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 醒世恆言
第四十卷 馬當神風送滕王閣
作者:馮夢龍


  山藏異寶山含秀,沙有黃金沙放光。

  好事若藏人肺腑,言談語話不尋常。

  這四句詩單說著自古至今,有那一等懷才抱德,韜光晦跡的文人秀才,就比那奇珍異寶,良金美玉,藏於土泥之中,一旦出世,遇良工巧匠,切磋琢磨,方始成器,故秀才二字不可亂稱。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但凡人胸中有秀氣,腹內有才識,出言吐語,自不一般,所以謂之不尋常。話說的,兀的說這才學則甚!因在下今日,要說一樁「風送滕王閣」的故事。那故事出在大唐高宗朝間,有一秀士姓王名勃,字子安,祖貫晉州龍門人氏,幼有大才,通貫九經,詩書滿腹。時年一十三歲,常隨母舅游於江湖。一日從金陵欲往九江,路經馬當山下,此乃九江第一險處。怎見得?有陸魯望《馬當山銘》為證:山之險莫過於太行,水之險莫過於呂梁,合二險而為一,吾又聞乎馬當。

  王勃舟至馬當,忽然風濤亂滾,碧波際天,雲陰罩野,水響翻空。那船將次傾覆,滿船的人盡皆恐懼,虔誠禱告江神,許願保護。惟有王勃端坐船上,毫無懼色,朗朗讀書。舟人怪異,問道:「滿船之人,死在須臾,今郎君全無懼色,卻是為何?」王勃笑道:「我命在天,豈在龍神!」舟人大驚道:「郎君勿出此言!」王勃道:「我當救此數人之命。」道罷,遂取紙筆,吟詩一首,擲於水中。須臾雲收霧散,風浪俱息。其詩曰:唐聖非狂楚,江淵異汨羅。

  平生仗忠節,今日任風波。

  此時滿船人相賀道:「郎君奇才,能動江神,乃得獲安,不然,諸人皆不免水厄。」王勃道:「生死在天,有何可避!」

  眾人深服其言。少頃,船皆泊岸,舟人視時,即馬當山也,舟人皆登岸。王勃上岸,獨自閒游。正行之間,只見當道路邊,青松影里,綠檜陰中,見一古廟。王勃向前看時,上面有朱紅漆牌金篆書字,寫著:敕賜中源水府行宮。王勃一見,就身邊取筆,吟詩一首於壁上。詩曰:馬當山下泊孤舟,岸側蘆花簇翠流。

  忽睹朱門斜半掩,層層瑞氣鎖清幽。

  詩罷,走入廟中,四下看視,真個好座廟宇。怎見得?有詩為證:碧瓦連雲起,朱門映日開。

  一團金作棟,千片玉為街。

  帝子親書額,名人手篆碑。

  庇民兼護國,風雨應時來。

  王勃行至神前,焚香祝告已畢,又賞玩江景多時。正欲歸舟,忽於江水之際,見一老叟坐於塊石之上,碧眼長眉,須鬢皤然,顏如瑩玉,神清氣爽,貌若神仙。王勃見面異之,乃整衣向前,與老人作揖。老叟道:「子非王勃乎?」王勃大驚道:「某與老叟素不相識,亦非親舊,何以知勃名姓?」老叟道:「我知之久矣!」王勃知老叟不是凡人,隨拱手立於塊石之側。老叟命勃同坐,王勃不敢,再三相讓方坐。老叟道:「吾早來聞爾於船內作詩,義理可觀。子有如此清才,何不進取,身達青霄之上;而困於家食,受此旅況之淒涼乎?」王勃答道:「家寒窘追,缺乏盤費,不能特達,以此流落窮途,有失青雲之望。」

  老叟道:「來日重陽佳節,洪都閻府君欲作《滕王閣記》。子有絕世之才,何不竟往獻賦,可獲資財數千,且能垂名後世。」王勃道:「此到洪都,有幾多路程?」老叟道:「水路共七百餘里。」王勃道:「今已晚矣!止有一夕,焉能得達?」老叟道:「子但登舟,我當助清風一帆,使子明日早達洪都。」王勃再拜道:「敢問老丈,仙耶神耶?」老叟道:「吾即中源水君,適來山上之廟,便是我的香火。」王勃大驚,又拜道:「勃乃三尺童稚,一介寒儒,肉眼凡夫,冒瀆尊神,請勿見罪!」老叟道:「是何言也!但到洪都,若得潤筆之金,可以分惠。」王勃道:「果有所贈,豈敢自私?」老叟笑道:「吾戲言耳!」須叟有一舟至,老叟令王勃乘之。勃乃再拜,辭別老叟上船。方才解纜張帆,但見祥風縹緲,瑞氣盤旋,紅光罩岸,紫霧籠堤。王勃駭然回視江岸,老叟不知所在,已失故地矣。只見:風聲颯颯,浪勢淙淙。帆開若翅展,舟去似星飛。回頭已失千山,眨眼如趨百里。晨雞未唱,須臾忽過鄱陽;漏鼓猶傳,仿佛已臨江右。這叫做:運去雷轟薦福碑,時來風送滕王閣。

