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警世通言
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禍
作者:馮夢龍
第二十一卷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 話說大宋徽宗朝有個官人,姓計,名安,在北司官廳下做個押番,止只夫妻 兩口兒。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卻熱,無可消遣,卻安排了釣竿,迤邐取路來到 金明池上釣魚。釣了一日,不曾發市。計安肚裡焦躁,卻待收了釣竿歸去,覺道 浮子沉下去,鈎起一件物事來,計安道聲好,不知高低:「只有錢那裡討!」安 在籃內,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歸來。一頭走,只聽得有人叫道:「計安!」回 頭看時,卻又沒人。又行又叫:「計安,吾乃金明池掌。汝若放我,教汝富貴不 可言盡;汝若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於非命。」仔細聽時,不是別處,卻是魚籃 內叫聲。計安道:「卻不作怪!」一路無話。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籃兒。那渾家 道:「丈夫,快去廳里去,太尉使人來叫你兩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來。」計 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說不了,又使人來叫:「押番,太 尉等你。」計安連忙換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幹當官的事。了畢,回來家中,脫 了衣裳,教安排飯來吃。只見渾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見了,吃了一驚, 叫聲苦,不知高低:「我這性命休了!」渾家也吃一驚道:「沒甚事,叫苦連聲!」 押番卻把早間去釣魚的事說了一遍,道:「是一條金鰻,他說:『吾乃金明池掌, 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你合家死於非命。』你卻如何把他來害了?我 這性命合休!」渾家見說,啐了一口唾,道:「卻不是放屁!金鰻又會說起話來! 我見沒有下飯,安排他來吃,卻又沒事。你不吃,我一發吃了。」計安終是悶悶 不已。到得晚間,夫妻兩個解帶脫衣去睡。渾家見他懷悶,離不得把些精神來陪 侍他。自當夜之間,那渾家身懷六甲,只見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間又十月 滿足。臨盆之時,叫了收生婆,生下個女孩兒來。正是: 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歡,取名叫做慶奴。 時光如箭,轉眼之間,那女孩兒年登二八,長成一個好身材,伶俐聰明,又 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憐惜,有如性命。時遇靖康丙午年間,士馬離亂。因此計安 家夫妻女兒三口,收拾隨身細軟包裹,流落州府。後來打聽得車駕杭州駐蹕,官 員都隨駕來臨安。計安便迤邐取路奔行在來。不則一日,三口兒入城,權時討得 個安歇,便去尋問舊日官員相見了,依舊收留在廳着役,不在話下。計安便教人 尋間房,安頓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計安覷着渾家道:「我下番無事,若不做 些營生,恐坐吃山空,須得些個道業來相助方好。」渾家道:「我也這般想,別 沒甚事好做,算來只好開一個酒店。便是你上番時,我也和孩兒在這裡賣得。」 計安道:「你說得是,和我肚裡一般。」便去理會這節事。次日,便去打合個量 酒的人。卻是外方人,從小在臨安討衣飯吃,沒爹娘,獨自一個,姓周名得,排 行第三。安排都了,選吉日良時,開張店面。周三就在門前賣些果子,自捏合些 湯水。到晚間,就在計安家睡,計安不在家,那娘兒兩個自在家中賣。那周三直 是勤力,卻不躲懶。 倏忽之間,相及數月。忽朝一日,計安對妻子道:「我有句話和你說,不要 嗔我。」渾家道:「卻有甚事,只管說。」計安道:「這幾日我見那慶奴,全不 像那女孩兒相態。」渾家道:「孩兒日夜不曾放出去,並沒甚事,想必長成了恁 麼!」計安道:「莫托大!我見他和周三兩個打眼色。」當日沒話說。一日計安 不在家,做娘的叫那慶奴來:「我兒,娘有件事和你說,不要瞞我。」慶奴道: 「沒甚事。」娘便說道:「我這幾日,見你身體粗丑,全不相模樣,實對我說。」 慶奴見問,只不肯說。娘見那女孩兒前言不應後語,失張失志,道三不着兩,面 上忽青忽紅,娘道:「必有緣故!」捉住慶奴,搜檢他身上時,娘只嘆得口氣, 叫聲苦,連腮贈掌,打那女兒:「你卻被何人壞了?」慶奴吃打不過,哭着道: 「我和那周三兩個有事。」