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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活無常 下一回▶

  不淫從來先受禍,節遭悍逆欺凌;見危致命不改心,任隨冤孽婦,自有鬼神伸。

  榮陽東鄉王汝弼,家小康,數代好善,汝弼亦樂於施捨。因讀書未第,棄而業醫,常有濟人之心。為人心直口粗,說話不離爹娘,開腔就是老子,因此少人請他。娶妻周氏,生二子,長克勤,次克儉,讀書發憤。但克勤好餵雀鳥,汝弼常責不聽。周氏以子聰秀,對親務擇大家,所以甘四猶未講成。克勤立志讀書,亦不為意。

  時城內有饒天順者,家資富足,女名巧蓮,人材雖美,但嬌養成性,少知婦道。因擇婿太過,廿三猶未字人,其女似有怨言,他父聽得急欲嫁之。聞克勤發憤讀書,令媒去講,周氏喜允。汝弼曰:「不可,他富我貧,門戶不當,況他尚在擇婿,今俯就而來說合,乃人大心變,欲急嫁耳。」周氏曰:「結親攀高門,況是大家人女,規矩禮法比人好些,這親結成,就是眉毛也長三寸,你還好高嗎?」汝弼曰:「他雖富豪,乃大利起家,非世族可比,有甚規矩禮法?不聽我言,後必追悔。」媒人又言女子美貌,嫁奩幾千,喜得周氏手舞足蹈,那由丈夫作主,一口應承。及過門來,果然脾性乖張,嘴巴尖利,女工不做,一味打扮。汝弼叫妻教訓,周氏以媳初來,不好開腔。

  克勤原是志氣男子,見妻半年不做活路,反要婆婆服侍,每夜教訓。饒氏大不耐煩,因曰:「都是你窮背時,自己作苦!我媽原講送個丫頭來,你家又捨不得那碗牢飯,我又未學,叫我如何做法?」克勤曰:「賢妻呀,娘家之勢不可恃,娘家之富不可靠,千很萬很,自有才很。倘若窮了,向娘家多借幾回還要受氣;就是家富,也要勤才能保。自古王后猶然刈葛彩蘋,親蠶自織,那有全然不做之理?況討媳原為替手,今反要媽服侍,於心安乎?忍乎?」饒氏從此雖然動作,總是打東西,以泄其忿;公婆講他說一還十,丈夫教他臉嘴,一家都要欺著。克勤幾回發作,周氏又來勸住,兼之饒氏在娘家日多,只得忍耐。

  一日,饒氏回來,娘家打發許多飲食,克勤把細糖煮貨、乾雞臘鴨各樣拿些奉與父母。饒氏見了罵曰:「那個天膽敢拿我的?你們窮鬼都要玩這些格,吃了怕要癇痢!」汝弼曰:「你的吃不得,你又是那個的?到底是不是我媳婦?」饒氏曰:「是你的媳婦,就該拿些好酒好菜來供養,怎麼還吃我的?好不講臉!」克勤抓著幾個耳巴,饒氏就要與夫撞死。克勤一陣亂打,饒氏哭天罵地走去跳水,見無人救,假意跳入田中。克勤氣急,拿棍把他入泥中。饒氏吃了兩口水,一翻跁起,抱棍罵曰:「砍腦殼的!當真要把我淹死麼?」遂上田去投娘屋。克勤抓著,提起雙足倒拉回屋,還未進門,拉得衣破皮爛,痛苦難當,喊曰:「老子呀!我不敢了!饒了我罷,我自己走!」克勤不聽,硬拉進屋,問曰:「你罵不罵了?」答:「老子呀!我不罵了!」問:「你潑不潑了?」答:「老子呀!我不潑了!」問:「你做不做工了?」答:「老子呀!我情願一天做到黑了!」克勤指著罵道:

    罵聲賤人真可惡,憂得老子氣難出!

    虧你爹媽稱富戶,才是一個守財奴。

    養出這宗不孝女,性子橫得像毛驢。

    三從四德不清楚,禮義廉恥一概無。

    女工針黹全不做,只知穿紅與著綠。

    好言教了千萬數,拙起肚子似母豬。

    為人養兒接媳婦,原望老來得享福。

    自我討你狗賤婦,親當路人都不如。

    說你一句還十句,一張嘴巴嘰哩咕。

    一家大小都逼住,每日衝進又衝出。

    今日散糖原愛汝,將你孝心來表錄。

    蠢婦動口就咒詛,這樣忤逆世間疏。

    你夫讀書知事物,志氣堂堂一丈夫。

    怎容逆婦把親忤,定要把你狗命誅!

