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曰/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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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編輯星期一至星期六:
上午 八時至十時 《春秋》(讀,講。) 《尙書》(背誦)
十時至十二時 《晨報》(讀世界新聞) 國文。
下午 一時至二時 古文(背誦)
二時至三時 習字(星期一,三,五。)
二時至三時 英文(星期二,四。)
三時至四時 珠算,筆算。
四時至五時 游戲,體操。(星期一,三,五。)
四時至五時 崑曲,音樂。(星期二,四。)
星期日:
上午 溫讀古文經書。
下午 旅行大羅天,三不管。或參觀落子館。
這是閻少伯,閻乃伯議員的少爺的課程表。
閻乃伯的精明強幹,不必細說,由這張課程表可以看得出來。
閻乃伯議員的少爺很秀美,可是很削瘦。雖然他一星期在院子裏的磚墁地上練三次獨人的遊戲和體操。雖然他每星期到大羅天遊藝場旅行一次。閻乃伯議員有些不滿意他的少爺那麽瘦弱!
二
編輯趙子曰除在閻家教書之外,晝夜奔走交際。政客,軍官,律師,議員,流氓,土棍,天天在日租界的煙窟金屋會面。人人誇獎他是個有用之材,人人允許給他介紹闊事,人人喜歡他的金嘴埃及煙,人人愛喝他的美人牌紅葡萄酒,人人說話帶着「媽的!」人人家裏都有姨太太。這種局面叫他想起在北京的時候,左手飜着講義,右手摸白板,未免太可笑而可恥了。這種朋友的親熱與揮霍又不是京中那幾個學友所能夢見的了。
更可喜的,在閻家教書不過一個禮拜,而閻乃伯竟會把「老夫子」改成「老趙」,而且有一天晚上酒飯之後,閻乃伯居然拍着他肩頭叫了一聲「趙小子!」他暗自驚異自己的交際手腕,於這麽短的期間內,會使閻乃伯,議員,叫他老趙,甚至於更親熱的叫他趙小子!
從報紙上得到名正大學解散的消息,他微微一笑把報紙放下,這個消息和那張報紙有同樣的不值得注意。現在他把「閻乃老」「張厚翁」「孫天老」叫的順口流;什麽「歐陽」咧,「老莫」咧,甚至於「王女士」咧,已經和他小的時候念的《大學》、《中庸》有同樣的生澀了。現在他口中把「政治」「運動」「地位」等名詞運用的飛熟,有時候還說個「過激黨」,什麽「爭主席」「示威」等等無意義的詞句已經成了死的言語。雖然王女士的影兒有時候還在他腦中抹糊的轉那麽一轉,可是他眼前的野草閒花,較之王女士的「可遠觀而不可近玩」又有救急的功效多多了。
閻少伯把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還沒有學會,趙子曰已把譚女士的事告訴閻乃伯了。閻乃伯聽了滿口答應給他幫忙,幷且稱讚他是個有來歷的青年,因爲閻乃伯的意見是:
「自由戀愛是豬狗的行爲。嫖妓納妾是大丈夫堂堂正正的舉動。所以爲維持風化起見,不能不反對自由戀愛,同時不能不贊助有志嫖妓納妾的。」
三
編輯糊裏糊塗的已把冬天混過去了。天津河裏的水已有些春漲了。趙子曰日夜盼譚女士的消息,可是閻乃伯總不吐確實的口話。有時候去找周少濂談一談,周少濂是一點主意沒有,只作新詩。趙子曰急得把眼睛都凹進去一些,吃飯不香,睡覺不寧,只有喝半斤白乾酒,心裏還覺痛快一些。
他一個人在同福樓京飯館吃完了飯,悶悶不樂的往旅館走。日租界的繁華喧鬧已看慣了,不但不覺得有趣,而且有些討厭的慌了。他一進旅館,號房的老頭兒趕過來低聲對他說:
「趙先生,有位姑娘在你的房裏等你。」
趙子曰點了點頭,沒說話,瘋了似的三步兩步跑到自己屋裏去。
小椅子上坐着個婦人,臉色焦黃,兩眼哭得紅紅的,身上穿着一件青襖,委委屈屈的像個小可憐兒。
趙子曰倒吸了一口旅館中含有鴉片煙味的涼氣:「你是誰?」