  頃刻天明,船頭一望,果然已到洪都。王勃心下且驚且喜,分付舟人,「只於此相等。」攬衣登岸,徐步入城。看那洪都果然好景。有詩為證:洪都風景最繁華,仿佛參差十萬家。

  水綠山藍花似錦,連城帶閣鎖煙霞。

  是日正是九月九日,王勃直詣帥府,正見本府閻都督果然開宴,遍請江左名儒,士夫秀士,俱會堂上。太守開筵命坐,酒果排列,佳餚滿席,請各處來到名儒,分尊卑而坐。當日所坐之人,與閻公對席者,乃新除澧州牧學士宇文鈞,其間亦有赴任官,亦有進士劉祥道、張禹錫等。其他文詞超絕,抱玉懷珠者百餘人,皆是當世名儒。王勃年幼,坐於座末。

  少頃,閻公起身,對諸儒道:「帝子舊閣,乃洪都絕景。

  是以相屈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閣記》,刻石為碑,以記後來,留萬世佳名,使不失其勝跡。願諸名士勿辭為幸!」

  遂使左右朱衣吏人,捧筆硯紙至諸儒之前。諸人不敢輕受,一個讓一個,從上至下。卻好輪到王勃面前,王勃更不推辭,慨然受之。滿座之人,見勃年幼,卻又面生,心各不美,相視私語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無禮如是耶!」此時閻公見王勃受紙,心亦怏怏,遂起身更衣,至一小廳之內。閻公口中不言,自思道:「吾有婿乃長沙人也,姓吳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日邀請諸儒作此記,若諸儒相讓,則使吾婿作此文以光顯門庭也。是何小子,輒敢欺在堂名儒,無分毫禮讓!」分付吏人,觀其所作,可來報知。

  良久,一吏報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閻公道:「此乃老生常談,誰人不會!」一吏又報道:「星分翼軫,地接衡廬。」閻公道:「此故事也。」又一吏報道:「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閻公不語。又一吏報道。「物華天表,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閻公道:「此子意欲與吾相見也。」又一吏報道:「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隍枕夷夏之邦,賓主接東南之美。」閻公心中微動,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數吏分馳報句,閻公暗暗稱奇。又一吏報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閻公聽罷,不覺以手拍幾道:「此子落筆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衣復出至座前。賓主諸儒,盡皆失色。閻公視王勃道:「觀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座。王勃辭道:「待俚語成篇,然後請教。」須臾文成,呈上閻公。公視之大喜,遂令左右,從上至下,遍示諸儒。一個個面如土色,莫不驚伏,不敢擬議一字。甚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為人稱誦。閻公乃自攜王勃之手,坐於左席道:「帝子之閣,風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會,亦得聞於後世。從此洪都風月,江山無價,皆子之力作也。吾當厚報。」

  正說之間,忽有一人,離席而起,高聲道:「是何三尺童稚,將先儒遺文偽言自己新作,瞞昧左右?當以盜論,兀自揚揚得意耶!」王勃聞言大驚。太守閻公舉目視之,乃其婿吳子章也。子章道:「此乃舊文,吾收之久矣。」閻公道:「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諸儒不信,吾試念一遍。」當下子章遂對眾客之前,朗朗而誦,從頭至尾,無一字差錯。念畢,座間諸儒失色,閻公亦疑,眾猶豫不決。王勃聽罷,顏色不變,徐徐說道:「觀公之記問,不讓楊修之學,子建之能,王平之閱市,張松之一覽。」吳子章道:「乃是先儒舊文,吾素所背誦耳。」王勃又道:「公言先儒舊文,別有詩乎?」子章道:「無詩。」道罷,王勃遂起身離席,對諸儒問道:「此文果新文舊文乎?後有詩八句,諸公莫有記之者否?」問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紙如飛,有如宿構。其詩曰:滕王高閣臨江渚,珇玉鳴鑾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詩罷呈上,太守閻公,並座間諸儒、其婿吳子章看畢。王勃道:「此新文舊文乎?」子章見之,大慚惶恐而退。眾賓齊起步向閻公道:「王子之作性,令婿之記性,皆天下罕有,真可謂雙璧矣!」閻公曰:「諸公之言誠然也!」於是吳子章與王勃互相欽敬,滿座歡然,飲宴至暮方散。眾賓去後,閻公獨留勃飲。

