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34卷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昔年歌管變荒台,轉眼是非興敗。 須識鬧中取靜,莫因乖過成呆。不貪花酒不貪財,一世無災無害。 話說江西饒州府餘干縣長樂村,有一小民叫做張乙。因販些雜貨到於縣中, 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滿,不能相容。間壁鎖下一空房,卻無人住。張乙 道:「店主人何不開此房與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張乙道: 「便有鬼,我何懼哉!」主人只得開鎖,將燈一盞,掃帚一把,交與張乙。張乙 進房,把燈放穩,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張,塵埃堆積,用打帚掃淨,展上 鋪蓋,討些酒飯吃了,推轉房門,脫衣而睡。夢見一美色婦人,衣服華麗,自來 薦枕,夢中納之。及至醒來,此婦宛在身邊。張乙問是何人。此婦道:「妾乃鄰 家之婦,因夫君遠出,不能獨宿,是以相就。勿多言,又當自知。」張亦不再問。 天明,此婦辭去。至夜又來,歡好如初。如此三夜。 店主人見張客無事,偶話及此房內曾有婦人縊死,往往作怪,今番卻太平了。 張乙聽在肚裡。至夜,此婦仍來,張乙問道:「今日店主人說這房中有縊死女鬼, 莫非是你?」此婦並無慚諱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禍於君,君幸勿懼。」 張乙道:「試說其詳。」此婦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稱我為廿二娘。 與餘干客人楊川相厚,楊許娶妾歸去,妾將私財百金為助。一去三年不來,妾為 鴇兒拘管,無計脫身,挹郁不堪,遂自縊而死。鴇兒以所居售人,今為旅店。此 房,昔日妾之房也,一靈不泯,猶依棲於此。楊川與你同鄉,可認得麼?」張乙 道:「認得。」此婦道:「今其人安在?」張乙道:「去歲已移居饒州南門,娶 妻開店,生意甚足。」婦人嗟嘆良久,更無別語。又過了二日,張乙要回家,婦 人道:「妾願始終隨君,未識許否?」張乙道:「倘能相隨,有何不可。」婦人 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題曰:『廿二娘神位』,置於篋中。但出牌呼妾,妾便 出來。」張乙許之。婦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兩埋於此床之下,沒人知覺,君 可取用。」張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過了一夜。 次日張乙寫了牌位,收藏好了,別店主而歸。到於家中,將此事告與渾家。 渾家初時不喜,見了五十兩銀子,遂不嗔怪。張乙於東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 戲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來,與妻施禮。妻初時也驚訝,後遂慣了,不以為事。 夜來張乙夫婦同床,此婦亦來,也不覺床之狹窄。過了十餘日,此婦道:「妾尚 有夙債在於郡城,君能隨我去索取否?」張利其所有,一口應承。即時顧船而行, 船中供下牌位。此婦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則一日,到了饒州南門,此婦道: 「妾往楊川家討債去。」張乙方欲問之,此婦倏已上岸。張隨後跟去,見此婦竟 入一店中去了。問其店,正楊川家也。張久候不出。忽見楊舉家驚惶,少頃哭聲 振地。問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楊川向來無病,忽然中惡,九竅流血而死!」 張乙心知廿二娘所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見出來了。方知有夙債在郡 城,乃楊川負義之債也。有詩嘆云:王魁負義曾遭譴,李益虧心亦改常。請看楊 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說穆廿二娘事,雖則死後報冤,卻是鬼自出頭,還是渺茫之事。如今再 說一件故事,叫做「王嬌鸞百年長恨」,這個冤更報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 國朝天順初年。廣西苗蠻作亂,各處調兵征剿,有臨安衛指揮王忠所領一枝浙兵, 違了限期,被參降調河南南陽衛中所千戶,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餘,止 一子王彪,頗稱驍勇,督撫留在軍前效用。到有兩個女兒,長曰嬌鸞,次曰嬌鳳。 鸞年十八,鳳年十六。鳳從幼育於外家,就與表兄對姻,只有嬌鸞未曾許配。夫 人周氏,原系繼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貧,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嬌鸞, 舉家呼為曹姨。嬌鸞幼通書史,舉筆成文。因愛女慎於擇配,所以及笄未嫁,每 每臨風感嘆,對月淒涼。惟曹姨與鸞相厚,知其心事,他雖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節屆,和曹姨及侍兒明霞後園打鞦韆耍子。正在鬧熱之際,忽見牆 缺處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頭觀看,連聲喝采!慌得嬌鸞滿臉通紅,推着曹 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進去了。生見園中無人,窬牆而入,鞦韆架子尚在, 餘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見草中一物,拾起看時,乃三尺線繡香羅帕也,生得此 如獲珍寶。聞有人聲自內而來,復窬牆而出,仍立於牆缺邊。看時,乃是侍兒來 尋香羅帕的。生見其三回五轉,意興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羅帕已入人手, 何處尋覓?」侍兒抬頭見是秀才,便上前萬福,道:「相公想已檢得,乞即見還, 感德不盡!」那生道:「此羅帕是何人之物?」侍兒道:「是小姐的。」那生道: 「既是小姐的東西,還得小姐來討,方才還他。」侍兒道:「相公府居何處?」 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縣人,父親為本學司教,隨任在此, 與尊府只一牆之隔。」原來衛署與學宮基址相連,衛叫做東衙,學叫做西衙。花 園之外,就是學中的隙地。侍兒道:「貴公子又是近鄰,失瞻了。妾當稟知小姐, 奉命相求。」