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 採薇
作者:魯迅 1935年
鑄劍
本作品收錄於《故事新編

  這半年來,不知怎的連養老堂裡也不大平靜了,一部分的老頭子,也都交頭接耳,跑進跑出的很起勁。只有伯夷最不留心閒事,秋涼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階沿上曬太陽,縱使聽到匆忙的腳步聲,也決不抬起頭來看。

  「大哥!」

  一聽聲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齊。伯夷是向來最講禮讓的,便在抬頭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擺,意思是請兄弟在階沿上坐下。

  「大哥,時局好像不大好!」叔齊一面並排坐下去,一面氣喘吁籲的說,聲音有些發抖。

  「怎麼了呀?」伯夷這才轉過臉去看,只見叔齊的原是蒼白的臉色,好像更加蒼白了。

  「您聽到過從商王那裡,逃來兩個瞎子的事了罷。」

  「唔,前幾天,散宜生好像提起過。我沒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訪過了。一個是太師疵,一個是少師強,還帶來許多樂器。聽說前幾時還開過一個展覽會,參觀者都『嘖嘖稱美』,——不過好像這邊就要動兵了。」

  「為了樂器動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說。

「也不單為了樂器。您不早聽到過商王無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腳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干王爺的心來,看它可有七竅嗎?先前還是傳聞,瞎子一到,可就證實了。況且還切切實實的證明了商王的變亂舊章。變亂舊章,原是應該征伐的。不過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來的烙餅,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來確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說。 「但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說話,仍舊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

  「是……」叔齊是很悌的,應了半聲。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裡其實並不服氣,便接著說。 「我們是客人,因為西伯肯養老,呆在這裡的。烙餅小下去了,固然不該說什麼,就是事情鬧起來了,也不該說什麼的。」

  「那麼,我們可就成了為養老而養老了。」

  「最好是少說話。我也沒有力氣來聽這些事。」

  伯夷咳了起來,叔齊也不再開口。咳嗽一止,萬籟寂然,秋末的夕陽,照著兩部白鬍子,都在閃閃的發亮。

  然而這不平靜,卻總是滋長起來,烙餅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來了。養老堂的人們更加交頭接耳,外​​面只聽得車馬行走聲,叔齊更加喜歡出門,雖然回來也不說什麼話,但那不安的神色,卻惹得伯夷也很難閒適了:他似乎覺得這碗平穩飯快要吃不穩。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裡,聽了一聽,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得通紅,嘴裡一陣一陣的噴著白蒸氣。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聲說,聲音有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願意這麼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愛的,看見兄弟著急,只好把牙齒一咬,坐了起來,披上皮袍,在被窩裡慢吞吞的穿褲子。

  「我剛要練拳,」叔齊等著,一面說。 「卻聽得外面有人馬走動,連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總該有八十一人抬著罷,裡面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後面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伐紂了。現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會,我就跑回來,不料我們養老堂的牆外就貼著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倆走出屋子,就覺得一陣冷氣,趕緊縮緊了身子。伯夷向來不大走動,一出大門,很看得有些新鮮。不幾步,叔齊就伸手向牆上一指,可真的貼著一張大告示:

「照得今殷王紂,乃用驛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兩人看完之後,都不作聲,徑向大路走去。只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洩不通。兩人在後面說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須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諭,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面。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肩著九旒雲罕旗,彷彿五色雲一樣。接著又是甲士,後面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文武官員,簇擁著一位王爺,紫糖色臉,絡腮鬍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威風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沒有人動一下,沒有人響一聲。在百靜中,不提防叔齊卻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嚷起來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

  開初,是路旁的民眾,駕前的武將,都嚇得呆了;連周王手裡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卻就聽得一片嘩啷聲響,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

  「且住!」

  誰都知道這是姜太公的聲音,豈敢不聽,便連忙停了刀,看著這也是白須白髮,然而胖得圓圓的臉。

  「義士呢。放他們去罷!」

  武將們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帶上。一面是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齊立正,舉手,之後就兩個挾一個,開正步向路旁走過去。民眾們也趕緊讓開道,放他們走到自己的背後去。

  到得背後,甲士們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們倆的脊樑上一推。兩人只叫得一聲「阿呀」,蹌蹌踉踉的顛了周尺一丈路遠近,這才撲通的倒在地面上。叔齊還好,用手支著,只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比較的有了年紀,腦袋又恰巧磕在石頭上,便暈過去了。