娘見說,不敢出聲,攧着腳,只叫得苦:「卻是怎 的計結?爹歸來時須說我在家管甚事!裝這般幌子!」周三不知裡面許多事,兀 自在門前賣酒。到晚,計安歸來歇息了,安排些飯食吃罷。渾家道:「我有件事 和你說。果應你的言語,那丫頭被周三那廝壞了身體。」那計安不聽得說,萬事 全休,聽得說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渾家攔住道: 「且商量,打了他,不爭我家卻是甚活計!」計安道:「我指望教這賤人去個官 員府第,卻做出這般事來。譬如不養得,把這丫頭打殺了罷。」做娘的再三再四 勸了一個時辰。爹性稍過,便問這事卻怎地出豁。作娘的不慌不忙,說出一個法 兒來。正是: 金風吹樹蟬先覺,斷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妝幌子。」計安道:「你且說。」渾家說:「周 三那廝,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來招贅了?」說話的,當時不把女兒嫁與周三, 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場,兩下趕開去,卻沒後面許多說話。不想計安聽信了 妻子之言,便道:「這也使得。」當日且分付周三歸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 「我早間見那做娘的打慶奴,晚間押番歸卻,打發我出門,莫是東窗事發?若是 這事走漏,須教我吃官司,如何計結?」沒做理會處。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閒話提過,離不得計押番使人去說合周三,下財納禮,擇日成親,不在話下。 倏忽之間,周三入贅在家,一載有餘,夫妻甚是說得着。兩個暗地計較了, 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懶不動。周三那廝,打出弔入,公然乾顙。計 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廝鬧。便和渾家商量,和這廝官司一場,奪了休,卻不 妨得。日前時便怕人笑,沒出手,今番只說是招那廝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 三些個事,鬧將起來,和他打官司。鄰舍勸不住,奪了休。周三隻得離了計押番 家,自去趕趁;慶奴不敢則聲,肚裡自煩惱,正自生離死別。 討休在家相及半載,只見有個人來尋押番娘,卻是個說親的媒人。相見之後, 坐定道:「聞知宅上小娘子要說親,老媳婦特來。」計安道:「有甚好頭腦,萬 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別人,這個人是虎翼營有請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員去 處,姓戚名青。」計安見說,因緣相撞,卻便肯,即時便出個帖子。幾杯酒相待, 押番娘便說道:「婆婆用心則個。事成時,卻得相謝。」婆婆謝了,自去。夫妻 兩個卻說道:「也好,一則有請受官身;二則年紀大些,卻老成;三則周三那廝 不敢來胡生事,已自嫁了個官身。我也認得這戚青,卻善熟。」話中見快,媒人 一合說成。依舊少不得許多節次成親。卻說慶奴與戚青兩個說不着,道不得個少 女少郎,情色相當。戚青卻年紀大,便不中那慶奴意,卻整日鬧吵,沒一日靜辦。 爹娘見不成模樣,又與女奪休,告托官員,封過狀子,去所屬看人情面,給狀判 離。戚青無力勢。被奪了休。遇吃得醉,便來計押番門前罵,忽朝一日,發出句 說話來,教「張公吃酒李公醉」,「柳樹上着刀,桑樹上出血」。正是: 安樂窩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書來。 多應只是名和利,撇在床頭不拆開。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來廝罵。卻又不 敢與他爭。初時鄰里也來相勸。次後吃得醉便來,把做常事,不管他。一日,戚 青指着計押番道:「看我不殺了你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鄰里都知。 卻說慶奴在家,又經半載。只見有個婆婆來閒話,莫是來說親?相見了,茶 罷,婆子道:「有件事要說,怕押番焦躁。」計安夫妻兩個道:「但說不妨。」 婆子道:「老媳婦見小娘子兩遍說親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個好官員家?三五年 一程,卻出來說親也不遲。」計安聽說,肚裡道:「也好,一則兩遍裝幌子,二 則壞了些錢物,卻是又嫁甚麼人是得?」便道:「婆婆有甚麼好去處教孩兒去則 個?」婆子道:「便是有個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婦來說,見在家中安歇。 他曾來宅上吃酒,認得小娘子。他是高郵軍主簿,如今來這裡理會差遣,沒人相 伴。