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與進步
自達爾文拉馬克之徒以進化之理律生物久成定論矣厥後學子推其律以說人事而其說乃有可通有不可通於是樂天與閔世之爭辯以起此無他說人事者皆好賦之以値故也夫在生物學未嘗不言値如優劣勝敗諸名是然卽物論物謂其必如是或不如是焉爾及推諸政治道德則往往以人爲主而著想於利害得失故其所賦値更涵嚮上之義焉於是有謂今必勝於古將必優於往者而進化一名漸與進步之義相混通俗用之愈益無分別自吾觀之進化實與進步不同世界雖有進化而無進步樂天與閔世之爭皆泥乎嚮上之見者舍嚮上以言進化其爭兩可息矣請申吾說
何言乎世界無進步也夫有所進必有所止果嚮上而進者其終極當爲無可更上之境問此境爲何人人意中乃不得而設想何則孰爲至善此亙古不可定之論也且世之以進化說政治道德者豈不曰人所由孳孳動作而不息者皆承前人之產而大成之以共趨於至善之境也哉然使眞有至善之境而一旦達焉則人事窮動作息矣人事窮動作息是退也非進也辯者曰否否吾所謂至善之境乃如海上神山可近而不可卽無虞其窮與息也雖然謂世界嚮上者其意固以爲後人聰明材力益累而益精益演而益大也而推厥終極乃惟盤旋於可近不可卽之境則縱令不窮不息而斯時之人之聰明材力不得不終歸於鈍滯矣是亦退也非進也且夫人之聰明材力之所以可驚可貴而思想事功之所以永無窮息者非徒以其能因又以其因中有創故恆以數十百年爲一期而蹊徑別闢焉及夫風會一新前此之設思立論皆土苴矣若執進步以觀世界謂其常循天則自趨於至善則後來之人但能處於完善前人事業之地位是有因無創也有因無創是仍退也非進也故曰世界無所謂進步藉曰進步焉亦如行旅自東之西其足則動矣而未嘗出乎員輿之表人固不得執嚮上之値爲衡而謂立乎西者之優於立乎東者也今之執嚮上之義盛稱說世界進步者特所謂時代產物亦後人之土苴而已矣
然則謂世界無進化乎是又不然近人智巧優出隆古之民萬萬此昭然之事實莫可爲爭者特世運以循環爲進化而非以直進爲進化其間無嚮上之値可言斯其所以異於進步爾今夫世間事物之理僅有此數竭人之聰明材力可以發而窮也然而不虞其窮者以事物之理皆產自結合故方諸物質必結合無數質點始成物體其質點之存在有盡限者也其結合以成物體則由配列之位置不同而無盡限惟理亦然世所謂名言精義者皆取部分事物之理結合主觀亂以成之而其結合之方不同其所用以結合者又恰如異性殊色多面之質點其表之以符號也更各有所以爲眩者在標題造語之新奇傳講重譯之變轉而結合之途滋繁矣世間義理所以能終古層出不窮者以此其所以相反而並存者亦以此今之人動囂囂然曰古質今文古巧今拙又囂囂然曰必求新而戒狃故必主我而戒襲人然任取古今人所言平心深慮以相比附乃恆見有異而同同而異者焉則豈古人聰明材力果不逮後人又豈後人心思耳目皆能擺脫古人而無遺也哉毋亦其結合與表出之方千變萬易有足以眩世者耳惟結合與表出之方不一是故益合益分層推遞衍以達於無窮其爲言皆因也皆創也皆以創爲因亦以因爲創也因與創之無窮而其言或能各擅一代之勢其得勢也舉世信之莫得而奪之其失勢也舉世棄之莫得而復之世有所謂時代產物者此物也若夫變遷之會緩劇不同大小不同其所變焉而產者又各有宜於時不宜於時之別於是根諸言想見諸事功而政治之隆窳顯焉道德之升替判焉學問藝術之精粗深淺別焉此世運盛衰所由終古循環而無已時也歷世久遠生民衆多其所以爲變所以爲產者則皆旣存而不滅者也於是繁簡殊致焉文質異觀焉巧拙判等焉此則時實爲之非必簡之勝於繁質之利於文巧之愈於拙也進化之理蓋如是焉而已苟執永遠絕對之値觀之往古來今不出一轍言其精能則皆精能言其迷妄則皆迷妄安有所謂進步者哉夫善明進化者莫如易易明剛柔陰陽之理亦言時行言