  大軍過去之後,什麼也不再望得見,大家便換了方向,把躺著的伯夷和坐著的叔齊圍起來。有幾個是認識他們的,當場告訴人們,說這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兩位世子,因為讓位,這才一同逃到這裡,進了先王所設的養老堂。這報告引得眾人連聲讚歎,幾個人便蹲下身子,歪著頭去看叔齊的臉,幾個人回家去燒薑湯,幾個人去通知養老堂,叫他們快抬門板來接了。

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狀並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又好久,才有兩個老頭子抬著一扇門板,一拐一拐的走來,板上面還鋪著一層稻草:這還是文王定下來的敬老的老規矩。板在地上一放,空嚨一聲,震得伯夷突然張開了眼睛:他甦醒了。叔齊驚喜的發一聲喊,幫那兩個人一同輕輕的把伯夷扛上門板,抬向養老堂裡去;自己是在旁邊跟定,扶住了掛著門板的麻繩。

  走了六七十步路,聽得遠遠地有人在叫喊:

「您哪!等一下!薑湯來哩!」望去是一位年青的太太,手裡端著一個瓦罐子,向這面跑來了,大約怕薑湯潑出罷,她跑得不很快。

  大家只得停住,等候她的到來。叔齊謝了她的好意。她看見伯夷已經自己醒來了,似乎很有些失望,但想了一想,就勸他仍舊喝下去,可以暖​​暖胃。然而伯夷怕辣,一定不肯喝。

  「這怎麼辦好呢?還是八年陳的老薑熬的呀。別人家還拿不出這樣的東西來呢。我們的家裡又沒有愛吃辣的人……」她顯然有點不高興。

  叔齊只得接了瓦罐,做好做歹的硬勸伯夷喝了一口半,餘下的還很多,便說自己也正在胃氣痛,統統喝掉了。眼圈通紅的,恭敬的誇讚了薑湯的力量,謝了那太太的好意之後,這才解決了這一場大糾紛。

  他們回到養老堂裡,倒也並沒有什麼餘病,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夠起床了,雖然前額上腫著一大塊——然而胃口壞。官民們都不肯給他們超然,時時送來些攪擾他們的消息,或者是官報,或者是新聞。十二月底,就聽說大軍已經渡了盟津,諸侯無一不到。不久也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鈔本來。

  這是特別鈔給養老堂看的,怕他們眼睛花,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一般大。不過伯夷還是懶得看,只聽叔齊朗誦了一遍,別的倒也並沒有什麼,但是「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這幾句,斷章取義,卻好像很傷了自己的心。

傳說也不少:有的說,周師到了牧野,和紂王的兵大戰,殺得他們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彷彿水上的草梗一樣;有的卻道紂王的兵雖然有七十萬,其實並沒有戰,一望見姜太公帶著大軍前來,便迴轉身,反替武王開路了。

  這兩種傳說,固然略有些不同,但打了勝仗,卻似乎確實的。此後又時時聽到運來了鹿台的寶貝,巨橋的白米,就更加證明了得勝的確實。傷兵也陸陸續續的回來了,又好像還是打過大仗似的。凡是能夠勉強走動的傷兵,大抵在茶館,酒店,理髮鋪,以及人家的簷前或門口閒坐,講述戰爭的故事,無論那裡,總有一群人眉飛色舞的在聽他。春天到了,露天下也不再覺得怎麼涼,往往到夜裡還講得很起勁。

  伯夷和叔齊都消化不良,每頓總是吃不完應得的烙餅;睡覺還照先前一樣,天一暗就上床,然而總是睡不著。伯夷只在翻來復去,叔齊聽了,又煩躁,又心酸,這時候,他常是重行起來,穿好衣服,到院子裡去走走,或者練一套太極拳。

  有一夜,是有星無月的夜。大家都睡得靜靜的了,門口卻還有人在談天。叔齊是向來不偷聽人家談話的,這一回可不知怎的,竟停了腳步,同時也側著耳朵。

  「媽的紂王,一敗,就奔上鹿台去了,」說話的大約是回來的傷兵。 「媽的,他堆好寶貝,自己坐在中央,就點起火來。」

  「阿唷,這可多麼可惜呀!」這分明是管門人的聲音。

「不慌!只燒死了自己,寶貝可沒有燒哩。咱們大王就帶著諸侯,進了商國。他們的百姓都在郊外迎接,大王叫大人們招呼他們道:『納福呀!』他們就都磕頭。一直進去,但見門上都貼著兩個大字道:『順民』。大王的車子一徑走向鹿台,找到紂王自尋短見的處所,射了三箭……」