只是要帶歸宅里去,卻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兩個計議了一會,便道: 「若是婆婆說時,必不肯相誤,望婆婆主盟則個。」當日說定,商量揀日,做了 文字。那慶奴拜辭了爹娘,便來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個失鄉之鬼,父子不得相 見。正是: 天聽寂無聲,蒼蒼何處尋?非高亦非遠,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郵軍主簿,家小都在家中,來行在理會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 討得慶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間寒食節,夜裡正月半。那慶奴思衣得衣,思食 得食。數月後,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費用錢物。不只一日,干 當完備,安排行裝,買了人事,雇了船隻,即日起程,取水路歸來。在路貪花戀 酒,遷延程途,直是怏怏。相次到家,當直人等接着。那恭人出來,與官人相見。 官人只應得喏,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慶奴入來參拜恭人。慶奴低 着頭,走入來立地,卻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問:「這是甚麼人?」官 人道:「實不瞞恭人,在都下早晚無人使喚,胡亂討來相伴,今日帶來伏事恭人。」 恭人看了慶奴道:「你卻和官人好快活!來我這裡做甚麼?」慶奴道:「奴一時 遭際,恭人看離鄉背井之面。」只見恭人教兩個養娘來:「與我除了那賤人冠子, 脫了身上衣裳,換幾件粗布衣裳着了,解開腳,蓬鬆了頭,罰去廚下打水燒火做 飯。」慶奴只叫得萬萬聲苦,哭告恭人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慶 奴,情願轉納身錢,還歸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罰你廚下吃 些苦,你從前快活也勾了。」慶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帶我來,卻教我恁地模樣! 你須與我告恭人則個。」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隨你了得的包待制,也 斷不得這事。你且沒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他性下,卻與你告。」即時押慶奴 到廚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時,只消退在牙家,轉變身錢便了,何鬚髮 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說哩!」自此罰在廚下,相及一月。忽一日晚, 官人去廚下,只聽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聽得,認得是慶奴聲音。走近前來, 兩個扯住了哭,不敢高聲,便說道:「我不合帶你回來,教你吃這般苦!」慶奴 道:「你只管教我在這裡受苦,卻是幾時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 理救你處。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轉變身錢,安排廨舍,悄悄地教你在那 里住。我自教人把錢來,我也不時自來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慶奴道:「若 得如此,可知好哩!卻是災星退度。」當夜官人離不得把這事說道:「慶奴受罪 也勾了。若不要他時,教發付牙家去,轉變身錢。」恭人應允,不知裡面許多事。 且說官人差一個心腹虞候,叫做張彬,專一料理這事。把慶奴安頓廨舍里,隔得 那宅中一兩條街,只瞞着恭人一個不知。官人不時便走來,安排幾杯酒吃了後, 免不得幹些沒正經的事。 卻說宅里有個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七歲,直是得人惜,有時往來慶奴那 里耍。爹爹便道:「我兒不要說向媽媽道,這個是你姐姐。」孩兒應喏。忽一日, 佛郎來,要走入去。那張彬與慶奴兩個相併肩而坐吃酒。佛郎見了,便道:「我 只說向爹爹道。」兩個男女迴避不迭,張彬連忙走開躲了。慶奴一把抱住佛郎, 坐在懷中,說:「小官人不要胡說。姐姐自在這裡吃酒,等小官人來,便把果子 與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說:「我向爹爹道,你和張虞候兩個做甚麼。」慶奴 聽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說了,我兩個卻如何!」眉頭一縱,計上心來: 「寧苦你,莫苦我。