因零落難重舞,蓮為單開不並頭。
嬌艷豈無黃壤瘞?至今人過說風流。

話說大唐自政治大聖大孝皇帝諡法太宗開基之後,至十二帝憲宗登位,凡一百九十三年,天下無事日久,兵甲生塵,刑具不用。時有禮部尚書張建封做官年久,恐妨賢路,遂奏乞骸骨歸田養老。憲宗曰:「卿年齒未衰,豈宜退位?果欲避冗辭繁,敕鎮青徐數郡。」建封奏曰:「臣雖菲才,既蒙聖恩,自當竭力。」遂敕建封節制武寧軍事,建封大喜。平昔愛才好客,既鎮武寧,揀選才能之士,禮置門下。後房歌姬舞妓,非知書識禮者不用。武寧有妓關盼盼,乃徐方之絕色也。但見:

歌喉清亮,舞態婆娑。調弦成合格新聲,品竹作出塵雅韻。琴彈古調,棋覆新圖。賦詩琢句,追風雅見於篇中;搦管丹青,奪造化生於筆下。

建封雖聞其才色無雙,緣到任之初,未暇召於樽俎之間。忽一日,中書舍人白樂天,名居易,自長安來,宣諭兗鄆,路過徐府,乃建封之故人也。喜樂天遠來,遂置酒邀飲於公館,只見:

幕卷流蘇,簾垂朱箔。瑞腦煙噴寶鴨,香醪光溢瓊壺。果劈天漿,食烹異味。綺羅珠翠,列兩行粉面梅妝;脆管繁音,奏一派新聲雅韻。遍地舞裀鋪蜀錦,當筵歌拍按紅牙。

當時酒至數巡,食供兩套,歌喉少歇,舞袖亦停。忽有一妓,抱胡琴立於筵前,轉袖調弦,獨奏一曲,縴手斜拈,輕敲慢按。滿座清香消酒力,一庭雅韻爽煩襟。須臾彈徹韶音,抱胡琴侍立。建封與樂天俱喜調韻清雅,視其精神舉止,但見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天然,迥出倫輩。回視其餘諸妓,粉黛如土。遂呼而問曰:「孰氏?」其妓斜抱胡琴,緩移蓮步,向前對曰:「賤妾關盼盼也。」建封喜不自勝,笑謂樂天曰:「彭門樂事,不出於此。」樂天曰:「似此佳人,名達帝都,信非虛也!」建封曰:「誠如舍人之言,何惜一詩贈之?」樂天曰:「但恐句拙,反污麗人之美。」盼盼據卸胡琴,掩袂而言:「妾姿質醜陋,敢煩珠玉?若果不以猥賤見棄,是微軀隨雅文不朽,豈勝身後之榮哉!」樂天喜其黠慧,遂口吟一絕:

「鳳撥金鈿砌,檀槽後帶垂。
醉嬌無氣力,風裊牡丹枝。」

盼盼拜謝樂天曰:「賤妾之名,喜傳於後世,皆舍人所賜也。」於是賓主歡洽,盡醉而散。

翌日樂天車馬東去。自此建封專寵盼盼,遂於府第之側,擇佳地創建一樓,名曰「燕子樓」,使盼盼居之。建封治政之暇,輕車潛往,與盼盼宴飲;交飛玉斝,共理笙簧,璨錦相偎,鸞衾共展。綺窗唱和,指花月為題;繡閣論情,對松筠為誓。歌笑管弦,情愛方濃。不幸彩雲易散,皓月難圓,建封染病,盼盼請醫調治,服藥無效,問卜無靈,轉加沉重而死。子孫護持靈柩,歸葬北邙,獨棄盼盼於燕子樓中。香消衣被,塵滿琴箏,沉沉朱戶長扃,悄悄翠簾不捲。盼盼焚香指天誓曰:「妾婦人,無他計報尚書恩德,請落髮為尼,誦佛經資公冥福,盡此一世,誓不再嫁。」遂閉戶獨居,凡十換星霜,人無見面者。鄉黨中有好事君子,慕其才貌,憐其孤苦,暗暗通書,以窺其意。盼盼為詩以代柬答,前後積三百餘首,編綴成集,名曰《燕子樓集》,鏤板流傳於世。

忽一日,金風破暑,玉露生涼,雁字橫空,蛩聲喧草。寂寥院宇無人,靜鎖一天秋色。盼盼倚欄長嘆,獨言曰:「我作之詩,皆訴愁苦,未知他人能曉我意否?」沉吟良久,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不若賦詩寄呈樂天,訴我衷腸,必表我不負張公之德。遂作詩三絕,緘封付老蒼頭,馳赴西洛,詣白公投下。白樂天得詩,啟緘展視,其一曰: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人思悄然。
因埋冠劍歌塵散,紅袖香消二十年。」