    這回權且饒過汝,看你臭腸改也不。

    倘若潑性還如故,再來抽筋食你肉!

  饒氏從此脾氣果好,一天規規矩矩,勤做女工,再不多言,一家倒也歡喜。那知此婦又悍又狡,外面裝得光生,心中實在痛恨,到娘家撿付蒙心藥與夫吃了,從此克勤便成癡呆,不知事故,猶如廢人,反要在饒氏手中討吃。汝弼見子癡廢,用心醫治。饒氏不與藥吃,反罵公公醫壞,朝日吵鬧,比前更橫,使夫如奴役,母若姆,汝弼時常憂氣,埋怨周氏。

  一日,克儉吃酒,帶了哥哥荷包,饒氏知道,咒罵難堪,連先人都吷了,還要拿棍去打。汝弼大怒,罵曰:「你這惡婦!太橫得莫樣子了!么叔就算不是,為甚罵我先人?我今日把你打了,才去首你!」即尋棍去打,饒氏抽身進房,再不做聲。次日汝弼看書忽睡,饒氏暗拿剪刀將汝粥鬍子剪下,跑進房去。汝弼醒來,驚曰:「害了,這還了得!」叫周氏:「快來幫我把這逆媳打死!」見門已閉,喊周氏打門。饒氏將須藏好,高聲罵道:

  罵一聲災老漢,做些醜態真難看。

  我講你不像人,披毛戴角是獸禽。

  你總想來燒火,幾回暗地拉著我。

  我都還看天命,未曾打你扒火棍。

  你就該存天良,改個肚子換個腸。

  那知你不認好,一心總想吃倒草。

  還刁起一家人,個個把我來欺凌。

  饒家女你去問,行得端來坐得正。

  你還要把我壓,逼住都要把灰扒。

  今日裡見無人,把我拉著就要橫。

  我才把主意打,剪你鬍子一大把。

  你還要氣性大,反在門外糊亂罵。

  我有須作憑證,任你今天來拼命。

  我不信蛇是冷,定要陪你滾兩滾!

  我偏要開了門,你不進來不算人!

  門打開你不來,未必此事就下台?

  我回去告爹媽,要你龍神會搬家。

  我還要把人喊,你屋不夠掛煙桿。

  到你家來面理,角孽告狀都陪你。

  不怕你會喊冤,班房都要你坐穿!

  任憑你把我首,自己夾屎不知臭。

  你才知饒家女,不是好惹母老虎!

  汝弼忽聞此言,氣得臉青面黑,開不起腔。饒氏便要回去投人,周氏拉著勸曰:「千萬是那背時老漢不是,怪不得你媳婦呀!你要看娘的面,把這河水放了。」饒氏見有人轉彎,便曰:「既是婆婆講情,為媳應允就是。哼!不是看婆婆的面,要你災老漢不得下台!」汝死心想:「我一世英名,卻被此婦喪敗,如今遭冤枉,怎好出門見人?不如自盡罷了!」周氏勸曰:「老爺不可,你若死了,知道者說他誣你,不知者反說你果有此事,是醜死的,定要背個惡名。聽得省上醫術好行,何不把須剃了,進省行醫,不過半年,將須養好才回,誰人曉得?」汝弼思之有理,喊妻把須剃盡,拿兩串錢,乘夜出門而去。饒氏從此更無忌憚。他娘家有個乾兄,名魏道仁,人皆喊他「會倒屯」,饒氏做女時就與他私通;今喊來家,只說請他收私方賬,常與魏晝夜宣淫,丑聲遠揚,周氏無可如何。見次子成人,擇期完婚。

  原來克儉岳父姓李名嵐,是個窮廩生,品學俱優。因見克儉文章渾厚,定成大器,才將女素娥許之。過門來美而賢孝,舉止端莊,言語溫和,性情柔順,見嫂忤逆大驚。過了三日,其嫂換些衣服,喊姑去洗。素娥曰:「這是當為妹洗的,怎敢勞動婆婆,添奴罪過?」饒氏曰:「你是孝媳婦,怕罪過,我是逆媳婦,安心要坐地獄的。你不知這老婆子原不識好,後來你才曉得為嫂不是過分。」素娥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若肯刻成,才是為好。」從此家中活路,皆素娥去做,有條有理,亦不見累,一家愛惜。饒氏間或去做,素娥便曰:「嫂嫂先來,累過多年,如今理當為妹代勞。」饒氏見素娥能幹,初猶歡喜,後想己不如他,便生忌恨,每每尋故搓磨,稍不如意,惡言咒罵,素娥亦隱忍無怨。饒氏雖未感化,然亦不敢虐其姑矣。