  「為什麼呀?怕他沒有死嗎?」別一人問道。

  「誰知道呢。可是射了三箭,又拔出輕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黃斧頭,嚓!砍下他的腦袋來,掛在大白旗上。」

  叔齊吃了一驚。

「之​​後就去找紂王的兩個小老婆。哼,早已統統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拔出劍來,一砍,這才拿了黑斧頭,割下她們的腦袋,掛在小白旗上。這麼一來……」

  「那兩個姨太太真的漂亮嗎?」管門人打斷了他的話。

  「知不清。旗桿子高,看的人又多,我那時金創還很疼,沒有擠近去看。」

  「他們說那一個叫作妲己的是狐狸精,只有兩隻腳變不成人樣,便用布條子裹起來:真的?」

  「誰知道呢。我也沒有看見她的腳。可是那邊的娘兒們卻真有許多把腳弄得好像豬蹄子的。」

  叔齊是正經人,一聽到他們從皇帝的頭,談到女人的腳上去了,便雙眉一皺,連忙掩住耳朵,返身跑進房裡去。伯夷也還沒有睡著,輕輕的問道:

  「你又去練拳了麼?」

  叔齊不回答,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彎下腰,告訴了他剛才聽來的一些話。這之後,兩人都沉默了許多時,終於是叔齊很困難的嘆一口氣,悄悄的說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規矩……你瞧罷,不但不孝,也不仁……這樣看來,這裡的飯是吃不得了。」

  「那麼,怎麼好呢?」伯夷問。

  「我看還是走……」

  於是兩人商量了幾句,就決定明天一早離開這養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餅;東西是什麼也不帶。兄弟倆一同走到華山去,吃些野果和樹葉來送自己的殘年。況且「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或者竟會有蒼朮和茯苓之類也說不定。

  打定主意之後,心地倒十分輕鬆了。叔齊重複解衣躺下,不多久,就聽到伯夷講夢話;自己也覺得很有興致,而且彷彿聞到茯苓的清香,接著也就在這茯苓的清香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兄弟倆都比平常醒得早,梳洗完畢,毫不帶什麼東西,其實也並無東西可帶,只有一件老羊皮長袍捨不得,仍舊穿在身上,拿了拄杖,和留下的烙餅,推稱散步,一徑走出養老堂的大門;心裡想,從此要長別了,便似乎還不免有些留戀似的,回過頭來看了幾眼。

  街道上行人還不多;所遇見的不過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井邊打水。將近郊外,太陽已經高升,走路的也多起來了,雖然大抵昂看頭,得意洋洋的,但一看見他們,卻還是照例的讓路。樹木也多起來了,不知名的落葉樹上,已經吐著新芽,一望好像灰綠的輕煙,其間夾著松柏,在矇矓中仍然顯得很蒼翠。

  滿眼是闊大,自由,好看,伯夷和叔齊覺得彷彿年青起來,腳步輕鬆,心裡​​也很舒暢了。

  到第二天的午後,迎面遇見了幾條岔路,他們決不定走那一條路近,便檢了一個對面走來的老頭子,很和氣的去問他。

  「阿呀,可惜,」那老頭子說。 「您要是早一點,跟先前過去的那隊馬跑就好了。現在可只得先走這條路。前面岔路還多,再問罷。」

叔齊就記得了正午時分,他們的確遇見過幾個廢兵,趕著一大批老馬,瘦馬,跛腳馬,癩皮馬,從背後衝上來,幾乎把他們踏死,這時就趁便問那老人,這些馬是趕去做什麼的。

  「您還不知道嗎?」那人答道。 「我們大王已經『恭行天罰』,用不著再來興師動眾,所以把馬放到華山腳下去的。這就是『歸馬於華山之陽』呀,您懂了沒有?我們還在『放牛於桃林之野』哩!嚇,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飯了。」

  然而這竟是兜頭一桶冷水,使兩個人同時打了一個寒噤,但仍然不動聲色,謝過老人,向著他所指示的路前行。無奈這「歸馬於華山之陽」,竟踏壞了他們的夢境,使兩個人的心裡,從此都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心裡忐忑,嘴裡不說,仍是走,到得傍晚,臨近了一座並不很高的黃土岡,上面有一些樹林,幾間土屋,他們便在途中議定,到這裡去借宿。

  離土岡腳還有十幾步,林子裡便竄出五個彪形大漢來,頭包白布,身穿破衣,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個都是木棍。一到岡下,便一字排開,攔住去路,一同恭敬的點頭,大聲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他們倆都嚇得倒退了幾步,伯夷竟發起抖來,還是叔齊能幹,索性走上前,問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   「小人就是華山大王小窮奇,」那拿刀的說,「帶了兄弟們在這裡,要請您老賞一點買路錢!」

