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亡國史
世界有公理邪?強權而已矣。歷史上國名何啻千數,今所餘者數十爾,其它皆殭石也。而此數十中,其運命與殭石爲鄰者,又十而七八也。豈必徵諸遠,其與我接壤鷄犬聲相聞者若干國,而今安在也?又豈必徵諸遠,我生數十年來,眼見其社爲屋而宮爲瀦者,抑寧止一二數也。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吾最近得交一越南亡命客,嘗有以語我來,吾聞之而不知其涕洟之何從也。顧我不自哀而哀人耶,人將哀我。讀此編毋哀焉而懼焉,其或慮幾。
例言
編輯一、本書乃由越人巢南子自述,其間文字不有雅馴處,悉仍之,存其真也。
一、書中尚有用越南字者,蓋著者之意,非徒哀告於他國,實欲以並警其國人也。吾儕雖不解,而可以意會耳。
一、吾國人於越南興亡陳跡知之者希,驟觀是書,或且茫然。故特編《越南小志》一卷以爲參攷,亦採集舊籍十數種以成之也。
發端
編輯痛莫痛於無國,痛莫痛於以無國之人而談國事。吾欲草此文,吾淚盡血枯,幾不能道一字。飲冰室主人曰:嘻,吾與子同病爾。且法人在越種種苛狀,舉世界無知者。子為我言之,我為子播之,或亦可以喚起世界輿論於萬一。彼美人放奴之舉,著書者之力也;俄土戰爭,亦報紙為之推波助瀾也。子如無意於越南前途則已,苟猶有意,則布之為宜。抑吾猶有私請者,我國今如抱火厝積薪下而寢其上,猶舉國酣嬉若無事,語以危亡之故,藐藐聽之而已。吾子試為言越亡前事,或我國大多數人聞而自惕,因蹶然起,有復見天日之一日,則豈惟我國賴之,貴國亦將賴之。余感其言,因抆淚以著是篇。
一 越南亡國原因及事實
編輯越南在漢唐以前,本交趾一部,與林邑、占城同為榛狉未開之人族。秦趙尉佗時,漢馬伏波時,漸成一小小部落。迨宋以後,交址英雄丁璇〈丁先皇〉、李公蘊〈李太祖〉等繼起,篳路藍縷,開拓漸大,已全有珠崖、象郡、文郎、越裳等各部,漸成一國。至元時,有陳國峻、陳光啟,越之人傑也,與韃人戰,戮元將唆都,虜元太子烏馬兒,捕送燕京。時有詩云:「奪槊章陽渡,擒胡咸子關。太平當致力,萬古舊江山。」
其時人才,人人思進步,事事求進步,故國勢日強。黎朝時戰退明兵,又收占城國之半,並有林邑全壤。前阮光中君又極英雄,攻敗暹羅,殺退洋艦,英威偉烈,實令人心心口口欽仰。至今朝阮氏建國,國初人才,實能極力求進步,遂全有占城,又得富貴真臘地〈今西貢〉,又西撫高蠻萬象,西北極哀牢鎮寧樂丸,南極崑崙島,北夾兩廣、雲南,為一全越南國。其時越南國,比唐時以前交址部成五六倍之大。若使越南人君臣常思進步,務益民智,務長人才,國計兵謀,事事求進步,豈非烈火得巨柴,炎炎赫赫,光焰亘天耶。人亦有言,器滿則傾。越人彼時自顧已滿,擁金睥睨,井蛙無天,文恬武熙,日甚一日。其間積腐政教,事事摹仿明清,文人以陳編兔守,俗學鴉塗,自矜得志,武人以旗鼓美觀,棍拳兒戲,自謂無前。其最可鄙者,抑制民權,芻狗輿論。凡國家謀議,民黨從旁咨嗟而已。《孟子》有云:「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於是有數萬洋里外于于而來之佛蘭西國〈有人呼為大法〉。佛蘭西於百年前,遣其教徒來西貢、河仙等處,乞講道。是為嘉隆初年。是時法人已有窺覦越南之志,因見越南君臣輯睦,政教無缺,又國中虛實未詳,如何敢動。馴至嗣德初年,見越南的是野蠻政教,民權日削,公論不伸,知是越南垂亡時候,遂遣法教徒,問越南政府,陳乞通商。又大集商船於西貢,而以兵船出其不意,潛入沱㶞〈在廣南,為越南扼要海口〉。攻沱㶞,三年不能下,引去。自法人之失意於沱㶞也,蓄憤潛謀,眈視更甚。是為法人取越南之濫觴。
越南若及是時,大修兵政,大振民權,君臣上下厲精圖治,探求外洋之智學,洗刷積腐之規模,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國猶可為也。
乃越南朦朧雙睡眼,痿痹一病軀,尊君黨,抑民權,崇虛文,賤武士,盜賊窺伺於庭,妻兒酣歌於室,主人擁被臥床,時時作一欠伸。嗚呼!危乎,岌岌哉!
果也,負且乘,致寇至。嗣德十五年,法人以重兵厚集於西貢,要越南講盟,越國君以欽差大臣往會,越大臣奉國章如西貢,法人以兵劫盟,使紀盟詞曰:「越南國君臣順情願大法國保護,乞以六省為讓地〈嘉定、邊和、定祥、永隆、安江、河仙〉。」押國章訖,又定約章,有「越南既願大法國保護,不得更與他外國交涉」一條。是為法人取越南之嚆矢。
其時三十省全轄未動,兵財充裕,苟奉命講和之人有膽氣,有機略,但依通商講道前約,諤諤與爭,亦未至權利盡失。最可恨者,當時潘清簡、林維義為欽差大臣,二人羊豚其肝,狐鼠其技,一見法人,便戰戰慄栗,汗出如雨。倘法人要將其父母,獻其供宰,彼亦恭恭敬敬,雙手獻之,何況六省?