廷章道:「敢聞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兒道:「小姐名嬌鸞,主 人之愛女,妾乃貼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詩一章,相煩致於小姐, 即以羅帕奉還。」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詩,因要羅帕入手,只得應允。廷章道: 「煩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時,攜詩而至,桃花箋疊成方勝。明霞接詩在手, 問:「羅帕何在?」廷章笑道:「羅帕乃至寶,得之非易,豈可輕還?小娘子且 將此詩送與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沒奈何,只得轉身。 只因一幅香羅帕,惹起千秋《長恨歌》。 話說鸞小姐自見了那美少年,雖則一時慚愧,卻也挑動個情字。口中不語, 心下躊躇道:「好個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聰明一世。」忽見明霞氣忿 忿的入來,嬌鸞問:「香羅帕有了麼?」明霞口稱怪事:「香羅帕卻被西衙周公 子收着,就是牆缺內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嬌鸞道:「與他討了就是。」明霞道: 「怎麼不討!也得他肯還!」嬌鸞道:「他為何不還?」明霞道:「他說『小生 姓周,名廷章,蘇州府吳江人氏,父為司教,隨任到此。』與吾家只一牆之隔。 既是小姐的香羅帕,必須小姐自討。」嬌鸞道:「你怎麼說?」明霞道:「我說 待妾稟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詩一章,煩吾傳遞,待有回音,才把羅帕 還我。」明霞將桃花箋遞與小姐。嬌鸞見了這方勝,已有三分之喜,拆開看時, 乃七言絕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擬作 紅絲入洞房。」 嬌鸞若是個有主意的,拚得棄了這羅帕,把詩燒卻,分付侍兒,下次再不許 輕易傳遞,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嬌鸞一來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來滿 肚才情不肯埋沒,亦取薛濤箋答詩八句:「妾身一點玉無瑕,生自侯門將相家。 靜里有親同對月,閒中無事獨看花。碧梧只許來奇鳳,翠竹那容入老鴉。寄語異 鄉孤另客,莫將心事亂如麻。」明霞捧詩方到後園,廷章早在缺牆相候。明霞道: 「小姐已有回詩了,可將羅帕還我。」廷章將詩讀了一遍,益慕嬌鸞之才,必欲 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書房,寫成一絕:「居傍侯門 亦有緣,異鄉孤另果堪憐。若容鸞鳳雙棲樹,一夜簫聲入九天。」明霞道:「羅 帕又不還,只管寄什麼詩?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這微物奉小 娘子,權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貪了這金簪,又將詩回復嬌鸞。嬌鸞看 罷,悶悶不悅。明霞道:「詩中有甚言語觸犯小姐?」嬌鸞道:「書生輕薄,都 是調戲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詩罵之,以絕其意。」嬌鸞道: 「後生家性重,不必罵,且好言勸之可也。」再取薛箋題詩八句:「獨立庭際傍 翠陰,侍兒傳語意何深。滿身竅玉偷香膽,一片撩雲撥雨心。丹桂豈容稚子折, 珠簾那許曉風侵。勸君莫想陽台夢,努力攻書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漸漸情熟,往來不絕。明霞的足跡不斷後園,廷章的眼光不 離牆缺。詩篇甚多,不暇細述。時屆端陽,王千戶治酒於園亭家宴。廷章於牆缺 往來,明知小姐在於園中,無由一面,侍兒明霞亦不能通一語。正在氣悶,忽撞 見衛卒孫九,那孫九善作木匠,長在衛里服役,亦多在學中做工。廷章遂題詩一 絕封固了,將青蚨二百賞孫九買酒吃,托他寄與衙中明霞姐。孫九受人之託,忠 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覷個方便,寄得此詩於明霞。明霞遞於小姐,拆開看之, 前有敘云:「端陽日園中望嬌娘子不見,口占一絕奉寄:配成彩線思同結,傾就 蒲觴擬共斟。霧隔湘江歡不見,錦葵空有向陽心。」後寫「松陵周廷章拜稿。」 嬌娘看了,置於書幾之上。適當梳頭,未及酬和。忽曹姨走進香房,看見了詩稿, 大驚道:「嬌娘既有西廂之約,可無東道之主,此事如何瞞我?」嬌鸞含羞答道: 「雖有吟詠往來,實無他事,非敢瞞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門戶 相當,何不教他遣謀說合,成就百年姻緣,豈不美乎?」嬌鸞點頭道:「是。」 梳妝已畢,遂答詩八句:「深鎖香閨十八年,不容風月透簾前;繡衾香暖誰知苦? 錦帳春寒只愛眠。生怕杜鵑聲到耳,死愁蝴蝶夢來纏。多情果有相憐意,好倩冰 人片語傳。」 廷章得詩,遂假託父親周司教之意,央趙學究往王千戶處求這頭親事。王千 戶亦重周生才貌,但嬌鸞是愛女,況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應衛中文書筆札, 都告着女兒相幫,少他不得,不忍棄之於他鄉,以此遲疑未許。廷章知姻事未諧, 心中如刺,乃作書寄於小姐。前寫「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寧狂 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 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游,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復 遷延於月日,必當夭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 詩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孤鳷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 嬌鸞看罷,即時復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輕荷點水,弱絮飛簾。 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檯,詩忽 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 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 斗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將消息問來人。