「譚玉娥!」她低聲的回答。
「你幹什麽來了?」趙子曰一屁股坐在牀上,氣哼哼的掏出一支煙捲插在嘴裏。
「難道你變了心?」譚女士用袖子抹了抹眼淚。
「誰叫你變了模樣!」趙子曰「層」的一聲劃着一根火柴,把洋煙點着,狠狠的吸了幾口。
「你肚子裏有半斤酒,我臉上加上三分白粉,你立刻就回心轉意,容易!容易!」她哭喪着臉說。
「你是怎回事,到底?」
「咳!」
「說話!我的子孫娘娘!說話!」
「趙先生!」譚玉娥很鄭重的說,「我求你來了!你是滿城人?」
「不錯!」
「我也是滿城人,咱們是鄉親,所以我來求你!」
「啊!」趙子曰聽見鄉親兩個字,心裏的怒氣消去了許多。「到底是怎回事?姑娘!」
「六年前我由家裏出來,到女子師範學校念書,咳!」譚女士好像咽了一口眼淚,接着說:「和一個青年跑到天津,我們快活的在一塊兒住了一年零三天,他,他姓趙,也姓趙,——他死了!我旣沒在師範學校畢業,自然沒有資格作事;又不能回家,父母不要我;除了再嫁沒有求生的方法!再嫁是我唯一的事業!於是我淚在眼窩,笑在眉頭,去到處釣魚似的釣個男人!那時候,我二十五歲,我的面貌還不似這麽醜,穿上兩件衣裳還可以引動你們男人的注意!結果,我釣着一個鹽商,在我的那個趙——死後三個月中!我爲衣食飽暖不能不和那個鹽商同榻,雖然我眞不愛他!在他睡熟之後,我纔能落幾個淚珠!可是,咳!我的命太苦了,至於圖個身上飽暖的福氣也沒有:他,那個鹽商,又被軍閥打死,財産搶個一空。我,只剩下一條命,我還得活着——」
趙子曰不知不覺的把半支煙捲扔在痰盂裏。
「我的心死了,只爲這塊肉體活着,死是萬難的事!」譚玉娥嘆了一口氣,接着說:「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奉軍軍官,我們又住在一處。住了不到一年,他的錢揮霍完了,直奉戰爭之後,他把差事也擱下了。他是有錢會花,沒錢便什麽事也作,不顧廉恥,不講人情的,於是他逼着我——用手槍逼着我去拆白!」譚玉娥呆呆看着牆上的畫兒,半天也想不起往下說。
「譚——,往下說。」趙子曰的聲音柔和多了。
「他天天出去給我採訪無知的青年,叫我去引誘他們。我不必細說。一來二去輪到你的身上了,我一聽說你也是滿城人,我不忍下手了。我准知道你在這里住,可是我始終不肯來。今天他到北京去了,我乘着這個機會來見你。我來求你,不是騙你。你能不能把我帶回家鄉去?你要我呢,我情願爲婢爲奴;你不要我呀,我願意回到故土去死。我一個人走不了,因爲他不給我一個銅子,他怕我逃走。我那身漂亮衣服,他帶到北京去,惟恐怕我變賣了好作逃跑的路費。趙先生,你得救我!他今天夜裏就回來,你要是發善心救我,還要快辦!趙先生!」
譚玉娥說着,給趙子曰跪下了。
趙子曰一聲沒言語,把她攙起來。又點着一根煙捲縐着眉想主意。
趙子曰眞爲難了:帶她回家,軍官不是好惹的呀!雖然我不怕打架,可是有手槍的人們不比老校長們那麽老實呀!……我應當帶她回家,她是我的鄉親!……到家怎麽辦?收她作妾,她又不眞好看!眞叫她回故鄉去死,於心何忍!……再說萬一帶她回家,那個軍官拿手槍找我去呢?不妥!
「譚姑娘!」趙子曰又坐在牀上,手捧着腦門說:「我只能幫助你一些錢,不能帶你回家!一來我家中有妻子,二來家事我不能自己作主。我給你一些錢,你設法脫逃吧!我應當把你送回家去,咱們是鄉親,可是我有我的難處!譚姑娘,」他說着把皮夾掏出來:「這里是三十塊錢,你拿去吧!」
「咳!」譚玉娥立起來,含着眼淚把錢接過去,很小心的放在衣袋裏:「趙先生,這是我的機會,我得趕緊走!以後怎麽樣,我不知道。我活着一天,不會忘了你的恩惠!咳!趙先生,半斤燒酒就能叫你把老掉了牙的婦女當作美人,一雙白臉蛋就能叫你喪掉生命!我是個沒臉的婦人,這兩句話是由無恥中得來的經驗!我無法報答你的善心,只送給你這兩句話吧!趙先生——」譚玉娥抹着淚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