不息漢儒之說易也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繫辭雲乾坤其易之蘊邪又雲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此言其易簡之法則也又雲爲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爲典要惟變所適此言順時變易出入移動者也又雲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此言其張設布列不易者也』吾欲省易簡一義但以「易而不易不易而易」二語括之(不易自易簡易則簡而不簡)若變其名以釋進化則可曰進而不進不進而進夫所謂進而不進不進而進者是正前所謂有進化無進步之眞詮也且由是以觀進化之理早爲吾先民所已發且立義尤精焉然則吾輩日變名以爲創者果未嘗有一創此又其一左證也或曰如子所言是變化而非進化人事之非徒有變化西哲論進化者辯之已精豈未之前聞歟應之曰吾意亦視進化與變化爲有異也夫謂古今人所作爲徒如重矩曡規此落彼起此方是變化若如上文所云人能各出其聰明材力結合散在亡窮之義理而更建義理是則以因爲創者非徒復演已也復演有限界創作無限界復演局於天行創作起於人事其截然不同者也且夫旣產者旣存旣存者皆後人之所資以創也是故古昔言思雖不絕隱現於後世而內蘊之疏密外及之廣狹終有異同斷未有如其原態而復演之者吾所以曰有進化而不欲曰有變化正爲此也假使宇宙之間僅僅有變化而止者則吾含生負氣之倫其無能甚其無味亦甚將一切言論事功皆徒勞大愚之爲雖有妄人寧能悍然作此語哉吾以爲言論事功自各有眞値在所當致辯者其値存於一時而非永遠起於相校而非絕對宜於其世利於其羣是謂一時之値是謂相校之値有此値焉雖老生常談而不可侮無此値焉雖達人妙語而不爲重人所以貴乎言論事功者貴此値也然而世有惑者乃以一時且相校之値視爲永遠且絕對之値遂疑人智益演而益精人功益新而益善然則竟言進步可矣奚必更言進化必言進化者蓋深知世運循環之理有不可爭者在也凡建樹一義苞蘊必宏及其達之以言恆苦未盡不善觀之每得其反苟善觀之皆得其通夫曰無進步又曰有進化其言若相反也而深思之士固知其相反之爲一貫矣卽如是篇所論意在破薄古崇今之惑然又曰惟宜於其時利於其羣者爲有値其言亦相反也而在吾意中仍不失爲一貫 也
或又曰子疑世界無進步微論於理當否然失諸閔世沮人進取甚無謂也應之曰否慨末俗之澆漓悲人能之侷促斯乃閔世者也若如上文所云進退已兩失其値本無所謂進奚有所謂退世固未足樂悲亦於何有(無進無退與言不進不退義殊蓋不進不退雲者於辭莫能立此言進退皆無値耳)今夫義理之以相合爲分如彼也生民之以相因爲創如此也其已產者不滅前之人皆各有利羣濟時之功其待產者無窮後之人不患無角智竭材之地謂宇宙玄祕孰玄祕是謂生人靈能孰靈能是則雖謂吾爲樂觀者可也且吾以爲沮人進取者未有甚於時代之惑者也一論議一主義之旣擅勢也風靡當時波及全世狃而仍之傅會而滋益之雖有明哲莫或能脫必任時自移至於途窮功躓然後迴車返轡焉凡有不入時之言輒不審眞僞以狂妄加之則甚矣其沮人進取也卽如今日者歐西之士自詡百餘年來進步之奇速以謂其政敎學術善矣美矣循是前進而大成之可矣噫其果善美也耶其亦窮極思反終變其途以爲進耶吾誠不之知從吾之意將謂彼土政敎已顯其弊學術已窮其涯必有一旦改絃易轍而化以東方古代思想者焉則世未有不震驚吾言而以爲狂妄者也雖然揆諸天道徵諸人事其理有不可磨滅者矣進化之途有二其一同途而小變以因仍爲變者也其爲變也歲時弗絕其二異途而大變以更革爲變者也其爲變也恆數百年爲期兼此二變以爲進化此進化所以無窮息也準是以推則歐美今日之政敎禮俗之美善與否姑不必深論要其有異途而大變之一日乃理之所莫能逃其善之美之者所謂時代之惑也然則吾之別進化與進步者正所以明循環之理破時代之惑眎世之驚眩進步迷而不知易道者果孰善進取也哉