沒奈何,來年今月今日今時,是你忌辰!」把條手巾,捉住 佛郎,撲番在床上,便去一勒。哪裡消半碗飯時,那小官人命歸泉世。正是: 時間風火性,燒卻歲寒心。 一時把那小官人來勒殺了,卻是怎地出豁?正沒理會處,只見張彬走來。慶 奴道:「叵耐這廝,只要說與爹爹知道,我一時慌促把來勒死了。」那張彬聽說, 叫聲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卻如何出豁?」慶奴道:「你教 我壞了他,怎恁地說!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這裡,我和你收拾些包 裹,走歸行在見我爹娘,這須不妨。」張彬沒奈何,只得隨順。兩個打疊包兒, 漾開了逃走。離不得宅中不見了佛郎,尋到慶奴家裡,見他和張彬走了,孩兒勒 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賞捉捕,不在話下。 張彬和慶奴兩個取路到鎮江。那張彬肚裡思量着老娘,憶着這事,因此得病, 就在客店中將息。不止一日,身邊細軟衣物解盡。張彬道:「要一文看也沒有, 卻是如何計結?」簌簌地兩行淚下:「教我做個失鄉之鬼!」慶奴道:「不要須 惱,我有錢。」張彬道:「在那裡?」慶奴道:「我會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 這裡怕不得羞。何不買個鑼兒,出去諸處酒店內賣唱,趁百十文,把來使用,是 好也不好?」張彬道:「你是好人家兒女,如何做得這等勾當?」慶奴道:「事 極無奈,但得你沒事,和你歸臨安見我爹娘。」從此慶奴只在鎮江店中趕趁。 話分兩頭,卻說那周三自從奪休了,做不得經紀,歸鄉去投奔親戚又不着。 一夏衣裳着汗,到秋來都破了。再歸行在來,於計押番門首過。其時是秋深天氣, 蒙蒙的雨下。計安在門前立地,周三見了便唱個喏。計安見是周三,也不好問他 來做甚麼。周三道:「打這裡過,見丈人,唱個喏。」計安見他身上襤褸,動了 個惻隱之心,便道:「入來,請你吃碗酒了去。」當時只好休引那廝,卻沒甚事; 千不合,萬不合,教入來吃酒,卻教計押番:一種是死,死之太苦;一種是亡, 亡之太屈! 卻說計安引周三進門。老婆道:「沒事引他來做甚?」周三見了丈母,唱了 喏,道:「多時不見。自從奪了休,病了一場,做不得經紀,投遠親不着。姐姐 安樂?」計安道:「休說!自你去之後,又討頭腦不着。如今且去官員人家三二 年,卻又理會。」便教渾家暖將酒來,與周三吃。吃罷,沒甚事,周三謝了自去。 天色卻晚,有一兩點雨下。周三道:「也罪過他留我吃酒,卻不是他家不好,都 是我自討得這場須惱。」一頭走,一頭想:「如今卻是怎地好?深秋來到,這一 冬如何過得?」自古人極計生,驀上心來:「不如等到夜深,掇開計押番門。那 老夫妻兩個又睡得早,不防我。拿些個東西,把來過冬。」那條路卻靜,不甚熱 鬧。走回來等了一歇,掇開門閃身入去,隨手關了。仔細聽時,只聽得押番娘道: 「關得門戶好?前面響。」押番道:「撐打得好。」渾家道:「天色雨下,怕有 做不是的。起去看一看,放心。」押番真箇起來看,周三聽得,道:「苦也,起 來捉住我,卻不利害!」去那灶頭邊摸着把刀在手,黑地里立着。押番不知頭腦, 走出房門看時,周三讓他過一步,劈腦後便剁。覺道襯手,劈然倒地,命歸泉世。 周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來殺了。」不則聲,走上床,揭開帳子,把押 番娘殺了。點起燈來,把家中有底細軟包裹都收拾了。碌亂了半夜,周三背了包 裹,倒拽上門,迤邐出關北門。 且說天色已曉,人家都開門。只見計押番家靜悄悄不聞聲息。鄰舍道:「莫 是睡殺了也?」隔門叫喚不應。推那門時,隨手而開。只見那中門裡計押番死屍 在地,便叫押番娘,又不應。走入房看時,只見床上血浸着那死屍,箱籠都開了。 眾人都道:「不是別人,是戚青這廝,每日醉了來罵,便要殺他!今日真箇做出 來!」即時經由所屬,便去捉了戚青。戚青不知來歷,一條索縛將去,和鄰舍解 上臨安府。府主見報殺人公事,即時升廳,押那戚青至面前,便問:「有請官身, 輒敢禁城內殺命掠財!」戚青初時辯說,後吃鄰舍指證叫罵情由,分說不得。結 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請官身,禁城內圖財殺人,押赴市曹處斬。但見:刀過 時一點清風,屍倒處滿街流血。戚青枉吃了一刀。 且說周三壞了兩個人命,只恁地休,卻沒有天理!天幾曾錯害了一個,只是 時辰未到。且說周三迤邐取路,直到鎮江府,討個客店歇了。沒事,出來閒走一 遭。覺道肚中有些飢,就這裡買些酒吃。只見一家門前招子上寫道:「醞成春夏 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周三入去時,酒保唱了喏,問了升數,安排蔬菜下 口。方才吃得兩盞,只見一個人,頭頂着廝鑼,入來閤兒前,道個萬福。周三抬 頭一看,當時兩個都吃一驚:不是別人,卻是慶奴。周三道:「姐姐,你如何卻 在這裡?」便教來坐地,教量酒人添只盞來,便道:「你家中說賣給官員人家, 如今卻如何恁地?」慶奴見說,淚下數行,但見:幾聲嬌語如鶯囀,一串真珠落 線頭,道:「你被休之後,嫁個人不着,如今賣我在高郵軍主簿家。