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答李濂鏜君
李濂鏜君的通信登在三卷二號,那期報寄到美國時,我已離開紐約,故不曾見着。今見張先生提起此信,我方才找出李君的原信,細讀一遍。李君說Metonymy似典故,Antithesis似對仗,似不甚確。Antithesis固含有對峙之意,然與吾國的「對仗」略有不同。如《尹文子》說,「聖法之治以至此,非聖人之治也」:人與法相對峙。又如《三國志》上「既生瑜,何生亮」:瑜與亮相對峙。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謀與成,人與天,皆相對峙。此類之句法,在西文名為Antithesis。此種句法,本是語言的自然表示,中西多有的,並不是平對仄,仄對平的對仗;也不是勉強拉攏的對仗;更不是全篇到底的駢文長律。
Metonymy有廣狹兩義,譯義均為「代文」。廣義之「代文」,包一切用此字代彼字之作用。如說「某人能寫一筆好北魏」,其實是說「北魏碑體的字」。又如說,「前日上書左右,不知執事將何以教之?」「左右」與「執事」均是「代文」。又如說,「明日午刻潔樽候駕」。不說備酒餚,卻用「潔樽」;不說請你來,卻說「候駕」。這都是「代文」的廣義。Metonymy的狹義與Synecdoche同意。此亦是「代文」,但限於用一部分代全體或用全體代一部分。例如「過盡千帆皆不是」,千帆代千隻船,是一部分代全體。又如「老母春秋已高」,春秋是兩季之名,用來代年歲,也是一部分代全體。又如說「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明說「女子」,卻只說女子的「紅巾翠袖」,這也是用一部分代全體。又如「美人」二字,「人」是類名,卻用來單指女子;又如朝日與落日,都是「斜陽」,但我們偏說落日是斜陽:這都是用類名來代個體事物,即是用全體代一部分了。此類用法,都可名為Metonymy或Synecdoche。這是用「套語」,不是用典。
大多數「套語」之初起時,本是很合美學的原理的。文學的美感有一條極重要的規律曰:說得越具體越好,說得越抽象越不好。更進一層說:凡全稱名辭都是抽象的;凡個體事物都是具體的。故說「美人」,是抽象的,不能發生明了濃麗的想像。若說「紅巾翠袖」,便是具體的,便可引起一種具體的影像。又如說「少年」,是抽象的;若說「衫青鬢綠」,便是具體的,便可引起濃麗明了的影像了。這是大多數「套語」所以發生的原由。但是「套語」初起時,本全靠他們那種引起具體影像的能力。後來成了爛調的套語,便失了這種能力,與抽象的全稱名詞沒有分別了。況且時代變遷:一時代的套語過了一二百年便不能適用。如宋人可用「江巾翠袖」代表美人,今世的女子若穿戴着紅巾翠袖,便成笑柄了!又如古代少年可說「衫青鬢綠」。後來「綠」字所表的顏色漸漸由深綠變成沒綠,我們久已不說頭髮是「綠」的,我們的少年也不穿青衫,都穿起淺色的衫子來了!所以我所說文學改良的八事中有「不用套語」一條,正是為了這個道理。
西洋的「古典」文學中也有用典的。在英文名為Allusions,分神話典,故事典,時事典各類,但用的很少;即在Milton與Pope之詩中尚不多見。十九世紀以後的詩,典故更是絕無而僅有的了。
以上答張君與李君所提出之兩事。
李君原信有云:「文學家之用典用對仗,猶藥品之用毒物,婦人之用脂粉。庸醫用毒,誠能殺人;無鹽塗脂,誠能益丑。然毒物用於良醫,不立能愈奇疾奏膚功耶?脂粉施於西施,不更可艷如花美如神耶?」我以為良醫決不靠毒物醫病。藥能醫病時即非毒物,因此病非此藥不能醫也。用典則不然。用典的人只是懶於自己措詞造語,故用典來含混過去。天下有不可代之毒物,無不可代之典,故不能相比也。至于美人,終以不施脂粉為貴。凡用脂粉者,皆本不美而強欲裝美,適成為花臉之「花」,與牛鬼蛇神之「神」耳!
民國七年十月
(原載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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