最易使人驚眩世界進步者其惟所謂物質文化乎人皆言自十九期而還科學之精一日千里乃至起電驅風翔空潛海幾盡舉天然力而征服之進步之跡昭著若斯孰得而誣也自吾觀之是亦進化而非進步文矣巧矣然不以其文其巧產嚮上之値夫世之以物質文化爲善者以其能福吾民也福之言者樂之之謂然而樂生於償欲古人質拙欲寡則償易今人文巧欲大則償難其樂之量甚難言之樂之量不可定則善之鵠不能立故質拙與文巧於善不善無與也且人之所以求樂其徒恃物質歟抑精神重於物質歟飫於物質而慊於精神得此失彼是仍不得謂進步也人將言時未逮耳逮其時所以飫吾精神者必如其於物質然無如深而審之物質之欲與精神之欲其相消長乃爲逆比也姑卽其著焉者言之自造物之器精而財富失其均焉自殺人之器精而戰伐滋其禍焉害生於利禍倚於福人自謂勝天而不知其已爲天所勝蓋有如此者抑吾之爲斯論非疾惡物質文化也非如託爾斯泰之徒以返樸還淳爲說也返樸還淳雲者理之所可許勢之所不能何則旣產則常存也吾固信後此物質界其文其巧庸能超邁今茲然亦信後人之所以視物質文化與所以矯其害濟其窮者終有丕然變途之一日以義易利以靈易質以雅易俗以幽玄易淺露以從容易忙促此其可據理而逆援往而推者不如是不足以顯進化妙用也設狃於物質文化而驚眩近代之進步則昔之人何愚今之人何智昔之進何紆今之進何疾其首當致疑者矣況自今以往若準墜體加重之理以倍速而進則千萬年後待發之蘊會有窮期縱令無窮亦寡焉矣然而世界猶有不可計數之年其後來者終當返諸頓滯無功之境是又謂往者何智來者何愚先進何疾後進何紆也天道胡爲而偏私時行胡爲而不律曾謂進化大道而有偏私與不律者存焉乎
嚮聞人之論我國者曰戰國之世百家爭鳴創解精思於斯盛作道在有所競也其後政敎顓輒人尙嬰守是以數千年間長夜沈沈渟流無動是說也深思之士未嘗不致疑焉何則謂是羣而劣也耶前不能有是謂是羣而優也耶後不應如是歸獄政敎之顓輒耶則旣倒因爲果政敎者其羣所作爲之跡苟有弗善弗利不容其久存矣若諉因民性之嬰守耶則又以能創能競之美歸之其矛盾尤顯也持吾前說疏之疑難立解蓋昔之言論趨於異非必進步後之言論歸於同亦非必退步彼一時此一時各有利其時者在惟其利也是以存也戰國之際世方務兵民不得息故有主常道以救其失者焉有應事勢以策其功者焉故其爲言也厖而理不敵勢此儒者之言之所以不見用而霸術之卒以彊秦也及旣建大一統則本黃老之意用儒者之言卽此已足治天下而有餘後此二千年間治亂雖不一轍然大抵得此則治喪此則亂此又儒術之所以獨尊而治道之所以無大變異也凡若是者時爲之天限之皆自然之果也苟徇世俗所謂進步者以衡論之則惟優者能久存儒術明優於霸道故雖謂秦漢以後大有進步亦無不可若但從吾前說不以進步觀而以進化論則夫制度文物之縟密義理事功之繁博未嘗不後甚於前由簡而繁由質而文斯含生者之所共有羣者之所同也而不然者將謂自有中國以來中惟戰國一代進步獨驟其前其後要皆鈍滯亡功是則天意有偏私時行有不律偏私與不律失進化之軌矣
十餘年來吾國風會一變言必揚新抑舊事必崇西黜中遂至舉他人之秕政惡俗淺見謬語一切漫然稱道之襲儗之莫敢爲評論爲創解者終乃輕視事功之値相率斂手無所爲吁吾以爲中歐人進步之說之惑者深且切也爲破其惑期以自重自進茲篇之作其亦非盡無益者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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