此六省者,人民勁悍,財粟豐饒〈西貢粟米輸出海口,海國皆利之〉,實越南天府也,法人經營其地,已有四五十年之久。至此時始出很毒手段,越南堂奧,為之闃然。嘉定蒢芹海口為越南第一深廣海口,歐洲海船入越南,非此不達,是自西洋來之關鎖。
其時有鄉進士阮勛,武舉人阮忠,直鄉圍戶張定、張白舉義兵,與法人抗,累數百戰,然以軍械不及法,尋敗,全家被戮,墳墓一空。
阮勛最烈。起兵時三為法人所擒,再脫於獄,再聚義。臨刑時有句云:「縱死已驚胡虜魄,不降甘斷將軍頭。」終不屈死,法人梟其屍,投之海。
嗣德三十五年,取東京河內城,城臣黃耀以血書遺表,自縊。表有云:「何忠義之敢言,懼事勢之必至。城亡莫救,多慚北圻都人士於生前,身死何裨,願從先臣阮知方於地下。」〈前法兵既襲東京,壯烈伯阮知方父子殉難〉時以休官在家起義殉難者,為按察海陽北寧解元阮高,聚黨千餘,謀復省城,為法所擒,以手刀自剖其腹,不即死,復自斷其舌而死。有義人挽以詩云:「誓心天地流腸赤,切齒江山吐舌紅。」
高既死,法猶以不得殺割為恨也,斷其首梟之。未幾,諸省相繼淪陷。甲申建福元年,法兵入順京海口,劫越南,以清國封王璽、章,繳還清朝,清國以越南讓法,實在是年。嗟乎!數千百年受封之榮,不足以償一朝還璽之辱也。枯楊生花,何可久也?老婦得其士夫,亦可醜也。越南之謂哉。
乙酉年,法兵攻京城,咸宜帝奔乂安省,詔四方勤王,而輔政大臣阮福說赴廣東,求粵督達訴清廷乞援。法人知之,向清廷阻其事,且問越南人來意。清政府憚法,遂安置越南人於韶州。
法兵掠乂安,奪咸宜駕,徙之巴黎城,尋以帝有謀歸國之志,徙之南斐洲阿爾熱城,禁南人往來,絕音問。
越南地勢險要,人兵勁捷可戰,法人非容易可取。緣嗣德時,有奸臣陳踐誠、阮文祥當國。此二人者俱虎狼面目,狐獪肝腸。文祥比踐誠更甚,善於逢迎掩飾,深得主上心。嘗蓄篡奪之志,因國政內腐,法虜外窺,知法勢強盛,遂藉外交手段脅制朝廷,以陰行己志。多以重賂結法人,約為法人奧援。彼為機密院大臣,每有機密,輒先泄於法,法人亦以重賂餌之,凡交通英德等事,皆為祥所敗露。國中又有太后范氏,愚而貪,為嗣德翼宗之生母,干預朝政,翼宗事事稟求母后乃行。阮文祥即以法人所餌之重賂,結母后心,昏聵奸賊,表里弄權,顛倒國政,陷害正人君子,或則橫被刀斧,或則黜削歸里。順京失守時,文祥實引法兵入城。阮福說出兵迎敵,使人向祥乞濟師,祥卻向法營通信,絕彈藥弗給,城遂陷。法得國,祥自以為功,謀求封王,法人惡其反側,恐留之為後患,徙之海,溺其屍。以空鐵棺回,令祥子孫出十萬金以贖,法人之狡獪如此。然引虎入室,為虎所噬,彼假虎威以逞者,胡不以祥賊為鑑哉。
小人當國,朝廷空虛,京城亡時,勤王詔下。應詔死事者,不是邊郡左遷,便是江湖閒散,無權無位之君子,手無寸鐵之豪傑,一旦義憤感激,視死如歸。除西貢淪沒已久,繩束太嚴,無可與法為梗外,南北兩圻諸省,以至山邊海徼,漢族清蠻,無處不有揭竿斬木,與法人捐生,久者幾二十年,近者亦一二載。有與法人憨戰死者,有為法人拿捕以死者,有為法人招誘不屈而死者,有陽為法臣,陰結義黨,為法人所覺而死者,有憤極填胸,自尋死法而死者,可惜幾千年江山精氣所鍾毓之英人傑士,遭世不造,蘭薰玉焚,俱化作南海怒潮而去。冤哉痛哉!言念及此,為之酸鼻,為之痛心,為之撫膺大慟,欲言不忍言,欲不言又不忍不言。嗟乎!海河清晏,則廟堂之上庸夫高枕而飽餐,天地塵氛,則鋒矢之場壯士捐軀而吞恨。使此數千百義人壯士,得於國未亡時,居之廟堂布之州郡,國其能亡乎?晴天不肯走,直待雨淋頭。是誰為之?是誰為之!此數千百泉下義人壯士,其有知耶,其無知耶,必不樂其以國破君亡,賣吾一身忠烈之名也。哀哉痛哉!有國者其可使國人偏有忠烈之名哉。
二 國亡時志士小傳
編輯阮碧,南定人,舉二甲進士。法人取興安,碧為巡撫,攖城死戰。城陷,棄妻子入山,結義士,北圻全轄義人,皆隸麾下。二年余,屢與法戰。適勤王詔下,遂奉詔如粵,援清兵黃廷經、李子才等,謀復宣諒,與法戰死。碧家南走,去諒山十餘日程,法人謂死信詐也,逮捕全家。時碧母已七十矣,幽之坡室〈法人獄名〉,累年不得解。碧所居程浦社,以碧故,法人幽其豪役,沒其產,欲多方凌轢,以得碧之出也。一人盡忠,全鄉蹂躪,文明之流毒甚矣哉。
武有利,南定人,舉進士。南定城失守,利以督學棄官歸〈法人初取越國,攻一城下一府縣,有即投降者,依舊官銜而奴隸之〉。與其友杜輝僚陰圖收復,未發也,得勤王詔,遂起兵。法屢擊之,弗能獲。有越南之豚彘而進士冠者,曰阮文豹,法以美官賂豹,豹為之間。豹,利同年也。利信之,豹道法兵入屯,遂被執。時北圻未定,法欲官利以收人心,竟不屈,遂以歲除日,梟斬於南城市上。時義人有輓聯云:「未捷身亡,長使英雄淚滿;並游顏厚,肯教夫子生還。」蓋指豹也。
杜輝僚,亦南定人,二甲進士。國亡,與武有利同謀,法人幽之坡室,禁飲食不與。僚以老母無養,故不敢死,坐獄待命,如是者累年。亂定後,僚以潛匿無實狀,得免戮。然旬月間,必向法人點名呈面一次,又如是者累年。母亡,居喪終,悉召其門生子弟,囑之曰:「昨所以區區忍死者,有老母耳。今母喪終,吾死矣。」即仰藥,僚丰神溫雅,而中存凜凜不可犯之概。人有說及法人及為法奴隸之事,但微笑不答,然子房、諸葛之志,實無頃刻忘也。被法人束縛嚴,無可伸展,齎志以歿。僚嘗有詩云:「千百年來有此日,十八九事不如心。未老杜老空懷古,再生賈生徒哭今。」
宋維新,清花人,進士。全家死於法,今無嗣。維新初罷官歸里,與舉人子宋維清奉勤王詔,舉義兵於清花,結山蠻岑伯爍、丁文毛等兵數千餘,屢挫法兵。乂安解元阮季淹亦以義兵會,屯岑怬,時有清花人高玉醴為法獵獒,最得力,維新之故門吏也。維新為所誑,被獲,維新一時有盛名,法奴隸者為之謀脫死,竟不可,法人梟之。其家眷於維新未獲時,皆以幽獄死。阮季淹亦被戮。
阮敦節,清花人。倜儻有大志,謀舉義兵,未及發,事泄,法人幽之、杖之、鞫之,問其黨,固不言。法人引斬者數次,竟不斬,欲窮查之,盡得其全黨乃已。敦節固終不言,法人發為囚,徒牢堡。哀哉!著赭衣,荷板鍤,執役刀,從法兵背後,而供灑汲之役者,乃越南十年前儒冠文屨目炬聲鍾之阮敦節也。敦節以進士歷官知府,素懷國憂,多結山寨好漢,不肯死,非憚死也。嗟乎!此老心事,何日作一聲泉下笑哉。
