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警世通言
第三十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
作者:馮夢龍
第三十一卷

朱文燈下逢劉倩,師厚燕山遇故人。隔斷死生終不泯,人間最切是深情。 話說大唐中和年間,博陵有個才子,姓崔,名護,生得風流俊雅,才貌無雙。 偶遇春榜動,選場開,收拾琴劍書箱,前往長安應舉。時當暮春,崔生暫離旅舍, 往城南郊外游賞。但覺口燥咽干,唇焦鼻熱。一來走得急,那時候也有些熱了。 這崔生只為口渴,又無溪澗取水。只見一個去外:灼灼桃紅似火,依依綠柳如煙; 竹籬,茅舍、黃土壁、白板扉,哰々犬吠桃源中,兩兩黃鸝鳴翠柳。崔生去叩 門,覓一口水。立了半日,不見一人出來。正無計結,忽聽得門內笑聲,崔生鷹 覷鶻望,去門縫裡一瞧:元來那笑的,卻是一個女孩兒,約有十六歲。那女兒出 來開門,崔生見了,口一發燥,咽一發乾,唇一發焦,鼻一發熱。連忙叉手向前 道:「小娘子拜揖!」那女兒回個嬌嬌滴滴的萬福,道:「官人寵顧茅舍,有何 見諭?」崔生道:「卑人博陵崔護,別無甚事,只因走遠氣喘,敢求勺水解渴則 個。」女子聽罷,並無言語,疾忙進去,用纖纖玉手,捧着磁甌,盛半甌茶,遞 與崔生。崔生接過,呷入口,透心也似涼好爽利。只得謝了自回,想着功名,自 去赴選。誰想時運未到,金榜無名;離了長安,匆匆回鄉去了。倏忽一年,又遇 開科。崔生又起身赴試。追憶故人,且把試事權時落後,急往城南,一路上東觀 西望,只怕錯認了女兒住處。頃刻到門前,依舊桃紅柳綠,犬吠鶯啼。崔生至門, 見寂寞無人,心中疑惑。還去門縫裡瞧時,不聞人聲。徘徊半晌,去白板扉上題 四句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 風。」題罷,自回。明日放心不下,又去探看,忽見門兒呀地開了,走出一個人 來。生得鬚眉皓白,鬢髮稀疏。身披白布道袍,手執斑竹拄杖。堪為四皓商山客, 做得磻溪執釣人。那老兒對崔生道:「君非崔護麼?」崔生道:「丈人拜揖,卑 人是也。不知丈人何以見識?」那老兒道:「君殺我女兒,怎生不識?」驚得崔 護面色如土,道:「卑人未嘗到老丈宅中,何出此言?」老兒道:「我女兒去歲 獨自在家,遇你來覓水。去後昏昏如醉,不離床蓆。昨日忽說道:『去年今日曾 遇崔郎,今日想必來也。』走到門前,望了一日,不見。轉身抬頭,忽見白板扉 上詩,長哭一聲,瞥然倒地,老漢扶入房中,一夜不醒。早間忽然開眼道:『崔 郎來了,爹爹好去迎接!」今君果至,豈非前定?且請進去一看。」誰想崔生入 得門來,裡面哭了一聲。仔細看時,女兒死了。老兒道:「郎君今番真箇償命!」 崔生此時,又驚又痛。便走到床前,坐在女兒頭邊,輕輕放起女兒的頭,伸直了 自家腿,將女兒的頭,放在腿上,親着女兒的臉道:「小娘子,崔護在此!」頃 刻間,那女兒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須臾就走起來。老兒十分歡喜,就賠妝奩, 招贅崔生為婿。後來崔生發跡為官,夫妻一世團圓。正是: 月缺再圓,鏡離再合,花落再開,人死再活。 為甚今日說這段話?這個便是死中得活。有一個多情的女兒,沒興遇着個子 弟,不能成就,乾折了性命,反作成別人洞房花燭。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說這女兒遇着的子弟,卻是宋朝東京開封府有一員外,姓吳,名子虛。平生 是個真實的人,止生得一個兒子,名喚吳清。正是愛子嬌痴,獨兒得惜。那吳員 外愛惜兒子,一日也不肯放出門。那兒子卻是風流博浪的人,專要結識朋友,覓 柳尋花。忽一日,有兩個朋友來望,卻是金枝玉葉,鳳子龍孫,是宗室趙八節使 之子,兄弟二人,大的諱應之,小的諱茂之,都是使錢的勤兒。兩個叫院子通報, 吳小員外出來迎接,分賓而坐。獻茶畢,問道:「幸蒙恩降,不知又何使令?」 二人道:「即今清明時候,金明池上,士女喧闐,遊人如蟻。欲同足下一游,尊 意如何?」小員外大喜道:「蒙二兄不棄寒賤,當得奉賠。」小員外便教童兒挑 了酒樽食罍,備三匹馬,與兩個同去。迤邐早到金明池。陶谷學士有首詩道: 「萬座笙歌醉後醒,繞池羅泬翠煙生。雲藏宮殿九重碧,日照乾坤五色明。波面 畫橋天上落,岸邊遊客鑒中行。駕來將幸龍舟宴,花外風傳萬歲聲。」 三人繞池遊玩,但見:桃紅似錦,柳綠如煙。花間粉蝶雙雙,枝上黃鸝兩兩。 踏青士女紛紛至,賞玩遊人隊隊來。三人就空處,飲了一回酒。吳小員外道: 「今日天氣甚佳,只可惜少個侑酒的人兒。」二趙道:「酒已足矣,不如閒步消 遣觀看士女遊人,強似呆坐。」三人挽手同行。剛動腳不多步,忽聞得一陣香風, 絕似麝蘭香,又帶些脂粉氣。吳小員外迎這陣香風上去。忽見一簇婦女,如百花 鬥彩,萬卉爭妍。內中一位娘子,剛則十五六歲模樣,身穿杏黃衫子,生得如何: 眼橫秋水,眉拂春山,發似雲堆,足如蓮蕊。兩顆櫻桃分素口,一枝楊柳斗纖腰。 未領略遍體溫香,早已睹十分丰韻。