  卻說周氏見素娥孝順,極其憐愛;忽想老漢出門已有四年,遂與次子克儉商量去尋。克儉應允,臨行謂素娥曰:「賢妻在家,須當穩重,切勿掛念,為夫不久自歸。」素娥曰:「妻身懷孕已有六月,夫未在家,恐不穩便。」克儉曰:「賢妻免慮,夫即未回,有媽看顧,諒也無妨。」周氏曰:「兒此去千萬要找著你爹回來,免得為娘掛牽。」克儉曰:「兒亦不忍爹爹在外飄流,此去務必尋回,不然兒亦無顏見母。」說罷拜別而去。這素娥十月臨盆,果生一子,取名小金童。饒氏先前生得一女,取名玉蓮,此時已有八歲,貌雖似母,性情不同,舉止端莊,見母淫悍,心甚惡之,時常怒罵。母若喊他,偏要拗東拗西,最與素娥相得,喜帶小金童。若饒氏怒罵小金童,他知鬥罵,一句不讓。饒氏亦畏憚之,總想敗素娥之名,命魏倒屯勾引,素娥防身甚密,無從下手。

  克儉一去七年不返,周氏思夫念子,積成重疾。素娥慇懃服侍,藥必先嘗,衣不解帶,求神問卜,皆雲吉少凶多。素娥夜夜跪香祝灶,饒氏亦來跪祝,但所祝者異耳:素娥祈姑速愈,饒氏祈姑速死。那知數定難留,於次年正月而死。饒氏把持家事,草草安埋。素娥守靈,想著苦倩,哭之不已,每日夜必向靈前痛訴一番:

  婆婆死哭得來珠淚長淌,不由你苦命媳痛斷肝腸。

  也只想我婆婆百年長享,又誰知到半路把媳拋荒。

  皆因是家不幸公把省上,丟婆婆憂啞氣日夜悽惶。

  為念兒積成病心常佛仿,又念兒讀詩書未把名揚。

  又憂著家庭中事不妥當,心難丟口難言百折迴腸。

  常自怨眼不瞎能見光亮,又自怨心不悍性情不剛。

  家庭中凡百事一手撐掌,又勞心又用力辛苦備嘗。

  接媳婦把婆婆累得不像,凡迎賓與待客內外鋪張。

  媳進門日勤苦原是正項,我婆婆反憐惜常掛心旁。

  才商量命你兒去把省上,一心要尋公公轉回家庭。

  那知夫久不歸婆常悵望,因思夫又念子得病在床。

  凡求神與問卜皆不鬆放,到今年忽一旦夢遊仙鄉。

  可憐間子不能送終安葬,到如今只落得痛哭難忘。

  丟媳婦年輕輕無有依傍,怎受得這家中臭氣骯髒?

  婆婆在天大事有人抵當,婆婆死有誰來與媳商量?

  怕的是無妄災從空下降,無婆婆又教媳怎樣承當?

  婆恩德媳未報半斤四兩,到而今咫尺間隔斷陰陽。

  佑你兒早歸家把事執掌,才能夠與婆婆大做道場。

  從此朝夕奉如生前。

  饒氏與魏商量曰:「婆婆已死,只有李猴婆簽眼,不如勸他改嫁,我二人免得躲躲藏藏。」魏曰:「事宜緩圖,計要想,他夫未死,豈肯便嫁?不若如此如此,方可勸他。」饒氏點頭稱妙。喊曰:「請王大娘出來,送信人要見。」饒氏曰:「甚麼信?」其人曰:「二先生的信。」饒氏喊素娥曰:「像是你丈夫的信樣,你去問看。」素娥出,其人將信呈上。素娥曰:「你從那裡送來的?」其人曰:「我是本處人,常在雲南買銅,與二先生同店,他臨死時,請店主寫信託我帶回的。」素娥回家看信,內寫「兒不幸尋父不遇,遊學瞐口。自京回雲南住在某店,於某日得下重疾,托某銅客帶信回家。不知妻孕是男是女,如男長大須命到某處來盤父骨」云云。素娥看了半疑半信,想:「信非親筆,似乎難憑。」又想:「若是假的,事實又對。管他的,寧信其有,莫信其無。不如設靈事奉,縱然未死,也當生祠一樣。」於是每日祭奠,身穿素服,朝夕哭泣。

