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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審豺狼 下一回▶

  世多獸心人面,亦有獸面人心。有德必報冤必伸,親到法堂投審。

  茂州史正綱,銀匠出身,家故貧寒。因以摻銅賣假起家,掙錢四百餘串,在城中開銀鋪,號「明月樓」,因正綱手藝極高,所以生意鬧熱。怎奈正綱為人奸偽狡詐,不孝父母。父愛吃酒,每天要兩頓。一日家中無酒,父欲拿錢去打,正綱罵道:「你這窮骨頭!無能無志,未曾與兒孫買得丘田塊土,不是我掙得些錢,還要討口咧!如今有了飯吃又想酒哈,再是這們,我連飯都不拿跟你吃,看你會做啥子!」又見父母年老,涕泣常流,不與同食,自己每日吃酒吃肉,雖父母過來過去,亦不喊吃。他妻胡氏,係先年父母所定,貌雖醜陋,性極孝順,每每暗拿酒食事奉翁姑,不致凍餓。史銀匠不喜,終日打罵,使用如牛馬一般;平日又愛宿娼。

  一日,在私窩子飲酒,有一烏七麻子專愛想方戳事,見史銀匠在那裡吃酒,一陣刀背說要送官。史無奈講錢四串,回家憂氣。他有一個老表,名何二娃,聞他挨打,特來看他,因說道:「如今的人,有財要有勢,欺軟則怕惡。有錢的人莫得門勢,處處被人相欺,時時受人悶氣,任你家財萬貫,還當不得我們乾人。」史銀匠曰:「如何才得有勢?」何二娃曰:「你不見我們江湖哥弟,時而當嫖客,時而假鬧官;今夜東家歇,明晚西家眠;不惟不受氣,而且不使錢。豈像你們那些灣毛搭兒,在家不通耍,出門當狗剮;使錢不上算,還要挨飽打。二天鄧大爺做閒事了,拿幾串錢,我保舉你當個光棍。莫說無人想方子,而且還要肘架子,出門飛片子,說話攘袖子,口裡攢言子,沾著幾凳子,罵人充老子!倘若有事,哥弟們齊來硑賀,千百成群,要打就打,要殺便殺,那些不好?」史銀匠聽入耳了,出錢六串,開個人牌,於是洋洋得意,夜不歸家。

  一日,在背街見一婦人十分絕色,問知是王挑水的妻子,娘家姓陳,名叫翠翠,去年才接的,此乃城中出色婦人。史銀匠一心想要嫖他,與何二娃商量。二娃曰:「這婦人與南街朱五爺相好,你怕惹他不下。我勸你將就些。這朱老五是城中有名的袍哥,人人稱為朱老虎,平日吃鐵吐火,喝人騙人偷人搶人,無所不為,無人敢與他作對。」史銀匠也知他的利害,原是不好惹的,怎奈心中實在捨不得翠翠,總要何二娃打個主意。二娃曰:「我們江湖的規矩,下五牌要服上五牌所管,只要你破得錢,捐個大爺,他來惹你,你就拿草坪的法寶兒處治他,又多拿錢買活婊子,怕他朱老虎?就是老母豬也要宰他一支腳咧!」史銀匠大喜,命二娃到各處碼頭敲響,幫錢四十串,二娃私吞十串。於是將史正綱燒個新一大爺,滿城道喜,請客做酒。即喊二娃去與王挑水夫婦說明,每月拿兩鬥米、兩串錢,首飾衣服任他而喜,以後不准外交,翠翠應允。史銀匠將鋪衾搬去,夜來日往。

  常言道:「銀錢是國寶,能使孬轉好。倘若莫得錢,恩愛變煩惱。」因此朱老五一去,王家就罵。朱老五見史銀匠奪了他的婊子,心中大怒,想要與他生事,又怕把自己光棍戳脫,於是打個主意,見史銀匠吃茶開茶錢,吃酒開酒錢,巴巴結結,久來久去,史銀匠也不疑惑了。