謹和 佳篇,仰祈深諒!」詩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 痴念已從空裡散,好詩惟向夢中吟。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閱書讚嘆不已,讀詩至末聯,「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計道: 「當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之為姑?便可通家 往來,於中取事矣!」遂託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鬧,欲借衛署後園觀書。周司教 自與王千戶開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見成茶飯,不煩饋送。」 周翁感激不盡,回向兒子說了。廷章道:「雖承王翁盛意,非親非故,難以打攪。 孩兒欲備一禮,拜認周夫人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塗之人, 只要討些小便宜,道:「任從我兒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婦,擇個吉日, 備下彩緞書儀,寫個表侄的名刺,上門認親,極其卑遜,極其親熱。王翁是個武 人,只好奉承,遂請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見了。連曹姨也認做姨娘,嬌鸞是表妹, 一時都請見禮。王翁設宴後堂,權當會親。一家同席,廷章與嬌鸞,暗暗歡喜, 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說,當日盡歡而散。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書室,接內侄周廷章來讀書。卻也曉得隔絕內外,將內宅後門 下鎖,不許婦女入於花園。廷章供給,自有外廂照管。雖然搬做一家,音書來往 反不便了。嬌鸞松筠之志雖存,風月之情已動。況既在席間,眉來眼去,怎當得 園上鳳隔鸞分。愁緒無聊,郁成一病,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迎醫問卜,全 然不濟。廷章幾遍到中堂問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進房。廷章心生一計,因假 說:「長在江南,曾通醫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兒認脈便知。」王翁向夫 人說了,又教明霞,道達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於床邊,假以看脈為由,撫 摩了半晌。其時王翁夫婦俱在,不好交言。只說得一聲保重,出了房門,對王翁 道:「表妹之疾,是抑鬱所致,常須於寬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勸慰,開 其郁抱,自當勿藥。」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園亭,並無 別處寬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時要園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暫請告 歸。」王翁道:「既為兄妹,復何嫌阻?」即日教開了後門,將鎖鑰付曹姨收管, 就教曹姨陪侍女兒,任情閒耍,明霞伏侍,寸步不離,自以為萬全之策矣。 卻說嬌鸞原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撫摩一番,已自歡喜。又許散步園亭,陪 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園亭,廷章便得相見,同行同坐。 有時亦到廷章書房中吃茶,漸漸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個空,向小姐懇求, 要到香閨一望。嬌鸞目視曹姨,低低向生道:「鎖鑰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 悟。次日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明霞獻與曹姨。姨問鸞道:「周公子厚 禮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 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泄漏!」因把匙鑰付與明霞。鸞 心大喜,遂題一絕,寄廷章云:「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今夜香閨 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 廷章得詩,喜不自禁。是夜黃昏已罷,譙鼓方聲,廷章悄步及於內宅,後門 半啟,捱身而進。自那日房中看脈出園上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但見燈 光外射,明霞候於門側。廷章步進香房,與鸞施禮,便欲摟抱,鸞將生擋開,喚 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其變卦,一時急淚欲流。鸞 道:「妾本貞姬,君非蕩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妾既私君,終當守 君之節;君若棄妾,豈不負妾之誠?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還苟合,有死不從。」 說罷,曹姨適至,向廷章謝日間之惠。廷章遂央姨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願如 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於天 地,以告鬼神;一紙留於吾手,以為媒證;你二人各執一紙,為他日合卺之驗。 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亡身。再受陰府之愆,永墮酆都之獄。」 生與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各歡喜。