吳小員外看見,不覺遍體蘇麻,急欲捱身上 前。卻被趙家兩兄弟拖回,道:「良家女子,不可調戲。恐耳目甚多,惹禍招非。」 小員外雖然依允,卻似勾去了魂靈一般。那小娘子隨着眾女娘自去了。小員外與 二趙相別自回。一夜不睡,道:「好個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訪問他居止姓 名。若訪問得明白,央媒說合,或有三分僥倖。」 次日,放心不下,換了一身整齊衣服,又約了二趙,在金明池上尋昨日小娘 子蹤跡。分明昔日陽台路,不見當時行雨人。吳小員外在遊人中,往來尋趁,不 見昨日這位小娘子,心中悶悶不悅。趙大哥道:「足下情懷少樂,想尋春之興未 遂。此間酒肆中,多有當壚少婦。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肯的,沽飲三 杯,也當春風一度,如何?」小員外道:「這些老妓夙娼,殘花敗柳,學生平日 都不在意。」趙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個酒肆,到也精雅。內中有個量 酒的女兒,大有姿色,年紀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來。」小員外欣然道:「煩 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見一個小酒店,外邊花竹扶疏,裡面杯盤羅列。 趙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門來,悄無人聲。不免喚一聲:「有人麼? 有人麼?」須臾之間,似有如無,覺得嬌嬌媚媚,妖妖嬈嬈,走一個十五六歲花 朵般多情女兒出來。那三個子弟,見了女兒,齊齊的三頭對地,六臂向身,唱個 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兒,見了三個子弟,一點春心動了,按捺不 下,一雙腳兒出來了,則是麻麻地進去不得。緊挨着三個子弟坐地,便教迎兒取 酒來。那四個可知道喜!四口兒並來,沒一百歲。方才舉得一杯,忽聽得驢兒蹄 響,車兒輪響,卻是女兒的父母上墳回來。三人敗興而返。 迤邐春色凋殘,勝游難再,只是思憶之心,形於夢寐。轉眼又是一年。三個 子弟不約而同,再尋舊約。頃刻已到。但見門戶蕭然,當壚的人不知何在。三人 少歇一歇問信,則見那舊日老兒和婆子走將出來,三人道:「丈丈拜揖,有酒打 一角來。」便問:「丈丈,去年到此,見個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見?」那老 兒聽了,簌地兩行淚下:「覆官人,老漢姓盧,名榮。官人見那量酒的就是老拙 女兒,小名愛愛。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墳,不知何處來三個輕薄廝兒,和他吃酒, 見我回來散了,中間別事不知。老拙兩個薄薄罪過他兩句言語,不想女兒性重, 頓然悒怏,不吃飲食,數日而死。這屋後小丘,便是女兒的墳。」說罷,又簌簌 地淚下。三人噤口不敢再問,連忙還了酒錢,三個馬兒連着,一路傷感不已。回 頭顧盼,淚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 夜深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那三個正行之際,恍惚見一婦人,素羅罩首,紅帕當胸,顫顫搖搖,半前半 卻,覷着三個,低聲萬福,那三個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縫, 地下有影;道是夢裡,自家掐着又疼。只見那婦人道:「官人認得奴家,即去歲 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媽詐言我死,虛堆個土墳,待瞞過官人 們。奴家思想前生有緣,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裡一個曲巷小樓,且是瀟灑,尚 不棄嫌,屈尊一顧。」三人下馬齊行。瞬息之間,便到一個去處。入得門來,但 見:小樓連苑,斗帳藏春。低檐淺映紅簾,曲閣遙開錦帳。半明半暗,人居掩映 之中,萬綠萬紅,春滿風光之內。 上得樓兒,那女兒便叫:「迎兒,安排酒來,與三個姐夫賀喜。」無移時, 酒到痛飲。那女兒所事熟滑。唱一個嬌滴滴的曲兒,舞一個妖媚媚的破兒,搊一 個緊颼颼的箏兒,道一個甜甜嫩嫩的千歲兒。那弟兄兩個飲散,相別去了。吳小 員外回身轉手,搭定女兒香肩,摟定女兒細腰,捏定女兒縴手,醉眼乜斜,只道 樓兒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點兒事。睡到天明,起來梳洗,吃些早飯,兩口 兒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吳小員外焚香設誓,齧臂為盟。