  且說離城二十里,有個山嘴鋪,三月三日趕百貨會,極其鬧熱。史銀匠拿些首飾去賣,片貨早已賣完,只有幾件粗貨未賣。忽朱老五來請過午,史即推辭。朱再三苦邀,說在楊三姑娘店內已經辦好。史即收拾包囊,來至店中,菜已端齊。朱又喊楊三姑娘陪客斟酒,慇懃相勸,前後出得有八九肴菜。史曰:「屢次厚擾,未曾報答,何得又賜盛宴?」朱曰:「大爺話說那裡去了,蒙大爺與小弟達個好字,小弟就感恩不了,些微之敬,何雲厚擾?」直飲到黃昏,方才出店分手。

  卻說離城十里,有個喬景星,習的內外兩科,手段高強,無論風寒暑濕,諸般腫毒,藥到病除,猶如手拈一般;兼之心慈愛物,製藥不用生物,治病不講銀錢,品行端方,又不驕傲,只因時運欠通,可以養家而不能積錢。一日看病回家,天色將晚,徑從大山下過,見一狼阻道,退後又一狼阻之,景星大駭,靠岩坐下。見二狼搖頭擺尾,口銜小褡褳,一個吐於喬前,即往前走,又轉來點頭復走,如是者三四次,喬不能解。見狼容似不惡,因撿褡褳一看,內有首飾三四件,約一兩餘,心想:「未必二狼請我醫病,以此作聘的?」因說道:「你果是請我醫病,點頭三下。」狼果點頭。喬想向前不得,退後不能,再是一陣天黑怎了?只得破命撞個造化,遂隨狼去。走二三里入深山,石洞內有大狼頭生一疽,有碗口大,朽爛生蛆。喬與狼拔去朽臭,又銜泉水與他洗淨膿汁,然後與他敷藥。二狼仍送喬歸,未及半里,有狼數十把喬圍住欲噬,前狼人群如相告然,群狼盡去,前狼送至山下方去。喬邊走邊想,口中稱奇。

  將有半月,家中斷糧,那幾日又無人請,遂將首飾拿進城去賣。走了幾處無人出價,進館哈茶,將首飾和褡褳放在桌上。忽來一老者,衣服襤褸,將首飾及褡褳細看一陣,問:「從何處得來?」喬曰:「是我妻的,家中無錢,拿來換賣。」老者問:「是何處打的?」喬曰:「我妻嫁奩之物,不知何人打的。」問:「要多少錢?」喬曰:「一兩八錢,拿二串七百錢就是。」老者將首飾拿起,叫喬跟去拿錢。走到衙門,喬問:「那裡拿錢?」老者說:「在門上。」方至大堂,老者大聲喊冤,喬大驚欲走,老者拉住不放。門上問:「甚麼事?」老者曰:「我兒賣貨有一月未回,找尋無跡;今日此人拿起我兒的貨來賣,定然是他謀財害命,望大老爺伸冤!」門上叫差人押住遞呈詞。

  這老者正是史正綱的父親。因那日史正綱趕山嘴鋪未回,去問王挑水,說昨夜未來;往山嘴鋪去問,有人說他回去了,插黑出場。於是四處訪問,並無蹤影。一家著忙,求籤問卜,俱說凶多吉少,膝下又無兒女,二老天天流淚。是日見了喬景星的首飾,認得是他兒打的,所以證他進衙喊冤。

  差人押起,遞了呈詞。此時喬景星如半空中打個霹靂,驚得條條大戰。太爺坐堂問史老曰:「你兒賣貨未回,喬景星的首飾,或是你兒手中買的也未可知,如何就告他謀財害命?」史老曰:「既是小兒手內買的,焉有一月就賣之理?況此褡褳亦是小兒的,民問他從何來,他說是他妻嫁奩之貨,此語就可疑了,不是他謀財害命是誰?」官問景星曰:「你的首飾是那裡來的?可從實訴來。」喬景星戰戰兢兢,叩頭訴道:

  大老爺坐法堂高懸明鏡,聽小民將始末細訴分明。

  民幼習內外科與人看病,近處請遠方接少把足停。

  那一日看病迴路過南嶺,見二狼前後阻進退難行。

  口吐下小褡褳首飾裝定,又搖頭又擺尾來清先生。

  「狼乃傷人之物,怎麼說請起先生來了?你那時到底去也未去?」

  民隨他進洞去一狼得病,腦頂上生一疽朽臭難聞。

  民與他將腐肉剖洗乾淨,上丹散貼膏藥然後回程。

  狼送我下山來前把路引,忽來了數十狼想把我盡。

  見二狼入群中如相言論,眾豺狼盡散去才回家庭。

  過幾日少錢用又無人請,才進城賣首飾就遇災星。

  史老兒見首飾起心不正,假說他兒不在白肉生疔。

  在法堂誣告民謀財害命,望太爺伸冤枉仔細詳情。

  「膽大狗奴!滿口胡言!你說首飾是狼送的,狼是野物,說他就無對證了,此話誑誰?明明是你見財起意,奪銀傷命也是有之,還不從實說來!左右與爺重責四十!」

  呀,大老爺呀!

  民生平守本分行端品正,將醫術來濟世救活多人。

  未謀財為甚麼誣我害命?真乃是將活人抬在死坑!

  「你未謀財害命,這首飾褡褳是那得來的?明明有憑有據,還要強辯?與爺打、打、打!」

  這本是狼請醫拿來作聘,此片心對得過天地鬼神!

  「膽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與爺結實的打!」

  這一陣打得我兩腿血浸,撲地下爬不起寸步難行。

  史正綱生與死民不知信,將小民來打死也不招承。

  「好好問你,還要烈嘴,左右拿夾棍來夾起!」

  霎時間喬景星痛死一陣,險些兒這性命有死無生。

  左一思右一想難把計定,滿腹中含冤屈似箭穿心。

  「你既謀財害命,還在本縣台前稱冤叫屈嗎?不如招了,免得受此苦刑。」

  呀,大老爺呀!

  望只望發慈悲施番惻隱,又何必為招供過用非刑!

  倒不如放小民去到南嶺,命公差押著我去把狼尋。

  訴畢,願去尋狼對質。官曰:「狼乃蠢物,心毒口惡,又不能言,怎能分辯?」景星曰:「大老爺免慮,彼既知請醫治病,以銀謝醫,是已曉得報恩,固非尋常之狼可比。他若見民身受冤屈,必來當堂訊質,是否立明,望大老爺原諒。」

  官即准情,命差押至南嶺,往狠洞一看,並無一狼,只有些枯骨亂草。二差怒罵曰:「喬景星,你這個狗奴!誑言欺官,使我們走些空路,爬山越嶺,尋你老子的狼!如今狼在那裡?快快喊來還則罷了,不然定要將你一頓飽打!」喬即上山四處喊叫,並無影響。看看將要天黑,差人邊走邊罵,揚拳欲打,急得景星眼淚雙流,喊天哭道:

  尋豺狼喊聲天,珠淚滾滾話難言。

  想當初,學醫藝術本不淺,半積陰功半掙錢。

  呀,天呀天!

  該使我一年康泰,四季平安,廣招市主,多買田園。

  為甚麼使我受此牽連,被一個無頭公案,害得我負屈含冤?

  因豺狼請我把病看,謝我首飾銀兩有二三。

  回家賣銀遇坷坎,有史老說我謀財害命告在官。

  不招供,丟付簽,板子夾棍都挨全。

  苦苦求官施恩典,才押我尋狼到此間。

  呀,天呀天!

  進洞來狼不見,四處尋口喊乾。

  從早來此天將晚,莫無些兒影響在那邊。

    差哥怒滿面,口罵手動拳。

  真真是,

    壇內栽花冤屈死,到作難處又作難。

  呀,天呀天!

  莫不是從前多過犯,行醫把心偏?