  次日王勃告辭,閻公乃賜五百縑及黃白酒器,共值千金。

  勃拜謝辭歸,閻公傳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纜而行。勃但聞水聲潺上,疾如風雨。詰旦,船復至馬當山下,維舟泊岸。王勃將閻公所贈金帛,攜至廟中,陳於中源水君之前,叩頭稱謝。起身,見壁上所題之詩,宛然如新。遂依前韻,復作詩一首:好風一夜送輕舟,倏忽征帆達上流。

  深感神功知夙契,來生願得伴清幽。

  王勃題詩已畢,步出廟門,欲買牲牢酒禮以獻,看岸邊船已不見了,其舟人亦不知所在。正猶豫間,忽然祥雲瑞靄,籠罩廟堂,香風起處,見一老人,坐於石磯之上,即前日所見中源水君。勃向前再拜,謝道:「前日得蒙上聖,助一帆之風,到於洪都,使勃得獲厚利。勃當備牲牢酒禮至於廟下,拜謝尊神,以表吾心。」老人見說,俯首而笑:「子適來言供備牲牢者,何牢也?吾聞少牢者羊,太牢者牛。禮,諸侯無故不殺牛,大夫無故不殺羊。吾豈可以一帆風,而受子之厚獻乎!吾水府以好生為德,殺生以祀,吾亦不敢享也,更不必費子措置。適來觀子廟下留題,有伴我清幽之意,吾亦甚喜。

  但子命數未終,凡限未絕,更俟數年,吾當圖相會耳。」王勃遂稽首拜謝道:「願從尊命!然勃之壽算前程,可得聞乎?」老叟道:「壽算者陰府主之,不敢輕泄天機,而招陰禍。吾言子之窮通,無害也。吾觀子之軀,神強而骨弱,氣清體羸,況子腦骨虧陷,目睛不全,子雖有子建之才,高士之俊,終不能貴矣。況富貴乃神主之,人之一鍾一粟,皆由分定,何況卿相乎?昔孔子大聖,為帝王師范,尚不免陳蔡之厄,所謂秀而不實者也。子但力行善事,自有天曹注福,窮通壽夭,皆不足計矣!子切記之!」於是與勃作別。

  叟行數步,復又走回,對王勃道:「吾有少意相托:子若過長蘆之祠,當買陰帛,與我焚之。」王勃道:「此何由也?」

  老叟道:「吾昔負長蘆之神薄債未償,子可與吾償之。」王勃道:「非勃不舍,適來觀上聖殿上金錢堆積如山,何不以此還之?」老叟道:「汝不知殿上之錢,皆是貪利酷求之人,害物私心之輩,損人益己,克眾成家,偶一過此,妄求非福,神不危而心自危之,所以求獻於廟。此乃枉物,譬如吾之贓矣,焉敢用哉!」王勃再拜受教。老叟即化清風而去。

  王勃駭然,仍攜金帛之類,離馬當出,趁船徑往長蘆,每思神所說「腦骨虧陷,目睛不全,終不能貴」,心懷怏怏不樂。

  船至長蘆,正忘神叟所囑化財還債之言,忽然寒風大作,雪浪翻空,群鴉繞船,噪聲不絕。其鴉或歇桅櫓,或落船頭,船不能進。滿船人莫不驚駭畏懼。王勃亦自駭然,乃問舟人:「此是何處?」舟人道:「此是長蘆地方。」王勃聽了,方想江神之言,遂焚香默禱江神,候風息上岸,買金錢答還。祝畢,香煙未絕,群鴉皆散,浪息風平,於是一船人莫不欣喜。次日舟人以船泊岸,王勃買金錢十萬下船,復至夜來風起之處焚化,船乃前進。後來羅隱先生到此,曾作八句詩道:江神有意憐才子,倏忽威靈助去程。