那女兒方才掩着臉,笑 了進去。吳小員外自一路悶悶回家。見了爹媽,道:「我兒,昨夜宿於何處?教 我一夜不睡,亂夢顛倒。」小員外道:「告爹媽,兒為兩個朋友是皇親國戚,要 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媽見說是皇親,又曾來望,便不疑他。誰想情之所鍾, 解釋不得。有詩為證:剷平荊棘蓋樓台,樓上笙歌鼎沸開。歡笑未終離別起,從 前荊棘又生來。 那小員外與女兒兩情廝投,好說得着。可知哩,筍芽兒般後生,遇着花朵兒 般女娘,又是芳春時候,正是: 佳人窈窕當春色,才子風流正少年。 小員外只為情牽意惹,不隔兩日,少不得去伴女兒一宵。只一件,但見女兒 時,自家覺得精神百倍,容貌勝常;才到家便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漸漸有如鬼 質,看看不似人形;飲食不思,藥餌不進。父母見兒如此,父子情深,顧不得朋 友之道,也顧不得皇親國戚,便去請趙公子兄弟二人來,告道:「不知二兄日前 帶我豚兒何處非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醫得好,一句也不敢言;萬一有些不測, 不免擊鼓訴冤,那時也怪老漢不得。」那兄弟二人聽罷,切切偶語:「我們雖是 金枝玉葉,爭奈法度極嚴,若子弟賢的,一般如凡人敘用;若有些爭差的,罪責 卻也不小。萬一被這老子告發時,畢竟於我不利。」疾忙回言:「丈丈,賢嗣之 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將金明口酒店上遇見花枝般多情女兒,始末敘了一遍。老 兒大驚,道:「如此說,我兒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計可以相救?」二人道:「有 個皇甫真人,他有斬妖符劍,除非請他來施設,退了這邪鬼,方保無恙。」老兒 拜謝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卻是: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 然未保。 兩個上了路,遠遠到一山中,白雲深處,見一茅庵:黃茅蓋屋,白石壘牆。 陰陰松螟鶴飛回,小小池晴龜出曝;翠柳碧梧夾路,玄猿白鶴迎門。頃刻間庵里 走出個道童來,道:「二位莫不是尋師父救人麼?」二人道:「便是,相煩通報 則個!」道童道:「若是別患,俺師父不去,只割情慾之妖。卻為甚的?情能生 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慾之妖, 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請出皇甫真人。真人見道童已說過了,「吾可一去!」 迤邐同到吳員外家。才到門首,便道:「這家被妖氣罩定,卻有生氣相臨。」卻 好小員外出見,真人吃了一驚,道:「鬼氣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 驚得老夫妻都來跪告真人:「俯垂法術,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說, 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這鬼必然先到。倘若滿了一百二十日,這鬼 不去,員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員外應允。備素齋,請皇甫真人齋罷,相 別自去。老員外速教收拾擔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觀前定錄,生死不由人。 小員外請兩個趙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時,由你登山涉嶺,過澗渡橋,閒中 鬧處,有伴無人,但小員外吃食,女兒在旁供菜;員外臨睡,女兒在傍解衣;若 員外登廁,女兒拿着衣服。處處莫避,在在難離。不覺在洛陽幾日。忽然一日屈 指算時,卻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兩個趙公子和從人守着小員外,請到酒 樓散悶,又愁又怕,都閣不住淚汪汪地,又怕小員外看見,急急拭了。小員外目 睜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頭倚着欄干,恰好皇甫真人騎個驢兒過來。趙公子看 見了,慌忙下樓,當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吳清從人都一齊跪下拜求。 真人便就酒樓上結起法壇,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詞。