其二曰:

「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送社來。
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結成灰。」

其三曰: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長!」

樂天看畢,嘆賞良久。不意一妓女能守節操如此,豈可棄而不答?亦和三章以嘉其意,遣老蒼頭馳歸。盼盼接得,拆開視之,其一曰:

「鈿暈羅衫色似煙,一回看着一潸然。
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得幾年?」

其二曰:

「今朝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冢上來。
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其三曰:

「滿簾明月滿庭霜,被冷香銷拂臥床。
燕子樓前清夜雨,秋來只為一人長。」

盼盼吟玩久之,雖獲驪珠和璧,未足比此詩之美。笑謂侍女曰:「自此之後,方表我一點真心。」正欲藏之篋中,見紙尾淡墨題小字數行,遂復展看,又有詩一首: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死不相隨。」

盼盼一見此詩,愁鎖雙眉,淚盈滿臉,悲泣哽咽,告侍女曰:「向日尚書身死,我恨不能自縊相隨,恐人言張公有隨死之妾,使尚書有好色之名,是玷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樂天不曉,故作詩相諷。我今不死,謗語未息。」遂和韻一章云:

「獨宿空樓斂恨眉,身如春後敗殘枝。
舍人不解人深意,諷道泉台不去隨。」

書罷擲筆於地,掩面長吁。久之,拭淚告侍女曰:「我無計報公厚德,惟墜樓一死,以表我心。」道罷,縴手緊褰繡袂,玉肌斜靠雕欄,有心報德酬恩,無意偷生苟活,下視高樓,踴躍奮身一跳。侍女急拽衣告曰:「何事自求橫夭?」盼盼曰:「一片誠心,人不能表,不死何為?」侍女勸曰:「今損軀報德,此心雖佳,但粉骨碎身,於公何益?且遣老母,使何人侍養?」盼盼沉吟久之曰:「死既不能,惟誦佛經,祝公冥福。」自此之後,盼盼惟食素飯一盂,閉閣焚香,坐誦佛經,雖比屋未嘗見面。久之鬢雲懶掠,眉黛慵描,倦理寶瑟瑤琴,厭對鴛衾鳳枕。不施朱粉,似春歸欲謝庚嶺梅花;瘦損腰肢,如秋後消疏隋堤楊柳。每遇花辰月夕,感舊悲哀,寢食失常。不幸寢疾,伏枕月餘,遽爾不起。老母遂卜吉葬於燕子樓後。

盼盼既死,不二十年間,而建封子孫,亦散蕩消索,盼盼所居燕子樓遂為官司所占。其地近郡圃,因其形勢改作花園,為郡將游賞之地。星霜屢改,歲月頻遷,唐運告終,五代更伯。當周顯德之末,天水真人承運而興,整頓朝綱,經營禮法。顧視而妖氛寢滅,指揮而宇宙廓清。至皇宋二葉之時,四海無犬吠之警。當時有中書舍人錢易,字希白,乃吳越王錢鏐之後裔也。文行詩詞,獨步朝野,久住紫薇,意欲一歷外任。遂因奏事之暇,上章奏曰:「臣久據詞掖,無毫髮之功,乞一小郡,庶竭駑駘!」上曰:「青魯地腴人善,卿可出鎮彭門。」遂除希白節制武寧軍,希白得旨謝恩。下車之日,宣揚皇化,整肅條章;訪民瘼於井邑,察冤枉於囹圄;屈己待人,親耕勸農;寬仁惠愛,勸化凶頑;悉皆奉業守約,廉謹公平。聽政月餘,節屆清明。既在暇日,了無一事,因獨步東階。天氣乍暄,無可消遣,遂呼蒼頭前導,閒遊圃中。但見:

晴光靄靄,淑景融融,小桃綻妝臉紅深,嫩柳裊宮腰細軟。幽亭雅榭,深藏花圃陰中;畫舫蘭橈,穩纜回塘岸下。鶯貪春光時時語,蝶弄晴光擾擾飛。

希白信步,深入芬芳,縱意游賞。到紅紫叢中,忽有危樓飛檻,映遠橫空,基址孤高,規模壯麗。希白舉目仰觀,見畫棟下有牌額,上書「燕子樓」三字。希白曰:「此張建封寵盼盼之處。歲月累更,誰謂遺蹤尚在!」遂攝衣登梯,徑上樓中,但見:

畫棟棲雲,雕梁聳漢,視四野如窺目下,指萬里如睹掌中。遮風翠幕高張,蔽日疏簾低下。移蹤但覺煙霄近,舉目方知宇宙寬。

希白倚欄長嘆言曰:「昔日張公清歌對酒,妙舞邀賓,百歲既終,雲消雨散,此事自古皆然,不足感嘆。但惜盼盼本一娼妓,而能甘心就死,報建封厚遇之恩,雖烈丈夫何以加此!何事樂天詩中,猶譏其不隨建封而死?實憐守節十餘年,自潔之心,泯沒不傳。我既知本末,若緘口不為褒揚,盼盼必抱怨於地下。」即呼蒼頭磨墨,希白染毫,作古調長篇,書於素屏之上,其詞曰:

「人生百歲能幾日?荏苒光陰如過隙。
樽中有酒不成歡,身後虛名又何益?
清河太守真奇偉,曾向春風種桃李。
欲將心事占韶華,無奈紅顏隨逝水。
佳人重義不顧生,感激深恩甘一死。
新詩寄語三百篇,貫串風騷洗沐耳。
清樓十二橫霄漢,低下珠簾鎖雙燕。
嬌魂媚魄不可尋,盡把闌干空倚遍!」

希白題罷,朗吟數過,忽有清風襲人,異香拂面。希白大驚,此非花氣,自何而來?方疑訝間,見素屏後有步履之聲。希白即轉屏後窺之,見一女子,雲濃紺發,月淡修眉,體欺瑞雪之容光,臉奪奇花之艷麗,金蓮步穩,束素腰輕。一見希白,嬌羞臉黛,急挽金鋪,平掩其身,雖江梅之映雪,不足比其風韻。希白驚訝,問其姓氏。此女舍金鋪,掩袂向前,敘禮而言曰:「妾乃守園老吏之女也。偶因令節,閒上層樓,忽值公相到來,妾荒急匿身於此,以蔽醜惡。忽聞誦吊盼盼古調新詞,使妾聞之,如獲珠玉,遂潛出聽於素屏之後,因而得面台顏。妾之行藏,盡於此矣。」希白見女子容顏秀麗,詞氣清揚,喜悅之心,不可言喻。遂以言挑之曰:「聽子議論,想必知音。我適來所作長篇,以為何如?」女曰:「妾門品雖微,酷喜吟詠,聞適來所誦篇章,錦心繡口,使九泉銜恨之心,一旦消釋。」希白又聞此語,愈加喜悅曰:「今日相逢,可謂佳人才子,還有意無?」女乃款容正色,掩袂言曰:「幸君無及於亂,以全貞潔之心。惟有詩一首,仰酬厚意。」遂於袖中取彩箋一幅上呈。希白展看其詩曰:

人去樓空事已深,至今惆悵樂天吟。
非君詩法高題起,誰慰黃泉一片心

希白讀罷,謂女子曰:「爾既能詩,決非園吏之女,果何人也?」女曰:「君詳詩意,自知賤妾微蹤,何必苦問?」希白春心蕩漾,不能拴束,向前拽其衣裾,忽聞檻竹敲窗,驚覺,乃一枕遊仙夢,伏枕於書窗之下。但見爐煙尚裊,花影微欹,院宇沉沉,方當日午。希白推枕而起,兀坐沉思:「夢中所見者,必關盼盼也。何顯然如是?千古所無,誠為佳夢。」反覆再三嘆曰:「此事當作一詞以記之。」遂成《蝶戀花》詞,信筆書於案上,詞曰:

「一枕閒欹春晝午,夢入華胥,邂逅飛瓊侶。嬌態翠顰愁不語,彩箋遺我新奇句。
幾許芳心猶未訴,風竹敲窗,驚散無尋處。惆悵楚雲留不住,斷腸凝望高唐路。」

墨跡未乾,忽聞窗外有人鼓掌作拍,抗聲而歌,調清韻美,聲入簾櫳。希白審聽窗外歌聲,乃適所作《蝶戀花》詞也。希白大驚曰:「我方作此詞,何人早已先能歌唱?」遂啟窗視之,見一女子翠冠珠珥,玉珮羅裙;向蒼蒼太湖石畔,隱珊珊翠竹叢中;繡鞋不動芳塵,瓊裾風飄裊娜。希白仔細定睛看之,轉柳穿花而去。希白嘆異,不勝惆悵。後希白官至尚書,惜軍愛民,百姓贊仰,一夕無病而終,這是後話。正是:

一首新詞吊麗容,貞魂含笑夢相逢。
雖為翰苑名賢事,編入稗官小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