  一日,饒氏勸曰:「二嫂啥,夫死有大,何必過傷?你那莫良心的,未上一年就丟你守活寡,如今死了,若是為嫂,喜都喜不盡,那有眼淚去哭他哦!」素娥曰:「嫂嫂何出此言?古來貞女,望門守節,撫子承宗,況我已嫁生子,怎的不哭?」饒氏曰:「那是古人,你都比得嗎?」素娥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饒氏曰:「我無非憐惜勸你,你才不識好。」玉蓮曰:「你這老婆子才有樣,嫁不嫁在人,與你何干?不是咸蘿蔔淡操心,替人展瘦勁!」饒氏心想:「這猴婆有子,定不改嫁,不如把他這個念頭斷了,然後才擺佈他。」遂暗叫魏買毒藥,放麥粑內與小金童吃。玉蓮心疑,奪把曰:「快拿些我媽吃。」饒氏曰:「我特地拿跟金童吃的。」玉蓮曰:「大家吃些。」饒氏曰:「你不必多嘴,與我走開些!」玉蓮曰:「你不必多心,與我放甜些!」饒氏曰:「粑心有糖,怎的不甜?玉蓮曰:「說你的心!」饒氏曰:「慢點,我的心還孬嗎?」玉蓮曰:「心倒不孬,就是歪了些兒!」饒氏曰:「你這賣千家的,這們嘴烈!我要把你首了!」玉蓮曰:「首就要從你首起,我是有榜樣的!」饒氏大怒,前去搶粑,旁有一犬,玉蓮把粑丟與犬食。饒氏急趕不上,指玉蓮罵曰:「我千辛萬苦做的粑粑,你拿來丟了,我要你爆肚子!」玉蓮曰:「爆肚也要從你爆起,有你這樣娘,才有我這樣女!」饒氏忿急去打,素娥忙來勸解。不久犬死,素娥大駭,喊玉蓮謝曰:「今日若無蓮姐,我兒性命休矣!」玉蓮曰:「姪女氣性不好,未免忤逆之罪,但一見不平,就忍不住。」素娥曰:「可憐你爹病廢,伯叔又遠去,王門只此一脈,蓮姐保護乃莫大之功,何罪之有?日後還望蓮姐看照,死生感德!」

  饒氏見計不行,謂魏曰:「我欲逼他改嫁,我那報應兒護著,破我機關,如何是好?」魏曰:「不要說破,把他暗地賣了,乘夜連兒逼搶進轎,量他插翅難飛。」遂去托媒。時有湘潭富商駱鵬飛,四十無子,欲買一妾,聞媒言即至王家,托買貨進屋;見素娥大喜,議銀二百,隨即交清,約次夜來抬。次日,魏去趕場,饒氏曰:「須要早回,莫誤我事。」魏曰:「三更來接,何得誤事?」

  再說玉蓮見銀心疑,時時留心,今聽此官方才明白,心想:「二嬸待我甚好,豈可坐視?」又無計可救。此日正是克儉誕日,素娥備辦香燭,對靈哭祭。玉蓮曰:「嬸嬸呀,你還哭叔叔,何不哭你自己?」素娥曰:「我的苦命哭也無益。」玉蓮曰:「不是那們說,我媽把你賣了,今夜來抬,你知道麼?」素娥大驚求救,玉蓮曰:「他們牢籠設滿,我也救你不得。三十六計,還是走為上計。」素娥曰:「我娘家爹媽去世,兄弟上省,何處安身?」玉蓮曰:「不如到舅公家去。「素娥曰:「身無半文,怎麼去得?」玉蓮即進母房,見母和衣而睡,知銀在首飾匣內,遂連匣盜出送與素娥,曰:「嬸嬸快走,大路去不得,怕魏挨刀撞著。」