遂依曹姨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 後謝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與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曹姨 別去。生與鸞攜手上床,五鼓,鸞促生起身,囑付道:「妾已委身於君,君休負 恩於妾。神明在上,鑑察難逃。今後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輕行,以招 物議。」廷章字字應承,留戀不舍。鸞急教明霞送出園門。是日鸞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貼胸交股情偏好,撥雨撩雲興轉濃。一枕 鳳鸞聲細細,半窗花月影重重。曉來窺視鴛鴦枕,無數飛紅撲繡絨。」其一。 「衾翻紅浪效綢繆,乍抱郎腰分外羞。月正圓時花正好,雲初散處雨初收。一團 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其二。廷 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鸞必遣明霞召生, 來往既頻,恩情愈篤。 如此半年有餘。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行, 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業未成,師友相得,尚欲留此讀書,周司教平 昔縱子,言無不從。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鸞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 會,愈加親愛。如此又半年有餘。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廷章一日閱邸 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久別親闈,欲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 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於色。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 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若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 矣!」曹姨亦勸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鄉故,且覲 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 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欲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日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 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 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 處。廷章道:「問做甚麼?」鸞道:「恐君不即來,妾便於通信耳。」廷章索筆 寫出四句:「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 糧吳。」延章又解說:「家本吳姓,祖當里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 此字雖然寫下,欲見之切,度日如歲。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帖, 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鸞親送 生出園,有聯句一律:「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花圃從今誰 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低首 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 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於中堂設酒,妻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章再 拜而別。鸞自覺悲傷欲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馬, 伺便投之。章於馬上展看云:「同攜素手並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郎馬未離青 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妾持節操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得意匆匆便回首, 香閨人瘦不禁眠。」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嘗頃刻忘鸞也。 閒話休敘,不一日,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已與 同里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生初時有不願之意,後訪得魏女 美色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色,遂忘前盟。過了半年,魏 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也。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 情人望眼穿。 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他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後,未免懷思。白 日淒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夢斷魂 勞,捱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日明霞來報道:「姐姐可要寄書與周姐夫麼?」 嬌鸞道:「那得這方便?」