丁文質,乂安人。應詔起義,兵敗被執,法人梟其屍。屍爛,門人乞收葬。法人但予屍,奪其首而火之。文明強國所為,固如是也。丁文質其幸而身被之哉,丁母與其弟既死於難,男二、侄二、女一,年甚幼,法人俱戮之。文明國嗜殺,固如是哉。丁初以進士蒞義興府,甚得軍民心,與法人戰,屢勝。南定城亡,義興府不能下。質受刑乃酷慘如此,想是愛國者犯歐洲之最重律科歟。
阮效、潘伯扇,廣南人。以散官起義,三年血戰,法人未有以敗之。會廣義人阮紳,初亦附名義會者,後叛義會,投法,法人奴隸中之最露頭角者。其黨黎潔亦為法黠狗,效、扇所在,必極力蹤跡之,法虎得紳、潔為倀,捕效、扇益急。效、扇度兵必敗,全三省義人,必盡為法魚肉。效乃與扇謀曰:「三省義會,君與我實主之。事不可為,有死而已。然俱死無益,君先死,我散其黨,而以身任法人執。法人鞫問我,我極力為吾黨解脫。死一我,不足惜,存吾黨,他日有成吾志者,吾生也。」扇慨然諾,遂著冠帶,望闕五拜。又向效再拜曰:「君勉之,我去也。」即傾藥囊,一飲而瞑。蓋扇初起兵時,即以衣袋貯鴆藥,有死志久矣。效被虜,解赴順京。法人集刑官廷鞫,時廣南三省義會,不下數百人,此其有名者。效獨稱「三省人甘心作賊者,惟效一人。其餘皆為效所力脅,彼懼燒毀,不敢不從,無他心也,斬效足矣」。他不辱問,獄成,竟無一言,伸頸就戮。效麾下胡學,以布役起兵,有名戰將,亦被戮。嗚呼!二人者,家破矣,不問也,身死矣,不恤也,區區思存其黨,以為後圖,彼其眼中胸中,但有祖國有同胞耳。此等肝腸,真是天地欽鬼神佩。為其黨者,顧乃僥倖偷生,蹉跎至死,不知人間有何可羞可恨,其何以地下告程嬰哉。
黎忠庭、陳猷。二人皆廣義人,阮紳同鄉也。庭、猷以廣義人抗法,紳以廣義人助法。庭、猷以勤王死於法,紳實戮之。越南固紳之同種,廣義又紳同種中至親至切之同種,夫同種而至不愛同種,亦已忍矣。乃又為異種者拔刀刃,必殺吾同種而後已。獨何心哉?法人愛紳、慕紳、庇護紳,於紳何取乎?倘使紳祖宗父母而生於法,法人能保其不助異種者以禍法乎?今日背越南忘廣義而助異種之法人,他日必將背法人忘欽使而助攻法之一種人,此翻覆事,阮紳固優為之。法人而果愚昧與?法人而果可欺可弄與?則必崇信此朝恩暮仇反側顛倒之阮紳,阮紳必有以報法,聯法人以攻法,道與法異種者以攻法,固阮紳一反掌間耳。然法人決不愚也,法人決不可欺弄也,法人決不信此忘祖國而崇殊族之阮紳也。危哉阮紳,危哉阮紳。
范纘,平定人。以武學生起兵平定,勤王會人,纘其赫赫者。與法抗三年,弗克,入山死,法人募人入山,尋其墓,掘屍而火之。此等奇駭事,乃文明國亦嘗為之也。
黎寧,河靜人。以蔭生為義黨倡,寧世家子,有厚貲。少年時知國必亡,已有短刀匹馬之志,結納俠客,揮金如泥,手下嘗有數百死士。順京失,即舉義旗,奉出帝詔,為義軍參贊,多敗法兵,馘法將。會病斃,法人分插其村民,沒其社村號,兄弟五人,四死於法難。麾下裨佐,後隸潘廷逢,皆有戰將名,功雖不成,實義黨中之最表表者。
何文美,河靜人。以書生應詔,深沉有智,能易裝服,混入法營屯,為義會強間,時偷取法屯軍械火器,裝載入山。法人不能害,為仇人中傷,自射其喉而死。美起居必以短槍隨,誓不污法人手也。燈蛾赴火,美誠可憐哉然義黨中之最凜凜烈烈者。美既死,法人以不得殺為恨也,割其首,梟之市,十餘日。彼傫傫者何罪乎?酷虐至此,此所以為文明國也。
阮仕,乂安人。初本偷漢,不事人家業,常以短刀隨身,聞法人名,輒怒目切齒,頭髮指天,誓必殺割此賊。投義黨為領兵,經百餘戰,見法人未嘗避也。善撫士卒,恩愛備至,帥府賞賜銀錢,輒分予手下,一文不入囊。嗟夫!不愛錢,不惜死,兼而有之。得如此偷兒,我且焚香稽首而祝之曰:「吾千拜汝,吾萬拜汝。」仕死,法人發其墓。仕出身甚微,然義黨中之名戰將者,仕死後,乂安更無如此人。
阮有政|阮有政、阮春溫。皆乂安進士。熱誠憂國,天性懇摯,溫比政又過之。溫被執,檻赴京,法人百般窘辱,終不屈死。揮刀畫天,齎恨入地,仇人尚在,肯忍見其子孫耶。
潘廷逢。丁酉難作,乘輿播遷,以香溪縣為行在所,河靜轄也。河靜屬乂安,安、靜全部,赴義最多,與法相持最久,被禍較諸省亦最醋。十一年間,販奴佃戶,偷漢屠兒,皆奮跡草萊,與法人拼命,有百戰間關,為一時名將者,義兵掌營高勝,義兵提領阮橙,尤庸中佼佼也。勝果敢善戰,能一見洋炮,依式製造,精巧不下於法人。與法戰,輒馘法一畫二畫等官,法兵相戒,遇勝輒避。使國中有數百勝,法人其不狼狽而西乎?勝自投軍,遇敵輒戰,真法人之無賴賊。勝死,所居里,法人毀之,勝墳墓被掘。橙果敢不亞勝,而謀略又過之。法人初來,橙即投法兵,為細作,引法兵拿匪,卻陰誡徒黨,以酒具餌法兵,乘醉誅之,盡奪其炮。遂赴義黨,奉出帝詔為領兵。橙赴戰,能避銳擊惰,以逸待勞,臨變從容,應機神速,有古名將風。累與法交槍無敗者,天方授楚,未可與爭,惜哉!橙、勝死,河靜遂無名將。二人皆潘廷逢麾下也。逢書生時,已落落不入時套,舉廷試第一,尋補御史。會權奸當國,擅行廢立事,刀斧林立,乃集朝臣聽命,舉朝屏息,逢獨抗章嚴劾,義氣凜凜,不避鼎鑊,類如此。勤王詔下,逢方居母喪,以衰絰奉詔,築山屯,掠法堡,董率諸道義兵,二轄民大半歸附,法人號令不能行。法大奴黃高啟,逢同邑人也,以甘言厚幣誘之出,不可。國新君為法所脅,亦溫誘之出,終不可。法人縻其戚眷,發其先墳,逢子弟哭告之。逢曰:「世受國恩,與國同禍,我先人所甘心也。吾成先志耳,死不休。」遂據險養兵,儲糧造械,益為進取之備,聲勢行於兩圻。會廣義賊阮紳為法人獵獒,以數千習兵,與數千法兵,分道進攻。兵未入境,適逢病重斃,法兵遂搗巢焉。時麾下無橙、勝比,兵遂潰。噫嘻,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逢臨歿,有絕筆聯云:「九重車駕關山外,四海人民水火中。」逢既死,法人購得逢屍者,有厚賞,然逢麾下無肯指引者。法人遍求諸山中,得山蠻指逢墓處,法人發其屍,驗之,屍有枝指,棺面有咸宜帝敕賜兩圻經略大使平西大帥之印。乃出其屍,沃以火油,燒之。恐有斂灰而葬者,復散其灰。自古及今,未聞有如是之酷刑慘狀者,乃一於歐洲文明國見之。治真正盜賊,無此律也,況其為勤王之義士耶!文明國其何以解天下之疑也。
乙未年,七月,逢死,義黨潰。十一月,法人以軍費二十萬金元,責四轄民賠償,國遂定。
於是三十六省一百二十餘府縣之土地,一百兆男婦老幼之人民,以至山蠻洞丁,南極河仙,北極諒山,西夾暹羅,東夾大海,無一不歸法人管轄。是為法人取越南之結局。
以後法人乃全出其經理越南之毒手段,以後法人乃徐展其蹂躪越南之很腳跟。