行持了畢,把一口寶劍, 遞與小員外道:「員外本當今日死!且將這劍去,到晚緊閉了門。黃昏之際,定 來敲門。休問是誰,速把劍斬之。若是有幸,斬得那鬼,員外便活;若不幸誤傷 了人。員外只得納死。總然一死還有可脫之理。」分付罷,真人自騎去了。小員 外得了劍,巴到晚間,閉了門。漸次黃昏,只聽得剝啄之聲。員外不露聲息,悄 然開門,便把劍斫下,覺得隨手倒地。員外又驚又喜,心窩裡突突地跳,連叫: 「快點燈來。」眾人點燈來照,連店主人都來看。不看猶可,看時,眾人都吃了 一大驚: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認得砍倒的屍首,卻是店裡奔走的小廝阿壽,十五歲了,因往街上登 東,關在門外,故此敲門,恰好被劍砍壞了。當時店中嚷動,地方來,見了人命 事,便將小員外縛了。兩個趙公子也被縛了。等待來朝,將一行人解到河南府。 大尹聽得是殺人公事,看了辭狀,即送獄司勘問。吳清將皇甫真人斬妖事,備細 說了。獄司道:「這是荒唐之言。見在殺死小廝,真正人命,如何抵釋!」喝教 手下用刑。卻得跟隨小員外的在衙門中使透了銀子。獄卒稟道:「吳清久病未痊, 受刑不起。那兩個宗室,止是干連小犯。」獄官借水推船,權把吳清收監,候病 痊再審,二趙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將棺木安放屍首,聽候堂上吊驗,斬妖劍作 兇器駐庫。 卻說吳小員外是夜在獄中垂淚嘆道:「爹娘止生得我一人,從小寸步不離, 何期今日死於他鄉!早知左右是死,背井離鄉,着甚麼來!」又嘆道:「小娘子 呵,只道生前相愛,誰知死後纏綿,恩變成仇,害得我骨肉分離,死無葬身之地, 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覺睡去。夢見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兒,妖 妖嬈嬈,走近前來,深深道個萬福,道:「小員外休得悵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後, 感太元夫人空中經過,憐奴無罪早夭,授以太陰鍊形之術,以此元形不損,且得 遊行世上。感員外隔年垂念,因而冒恥相從。亦是前緣罕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 妻。今已完滿,奴自當去。前夜特來奉別,不意員外起其惡意,將劍砍奴。今日 受一夜牢獄之苦,以此相報。阿壽小廝,自在東門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覆驗屍 首,便得脫罪。奴又與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員外試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 元神復舊;又一粒員外謹藏之,他日成就員外一段佳姻,以報一百二十日夫妻之 恩。」說罷,出藥二粒,如雞豆般,其色正紅,分明是兩粒火珠。那女兒將一粒 納於小員外袖內,一粒納於口中,叫聲:「奴去也,還鄉之日,千萬到奴家荒墳 一顧,也表員外不忘故舊之情。」小員外再欲叩問詳細,忽聞鐘聲聒耳,驚醒將 來。口中覺有異香,腹里一似火團展轉,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上頓覺 健旺。摸摸袖內,一粒金丹尚在,宛如夢中所見。小員外隱下餘情,只將女鬼托 夢說阿壽小廝見在,請覆驗屍首,便知真假。獄司稟過大尹,開棺檢視,原來是 舊笤帚一把,並無他物。尋到東門外古墓,那阿壽小廝如醉夢相似,睡於破石槨 之內。眾人把薑湯灌醒,問他如何到此,那小廝一毫不知。獄司帶那小廝並笤帚 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來認,實是阿壽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將眾人趕 出。皇甫真人已知斬妖劍不靈,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趙接得吳小員外,連稱恭 喜,酒店主人也來謝罪。三人別了主人家,領着僕從,歡歡喜喜回開封府來。 離城還有五十餘里,是個大鎮,權歇馬上店,打中火。只見間壁一個大戶人 家門首,貼一張招醫榜文:「本宅有愛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識。倘有四方明醫, 善能治療者,奉謝青蚨十萬。花紅羊酒奉迎,決不虛示。」吳小員外看了榜文, 問店小二道:「間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沒人識得?」