  素娥用包袱把匣背起,手拉小金童,開後門翻垣而逃。行未五里,後面魏倒屯趕來。素娥見前有一陡坎,慌忙跁上,捧沙候著,等魏上來劈面打去。魏兩目盡沙,一閃跌下,撞倒籬樁,把眼簽瞎一隻。素娥又拿石打去,魏恐丟命,顧不得疼痛,跁起急回,見接親人已至,告曰:「人已逃走。」駱鵬飛曰:「那就退我銀子!」饒氏曰:「被賤人盜去了。」鵬飛曰:「此話哄誰?難道被你用美人局騙了不成?」即將魏倒屯綁起,進屋去搜銀子。忽見玉蓮,鵬飛大喜,一手拉出綁在轎內。饒氏喊天叫地急忙來奪,被鵬飛一掌打倒,抬起飛跑,上船開舟而去。回至湘潭,玉蓮哭泣,不肯拜堂。駱妻馬氏性極賢淑,見此情景,叫夫不要逼他,使同己宿;問明來由,好言寬慰,言己無子,命夫娶妾,「你若肯從,必不相負。」玉蓮見嫡慈良,只得應允,惟有咒罵母親而已。

  再說素娥當夜逃至舅家,他舅周國珍,家小康,為人正直,但愛打槍。妻童氏,性潑而妒。見素娥來家,問知冤苦,國珍憐惜,除房安頓。素娥把銀交舅執掌,每年利息以幫口食,國珍應允。素娥不自作客,女工針黹,慇懃幫做,事舅如父母一般,閒時自教小金童讀書。國珍見媳懶而素娥最勤,更加喜愛,常常勞慰,有好飯食,雖少亦必分贈。又愛金童,每外歸必買糖餅。童氏心疑,想甥媳美貌,老漢十分愛他,會著話不斷纏,莫非想吃倒草嗎?從此常將冷眼暗視。

  一日,小金童的書素娥有幾字認不清楚,拿去問舅,國珍指點講解。童氏進來,面忽變色,素娥慌忙退走。是夜,童氏謂夫曰:「我家固不甚豐,怎經兩人來吃空飯?不如把李女子開銷,使他另投別處。」國珍曰:「你這老婆子,好不賢良!他是孤兒寡婦,滿腹禽冤,你不收留,他又何處安身?況他的銀子,一年有四五十串錢的利,就天天吃肉也吃不完,怎說是吃空飯?」童氏曰:「是哦,我知你愛他,捨不得他去!」國珍曰:「他又勤快,又盡孝道,怎不愛他?」童氏曰:「我嫁你三十多年,未見你愛!」國珍曰:「那些不愛?」童氏曰:「有勞未見你誇獎,有食未見你推讓。」國珍曰:「我不過勞煩他幾句,你是我妻,見人慇懃,還要替我道勞才是,怎麼還說這宗酸話?」童氏吵曰:「我知你的過場,留著他好做不要臉的事!」國珍唾面曰:「放你的狗屁!」童氏就來扯須,被國珍幾個耳巴,童氏倒在地下,亂扳亂罵,一家都來勸解。素娥心如刀絞,想走又無去處,只得暗哭而已。

  不遠有一文昌宮,三月三的娘娘會,演戲慶祝。國珍之媳再三邀素娥看戲,素娥只得同去。見賣蝦餅者,蝦用粉裹,使油炸燥,其味香美。素娥想舅喜蝦,平常撈食日多,遂買十個,回家一人送個,還有兩個留舅下酒,撿放房內。國珍晚歸,素娥奉之,國珍拿來下酒,食後肚忽疼痛,越痛越凶,一家驚慌,醫還未至,竟已死了。童民見夫七孔有血,想病是吃蝦餅起的,因前被打之恨,指素娥罵曰:「你這賤人!為甚把舅爺毒死?」素娥曰:「舅娘不要亂說!我與舅爺無仇無冤,況受大恩,絲毫未報,豈有毒害之理?」童氏曰:「你用蝦餅毒死,還不認承嗎?」素娥曰:「蝦餅是買的,大家都吃了,豈單毒舅一人?」童氏曰:「餅放你房半日,不是你放毒是誰?」素娥曰:「舅娘不要冤枉好人!」童氏曰:「此時不與你說,事大事小,見官就了!」即投鳴保甲族長,進城報案。

  官親來勘驗,見是服毒身亡,遂叫保甲族長去問,皆曰:「此闇昧事,我等不知。」官命將屍安埋,帶童氏、素娥回縣。先叫童氏問曰:「李素娥是你甥媳,無緣無故,焉有毒死舅爺之理?」童氏曰:「此婦外雖莊重,內實輕浮,是個楊花水性,因見舅爺愛他,時常誇獎,只道舅爺有意於他,便說些邪言,挨挨搽搽。我夫大怒,把他罵了一頓,叫他要惜廉恥,他因此懷恨,故將舅爺毒死。」官又將素娥叫來,問曰:「你舅爺如何死的,你為甚又在他家,是何情弊?從直訴來,不要隱瞞。」素娥叩頭訴道:

  大老爺坐法堂高懸明鏡,聽小女將冤枉細訴分明。

  奴雖是鄉村女生得愚蠢,也知道天倫重舅爺為尊。

  皆因為饒氏嫂悍惡成性,發潑蠆逼公公上了省城。

  奴過門未一年夫又進省,一心要尋老父轉回家庭。

  那知夫去七年渺無音信,我婆婆苦思念得病歸陰。

  嫂姦夫魏倒屯來把計定,將小女暗賣了二百紋銀。

  蒙姪女玉蓮姐與奴通信,盜銀子贈與奴出外逃生。

  奴攜兒黑夜裡舅家逃奔,蒙舅爺收留我天大恩情。

  二百銀交舅爺替奴收領,將利息作母子口食柴薪。

  三月三會場上買了蝦餅,留兩個送舅爺去把酒吞。

  到晚來忽然間得了急病,腹疼痛如刀絞一刻歸陰。

  舅母娘起疑心捏詞妄稟,望仁天與小女洗雪冤情。

  「你舅不吃蝦餅,肚不疼痛,吃了蝦餅須臾痛死,餅是你的,不是你毒是誰?」

  那蝦餅一家人奴都送盡,焉能夠只毒死舅爺一人?

  況小女出娘胎品行端正,豈敢去滅倫常毒害長尊?

  「諒必因奸不遂,挾忿毒死舅。此事合情,何須強辯!」

  呀,大老爺呀!

  為甚麼將命案捕風捉影,平白地誣小女不美聲名?

  奴若是貪淫慾早該出姓,那有個年輕女去找老人?

  「不怕你會說,他告的有憑,你說的無據,怎掙得脫?」

  呀,大老爺呀!

  這都是舅母娘起心不正,一面詞又何必信認為真?

  況小女受舅恩報春未盡,說毒害天地間那有此情?

  「你舅原是服毒身亡,又經本縣驗過,這個就不是誣你了。」

  呀,大老爺呀!

  或者是我舅爺壽數該盡,或時症或痧戾誤把命傾。

  還只望大老爺細揣情景,將此案訊明白存歿沾恩。

  官想此案因奸不遂,挾忿毒斃,似不合情,疑有別故,隨即退堂。童氏見官不究,恐官司打輸,誣告加等,遂將素娥帶來二百銀子托人送官。官見銀黑心,苦打成招,畫押丟監,申文上司不題。

  卻說小金童見母坐監,每日哭泣不已,乞食奉母,逢人便問:「我母遭冤,打啥主意才救得出?」有人笑曰:「除非把下毒人捉住,招了供,你媽就出來了。」金童曰:「不知姓名,要那個才捉得到咧?」其人曰:「喊無常二爺去,包捉得到。」金童信以為實,到城隍廟無常面前,叩頭祝曰:「無常無常,聽說端詳。我媽遭冤,身坐禁牆。為的舅公,服毒身亡。事無頭緒,兇手潛藏。惟你無常,管理陰陽。出門叫案,從不帶湯。何人下毒,那個為殃?世人不知,你必知詳。小子懇仰,大發慈良。把他捉住,拉上大堂。使他自認,搭救我娘。信香三柱,頭叩兩雙。倘得伸冤,沒世不忘!」小金童天天叩懇,極其真誠。

  過了半月,上司回文轉來,說是逆案,命就地正法,剝皮示眾。把素娥提,謂曰:「此事是你自作自受,死了不要埋怨本縣。」素娥恨曰:「奴以玉潔冰清,負此惡名,含冤而死,此恨此怨,悠悠蒼天,曷其有極!」即仰天大哭。忽然一股旋風撲上堂來,饒了三匝,塵土飛起。官大驚駭,見一人站在面前,正是:

  臉上鬍鬚八字開,尖帽寫著「你也來」。

    麻布衫兒搖搖擺,足下穿雙穀草鞋。

  官曰:「你是甚麼人?膽敢亂我堂規!」只見那人上前打拱說道:

    叫聲邑侯不要忙,細聽吾神說端詳。

    此案之中有冤枉,休把人命作尋常。

  「你是何人?有何冤枉?來此何事?」

    我是差人有名望,誰個不知是無常?