三 法人困弱愚瞽越南之情形
編輯嗚呼!越南人三十年間,干戈了,又水火,水火了,又刀劍,幾番蹂躪,餘喘僅存。又豈堪法人之毒手段哉!今方日日割剝魚肉。嗚呼!越南豈不是早晚無遺種哉。今說法人之毒手段,只恐聽者猶以為言者之過也。夫法國乃強盛之國,而凌侮弱小之越南成何國體?法人為文明之人,而魚肉愚瞽之越人,成何政法?故說來恐人或不信,然我據耳目之所及,從實說出,迥非臆聞讕想,故將惡名歸於法人。若有一毫虛謊,天地亦不饒也。夫越南是有君者,今且說法人如何處置之。
越南故君為咸宜帝,沖齡在位,才一年,有何失德,有何罪惡,不過一文弱之主耳。法人既攻下京城,咸宜帝於是出走,所到之處,尺地寸土,皆為祖宗父母故地。於法何干?乃法人既追執之,又遷之絕域曰南斐洲亞羅熱城,又幽之密室,又禁與外人交通,又絕越人往來音信。以一有德無過之君,羈囚異地,法人倘欲殺之則殺之已耳,而乃故留此一條命,歲取幾萬金以為供養之費〈法人於南國所入之常賦,分為三款,其二款全歸法人,越人不得干預,其一款為收養越國君臣之帑,每歲就此一款中,另摘出三萬金,奉歸法人,名曰供養越南王之金〉。其實供養與否,越人如何得知。法人只借那三萬金,留那一條生不堪生,死不得死的性命,殘殘毒毒至此。法人即白取那三萬金,越人莫敢誰何;法人要取之有名,好成個假仁義的。這是法人之狡險處。
越南現在之君,喚做成泰君,法人但留的內殿,與他居住,存的皇帝名義,與他稱呼。法人卻以法兵環守殿門,一出一入,由法兵看管,國君出都門一步,須奉法人號令,國中一切政令詔旨,皆先稟白法人,得法人一諾,乃敢施行,或法人自傳出意旨。其越人為奴隸者,行五拜三叩首禮〈越人見君禮〉,唯唯遵辦,而那皇帝卻兩手拱拱點一點,更不得開口問一聲這是何事。如此為國君,法人便廢棄他,使法人自公然書個大法大越兩國皇帝,誰敢問他?豈不更乾淨了。法人故留此土居木坐的虛位,凡所為種種惡虐,必布之於國中,聞之於外國,曰:這是汝越南君臣所願為。曰:這是汝越南君臣所順受的。法人想道,越南人是無耳目的,外國人是無公論的,只那一條計,法人謂可瞞過了。這敢明明白白愚惑越南,這敢明明白白欺弄外國,果然越南被他愚惑了,果然大國被他欺弄了,無哪個問他罪惡者,這豈不是法人之狡險處。
法人以「保護」二字,欺五洲強國,一國有利,各國均沾,這是公約中所有。法人卻遮遮掩掩過,謂越南君在此,法人但保護客人,何利於越南,強賓不壓主,想各強國信法人此說,為法人遮掩過。三十年來,無一強國商船到越南者,無一強國向越南開商館領事者。我謂各強國,必不為法所欺,此或有故,我未解得耳。法人因此緣故,繩縛束勒他王族極緊,每一月,兩三次檢王族譜宗人名,照名點面,有欠名的,法人必窮追。四面羅捕,嚴刑治罪,豈不是怕法人秘密情走泄麼!法人近來,絕王族的口食,王族人如何生活,卻無一人出外控訴,皆以此耳。越南國是有臣的,看法人如何處置越南之臣,請我同人聽者。
越南國破君亡,這般可痛可恨,那時越南臣子,受國王水土的恩澤,如何偷忍得過?若使越南人個個都俯首帖耳,甘心事法的,竟成何世界?越南人勢力固萬萬不及法的,與法爭命,猶如三歲兒童,去與拔生牛角的孟賁,一場決鬥如何不敗。那越南人敗了,有不肯屈服的,有十分憤恨,憤極自死的,有投首求免罪的。不肯屈服的,如潘廷逢、范纘一般人。法人倘容他逃遁山谷,他固與草木俱朽,於法何傷?法人卻極力下毒手,縻他妻眷,連累他鄉族,掘發他墳墓。他不肯屈服,到底是他分事當然,法人罪其生者,梟不憐病〈是越人俗語〉,怎敢怨恨他。可憐死者屍骸,而生者當得何罪,法人竟暴露碎解,懸之城門,投之水火,如此豈不痛煞!那痛憤自死的,如阮高、何文美一般人,他身既無辜自戮,他妻子既困苦無依,冤哭愁呻,天裂地坼。倘法人休手罷了,容他一滴血入地,於法何損?法人卻思快積忿,必發其屍而火之,必畫其首而梟之,彼窮鬼殘屍,何能作賊,黑黑禿禿的骷髏,受天地間僅有之苦狀,法人努兩目很視,拍手稱快快,豈不令人駭煞!彼投首求免罪的,如阮珹、潘仲謀、阮光琚一般人〈此三名不被法殺,然他是二個進士,一個舉人,法人存之以誘諸出首者〉,他固怯怯的兒,蠢蠢的漢,大丈夫行事,豈有一經敗衄,輒低首下氣,向人乞哀。此等臭皮囊,留之可嫌,殺之不忍,但自法人而論,便是他既降服的,又何必殺。可憐那安和北門外,一輩投降人,盡將一劍揮去,殺之已矣。又禁絕他家人族人,不許認屍收葬,暴骨流血,行人為之絕跡。法人又極狡,初間一二出首,法人甘言醴賞誘他,自相牽引,陸續俱出,山中巢穴空了,便引出安和門。那時出首人,都還贈他一劍,那時諸不肯出首的烈士,定當拍案叫快,既受殺降的名,又快烈士的志,又堅思舊的心,如此無名之刑,無辜之戮,文明人胡亦為之!汝越南人,好睜開兩目一看,勿謂法人可信也。彼法人於國未定時,勸諭出首免罪文,千口萬口,汝今日視法人何如?汝尚信法人否?法人又有最凶最很的手段,又有最奸最譎的肝腸。初取越南時,他極以甘言醴賞誘越人,又以美官厚俸餌越人,他所行種種惡狀,嗾越人為之獵鷹。如阮紳、黃高啟〈此二人最以拿匪得力〉輩,其搏噬如意者,為越國中猴面彘腸、無義無行之惡棍,實越人平素所不齒,法人卻極尊崇之。如武允迓以一通言,至總督協辦,其他督撫名祿,督撫名芳,皆為法通言,助桀為虐者。法人種種惡櫱,先以意指授此奴輩,欲東嗾之東,欲西嗾之西,此輩奔走不遑,法人坐享其利。此輩所分肥染指,歲積月累而得之膏血,法人知其多也。即使索瑕吹垢,罰一罰,便雙手捧數十年臭囊,奉還貴國保護欽使了。全利歸法,而惡名則此輩分任之,其凶且譎,實為古今第一無二的手段。
越南國是有民的,看法人如何處置越南民。請看一看,想我同人聽到這一段,有不拍案叫哀,擘天稱痛者,便是無耳目的,便是無心血的,便是非人種的。我敢斷斷說,無是天理,無是人道,我同人好聽去,我只怕同人掩淚抑惱也。我不忍說,然不說出,我同人如何得知,我豈不是死罪死罪!我說去,越民在國未亡時,國君取於民,有喚做庸錢,有喚做租錢,此外更無雜稅。其庸錢是身稅錢,卻只八九千,或至二三十千,乃同出一口率,一率只有三百銅錢之多,蓋照戶不照口,所以甚少,其遇有凋瘵,更行蠲免。其租錢是田土稅,有三十畝四十畝,乃出一畝稅,一畝稅有一官方斛粟之多,蓋任民開供,官不過問,所以甚輕。緣越南待民甚寬,這是嬌養姑息政體,漸成惰懶瞞飾氣習,實非富強的資格。法人得國,若稍留意興滯振敝,令民出銀出錢,為民開智興利,國民豈不甚大幸福。如何怨他?那法人卻無利民的意思,一切利權都被法人掌握,越人卻無絲毫分潤。故民財民力民膏脂,卻千端萬緒索取,朝供到夕,夕供到朝,想如此月月年年,越人一定無食可餐,無衣可著的。其目有若干事,零零碎碎,卻不勝言,請摘舉其大者,說與我同胞聽者。