小二道:「此地名褚家莊, 間壁住的,就是褚老員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歲。若干人來 求他,老員外不肯輕許。一月之間,忽染一病,發狂譫語,不思飲食。許多太醫 下藥,病只有增無減。好一主大財鄉,沒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個小娘子,世間 難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兩口兒晝夜啼哭,只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 知費了若干錢鈔了。」小員外聽說,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煩你做個媒,我 要娶這小娘子為妻。」小二道:「小娘子十生九死,官人便要講親,也待病痊。」 小員外道:「我會醫的是狂病,不願受謝,只要許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 「官人請坐,小人即時傳語。」須臾之間,只見小二同着褚公到店中來,與三人 相見了。問道:「那一位先生善醫?」二趙舉手道:「這位吳小員外。」褚公道: 「先生若醫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釐不敢有負。」吳小員外道:「學生姓吳, 名清,本府城內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豈希罕萬錢之贈!但學生年方 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許諧秦晉,自當勉舉盧扁。」 二趙在傍,又幫襯許多好言,夸吳氏名門富室,又夸小員外做人忠厚。褚公愛女 之心,無所不至,不由他不應承了。便道:「若果然醫得小女好時,老漢賠薄薄 妝奩,送至府上成婚。」吳清向二趙道:「就煩二兄為煤,不可退悔!」褚公道: 「豈敢。」當下褚公連三位都請到家中,設宴款待。 吳清性急,就教老員外:「引進令愛房中,看病下藥。」褚公先行,吳清隨 後。也是緣分當然,吳小員外進門時,那女兒就不狂了。吳小員外假要看脈,養 娘將羅幃半揭,幃中但聞金釧索琅的一聲,舒出削玉團冰的一隻縴手來。正是: 未識半面花容,先見一雙玉腕。 小員外將兩手脈俱已看過,見神見鬼的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學生不能 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升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頓覺神清氣爽, 病體脫然。褚公感謝不盡。是日,三人在褚家莊歡飲。至夜,褚公留宿於書齋之 中。次日,又安排早酒相請。二趙道:「擾過就告辭了。只是吳小員外姻事,不 可失認!」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豈敢背恩忘義。所諭敢不如命!」小員 外就拜謝了岳丈。褚公備禮相送,為程儀之敬。三人一無所受,作別還家。吳老 員外見兒子病好回來,歡喜自不必說。二趙又將婚姻一事說了,老員外十分之美。 少不得擇日行聘,六禮既畢,褚公備千金嫁裝,親送女兒過門成親。吳小員外在 花燭之下,看了新婦,吃了一驚: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這個穿杏黃衫的美女。 過了三朝半月,夫婦廝熟了,吳小員外叩問妻子,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 親入城,身穿杏黃衫,曾到金明池上遊玩。正是人有所願,天然之。那褚家女子 小名,也喚做愛愛。吳小員外一日對趙氏兄弟說知此事,二趙各各稱奇:「此段 姻緣乃盧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吳小員外即日到金明池北盧家店中,述其女 兒之事,獻上金帛,拜認盧榮老夫婦為岳父母,求得開墳一見,願買棺改葬。盧 公是市井小人,得員外認親,無有不從。小員外央陰陽生擇了吉日,先用三牲祭 禮燒奠,然後啟土開棺。那愛愛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澤不散,乃知太陰鍊形之術 所致,吳小員外嘆羨了一回。改葬已畢,請高僧廣做法事七晝夜。其夜又夢愛愛 來謝,自此蹤影遂絕。後吳小員外與褚愛愛百年諧老。盧公夫婦亦賴小員外送終, 此小員外之厚德也。有詩為證: 金明池畔逢雙美,了卻人間生死緣。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現金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