    見你決案未妥當,因此顯化到公堂。

  「本縣有那些不妥?你講。」

    李氏素娥孝行廣,苦守節操似冰霜。

    鬼服神欽人尊仰,遭家不造起禍殃。

  「甚麼禍殃?從頭說來。」

    他嫂饒氏良心喪,忤逆淫妒世無雙。

    他與姦夫設羅網,要把李氏逼下堂。

    一計想把姪害喪,他女救護才安康。

    二計命人把親搶,李氏逃往舅家莊。

    他舅平日傷生廣,四季步獵在山崗。

    伏鳥孕獸被槍響,一命即將二命傷。

    冤冤相報還命賬,因此食蝦遇毒亡。

    他妻童氏太混賬,脾性乖戾少慈良。

    李氏勤勞夫誇獎,他便疑夫欲偷香。

    唆夫起逐吞銀兩,被夫打罵把臉傷。

    因此懷恨在心上,捏詞誣告到公堂。

    邑侯既疑情不像,就該仔細來揣詳。

    為甚見銀生妄想,苦打成招丟禁牆?

    此女今雖受苦況,前程遠大福無疆。

    邑侯若把他命喪,異日無人怎下場?

    此禍原魏倒屯釀,他的罪過似汪洋。

    倘若逃走無影響,日後你才費籌量。

    此案重大如山樣,關係前程豈荒唐?

    如今不聽無常講,後來難免見無常。

  說畢,倒地如死人一般。官大驚疑,問左右曰:「此人是誰?」一差稟曰:「此是魏道仁,混名『會倒屯』。」官想:「既是魏倒屯,無常之言必非虛誑。」命左右取水噴面,即時甦醒。官問曰:「你這狗奴!為甚奸人妻女,逼嫁節婦?」魏此時尚未清醒,因曰:「此事難怪小人,實饒氏做女之時把小人勾引,及逼嫁李素娥,乃饒氏所為,小人不過幫忙而已。」官聽此言,益信無常是真。

  各位不知,此時素娥遭冤正法,因金童誠心感動無常,播弄魏道仁穿他衣服上堂伸冤,以救其命。官傳童氏上堂,罵曰:「你夫是傷生太多,冤鬼索命,何得誣告好人?」童氏曰:「小婦之夫實素娥毒死的,望大老爺詳情!」官曰:「你這惡婦!疑夫偷情,唆夫趕逐,反要捏詞誣告,今見本縣還不認嗎?」命左右掌嘴二百。方打八十,童氏痛苦難當,喊曰:「大老爺施恩!小婦錯了!」官即將童氏枷號三月,方才釋放。又把魏倒屯丟卡,開釋素娥。

  此時素娥無家可歸,母子乞食度日,心想丈夫上省尋親,不如乞往省城,訪問丈夫消息。一日,至一大橋,見前面旌旗蔽日,戈戟逐隊而來,母子忙避橋下。後面兩位官員一老一少騎馬而來,行至橋邊,馬不過橋,那官命左右搜尋,左右將母子拿到官前。那官問曰:「你這乞婦是何方人氏?為甚在此,使我馬不過橋?」素娥稟道:

    老爺在上容告稟,細聽乞婦說原因。

    奴名素娥本李姓,一十八歲嫁王門。

    夫君克儉多秀俊,母命尋親上省城。

  「你公公叫啥名字?」

    公公汝弼有學問,精習醫理濟世人。

  「又為何事出門?」

    嫂嫂僥氏忤逆甚,尋故把公逼出門。

    奴夫尋父去無影,婆婆得病命歸陰。

  說到此處,馬上官員大叫一聲,跌下馬來,左右慌忙扶起,駭得素娥話不敢說。那年老官曰:「你忙忙往下講!」

    嫂嫂從此心越狠,他有姦夫魏倒屯。

    苦苦逼奴不改姓,將奴暗賣二百銀。

    奴家聞知往外奔,逃到舅家去安身。

    那知舅爺又廢命,舅娘做事太不仁。

    誣告奴家謀舅命,苦打成招問剮刑。

    多感無常神顯聖,上堂與奴把冤伸。

    雖有家鄉難投奔,因此乞食把夫尋。

  只見二位官員眼淚雙流,衣巾盡濕,喊曰:「呀!你就是我賢孝媳婦!可憐落於乞討,快來相認!」素娥仔細一看,後面官員正是丈夫,因儀容非昔,打扮不同,所以睹面不識;及問年老官員,才知是他公公。