一、為田土之稅。初,法人令民盡括田土,依數開供,無得隱瞞。隱瞞者有罰,其田土沒入官,能覺出隱瞞者有重賞。如現今陳日省,為法通言,以查出丁田,得清化按察之職,此是法人嗾犬豢鷹的左券。田土分為三等,上等田每畝稅銀一元,土亦如之,中等下等準是而殺,與民訂約,永為成例。才得一年,法人謂南人留荒田土多,宜增加稅額,使南人勤於農業。法人將行一事,必設為一巧飾仁義之說,瞞人耳目,這亦是保護越南的話頭。這田土稅如是遞年增加,下等加為中等,中等加為上等,其上等無可加,即令于田簿,倍增其數,百畝增十畝,十畝增一畝,數年之間,田土但有上等中等稅,無下等稅〈丁簿亦照此例,百增十、十增一〉。民村有不堪者,請法人勘度端供,法人不復究問,但准交這田土,與法農官耕墾,其稅由總里責賠〈越南例,收稅人員有稱,曰總副總里長,合稱曰總里〉,現民間出稅實田,為法農占奪者處處而有,實是無路可訴的實狀〈越人修單向官乞度,曰端供,詞蓋將實情端與官,不敢瞞也〉。
二、為人口之稅。法人初言民生須為國供役,古今通義。若欲終歲安業,須於身稅外,另出役錢。其人口稅銀,名曰公搜銀,每歲一壯丁出金二元二角,又役錢曰公益銀,每歲一壯丁出金八角,是為每歲一壯丁納銀三元。然其初下令時只金一元,遞年增加,至今西貢民每丁歲納五六元之多。外兩圻諸省,歲每丁三元,或初成丁,不滿三元,積歲逐增,尚未有已時也。越南有一小小事,說來可哭可笑。有某村人,照盛時丁簿太多,經兵燹後,耗其大半,法人丁例,有增無減。某村人一貧如洗,納個公搜銀、公益銀,實實不能堪的,哿矣富人,哀此煢獨,乃相聚而謀曰:窮窘至此,無天可上,無地可入;我們盡率所有人丁,向貴保護官苦叫,任他烹宰,想保護官必無盡殺我輩的理,看他如何處分。可憐他途窮計絕,作無首無尾的乞叫,他不想法人是很很毒毒的手,幾千百銀元,他如何肯放過。某村人一齊到法人庭下,蒲伏陳苦。法人謂:汝何不將汝妻兒家居田地賣去,納銀與我大法便了!某村人慌忙,未及思算,哭一聲,向對法人謂:妻兒賣了,家屋賣了,田地賣了,只有一片天在頭上,未賣得耳。法官拍案大笑曰:好好,汝一片天未賣,將那天賣與我,寫下券文,我與汝免了搜銀罷。某村人面面相覷,未知如何回答,已見法官取紙筆來,押令某村人,寫下賣天的券文。寫訖,村人寫了本村同記字樣,某某人名,押手點指訖,逐出村人,其券文,法官納之袖。村人出,都想不出法官如何處分,有憂的,有喜的,有驚懼的,俱是未解法人的意。豈知某村人歸來,未入室,一隊巡警法兵已四面圍著那村,疏疏密密,似攻城一樣,但聞彼處傳,此處呼,喧喧道:汝村人賣天與我大法,那村汝上面天,是大法有了,非汝村有了。汝村人不得去走天下的,不得曝曬天光的,若見汝向屋牆外,出頭露面的,便是敢窺我大法天的,便是侵犯我大法天的,便是死罪,我大法決不輕饒。巡警兵護天的,一連三日,那村人直是水泄不通的,真是晝不見日,夜不見月與星的。此時村人愈窮窘,乃哭哭泣泣,千般訴,萬般哀,向法官乞許贖回那村頭上一片天來。真箇是妻兒賣了,家屋賣了,田地賣了,方納清這搜銀,方才討個安居的,法人方才罷手。俗諺有云:「到底無天苦,畢竟有天好。妻兒將奈何,田地未必保。我贖吾天來,那天不是老。」
又有寓越華商為城廂旅民身稅,較本國人逾重。上等身稅,可六十元,中等半之,下等至少亦十元。以上各項公搜稅銀,法人給一紙牌,用法文法印,註明姓名年貫,為隨身信符,不許遺脫。途行者、家居者若遇密魔邪檢察〈法人巡警兵為魔邪兵,偵探兵為密魔邪兵〉,無此紙牌,作逃搜論,即得重罰。其有官紳在家,及現為法從事者,照越南國例,無身稅銀。法人卻給一免搜銀牌,每三年一換,領牌換牌,皆納銀三年,較搜銀更重。其紙牌有青紅黃三式,黃者為免搜紙牌,紅者為受搜紙牌,青者為外籍紙牌。外籍紙牌又有一則稅例。南人游商,自居里過別處,若忙急,未及向法官乞通行文憑,到別處時,向法官納銀元,領個外籍牌〈是青牌者〉,以住限速遲為多少。領紙牌訖,方得投客找居住,客棧若許無紙牌者居住,巡警兵覺出,拿向法官,主客同罰,此是要分客棧之利。民間雖納公益銀,役亦不為之減,每役民,必曰許雇役錢。初時少支,頃間便變易其說,囊錢裹飯,任民自供,未嘗雇也。其譎處在狙詐奴隸,其凶處在土苴人命。
三、為屋居之稅。照房定款,逐項徵收,其例不一。環城廂者,上等屋房歲出銀九十元,或至一百元。中等屋房歲出銀五十元,或至六十元。下等屋房歲出銀二十元,或至三十元。房屋前後為堂軒稅〈南人曰錢價軒〉,堂外為庭稅〈南人曰稅𡑝〉,庭外為門欄稅,門欄外為園居稅,亦無一定規則,但按項出銀,照房屋例為增減。處處門外,俱有法文為記,無者為瞞稅,即有重罰,登時逐去,若在村野,這稅則較輕。
四、為渡頭之稅。每到江河橫渡處,即隔數尺水,而水上有一收稅公司。其役由南人領掌,其銀納於法官。每大江,一津次,一人渡江錢可三四十個銅錢。極小江,一津次,一人渡江錢可六七個銅錢。貧家貿易生理,極苦此事。
五、為生死之稅。男女初生,即向法參辨堂呈開,納呈開銀;男女至死時,即向法之參辨堂乞驗,納乞驗銀。輕重視人之貧富為差,此防逃漏身稅也。此是行之於西貢者,各處未有。法人徵收,皆以漸而至,不一時齊到,此是陰朘民脈處。
六、為契券之稅。法人知人間雇借,賣買田土家屋詞訟單憑,用紙必多,卻生一術,於越南紙中,押下法人印信。凡上所用紙各件事,須向法人領這紙,納銀,賣領,若有不用此紙,名為背國法,一切事,行不著。
七、為人事之雜稅。或請僧,或忌臘,或禳祭,或改一椽,或易一瓦,或送喪,或行慶賀等事,凡聚會一筵,一時辰,打一聲鼓,吹一口簫,不論貴賤何等人家,皆須向法官呈納請銀三角,或五角。隨事之大小而定稅,法人給一小紙,乃得遵辦,名曰乞法銀錢。日間從輕,夜間倍之。此行之城廂者,村野各處未有。
八、為船戶之稅。這稅額亦照房屋稅額,分上中下三等。上等船戶為大商船,亦歲納銀百元,或至二百元。中等船戶半之,下等商船戶又半之。最慘苦者是漁戶,漁戶人無田地,無家屋,無工商各藝,以一葉為生涯,朝得魚,暮得食。從前越南國君,於此等民毫無征取,但令供水役,而給予役錢而已。法人亦令一一徵收,一漁民幾隻船,一船幾人口,出人口銀錢,又出船屋錢,得魚向市,又取魚稅錢。以上諸船稅,船頭皆有法文為記,無者為瞞稅,即有重罰。