到得他家, 娘子妒色,罰我廚下打火,挑水做飯,一言難盡,吃了萬千辛苦。」周三道: 「卻如何流落到此?」慶奴道:「實不相瞞。後來與本府虞候兩個有事,小官人 撞見,要說與他爹爹,因此把來勒殺了。沒計奈何,逃走在此,那廝卻又害病在 店中。解當使盡,因此我便出來撰幾錢盤纏。今日天與之幸,撞見你。吃了酒, 我和你同歸店中。」周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須不去。」慶奴道:「不 妨,我自有道理。」那裡是教周三去?又教壞了一個人性命。有詩為證:日暮迎 來香閣中,百年心事一宵同。寒雞鼓翼紗窗外,已覺恩情逐曉風。當時兩個同到 店中,甚是說得着。當初兀自贖藥煮粥,去看那張彬;次後有了周三,便不管他, 有一頓,沒一頓。張彬又見他兩個公然在家乾顙,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氣, 死了。兩個正是推門入桕,免不得買具棺木盛殮,把去燒了。周三搬來店中,兩 個依舊做夫妻。周三道:「我有句話和你說,如今卻不要你出去賣唱,我自尋些 道路,撰得錢來使。」慶奴道:「怎麼恁地說。當初是沒計奈何,做此道路。」 自此兩個恩情,便是雲淡淡天邊鸞風,水沉沉交頸鴛鴦;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 長。 忽一日,慶奴道:「我自離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 娘,大蟲惡殺不吃兒。」周三道:「好卻好,只是我和你歸去不得。」慶奴道: 「怎地?」周三卻待說,又忍了。當時只不說便休;千不合,萬不合,說出來, 分明似飛蛾投火,自送其死。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慶奴要問個備細。周三道:「實不相瞞,如此如此,把你爹娘都殺了,卻走 在這裡,如何歸去得!」慶奴見說,大哭起來,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娘來殺 了?」周三道:「住,住!我不合殺了你爹娘,你也不合殺小官人和張彬,大家 是死的。」慶奴沉吟半晌,無言抵對。倏忽之間,相及數月。周三忽然害着病, 起床不得。身邊有些錢物,又都使盡。慶奴看着周三道:「家中沒柴米,卻是如 何?你卻不要嗔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舊去賣唱幾時,等你好了,卻又理 會。」周三無計可施,只得應允。自從出去趕趁,每日撰得幾貫錢來,便無話說。 有時撰不得來,周三那廝便罵:「你都是又喜歡漢子,貼了他!」不由分說。若 撰不來,慶奴只得去到處熟酒店裡櫃頭上,借幾貫歸家。撰得來便還他。 一日,卻是深冬天氣,下雪起來,慶奴立在危樓上,倚着闌干立地。只見三 四個客人,上樓來吃酒。慶奴道:「好大雪,晚間沒錢歸去,那廝又罵。且喜那 三四個客人來飲酒,我且胡亂去賣一賣。」便去揭開簾兒,打個照面,慶奴只叫 得「苦也!」不是別人,卻是宅中當直的,叫一聲:「慶奴,你好做作,卻在這 里!」嚇得慶奴不敢則聲。元來宅中下狀,得知道走過鎮江,便差宅中一個當直 廝趕着做公的來捉,便問:「張彬在那裡?」慶奴道:「生病死了,我如今卻和 我先頭丈夫周三在店裡住。那廝在臨安把我爹娘來殺了,卻在此撞見,同做一處。」 當日酒也吃不成,即時縛了慶奴,到店中床上拖起周三,縛了解來府中,盡情勘 結。兩個各自認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內有戚青屈死,別作施行。周三不合圖 財殺害外父外母,慶奴不合因姦殺害兩條性命,押赴市曹處斬。但見:犯由前引, 棍棒後隨;前街後巷,這番過後幾時回?把眼睜開,今日始知天報近。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禮,不犯蕭何六尺條。 這兩個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 道不得個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後人評論此事,道計押番釣了金鰻,那時金鰻在竹籃中開口原說道:「你若 害我,教你合家人口,死於非命。」只合計押番夫妻償命,如何又連累周三、張 彬、戚青等許多人?想來這一班人也是一緣一會,該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鰻 作個引頭。連這金鰻說話,金明池執掌,未知虛實,總是個凶妖之先兆。計安即 知其異,便不該帶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大凡物之異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詩 為證: 李救朱蛇得美姝,孫醫龍子獲奇書。 勸君莫害非常物,禍福冥中報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