明霞道:「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公文。臨安 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嬌鸞道:「既有便,可教孫九囑付那 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里,踐 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多不載。書後有詩十首。錄其一云:「端陽一別杳無 音,兩地相看對月明。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遊仙閣內占離合,拜 月亭前問死生。此去願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封皮上又題八句:「此書 煩遞至吳衙,門面春風足可夸;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已知東宅鄰 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又取銀釵二股, 為寄書之贈。書去了七個月,並無回耗。時值新春,又訪得前衛有個張客人要往 蘇州收貨。嬌鸞又取金花一對,央孫九送與張客,求他寄書。書意同前。亦有詩 十首。錄其一云:「春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東風浪蕩君尤蕩,皓月 團圓妾未圓。情洽有心勞白髮,天高無計托青鸞。衷腸萬事憑誰訴?寄與才郎仔 細看。」封皮上題一絕:「蘇州咫尺是吳江,吳姓南麻世督糧。囑付行人須着意, 好將消息問才郎。」 張客人是志誠之士,往蘇州收貨已畢,齎書親到吳江。正在長橋上問路,恰 好周廷章過去。聽得是河南聲音,問的又是南麻督糧吳家,情知嬌鸞書信,怕他 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館三杯,拆開書看了。就於酒家 借紙筆。匆匆寫下回書,推說父親病未痊,方侍醫藥,所以有誤佳期。不久即圖 會面,無勞注想。書後又寫:「路次借筆不備,希諒!」張客收了回書,不一日, 回到南陽,付孫九回復鸞小姐。鸞拆書看了,雖然不曾定個來期,也當畫餅充飢, 望梅止渴。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杳然無聞。嬌鸞對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 曹姨道:「誓書在此,皇天鑒知!周郎獨不怕死乎?」忽一日,聞有臨安人到, 乃是嬌鸞妹子嬌鳳生了孩兒,遣人來報喜。嬌鸞彼此相形,愈加感嘆。且喜又是 寄書的一個順便,再修書一封托他。這是第三封書,亦有詩十首。末一章云: 「叮嚀才子莫蹉跎,百歲夫妻能幾何?王氏女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三封 心事煩青鳥,萬斛閒愁鎖翠蛾。遠路尺書情未盡,相思兩處恨偏多!」封皮上亦 寫四句:「此書煩遞至吳江,糧督南麻姓字香。去路不須馳步問,延陵橋下暫停 航。」 鸞自此寢廢餐忘,香消玉減,暗地淚流,懨懨成病。父母欲為擇配,嬌鸞不 肯,情願長齋奉佛。曹姨勸道:「周郎未必來矣,毋拘小信,自誤青春。」嬌鸞 道:「人而無信,是禽獸也。寧周郎負我,我豈敢負神明哉?」光陰荏苒,不覺 已及三年。嬌鸞對曹姨說道:「聞說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來, 其心腸亦改變矣。但不得一實信,吾心終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孫九親往吳 江一遭,多與他些盤費。若周郎無他更變,使他等候同來,豈不美乎?」嬌鸞道: 「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當下嬌鸞寫就古風一首。其 略云:「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嘲風弄月通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 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游畫閣。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白雲渺 渺草青青,才子思親欲別情。頓覺桃臉無春色,愁聽傳書雁幾聲。君行雖不排鸞 馭,勝似征蠻父兄去。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與群成就鸞鳳友,切 莫蘇城戀花柳。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 誰與共?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臨風對月無歡好,淒涼枕上魂顛倒。 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盟言願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只歸故 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得見?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可憐三七羞花 貌,寂寞香閨思不禁。」曹姨書中亦備說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書共作一 封。封皮亦題四句:「蕩蕩名門宰相衙,更兼糧督鎮南麻;逢人不用停舟問,橋 跨延陵第一家。」 孫九領書,夜宿曉行,直至吳江延陵橋下。猶恐傳遞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 廷章一見孫九,滿臉通紅,不問寒溫,取書納於袖中,竟進去了。少頃教家童出 來回復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陽路遠,不能復來矣!回書難 寫,仗你代言。這幅香羅帕乃初會鸞姐之物,併合同婚書一紙,央你送還,以絕 其念。本欲留你一飯,誠恐老爹盤問嗔怪。白銀五錢權充路費,下次更不勞往返!」 孫九聞言大怒,擲銀於地不受,走出大門,罵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獸不 如!可憐負了鸞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斷然不佑你!」說罷,大哭而去。路人爭問 其故,孫老兒數一數二的逢人告訴。自此周廷章無行之名,播於吳江,為衣冠所 不齒。