  各位,他父子何以做官?只因王汝弼當年乘夜出門進省,醫道頗行,因醫提督桂秀岩之病,相與交厚。時金川用兵,朝廷命桂征剿,桂帶汝弼隨軍治病。桂命游擊宋元俊為前鋒,宋好酒失機,大敗喪師,佳杖責之,仍命立功贖罪。宋懷恨,尋桂細節,妾奏一本。朝廷將桂革職留任,命額駙公尚書福隆安至金川審問,查其所奏盡虛,遂坐宋正法,復桂原官。福公在金川不服水土得病,桂薦汝弼,數劑全愈,福公心喜,帶汝弼進京。從此醫道大行,福公保奏署理太醫院事。及王克儉奉母命尋親,上省訪問,知進金川,即往金川;半途無費,乞食前行,至金川而父已進京矣。克儉此時進退兩難,遂在營中材帛大頭軍走跳。時正冬月,克儉衣單寒冷,抱一薰籠在營前瞌睡。是夜賊子正來偷營,見無影響,放膽前進,揮兵如蜂擁而來。時營前設有九子連珠炮,藥線已上好的;克儉見賊,急無計退,順手將薰籠之火抓放引上,只見轟聲不斷,克儉昏撲倒地。滿營驚起,見無動靜,請問放炮之人,見炮邊睡一人,拉起來問,克儉因言賊來放炮之故。出營一看,屍橫遍地。天明點數,打死二千餘人。桂公叫克儉進帳勞問,見他衣敝而貌秀,叩其所學,對答如流,桂喜留為幕賓,參贊軍務。克儉數獻奇策,無不效應。金川已平,以功授軍中參謀掛協台銜,隨桂回京覆命。父子相逢,悲喜交集。克儉隨桂引見,授廣西桂林總兵。父子上表,告假回籍,進省投到,各衙俱迎。事畢回鄉,路遇素娥,各訴離情。汝弼聞官受賄誣媳大怒,命左右往榮陽縣進發。

  再說童氏法滿回家,他娘家叫童氏去告上控,言服毒身亡是官驗出,何得假以鬼判釋放兇手?顯是受賄埋冤,懇祈提訊。上司提前卷來看,因縣官釋放素娥未曾再詳,上司心想丁封已去許久,何得又告上控?批縣官矇混辦理不實,限一月清結,不然候參。官大驚,埋怨無常,命差夫拿李素娥。

  此時正逢汝弼來縣,官言恐懼,出城道接。來到公館,汝弼曰:「父台為甚不察情,希圖落案,冤枉好人?若非無常,我媳豈不枉死?」官曰:「雖是卑職不明,但此案原有可疑之處;及放了公媳,目今屍親又告上控,還望大人原諒。」汝弼命把案卷送來,由克儉看了,低頭沉吟,又問素娥送蝦餅情由,素娥一一告知。克儉曰:「食餅俱在一時否?」素娥曰:「餘皆午食,獨舅晚食。」又問:「餅放何處?」素娥曰:「用碗裝著,放房中抽屜上。」克儉曰:「此案我知之矣。」即與官同至周家,把舅祭畢,命辦蝦餅,照前放著,命人暗視。至日落時,有指大蜈蚣在碗旋嗅,視者微咳,即入壁中。神者出稟,官曰:「多得賢喬梓高才,將此案辦活,卑職沾光多矣!」即以餅餵犬,不久而死。官曰:「此案係魏倒屯與饒氏逼嫁所致,魏已禁卡,饒氏還究不究治?」汝弼曰:「焉有不究之理?」即一同回家。

  那知饒氏聞公榮歸,已自縊死,克勤倒還無恙。父子將魏姦淫饒氏、(饒氏)忤逆、蒙夫毒姪、逼嫁情由,裝放案中,命官申詳。回文轉來,將饒氏之屍殛以示眾,魏道仁就地鎮法。官命人解下饒氏,抬到城中逾夕拋屍。又提魏上堂,汝弼罵曰:「狗奴!你害得我一家離散,產業銷亡,也有今日!」官命推出斬首。克儉與無常換衣送匾祭奠,隨後回家祭祖宴客。事畢,父子到桂林上任,汝弼將克勤用心調治,後漸清醒,另娶生子。素娥思玉蓮之恩,接到任上去耍,回去打發萬金。此時玉蓮已生一子,享福不盡矣。小金童讀書聰明,二十四歲即點探花。汝死、素娥俱享高壽,無疾而終。

  觀此可知,孝逆二者,禍福攸分。孝之大者,可以動鬼神而格天地,其後之美報亦大;逆之甚者,總想害人,誰知自害,其後之惡報亦慘甚矣。人之不可不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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躋春臺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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