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
訪問 作者:蕭紅 1936年 |
這是寒帶的,俄羅斯式的家屋:房身的一半是埋在地下,從外面看去,窗子幾乎與地平線接近着。門廳是突出來的,和一個方形的亭子似的與房子接連着,門廳的外部,用毛草和麻布給它穿起了衣裳,就這樣,門扇的邊沿仍是掛着白色的霜雪。
只要你一踏進這家屋去,你立刻就會相信這是夏季,或者在你的感覺裡面會出現一個比夏季更舒適的另外的一個季節,人在這家屋裡邊,只穿着單的衣裳,也還打開着領口,陽光在沙發上跳躍着,大火爐上,水壺的蓋子為了水的滾煮的原故,克答克答的在響,窗台的花盆裡生着綠色的毛絨草。總之,使人立刻就會放棄了對於冬季的怨恨和怕懼。
我來過這房屋三次,第一次我是來訪我的朋友,可以說每次我都是來訪我的朋友,在最末這一次我的來訪是黃昏時候。在冬季的黃昏里,所有的房屋都呈現着灰白色,好像是出了林子的白兔,為了疲倦到處躺臥下來。
我察看了一下房號,在被遺留下來的太陽的微光裡面那完全是模糊的,藍色的牌子上面,並分辨不出寫着什麼字數。我察看着那突出來的門廳,然而每家的門廳都是一律。我雖然來過這房子兩次,但那都是日里。我開始留心着窗口,我的朋友的窗口是擺着一盆淺綠色的毛絨草,於是我穿着這灰色天空下模糊的家屋而徘徊……
「唔!」門廳旁邊嵌着的那塊小玻璃,在我的記憶上恍了一下。我記得別的門廳是沒有這塊玻璃的。
我既認出了這個門廳,然而窗子裡並沒有燈光,我已經感到超過半數以上的失望!
「也許是睡覺了吧?可是這麼早?」我打過門以後,並沒有立刻走出人來,連回聲也沒有,只是狗在門裡邊叫着。
「可多?可多?」我聽出來這是女房東的聲音。誰?誰?自然她說的是俄語。
「請!請進來等一等……你的朋友,五點鐘就回來的。」
方塊糖,咖啡,還有她親手製做的點心。她都拿出來陪着我吃。方塊糖是從一個紙盒裡面取出來的,她把手伸到紙盒的底邊,一塊一塊攫了出來。
「唔,這是不很多,但是,吃……吃!」
起初她還時時去看那掛在牆上的手錶。
「姑娘,請等一刻,五點鐘,你的朋友是回來的,最多也不過六點鐘……」
漸漸她把我看成完全是來訪她的。她開始讀一段書給我聽,讀得很長,並且使我完全不懂。
「明白了嗎?姑娘……」
「不,不十分明白。」
「呵哈!」她搖一下那翠藍色的大耳環,留戀和羨慕使她灰色的嘴唇不能夠平順的播送着每個字的尾音。
「明白嗎?姑娘,多麼出色的故事!多麼……我見過真的這樣的戀愛,真的,我也有過這樣的戀愛。明白一點嗎?還是全明白了?」
「不,我一點也不明白。」
但是她並不停下來給我解釋,那攤在她膝頭上的快要攤散的舊書,她用十個手指在把持着它。
「唔!吃茶吧!」大概她已經讀到了段落。把書放在桌子上,用一塊糖在分着書頁的界線。
「咖啡,我是只預備這一點點,我來到中國,就從來沒多預備過……可是我會繡花邊了,從前我是連知道也不知道,現在我繡得很好了。你願意看一看嗎?我有各種各樣的花邊……俄羅斯的花邊和俄羅斯的跳舞一樣漂亮……有名的,是,全世界是知道的……」
我始終看成她是猶太人,她的頭髮雖然捲曲而是黑色,只有猶太人是這樣的頭髮;同時她的大耳環也和猶太人的耳環一樣,大而且沉重。
「不,姑娘,要看不要看呢?我想還是看一看的好……」她緊一緊那掛着穗子的披肩,想要站起來,但是椅背上像有什麼東西牽着她的披肩。
「這是什麼……這是……」那張椅子的靠背有許多彎彎曲曲的鐵絲爬行着,並且在她摘取着掛在鐵絲上的披肩時,那椅子吱吱的響起,好像要碎下來。
「姑娘,這花邊嗎!花邊,花邊……高貴的家庭需要花邊的地方很多,比方……被套,女睡衣,窗簾,考究一點的主婦連飯巾也是釘起花邊來的。多多的,用的地方多多的,趕快學一學吧!」
於是看到她的花邊,但是一點也不出色,那上面已經染着灰塵,有的像是用水洗過,但是也沒有洗淨的樣子,仿佛是些生着斑點的樹葉連結了起來的。