九、為商賈之稅。其最重者。旅商店亦分大中小三項,照貨收銀〈南人名曰稅𡑝行〉,其大項,或歲出二三百元上下,中項半之,小項又半之。即一小小商廛,設幾件賣買品料,雖至賣漿、賣菜、賣碎柴、賣檳榔,極少的事,亦須有稅牌紙,無者為瞞稅,即有重罰。
十、為市廛之稅。市分大中小三等,令所在領征,而納銀於法官。大市歲七八百銀元,中次之,小又次之。外又有行市者自出之稅,擔一肩柴,挑一籃菜,亦必納稅,乃得入市。樵夫野人,以手足為生理者,甚苦此事。貧人歸途,但聞嗷嗷相問:汝今朝出稅幾何,今晚出稅幾何,此外更無一語。
十一、為鹽酒之稅。其初,法人但責煮鹽戶納鹽田稅,後見越人嗜鹽,便起貪心,令所在有鹽田者,出其田之稅,亦照田土例徵收,而倍其額;其鹽貨由法人自煮,責令鹽戶供其役,少少還些值錢,鹽煮成,業賣鹽者,出銀向法人領買,法人照銀授鹽訖,給與一紙牌,每一紙牌隨所買多少納銀,買鹽銀不在此數。計一升鹽,至此已有兩重稅,一為鹽田稅,一為領買鹽紙牌稅。買鹽自場出,又到法商政司呈乞勘,商政司秤得若干斤,若干榭訖,納銀,取賣鹽稅牌。前兩重稅是防盜煮,此一重稅,方的是鹽成。一升鹽至此時有三重稅,三重稅納清,方得引鹽到市,入市時,又納市稅,成四重稅。鹽產哪得不窮,鹽價哪得不騰昂!國中前日一升鹽,不過五六十銅錢,今日一升鹽,有四五銀元之值。越人海濱僦居,實以鹽為生命,漁獵至此,天焦海枯,慘慘酷酷。越人苦極,有自脫於法網之外,閭閻自相貿易,不復向場入市;更苦法人巡警極嚴,偵探極密,一經覺出,全家為之掃地,更人人忍飢忍死,尚可言哉。酒稅亦與鹽稅同,亦由法人自煮,業賣酒者,亦向法人領買酒紙牌,但只兩重稅耳。
十二、為殿寺之稅。法人無事神奉佛等事。人間殿寺分為大中小三項,向法官納稅,領法文門牌一紙,方得奉祀〈大項歲五十元,中項三十元,小半之〉。現今西貢,廟宇幾為之空,其有一二富鄉村,時得一見,真成魯國靈光矣。
十三、為工藝之稅。越國工藝人多專村居住,屋其地者,專其業,如缽場業陶,楓林業屨,文林業鐵匠等類。法人於身稅外,令納工藝稅錢,隨業之貴賤,定多寡稅額,亦人給一紙牌稅,無者禁,不得做生理,只許在官供役,貧民以手藝自養,哪堪束手待斃。噫噫!
十四、為地產之稅。這等稅卻不勝書,山產有象牙、犀角、錦石、玉石等,海產有玳瑁、珊瑚、燕巢、珠貝等,清夔之桂,廣南之飴糖,乂安之鐵林黃草,西貢之砂仁、豆蔻、椅楠、沉香,南定、海陽之茶煙草〈是名相思草,可避嵐瘴,越人嗜此煙,男女皆食之〉,平定之蠶絲,一切土地間所有貨品,皆有專稅,其為法人所自占管,不許本土人開採者,不納費稅,但出地稅而已。除此項外,稅額甚繁,言之可厭,怕同人為之掩耳而走也,姑舉茶煙草稅一則,其餘可知。
十五、為種煙田之稅。每種煙家,向法公司納田稅,畝照常田倍之,方得下種。稅一。
十六、為生煙之稅。煙草自田間采還,未經三五日,割切成片,得若干斤,若干榭,須悉向法司呈勘,納稅訖,方得出賣。稅二〈此兩重稅造煙家出〉。
十七、為熟煙之稅。業煙商者向造煙家買回,即呈商政司,得若干斤,若干榭,繳納稅清,許給稅紙牌,方得轉運他處〈此一重稅業煙商者出〉。
十八、為公局煙稅。業商者自此省轉載他省,即由所在之商政司納稅訖,給與紙牌,方得散賣。稅四〈此一重稅行商者出〉。
十九、為私局煙稅。一切諸小本商家,從大商家零碎分買,又必向某處某處小局商政分司,呈勘領稅牌訖,方得店前販賣〈此一重稅坐商者出〉。然入市時,一肩之擔,一掌之握,亦必向市司納稅,方得賣之市間。只緣法人預防越人太深,酷嗜越貨太熱,百端營謀,萬端索取,總之越人無一線生路,法人志願始滿耳。
大抵貨項之稅,不論貴賤,入商政司者,十斤有稅,入市政司者,值十文銅錢以上亦有稅。入巡警司者,無論何人,無論何件事,銀錢便是護符。
法人有白取人財一妙法,想是五洲中文明國,千思萬想,不能猜到者,曰英豪會一事。法人選民間猾豪奸魁,鄉曲所厭惡者,每地方二三人,名曰英豪會〈其名甚美〉。月二禮拜日,會於公使堂,指畫利路,某處有某款宜征徵,某事有某利宜收拾。法人虎也,此輩為之倀。日改月新,搜幽索隱,真箇是一文不遺、一粒必摘的,方才如意。此輩人無學問,無心術,驅之作惡,如蜂得甜,這是法人最善用人處。文明各國,有如是用人手段麼?法人又有陰空人國一絕妙法,為五洲中文明國千千萬萬想不到者,是為密魔邪一事〈法人巡警隊之隱名,越人呼曰瞿列兵〉。法人補給那密魔邪兵時,須擇那個無父母無兄弟無家屋無資業的惡棍,又察他面貌,果然是極凶極很極貪極譎的,方許選到。選到時,法人喚那惡棍向天罵一聲,又喚那惡棍,呼他父的諱名罵一聲,法人乃欣欣歡歡,以重金賞那惡棍,引那惡棍入隊。法人謂如此無所忌憚,巡捕偵探,方得力故也。那入隊惡棍,正是密魔邪的漢子,搜查奸細也此輩,征誅逋漏也此輩〈西貢今日此輩最盛,越人目之曰游棍黨,然養蜂自蠆未知何如,有識者看此輩結局〉。然後設為夜行之禁,為偶語之禁,為博酒之禁,為盜煮私鹽之禁,為窩娼貯贓之禁,為陰圖潛匪之禁,為異人異樣之禁。四布法網,愈密愈繁,全藉此輩偵探之力。此輩人上無天,下無地,中無身,但得悅法人心,取法人金,何波濤不簸弄得起,何風火不吹煽得烘。一到法庭,大半是摹空語,法人亦知其然,亦甚憐憫,要將罰銀與我大法,我大法釋了,便罷,絲毫之事,動輒罰銀,今日罰銀未清,明日罰銀又至。其最可哭不能哭,可笑不能笑者,為逼劫民家良婦女入娼之一事。法人於各都會城廂處,皆設娼樓,征妓女稅錢,亦有三等,上等娼歲三十銀元,中等次之,下等又次之。給予黃紙一片,有法文印記,這紙隨身,方得賣藝。此等女人游惰無業,煙花生涯,實人間極賤品,重收稅錢亦不足怪。其兇狠的,卻在用巡警兵,假偵探為唆嫁事,這是抑勒民家良婦女之妙法。法人律,每夜令巡警兵偵探娼樓,有實無黃紙牌,私引男子行嫖者,押赴刑曹重罰其女,即沒入其本銀,若得娼樓稅日增,巡警兵有重賞。巡警兵乘風生事,尋禍邀功,但見人家有零丁寡婦,流落孤娘,無父母兄弟可依,無權要勢力可援,即黑夜闖入其家〈法律禁夜入人家,惟巡警兵得入〉,誣以竊窩嫖男;彼孤窮懼禍,怯見法官,恐喝雷霆,無所控訴,便歔唏忍淚,乞領黃紙了事,明明白白的良人,從此向賤妓場中生活。娼樓稅日重,巡警聲勢愈大起來。嗟乎!黃紙一貼膚,終身落地獄,零丁弱婦,何辜於天!真是古今絕奇慘事。如此政體,歐洲文明國固當為之也。呵呵呵〈法律窩嫖者有罪,嫖者無罪,此亦是蕩敗越人一妙法〉!