  「我們那裡有錢呢,大王。」叔齊很客氣的說。 「我們是從養老堂裡出來的。」

「阿呀!」小窮奇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那麼,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們也遵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

  伯夷叔齊立刻擎起了兩隻手;一個拿木棍的就來解開他們的皮袍,棉襖,小衫,細細搜檢了一遍。

  「兩個窮光蛋,真的什麼也沒有!」他滿臉顯出失望的顏色,轉過頭去,對小窮奇說。

  小窮奇看出了伯夷在發抖,便上前去,恭敬的拍拍他肩膀,說道:

  「老先生,請您不要怕。海派會『剝豬玀』,我們是文明人,不干這玩意兒的。什麼紀念品也沒有,只好算我們自己晦氣。現在您只要滾您的蛋就是了!」

  伯夷沒有話好回答,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好,和叔齊邁開大步,眼看著地,向前便跑。這時五個人都已經站在旁邊,讓出路來了。看見他們在面前走過,便恭敬的垂下雙手,同聲問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麼?」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齊且走且說,一面不住的點著頭。

  「歸馬於華山之陽」和華山大王小窮奇,都使兩位義士對華山害怕,於是從新商量,轉身向北,討著飯,曉行夜宿,終於到了首陽山。

  這確是一座好山。既不高,又不深,沒有大樹林,不愁虎狼,也不必防強盜:是理想的幽棲之所。兩人到山腳下一看,只見新葉嫩碧,土地金黃,野草里開著些紅紅白白的小花,真是連看看也賞心悅目。他們就滿心高興,用拄杖點著山徑,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頭,好像岩洞的處所,坐了下來,一面擦著汗,一面喘著氣。

  這時候,太陽已經西沉,倦鳥歸林,啾啾唧唧的叫著,沒有上山時候那麼清靜了,但他們倒覺得也還新鮮,有趣。在鋪好羊皮袍,準備就睡之前,叔齊取出兩個大飯糰,和伯夷吃了一飽。這是沿路討來的殘飯,因為兩人曾經議定,「不食週粟」,只好進了首陽山之後開始實行,所以當晚把牠吃完,從明天起,就要堅守主義,絕不通融了。

  他們一早就被烏老鴉鬧醒,後來重又睡去,醒來卻已是上午時分。伯夷說腰痛腿酸,簡直站不起;叔齊只得獨自去走走,看可有可吃的東西。他走了一些時,竟發見這山的不高不深,沒有虎狼盜賊,固然是其所長,然而因此也有了缺點:下面就是首陽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並且有進來玩耍的孩子,可吃的野果子之類,一顆也找不出,大約早被他們摘去了。

  他自然就想到茯苓。但山上雖然有鬆樹,卻不是古松,都好像根上未必有茯苓;即使有,自己也不帶鋤頭,沒有法子想。接著又想到蒼朮,然而他只見過蒼朮的根,毫不知道那葉子的形狀,又不能把滿山的草都拔起來看一看,即使蒼朮生在眼前,也不能認識。心裡一暴躁,滿臉發熱,就亂抓了一通頭皮。

但是他立刻平靜了,似乎有了主意,接著就走到松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松針,又往溪邊尋了兩塊石頭,砸下松針外面的青皮,洗過,又細細的砸得好像麵餅,另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著回到石洞去了。

  「三弟,有什麼撈兒沒有?我是肚子餓的咕嚕咕嚕響了好半天了。」伯夷一望見他,就問。

  「大哥,什麼也沒有。試試這玩意兒罷。」

  他就近拾了兩塊石頭,支起石片來,放上松針面,聚些枯枝,在下面生了火。實在是許多工夫,才聽得濕的松針面有些吱吱作響,可也發出一點清香,引得他們倆嚥口水。叔齊高興得微笑起來了,這是姜太公做八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他去拜壽,在壽筵上聽來的方法。

  發香之後,就發泡,眼見它漸漸的幹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著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面前。伯夷一面吹,一面拗,終於拗下一角來,連忙塞進嘴裡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

  「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裡,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然而還在想,掙扎的想,彷彿是在爬出一個深潭去。爬著爬著,只向前。終於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保姆是鄉下人,在和他講故事:黃帝打蚩尤,大禹捉無支祁,還有鄉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而且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忽然覺得有了氣力,立刻站起身,跨進草叢,一路尋過去。