  仔細思量,屈指打算,不知何處結冤牽。

  該因是愛富嫌貧賤,人命當戲玩,利市先講斷,方用好丸丹。

  若是錢太短,使你病纏綿,因此天怒人怨,使我一跌三鉰。

  呀,天呀天!

    從今願把心腸變,與人醫病不流連。

  要存割股心念,不論有錢無錢。

  呀,天呀天!

    虛空中天開慧眼,使豺狼早些出山。

    往前再去看,並無一狼焉。

  呀,天呀天!

  何不快把威靈顯,得豺狼酬良願,宰羊殺豬唱梨園!

    轉彎又下坎,東倒更西偏。

  猛然間來了一個救命天,用目仔細看,瘡疤尚未痊。

  呀,狼呀狼!

  你把我害得好慘然,你把我弄得受熬煎!

  為尋你出了幾身汗,為尋你眼睛都望穿。

  倘若是再一時不見你金面,我性命定然要交代那釧釧。

  還望你莫遲延,同到公堂去伸冤。

    勸莫將恩來報怨,把我一言送陽關。

  各人做事各方便,是物類也知結草與銜環。

    這陣哭得聲氣短,唇焦舌燥口已乾。

  狼大爺呀!

  你看我可憐不可憐!

  哭畢,狼即跳至喬前,將爪來抓鐵鏈,幾爪抓之不脫,轉身來咬差人。差人抽刀欲砍,其狼縱上土埂,望山中大叫幾聲,滿山豺狼飛跑而來,不怕刀棍,齊來咬差,把衣抓得稀爛。差人無奈,只得向喬告哀,求他囑狼免死。喬即對有瘡疤那個老狼說道:「你忙把眾狼喊回山去,休要逞凶!倘若將差咬死,害得我二罪歸一,更加不得活了!千萬要看我面,留下這個人情。」老狼怒目良久,對左右眾狼搖頭擺尾,眾狼遂回洞去。喬對老狼曰:「你前番生瘡,我不怕死,來到洞內與你提膿拔毒,去腐生肌,不惜藥本與你醫好。雖然謝點銀子,不知你是那裡來的,害得我挨打受氣,都是小事;大老爺還要我招供填命,我未曾謀害史銀匠,又不知他生死存亡,你看我怎樣得了?不如與我一路同到州去見官,辨明我的冤屈,不然你就在此把我一口吞了,免得死在獄中,做鬼也不乾淨。」

  狼聽此言,心中明白,見喬前走,他即跟來。行至中途,有一腰店,天色將晚,差人肚餓癮發,遂進店擺燈燒煙,割肉打酒,問喬要錢,又要打煙。喬曰:「錢已用完,不如走到城內,今晚消夜打煙罷了。」二差不依,只想與喬擺些口案,橫順要錢。喬氣急,只得與差告哀曰:「離城只有六七里,此時尚走得攏,若是吃飯燒煙,難走黑路,大家耐煩將就些罷了。」差罵曰:「喬先生,為你這個案今天走一天,連晌午煙飯都打脫了。路上人少,你都心痛錢,進城去還要加班,那時跟你擺個大筐筐,才叫心痛咧!我看你是鄉空子,不曉得規矩,出錢還要受氣。」喬曰:「最毒衙門人,做事莫良心。下鄉去叫案,動說錢與銀。若把人叫倒,吃飯又開燈。鄉人非本分,謹防不徇情。今天我不救,只被豺狼吞。」話未說完,只見老狼怒氣勃勃跳上床去,把燈盤抓來丟了,即來抓差。差人躲喬背後,告饒曰:「喬先生,快來救命!我們也不吃飯過癮了,請你把狼喊開,我們收拾好走。」喬向狼說道:「他們既不擺佈我,你且饒他罷了。」狼怒猶未息,轉身向灶上將肉抓來吃了。差人曰:「喬先生,此狼兇惡,你可拿法繩拴住,路上免得傷人。」喬向狼說道:「你既來與我伸冤,也是你一番好意,我想不把你拴住,又怕路人恐懼,二差亦不敢同行,反使我心內擔憂。望狼千萬息怒,拿繩拴著,把案審了,殺豬宰羊前來酬謝。」遂上前拿鏈去拴。這狼輪睛舞爪勢更兇惡,滿店之人說的說打,喊的喊殺。差人曰:「你們只徒口說,全不思想,將狼打死,案怎得明?」再三告哀作揖,方才拴住,牽起一路進城。差人稟官,把尋狼拴狼之事一一細說,官亦口口稱奇,吩咐把喬與狼關鎖蕭曹廟中候訊。