法人又有個黑迷人國之一妙法,想是五洲文明國中,千馳萬驟學不得。請言那個妙法與同人聽,我同人定當為越南汪汪淚流,作東溟怒潮湧也。
越南人得離火正氣,固聽慧易教,又孔孟書流入已久,不是全喪廉恥的國人。法人念現下民智未開,士習未變,容易播弄他,若一旦天牖他心思,地豁他障蔽,卻去各文明國增幾條見聞,開幾路學術,長幾分才智,他必不肯寄人鼻息下,我那時駕馭他卻難。便將那愚瞽牢籠的術,極力舞弄去,極力吹煙煽霧去,這如何是愚瞽之術?越南從前取士,有文武二科,國中並行,這二科都是越南千年來腐敝的政法,都無可觀。然武科比文科偏有那剛強奮厲的氣象,文科比武科偏增那委靡柔怯的氣象。他才得國,即便除去了武科,其卑卑愞愞無用的文科,他卻不廢。他知越南人癖好此無用賤物,留此一條,痴惑蒙昧幾個聰明少年,那聰明少年不由此科,便百般給役,不堪飢苦,如何拋擲得,國中大半人才被此途壞了。法得國數年,知越南人才已漸漸壞些,他卻將此途輕看,西貢初取,便拋棄科舉,西貢舊時進士,人間不知姓名,東京今日,此途亦漸減殺。法人想此途雖無實用,猶令人喜讀書,就中有稍能自拔者,不如空空去掃了此途,絕他讀書的種子,恰好驅策。他便崇重那稍曉法話不曉詩書的一般人,現在要官美階,全用通寄豪猾,其由科目進者,僅十人中之一二。此輩科目,固是忘廉喪恥不成面目的,他尚嫌忌,況真正好的人才,他哪得不忌。他便下一禁令,極是叫天拍地,咽不能出聲的事。法人於國中,設大法學場一,設法越學場一,但教以法文法話,能粗供法人奴隸役,即罷,其精博處,一切有用處,越南人不得見也。法學場外,若有個人出洋遊學,及與外洋人交通,求學各國言語文字者,照暗通外人潛圖不軌律擬罪,法人必嚴捕拿獲,該犯身戮,該父母兄弟妻子干連,拿不獲時,籍沒其家產,掘廢其墳墓,父母兄弟妻子嚴囚俟擬。這條禁例,不識法人之意何如,試思學外國文字言語,與外洋人交遊,於法人當得何罪,法人卻如此嚴禁〈現今日本人於越南東京、西貢、沱㶞有妓館,然亦禁越人不得往來〉,豈不是愚瞽越南人麼?不惟愚瞽越南人,並五洲中文明各強國,都被他瞞飾遮掩得過耳。
法人又有個法術,既攘了銀元,又愚弄國人,豈不妙絕。法人於國中設二報館,一曰大法日報館,一曰大南日報館〈只「大南」二字已覺奇絕,越南明明白白是無國的,大於何有?法人將誰欺,欺天乎?〉,俱在東京全權處。法報館掌以法人,報紙中說天說地,獨西人知之,不許越人過問焉。南報館以南人分司,而法人為主席,卻選個無廉無恥,得幾個銀元,便天神父母法人的俗子,起筆奉承,如武范諴、朱孟楨之類,法人出一令,令未及行,報文便極力稱讚貴保護的,歌頌貴保護的,法人閱過,捻須曰好好,方許登報。若稍有謗議時政的話頭,悲憤時事的語氣,任爾舌端泉涌,筆底雷鳴,半隻字不敢入報。如此等事,豈非令人鉗口結舌的,豈非要人耳昏目黑的!偏有可喜者,報紙成,郵寄各府縣社村,出納認紙銀元。大府縣每月報紙銀三十元,小府縣每月報紙銀十五元,各社村大者月六元,小者月三元。所輸入法人者,一月有銀幾萬元之多。於南人真如霧裡看天也,豈不可笑呢。
四 越南之將來
編輯我聽到這回話,為之於邑,咽不能作聲,既而熱的面,豎的眉,向那男子道:
果然,果然,越南國其終亡乎?越南國人種,其悉化為水面沙蟲,火中螻蟻,一百兆黃人種,其盡淪為無數千萬億白人種乎?曰:是未可知。申胥一身,可以存楚。楚雖三戶,可以亡秦。越南國若是有人心,其終亡,不終亡,未可知也。強弱大小,是有形的軀體,勇怯誠偽,是無形的精神。以精神與軀體爭衡,愈磨鍊愈堅,愈頹唐愈壯,始不能勝,終必勝之,只爭那勇不勇誠不誠耳。越南人若果一腔愛國,有蜜蜂戀主的熱誠,萬死赴仇,有虎豹護兒的痴勇,任是地可老,天可荒,山可焦,海可涸,而此熱誠,此痴勇,無一刻消磨。是謂精神既充,軀體自猛,數千餘神怨人憤之法鬼,其不能與五十兆愛國赴仇之越南人並域而處也。頃刻間耳,若是,越南國有人心,如何終亡?
曰:然。請問那越南人心。曰:此難言也。若據顯顯赫赫的事狀,實無一那個是越南國人心;若據鬱鬱勃勃的情狀,實無一那個不是越南國人心。他固不曾把肝腸示與我的,吾亦不從他肚裡出的。然越南國是人種的國,不是獸種的國,吾即從人理猜想出來,說與同人聽者。
一般人是閥閱高門,詩書望族,全家天祿,累世皇恩。百餘年鼎食鐘鳴,何非越南民之膏血;一二輩輕裘肥馬,猶是越南國之頭顱。可憐地塌天崩,桑沉海陸,柱中流而奚托,支大廈以何人,業既無事時,受越南國如許恩榮,豈容有變時。任越南國如許禍患,中夜顧影,捫心自思,試問祖宗父母何處生長來,試問妻孥服食何處供奉來,一旦任異種人做東做西,做天做地,我如何安忍得?我非牛豚,我非木石,我如何甘事法人得?張子房之破產,惟知五世酬恩;文天祥之散貲,不負百年養士。說到古人肝腸,知越南國故家子弟,必奮然曰:彼何人也,我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
這一般人,是為越南國報恩者,斷斷是要滅法人,若說他不要滅法人,是他決非人種,他必不如此。
有一般人是頑固赤子,戴宋遺民。勤王固義所當然,乃一人荷戈,而全家墟冢,討賊亦何罪之有,乃子馳羽檄,而父入牢囚。彼法人誅戮汝父母師長,割殺汝兄弟妻兒,蕩毀汝家居,收沒汝財產,汝豈一日能忘之,汝豈一日忍忘之!汝家居,汝財產,汝忘之,吾願汝忘之。吾問汝父母師長今何在乎,是法人誅戮否?問汝兄弟妻兒今何在乎,是法人殺割否?出頭便稱男子,世界上之美名;靦面而事仇人,宇宙間之穢物。汝將為美名乎,汝將為穢物乎?汝若飽汝食,暖汝衣,甘與法人並處,汝父母師長兄弟妻兒,地下含冤,汝何以對?我知汝是越南人種,不是法人種,我知汝是男兒血性,不是豚犬性,我知汝必沉然思,猛然起,振臂而大呼曰:仇人仇人,吾誓必殄滅此而朝食也!這一般人是與法人有身仇家仇的,斷斷不肯與法人共生,若說他肯與法人共生,便是他非人種,我不敢說。
一般人是祖宗父母,為越國民,子弟妻兒事耶穌教,並生並育。誰非食毛踐土,斯世斯人,固亦共天而戴,皆吾兄也,皆吾弟也,有何嫌焉?有何疑焉?無論前日中法人之謀,但說今日被法人之禍。法人數十年來,重刑重罰,無一事為耶穌人寬;搜銀稅銀,無一文為耶穌人減。百年前之線路,為恩翻是成仇;數十萬之生靈,求福轉而得禍。可知彼法人肝腸不測。非若我南人族類相孚,與其屈膝而事仇人,何如同心以保吾族。死後之天堂未卜,但求現在和平;生前之地獄堪憐,忍視如斯塗炭。靜言思之,我耶穌民,越南國民也。我必保越南國,我必不從法蘭西國,我必不肯助法人以禍越南國。如此乃是天主教中之民,如此乃是天主救世教之民,如此乃是越南國同胞之民。若有不肯誅法人,忍視法人禍越人,便是非又主教之民,便是天主救世教中無此道理,便是越南國同胞中無此人種。