  果然,這東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里路,就摘了半衣兜。他還是在溪水裡洗了一洗,這才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松針面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裡,閉著眼睛,只是嚼。

  「怎麼樣?」伯夷焦急的問。

  「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嘗烤薇菜;伯夷多吃了兩撮,因為他是大哥。

  他們從此天天採薇菜。先前是叔齊一個人去採,伯夷煮;後來伯夷覺得身體健壯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

  然而近地的薇菜,卻漸漸的採完,雖然留著根,一時也很難生長,每天非走遠路不可了。搬了幾回家,後來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新住處也逐漸的難找了起來,因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這樣的便當之處,在首陽山上實在也不可多得的。叔齊怕伯夷年紀太大了,一不小心會中風,便竭力勸他安坐在家裡,仍舊單是擔任煮,讓自己獨自去採薇。

伯夷遜讓了一番之後,倒也應允了,從此就較為安閒自在,然而首陽山上是有人蹟的,他沒事做,脾氣又有些改變,從沉默成了多話,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訕,和樵夫去扳談。也許是因為一時高興,或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緣故罷,他竟說出了他們倆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兒子,他老大,那一個是老三。父親在日原是說要傳位給老三的,一到死後,老​​三卻一定向他讓。他遵父命,省得麻煩,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兩人在路上遇見,便一同來找西伯——文王,進了養老堂。又不料現在的周王竟「以臣弒君」起來,所以只好不食週粟,逃上首陽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齊知道,怪他多嘴的時候,已經傳播開去,沒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麼埋怨他;只在心裡想:父親不肯把位傳給他,可也不能不說很有些眼力。

  叔齊的預料也並不錯:這結果壞得很,不但村里時常講到他們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有的當他們名人,有的當他們怪物,有的當他們古董。甚至於跟著看怎樣採,圍著看怎樣吃,指手畫腳,問長問短,令人頭昏。而且對付還須謙虛,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發脾氣」。

  不過輿論還是好的方面多。後來連小姐太太,也有幾個人來看了,回家去都搖頭,說是「不好看」,上了一個大當。

  終於還引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做著祭酒,因為知道天命有歸,便帶著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來投明主了。可惜已在會師盟津的前幾天,兵馬事忙,來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車貨物和七百五十個奴婢,另外給子兩頃首陽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學。他也喜歡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做好一本詩集子。

  然而談過之後,他一上轎就搖頭,回了家,竟至於很有些氣憤。他以為那兩個傢伙是談不來詩歌的。第一、是窮:謀生之不暇,怎麼做得出好詩?第二、是「有所為」,失了詩的「敦厚」;第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尤其可議的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於是他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這時候,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這並非為了忙於應酬,因為參觀者倒在逐漸的減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經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掉在井裡面的時候,上面偏又來了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先前是沒有見過的,看她模樣,好像是闊人家​​裡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叔齊仰起臉來,連忙陪笑,點點頭。

  「這是什麼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麼吃著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週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一個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聰明得很,已經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於是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伯夷和叔齊聽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發昏;待到清醒過來,那鴉頭已經不見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也害羞,連要去搬開它,也抬不起手來,覺得彷彿有好幾百斤重。

  樵夫偶然發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後的石洞裡,是大約這之後的二十天。並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並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著,不知道弄到那裡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裡,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一直鬧到夜。結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後來好做古蹟。

  然而合村里沒有人能寫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 「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裡來,倒也罷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里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發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上那西山呀採它的薇菜,強盜來代強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神農虞夏一下子過去了,我又那裡去呢?唉唉死罷,命裡註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麼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罵』了。沒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況只有罵。即使放開文學不談,他們撇下祖業,也不是什麼孝子,到這裡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

  文盲們不大懂得他的議論,但看見聲勢洶洶,知道一定是反對的意思,也只好作罷了。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有時還談起他們的事情來。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給搶羊皮袍子的強盜殺死的。後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的,因為他從小丙君府上的鴉頭阿金姐那裡聽來: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經上山去奚落他們了幾句,傻瓜總是脾氣大,大約就生氣了,絕了食撒賴,可是撒賴只落得一個自己死。

  於是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說她很聰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並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係的。自然,她上山去開了幾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僅是推笑。那兩個傻瓜發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實,不過並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老天爺的心腸是頂好的,」她說。 「他看見他們的撒賴,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餵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柴,只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裡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他叫什麼呀,得步進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裡想,『這鹿有這麼胖,殺牠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面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您瞧,他們還不只好餓死嗎?那裡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呵!……」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嘆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鬆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鬍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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