  次早懸牌,審問豺狼滿城風聞,男女千萬都來看審。官坐大堂,差將史老、喬景星與豺狼一齊帶到。官問狼曰:「你前日請喬景星醫病,謝他首飾銀子,是也不是?」狼不言。喬指狼頭上傷痕,官看狼頭果有碗口大的瘡疤,又問:「這首飾是不是史銀匠的?這史銀匠又向那裡去了?生死存亡你知道麼?」狼不言不動。官曰:「莫非是你把史銀匠吃了,得他首飾來謝醫生,是也不是?」狼不動如故。官曰:「莫非有人買了史銀匠的首飾,你將那人吃了,拿首飾謝喬景星?史老見銀心黑,將兒藏了,假報命案,圖搕銀錢?若果如此,可以點頭三下,本縣便問史老的誣告。」狼亦不動。官曰:「莫非史銀匠有別故出門去了,失落首飾,被你撿得,拿來謝醫,是也不是?」狼更加不動。官沉吟半晌,曰:「本縣觀你能請醫治病,以銀謝醫,今又親身上堂聽訊,雖是野獸,也有靈心,定知史銀匠下落。生死存亡,你去尋來,免得拖累喬景星,你可願去麼?」狼還是不動。官憂悶不樂,想了一會,無計可施,忽拍案大叫曰:「哦,是了!莫非史銀匠被仇人殺死,將屍丟在深山,被你吃了,得了首飾?若是這樣,你定知兇手是誰,本縣命差與你前去拿來,你願去麼?」狼即起身向外便跑。當下看審之人見狼來得兇猛,退躲不及,往外便倒,大聲吼噪;狼向眾中左右亂鑽亂跑,人如山崩潮湧一般,也有失落鞋帽,也有踩傷手足,也有跌傷面門、擠爛衣裳的。官亦驚懼,叫眾好生站著,「這狼是不吃人的!」那裡呼得倒。忽見那狼口銜錦履一支,走上大堂,吐放案下,依然如前立住。

  官會意,命扛頭門,令看審諸眾人各整衣履,如有失鞋者,親身上堂來領。一晌無人來拿。官叫差人去清問失鞋之人,比時互相清問,皆已尋著穿起,獨一人踩傷左足,立在地上,失鞋一隻。差將其人拉上堂來,官看所穿之鞋與所銜之鞋無異,即問姓名。其人曰:「小人姓朱,名武,住本城南街。今日聽審豺狼,誰知眾人湧擠,踩落鞋子一隻。」官曰:「你謀殺史正綱,屍首丟在何處?好好從直招來!」朱武曰:「小人安分守己,並未為非作歹,也不知史正綱坐東朝西,未曾謀殺,何敢亂招?」官曰:「膽大狗奴!明明是你謀殺,還不認嗎?」朱武曰:「史正綱小人認他不得,況是人命,關天關地,大老爺說是小人謀殺,倒底有何憑據?」官曰:「鞋子就是憑據!」朱武曰:「鞋是眾人擠落,豺狼銜來,何得為憑?」官曰:「這們多的人他不去銜,單銜你的鞋子,不是你是誰?」朱武曰:「狼乃蠢物,若以銜鞋之故說是小人謀殺,真真把小人冤枉了!」官曰:「這狼請醫知謝,見冤知雪,心比人靈,銜爾之鞋,豈得無因?」朱武曰:「小人實未殺人,大老爺何得以偶然冤屈好人?」官大怒,罵曰:「膽大狗奴!本縣好好問你,還要強辯!左右叉下去,重責八十!」打畢,官問:「有招無招?」朱武還是不招。官又叫:「拿夾棍來,與爺夾起!」朱武怕受非刑,自知終難隱瞞,乃叩頭訴道:

  大老爺不必動刑杖,聽小人從頭訴端詳。

  民自幼行為多放蕩,說的是武馬與長槍。

  入江湖要得一身響,當管事欺弱逞豪強。

  做片官往來賭場上,耍假哥晚來宿妓娼。

  陳翠翠與我情義廣,想接他異日效鴛鴦。

  史銀匠做事不妥當,捐帽頂搶了我的行。

  逞他的家中銀錢廣,買活我婊子變心腸。

  他一人要占股硬帳,並不准外人沾點光。

  不服氣偏要撞一撞,陳翠翠一見便□娘。

  惹得我龜火高三丈,恨不得殺了史正綱。

  又恐怕以下去犯上,越了教不准入香堂。

  朝日裡心中細思想,假相好巧言去投降。

  山嘴鋪做會百貨廣,弟兄們個個去趕場。

  三姑娘店中把宴享,勸得他昏昏入醉鄉。

  黃昏時回家向前往,我隨後身把短刀藏。

  史正綱見風酒湧上,未三里醉倒在路旁。

  我假說送他苚背上,從別路一直往南崗。

  因此地少有人來往,深林中送他見閻王。

  見豐草將屍來安放,諒鬼神也難知行藏。

  我不知他身有銀兩,致首飾幾件入豺狼。

  喬太醫賣銀把禍闖,我比時心中喜洋洋。

  只說是別人遭冤枉,我從此不得把命償。

  又誰知報應毫不爽,今日裡聽審到公堂。

  看豺狼怎能把話講,那知他暗地起禍殃。

  將錦履銜放大堂上,青天爺一見便知詳。

  諳定是小人把禍釀,八十板打得好心傷。

  常言道難欠性命帳,有冤鬼朝夕隨身旁。

  不怕你能言又會講,到啞地無地去編誆。

  不招供難以受刑杖,作惡人焉能有下場。

  這便是實言無虛誑,大老爺額外施恩光。

  訴畢,官命將朱武押至殺史銀匠處,仵作看驗,屍被狼食,只有頭首、手足、殘骨而已。命史老認明,叫人掩土就地埋之。豺狼搖頭擺尾而去。官回衙,即將朱武丟卡;又喚王挑水夫婦上堂,罵曰:「王挑水夫綱不振,陳翠翠貪淫敗節,這場人命是你起根,各重責一百,逐出城外。」放喬景星歸家。詳文上司,朱武斬決。

  再說史老回家,命媳抱子承宗。媳極盡孝,二老從此衣食有餘,享壽古稀,其媳亦以壽終。喬景星亦從此為善不倦,濟世救人,時運亨通,十年即成巨富,子登進土。王挑水搬出城外,其妻依然接客。何二娃前番與史銀匠當蔑片時即與翠翠私通,今見史、朱二人已死,意欲獨佔;後來與客爭鋒,被客殺死,客遠逃。王挑水夫婦拖死卡中。

  各位你看,史銀匠刻親不孝,嫖娼人流,只想逞強,誰知身遭殺喪,屍被狼餐。其妻賢淑,抱子興家,卒享高壽。朱老五不務正業,逞凶好淫,不怕你做得機密,久後敗露,斬首法場。王挑水縱妻偷情,夫婦死於獄囚。何二娃引人作惡,終亡於刀下。喬景星救人為心,才得豺狼伸冤,卒享富貴。從此看來,人之作惡,不怕你巧用機謀;天之救人,自然要巧於報應。不然,豺狼一野獸耳,何以上堂雪冤哉?吾願眾人各宜洗心,勿為邪欲所累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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