正是: 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再說孫九回至南陽,見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 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孫九隻是搖頭,停了半晌,方說備細,如此如此:「他不 發回書,只將羅帕婚書送還,以絕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見小姐了。」說罷,拭淚 漢息而去。明霞不敢隱瞞,備述孫九之語。嬌鸞見了這羅帕,已知孫九不是個謊 話,不覺怨氣填胸,怒色盈面。就請曹姨至香房中,告訴了一遍。曹姨將言勸解, 嬌鸞如何肯聽!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將三尺香羅帕,反覆觀看,欲尋自盡。又 想道:「我嬌鸞名門愛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卻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 絕命詩三十二首及《長恨歌》,一篇云:「倚門默默思重重,自嘆雙雙一笑中。 情惹游絲牽嫩綠,恨隨流水縮殘紅。當時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回首憑 欄情切處,閒愁萬里怨東風。」餘詩不載。其《長恨歌》略云:「《長恨歌》, 為誰作?題起頭來心便惡。朝思暮想無了期,再把鸞箋訴情薄。妾家原在臨安路, 麟閣功勳受恩露;後因親老失軍機,降調南陽衛千戶。深閨養育嬌鸞身,不曾舉 步離中庭。豈知二九災星到,忽隨女伴妝檯行。鞦韆戲蹴方才罷,忽驚牆角生人 話;含羞歸去香房中,倉忙尋覓香羅帕。羅帕誰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來走。得 蒙君贈香羅詩,惱妾相思淹病久。感君拜母結妹兄,來詞去簡饒恩情。只恐恩情 成苟合,兩曾結髮同山盟。山盟海誓還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證。婚書寫定燒蒼穹, 始結於飛在天命。情交二載甜如蜜,才子思新忽成疾;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勸才 郎歸故籍。叮嚀此去姑蘇城,花街莫聽陽春聲。一睹慈顏便回首,香閨可念人孤 另。囑付殷勤別才子,棄舊憐新任從爾。那知一去意忘還,終日思君不如死!有 人來說君重婚,幾番欲信仍難憑。後因孫九去復返,方知伉儷諧文君。此情恨殺 薄情者,千里姻緣難割捨。到手恩情都負之,得意風流在何也?莫論妾愁長與短, 無處箱囊詩不滿。題殘錦札五千張,寫禿毛錐三百管。玉閨人瘦嬌無力,佳期反 作長相憶。枉將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從頭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 不虧汝。既然恩愛如浮雲,何不當初莫相與?鶯鶯燕燕皆成對,何獨天生我無配。 嬌鳳妹子少二年,適添孩兒已三歲。自慚輕棄千金軀,伊歡我獨心孤悲。先年誓 願今何在?舉頭三尺有神祇。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關山遠相隔。若能兩翅忽然 生,飛向吳江近君側。初交你我天地知,今來無數人揚非。虎門深鎖千金色,天 教一笑遭君機。恨君短行歸陰府,譬似皇天不生我。從今書遞故人收,不望回音 到中所。可憐鐵甲將軍家,玉閨養女嬌如花。只因頗識琴書味,風流不久歸黃沙。 白羅丈二懸高梁,飄然眼底魂茫茫。報道一聲嬌鸞縊,滿城笑殺臨安王。妾身自 愧非良女,擅把閨情賤輕許。相思債滿還九泉,九泉之下不饒汝。當初寵妾非如 今,我今怨汝如海深。自知妾意皆仁意,誰想君心似獸心!再將一幅羅鮫綃,殷 勤遠寄郎家遙。自嘆興亡皆此物,殺人可恕情難饒。反覆叮嚀只如此,往日閒愁 今日止。君今肯念舊風流,飽看嬌鸞書一紙。」 書已寫就,欲再遣孫九。孫九咬牙怒目,決不肯去。正無其便,偶值父親痰 火病發,喚嬌鸞替他檢閱文書。嬌鸞看文書裡面有一宗乃勾本衛逃軍者,其軍乃 吳江縣人。鸞心生一計,乃取從前倡和之詞,並今日《絕命詩》及《長恨歌》匯 成一帙,合同婚書二紙,置於帙內,總作一封,入於官文書內,封筒上填寫『南 陽衛掌印千戶王投下直隸蘇州府吳江縣當堂開拆」,打發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 知。是晚,嬌鸞沐浴更衣,哄明霞出去烹茶,關了房門,用杌子填足,先將白練 掛於梁上,取原日香羅帕,向咽喉扣住,接連白練,打個死結,蹬開杌子,兩腳 懸空,煞時間,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剛年二十一歲。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 何敗也何!明霞取茶來時,見房門閉緊,敲打不開,慌忙報與曹姨。曹姨同周老 夫人打開房門看了,這驚非小。王翁也來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麼意故。少不 得買棺殮葬。此事閣過休題。 再說吳江闕大尹接得南陽衛文書,拆開看時,深以為奇,此事曠古未聞。適 然本府趙推官隨察院樊公祉按臨本縣。闕大尹與趙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將此事與 趙推官言及。趙推官取而觀之,遂以奇聞報知樊公。樊公將詩歌及婚書反覆詳味, 深惜嬌鸞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倖。乃命趙推官密訪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 公親自詰問。廷章初時抵賴,後見婚書有據,不敢開口。樊公喝教重責五十收監。 行文到南陽衛查嬌鸞曾否自縊。不一日文書轉來,說嬌鸞已死。樊公乃於監中吊 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罵道:「調戲職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 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書上說:『男若負女,萬箭亡身。』我今沒有箭射你, 用亂棒打殺你,以為薄倖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齊舉竹批亂打。下手時宮商 齊響,着體處血肉交飛;頃刻之間,化為肉醬,滿城人無不稱快。周司教聞知, 登時氣死。魏女後來改嫁。向貪新娶之財色,而沒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詩嘆云: 一夜恩情百夜多,負心端的欲如何? 若雲薄倖無冤報,請讀當年《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