這一般人是耶穌民,要滅法人以保同類而扶主教的。若謂耶穌民無誅法人思想,我越南國人,決無此說。
一般人是碌碌營生,嗷嗷待哺。窮年膏血,供搜稅而無餘;終日東西,入鹽場而未足。妻子之啼號遑恤,但憂役吏叩門;父師之督責猶寬,只恐巡丁捉手。如此情境,其何以生;如此形軀,苦不即死。我非魚肉,驚刀俎之縱橫;時無英雄,嘆江山之寂寞。彼豈不知:「曳拱托麻坤拱托,功兜椎辱買如埃。」
萬事到頭,一場拼命,不幸而死,猶死得勇,死得快,死得有名。與其憔悴消磨,奄奄待死,為餓狗死,為枯魚死,死亦必至,死得無名。榮辱相去幾萬倍哉!況以五十兆之多,若真同心協力,彼摩拳,此擦掌,彼炊火,此搬柴,並足齊步,以與法人爭,萬越人必能殺法百人,千越人必能殺法十人,百越人必能殺法一人,四五千法人,只以四五萬越人殺之。彼灰眼拳須,決不能與越南人俱生也。如是如是,越南人必不死,越南人必生。吾知越南民窮困的思想到此,必踴踴躍躍,決與法人斗,決不便越南國中有一個鬍鬚灰眼的白種。
這一般人是不堪苛虐的,要滅法人。若謂他不要滅法人,便是他非人種的,是土木的,決無此理。
更有一般人是真正人種人,是真正黃人種人,是真正越南國人男子的種人,那人不是與國較恩,不是與法較仇,卻只知黃種的人,不許白種的人魚肉。
戴天履地,中覆載而為身;倒海移山,信轉移之自我。
此一般人必不多得,然想越南國全無此人,豈不羞煞!吾甚願越南國有此人,吾敢信越南國有此人。
這諸般人,我但以人理論,越南國不是獸國人種,越南國是人國人種。這樣人心,定是都有的。
然我也不信,我聞越南自法人占了,越南國人個個為法奴隸;我聞黃高啟、阮紳極為法人出力,戕賊越南人,臂助異種以魚肉同種。我國無是,汝謂越南國有人心,我也不信。嗚呼,噫嘻!越南國人心,我正於此輩人信之,我正於此輩人望之。有女於此,東家西家爭娶之,西家美而貧,東家醜而富。問女所願,女曰:東家食飯西家眠。阮紳、黃高啟何獨不然?彼豈樂為丑漢婦哉,要食飯耳。阮紳是世受越南國恩,其父為越南國伯爵,紳以名家子,能讀書,論事論人,實娓娓可聽。黃高啟於越南國應試,拔鄉解,少年頭角,有樹功名之思。二人者,在今日固法人臣僕,然以法人臣僕稱二人,二人斷不受也。所為法出力者,或時驅勢迫,走錯路徑,未可知;或紆徐委曲,以待機會,未可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販奴屠戶極寒賤之家,尚有一點良心,尚知越南是祖宗父母國,尚知越南是同胞國,不忍見法人磨壞也,況紳與啟哉!即使喪心病狂,未至盡忘越南國,把眼前富貴,買身後惡名,彼固自嫌失策,況法人情態,彼二人豈不知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從古而然。法人更甚,阮文祥前鑒固昭昭哉。嗟夫!二人者,皆有智略,皆能讀書,有智略則其見機必明,能讀書則其改過必勇。一旦翻然易轍,猛然倒戈,為祖父酬國恩,為同胞延性命,此二人勢力又大,其運動必靈。前日為異種出力且二十分,今日為同種出力當千百倍。白頭失節,不如老妓從良。此二人若斷然為之,雨覆雲翻,乾旋坤轉,以二人勢力,出之裕如。越南國脈將於此二人是托,越南人心正於此二人是賴。彼閉戶高眠,以越南人自命,實於越南人無一毫補者,相去不啻天淵哉。吾於二人者,且將尸祝之,歌頌之,金石紀念之。
然我也不信,我聞越南國之為法兵者,小府縣不下數百人,大省不下數千人,計全國習兵,當得三四十萬。以越南人鬚眉面目,為法人肩槍腰彈,任法人指麾,嗾之東則東,嗾之西則西;聚無數蒼髯黑齒之越南人,從法人背後,法人拳打之,法人腳踢之,終日不厭苦。如此人心,尚謂之有人心乎?我也不信。曰:然,此我不欲明言也,姑言其略。鴆婦日營其巢,為鵲計也;富家日誨其女,為男役也。彼束縛其父母兄弟,窮餓其族黨州閭,而反驅策其人,倚為爪牙之用,不反為其所拿攫乎?無是理也。越南國三四十萬之習兵,法實操練之,法人軍械,習兵實掌握之。操法人之軍械,以從法人於戰場,越南國之習兵,可謂忠於法矣。然習兵之父母兄弟,誰則束縛之;習兵之族黨州閭,誰則困餓之;習兵固垂涕泣而道之。況自國定以來,法人待習兵極無恩,約束日以緊,勞役日以繁,月餉日以薄。前日一習兵月銀十元,或十二元,多者且十五元,今日一習兵月銀八元,或六元,少者乃止四五元。疆場有事,重之如天神;邊烽不驚,視之如草芥。采馬芻者習兵,治垣塗者習兵,前日無是也,今有之。執板干者習兵,理薪水者習兵,前日無是也,今有之。法人之兇狠如是,法人之鬼蜮如是,習兵固側目而視之。誰無父母兄弟者,誰無族黨州閭者,同此面目,誰無血性,割汝父母兄弟之肉,以飽啖汝,汝安之乎?煎汝族黨州閭之血,以酣飲汝,汝樂之乎?汝所得於法人者,一月不過銀十元,然汝之皮膚剝盡矣。法人所取償於汝之鄉族親戚者,一月且至幾千萬,法人之誅責,且未已焉。哀哉痛哉!熬炙我同種,以供異種人之養,而我顧樂為之搬柴炊火者,豈其情哉!謂習兵忠於法,謂習兵背越南,謂習兵助法人以攻南人,習兵斷斷無是理也。習兵習兵,豈非人種哉?習兵習兵,豈已羊彘肝腸哉?斷斷是習兵必不背越南,斷斷是習兵必不助法人,斷斷是習兵必要戮法人。歌曰:
各注習兵,各注習兵,注於安南生,注於安南長。注克注暢,注撫注批,注滿限衛。稅搜注折〈死也〉,戶當注羅劣,親戚注殼車,注擬吏別諸〈未也〉。西傷腰之注,西功恩之注,注昆沒戶,注貼沒茹,厭妑妑吏仆古。賴賴注。百拜千拜萬拜注。
豈獨習兵哉?法人通言,法人紀錄,以至為法人陪丁,固皆越南人種也,固皆習兵之心也。彼豈有忘其祖宗父母之國,而甘心從法人哉?彼豈甘心從法人而魚肉其祖宗父母之國哉?法人危矣,法人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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