「姑娘,學起來很快,你看我這盤機器,你會用機器吧!只要一個月,只要一個月……學費是三塊錢……」
狗在床上跳來跳去,床已經顯着顫動和發響。這狗時時會打斷我們的談話,它從床上跳到桌子上,又從桌子跳到窗台上去。這房間一切家具隔着過小的距離,床和窗子的距離中間擺着一張方桌——就是我們坐着喝茶的方桌——再就是大爐台,再就是腳下的痰盂。
「喝茶吧!這茶是不很好,我是到中國從來沒預備過好茶。那麼,吃餅乾……」她把那盛餅乾破了邊沿的盤子向我這邊推了推,於是她把眼睛幾乎是合起來問着我:「你不喜歡?你不喜歡吃這東西?」
我一邊看着她那善於表情的樣子,一邊伸手去取茶杯,於是發見桌子上面只擺着一個杯子,我用眼滿屋裡尋找,但也沒有第二隻杯子。
我已經感到了疲倦,我想另一天再來訪我的朋友,我站起來時,小狗扯住了我衣裳的襟角。
「看吧!姑娘,這狗最歡迎客人……再坐一坐,等一等,你的朋友大概就要回來的……我把火爐加一點木片……你看,我和狗一道生活着,也實在悶了,它直是跳着使我愛它,有時也使我厭煩它,但是它不會說話……雖然我發怒的時候它怕我,但它不知道我靈魂的顏色……」她打開了爐門,爐火在她的耳環上面擁抱,火光抖動着的熱力好像增強了她黑色的頭髮的捲曲。她的胳臂在動作的時候,那披肩的一個角部要從肩上流了下來,小狗在縈卷她那金黃色披肩的穗頭。
她說那是「非洲狗」,看起來簡直和袋鼠一樣,毛皮稀疏得和一條脫了鱗的魚相似,但在火光裡面,它已像增強了美麗,它活潑。它豎起來的和耗子一般的耳朵也透着明。
爐門閉起來了,燈光增添了它的強度。當她坐下來,把披肩整理好,又要談下去的時候,小狗在窗台上撕扯着窗簾的角落……
她說到「宮廷」,說到「尼古拉」,她說到一些華貴的事物上去的時節,她的兩臂都完全分張開,好像要在空中去環抱她所講的一切。並且椅子也唧唧吱吱的響了起來。
「我嗎!我此刻不算什麼生活了,俄羅斯,我敢相信,俄羅斯的奴僕也沒有像我這樣過活的……貴人完全破壞得一點也不存在了……貴人完全被他們趕到中國和別的國去了……好生活,那裡還有好生活?俄羅斯的偉大消滅了……」這時候她拾了一塊餅乾伏在手掌上,她眼睛黑色的睫毛很快的閃合了一下,嘴唇好像波浪似的開始蕩動:
「你見過嗎?這叫餅乾,這是什麼餅乾呢?狗也怕不想吃這東西……」
於是她把她手掌上的小硬塊向着那袋鼠一樣的狗擲了過去,果然在玻璃窗上發出一聲相撞的響聲,狗的牙齒開始和餅乾接觸着好像開始和什麼骨類接觸着似的。
「姑娘,你知道,這不是俄羅斯的狗,俄羅斯沒有這樣下賤的狗。從前我是養過的,只吃肉和湯,其餘什麼也不吃,麵包也不吃……」
後來又談到咖啡,又談到跳舞…… 她做着姿式,在顫抖的地板上她還打了幾個旋風……
「俄羅斯的跳舞和俄羅斯的花邊一樣有名,是全世界頂有名的……」她坐了下來,好像剛剛她恢復了的青春又從她滑了去:「可是關於花邊,我要找幾個學生,為的是生活,一點點的補助……你看,兩個房子,我住在廚房裡面,實在是小得可以……前幾年我就教人做花邊,可是慢慢少了下來……到現在簡直沒有人注意我……我來到中國十八年……不,十九年了,那年,我是二十二歲。剛結過婚……可是現在教花邊了……是的……教花邊了……。」
窗子的上角,一顆星從帘子的縫際透了進來,她去把帘子舒展了一次,她說:
「這不是俄羅斯的星光,請不要照我……」她搖着頭,她的大耳環在她很細的頸部蕩了幾下,於是她伸出去那青白的手把那顆星光遮掩了起來。
我走出這俄羅斯式的家屋的時候,那黑色的非洲狗向我叫了幾聲。
「姑娘!花邊……有什麼人要學花邊,請介紹一下……」
我想起了,我的朋友說過,她的房東是舊俄時代一個將軍的女兒。
於是我們說着再見。我向街道走去,她卻關了門。隔着門,我聽她大聲喚着:
「格賓克!格賓克!」這大概是那非洲狗的名字。
一九三六,一,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