  一夕清風雷電疾,滿碑佳句雪冰清。

  直教麗藻傳千古,不但雄名動兩京。

  不是明靈祐祠客,洪都佳景絕無聲。

  王勃親遠任海隅,策騎往省,至一驛舍,欲求暫歇。方詢問驛吏,忽聞驛堂上一人口呼:「王君,久不拜見,今日何由至此?」王勃聞言大驚,視之略有面善,似曾相識,忘其姓名。只見其人道:「王君何忘乎?昔日洪府相會,學士宇文鈞也。」勃大喜,乃整衣而揖。遂邀王勃同坐。敘話間,命驛史獻茶。茶罷,學士道:「某想昔日洪府之樂,安知今日有海道之憂,豈不悲哉!」王勃道:「學士因何至此?」學士道:「鈞累任教授,後越闕為右司諫官。唐天子欲征高麗,鈞直諫,觸犯龍顏,將鈞遷於海島。千里獨行,方悲寂寞,何期旅邸,得遇故人。某有《遷客詩》一首,為君誦之。」詩曰:萬里為遷客,孤舟泛渺茫。

  湖田多種藕,海島半收糧。

  願遂歸秦計,勞收辟瘴方。

  每思緘口者,帝德在君旁。

  王勃道:「有犯無隱,事君之禮。學士雖為遷客,直聲播於千古矣!」遂答詩一首。詩曰:食祿只憂貧,何名是直臣!

  能言真為國,獲罪豈慚人。

  海驛程程遠,霜髯日日新。

  史官如下筆,應也淚沾巾。

  當夜二人互相吟詠至半夜,同宿於驛舍。次日學士置酒管待王勃畢,至第三日學士邀勃同行,俄然天色下雨,復留海驛。二人談論,終日不倦。至第五日,方始天晴,二人同下海船,飲食宿臥,皆於一處。船開數日,至大洋深波之中,忽然狂風怒吼,怪浪波番,其舟在水,飄飄如一葉,似欲傾覆。舟人皆大恐。學士宇文鈞心大驚駭,歎道:「遠謫海隅,不想又遭風波,此實命也!」王勃面不改容,因述昔年馬當山遇風始末,並敘中源水君兩次相遇之語,真個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風波雖有,不足介意!談論方終,卻見波濤暫息,風浪不生,舟人皆喜。

  滿船之人,忽聞水上仙樂飄然而至,五色祥雲從天降下,浮於水面,看看來到王勃船邊。眾人皆驚。只見祥雲影里,幢幡寶蓋,絳節旌旗,錦衣對對,繡襖攢攢,花帽雙雙,朱衣簇簇,兩行擺開。前面有數十人,皆仙娥玉女,仙衣灼灼,玉珇珊珊。前有一青衣女童,手執碧符,遂呼王勃道:「奉娘娘之命,特來召子。」王勃愕然,問女童道:「娘娘是何人也?」

  女童道:「乃掌天下水籍文簿、上仙高貴玉女吳彩鸞便是。今於蓬萊方丈,翠華居止,其內有馬當山水君,舉子文章貫古今,特來請子同往蓬萊方丈,作詞文記,以表篷萊之佳景。可速往。不可違娘娘之命!」王勃道:「與君人神異途,焉有相召之言?我聞生死分定於天,壽算乃陰府所主,豈有玉女召我作文?何召之有?吾實不從。」道罷,女童道:「君如不去,中源水君必自至矣。」

  道猶未了,只見一朵烏雲,自東南角上而來,看看至近,到於船邊,從空墜下;就水面之上,見一神人,頭戴黃羅包巾,身穿百花繡袍,手仗除妖七星劍,高聲大叫:「王勃!吾奉蓬萊仙女敕,召汝作文詞,何不往也?況中源水君亦在蓬萊赴會,今眾仙等之久矣。子亦有仙骨之分,昔日你曾廟下題詩,願伴清幽,豈可忘之!」王勃聽言自思:「馬當山中源水君曾言日後遇於海島,豈非前定乎?」遂忻然道:「願從命矣!」神人見說,遂召鬼卒,牽馬來至舟側。王勃甚喜,亦忘深淵,意為平地,乃回身與學士及滿船之人作別,牽衣出艙,望水面攀鞍上馬。但見烏雲慘慘,黑霧漫漫,雲霄隱隱,滿船之人及宇文鈞學士無不驚駭。回視王勃,不知所在。須臾,霧散雲收,風恬浪靜,滿船之人俱各無事,唯有王勃乃作神仙去矣!

  從來才子是神仙,風送南昌豈偶然。

  賦就滕王高閣句,便隨仙仗伴中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