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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卿道:「莫非大小姐病勢有甚變頭麼?」酆升道:「不是,大小姐今日聞說又健旺些。是老爺有甚要緊事,急待洪老爺去商量,站在三堂上立等,一刻也緩不得哩!」長卿笑道:「敢是有甚前程干礙?這也是極平常事,何至如此!」遂起身告辭。酆升吩咐轎夫,加力飛跑,自己跨馬,連加幾鞭,先趕入城稟報。

  長卿被這幾個轎夫亂跌亂撞的顛入縣來,任公接住,扯進內書房,低聲說道:「賢姪出衙後,即得一信,朝廷因粵西蕩平,祭告天地,採選童女,歌舞侑神。每省差內監二名,督司其事,不日就要出京。大小女雖現議受定,而素臣豈能即歸?二小女亦未字人。急切之中,如何是好?」長卿道:「郊祀何用女子?歌舞數亦無多,怎便差人往各省採選?這是敝衙門專司之事,小姪若在京中,必為飛章諫阻。世妹,幼者既未字人,當從權於此地縉紳之家,擇一佳婿。長者已稟知文伯母,於十九日行聘矣。已字之女,也可選去侑神麼?老伯但請放心!」任公著急道:「老姪怎說這樣迂闊話兒?皇上託名侑神,其實聽番僧邪說,要彩美女做鼎爐,學天魔之舞,起無遮大會,供養那些活佛哩!旨意是:各省官民,凡有女,年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不論已字未字,但未出嫁者,俱送官採選,違者即以蔑旨論哩。」

  長卿長歎道:「番僧流禍,一至於此,素臣聞之,當髪上衝冠矣!」任公道:「老夫因沒主意,急待老姪設策,怎專講閒話,不發一謀?」長卿道:「定靜安慮,一些也凌躐不得!小姪被轎夫顛壞了,須定一定心,靜坐一會,才好發想;老伯若再催逼,便無從想起了!」任公沒法,唯唯入內,只見任夫人母女哭做一處。任公道:「不是哭泣的事,夫人平日極有智謀,怎今日就策劃不出一個妙計來?」任夫人道:「這事實是沒法,文郎遠隔數千里,何能插翅飛回?素文這等才貌,豈堪配以庸流?如今倉卒之中,連庸流也沒處擇起!你叫我有甚策劃?你現任做官,衙中耳目眾多,逃又逃不去,詐死又詐不來,假說嫁過又假不得,你叫我有甚策劃?天啊,除非林天淵,他便是出名的女天罡,敢有甚妙法兒?」

  任公蹙著眉頭,復走出問長卿,長卿搖頭道:「不中用,不中用,如今只得要求救兵了!」任公茫然,問:「求甚救兵?」長卿道:「文伯母知幾遠行,料事如神,小姪自揣萬萬不及;今以此事稟之,或有妙算,故說是求救兵了。」任公沉吟道:「這事原關係兩家,本該通知,就煩老姪一行。但須慎密,不露風聲才好!」長卿道:「這個自然。」因復到西莊,密告古心。古心大驚,忙去稟知水夫人。水夫人呆想一會,也自沒法。阮氏道:「媳婦倒有一計,只消二嬸男扮,娶了任小姐來家,便可免採選之禍。」水夫人沉吟道:「此殊非禮,但別無良法,奈何?」古心道:「此事關係不小,望母親從權行之。一面行定,一面令弟婦改裝,將未、任兩小姐雙娶過門。我們初搬此間,外人不識深淺,料無妨礙。弟婦只須在門內改裝,更不致有破綻。媳婦之言,似屬可聽。」水夫人一時沒有主意,只得允了。古心忙出外述知。長卿大喜,即上馬加鞭,趕至縣中回復,任公夫婦及湘靈俱各大喜。

  長卿見日尚未落,復上馬飛奔未家來。鸞吹是預先準備下的,長卿一到,洪儒即出迎接,茶點酒席,流水的搬將上來。長卿留心把洪儒細看,見他禮貌雖不甚嫻習,應對雖不甚文雅,卻是豐頤厚背,饒有福相,出聲重而不濁,遲而不蹇,且年紀正與素文相當,因叫未能到半邊,附耳把採選舞女及水夫人策劃改裝雙娶之事說知:「再縣中第二位小姐與你家公子年紀相當。我的主意,要撮合為婚,你可一併轉達;你家公子尚在制中,不妨行權入贅,使服滿後成婚可也。」未能即入轉稟,鸞吹呆了道:「怎有這等事?二小姐之事不消說,是遵文太夫人之命。大相公得配任家二小姐,更是過望之事;行權入贅,服滿成婚,一聽洪老爺主張便了。」說罷,登時蹙損雙娥,愀然不樂。

  素娥因避嫌疑,未能進來,即退入裡間房裏,卻偷眼看著外面,見鸞吹恁般面色,心中疑惑,暗忖:若得素文為姑嫂,是最好的事,怎反不樂?正在猜疑,忽然想起道:「是呀!」因出向鸞吹道:「姐姐,事不宜遲,姐夫那邊,也要從權先過門去,俟服滿成婚的了。」鸞吹脹紅了臉,答不出來。素娥道:「這是生死關頭,姐姐怎作此兒女之態?」鸞吹只得說道:「爹爹靈柩在堂,無人照管,過門是斷斷不能的。」素娥失聲道:「啊呀,姐姐,沒有別法,只得要姐夫入贅的了!」鸞吹更不言語。素娥便吩咐未能,待洪老爺起身,速去通知東方老爺。未能應諾,先將鸞吹之言,回復長卿。長卿回到縣中,將洪儒相貌聲音,俱合富貴之格,要替素文作伐之事說知。任公夫婦本不情願,因信長卿說有後福,心便惑了;且年紀門戶,俱屬相當,又與素臣瓜葛,急切中也是難得,便應允了。素文平日甚鄙其人,且滿心欲嫁一個風流才子,那裡把洪儒看得入眼。一則父母之命,不可違背;二則鸞吹姊妹常說起洪儒改行;三則聽信長卿之言;四則喜與鸞吹等相聚;五則月下老人赤繩係定,也就逆來順受了。任公擇日,只有二十五日是大周堂,二十二日是小周堂;因恐遲遲有變,就擇了二十二日。東方僑卻正擇的是二十五日令東方旭進京會試;便主張十九日下定,二十二日入贅,二十五日進京,俟服滿成婚。文、未兩家,都怕遲誤,俱准了十九、二十二兩日。

  東方宦家豪富,作事頗易。任公現任,一贅一嫁,也覺寬然。水夫人料理兩媳進門,還不打緊。只有未家,一男二女,嫁的嫁,贅的贅,單靠著未能一人,如何料理?水夫人只得把家中之事,交與古心夫婦,自己卻反入城,照管未家之事,直待東方旭招進門來,未洪儒敖入縣去,然後乘轎,押在素娥轎後,到西莊來。湘靈小姐做房在水夫人裡間,素娥做房在田氏裡間。是晚要遮掩外人耳目,田氏只得穿帶素臣衣巾,腳下多將裹腳布纏裹,著一雙小小烏靴,打扮得如潘安、宋玉一般。司禮樂工諸色執事人等,暗暗議論:怪是兩位千金小姐,肯雙嫁這孫相公,原來有這等相貌,真是人中之寶!新郎新人拜過花燭,就是冰弦和晴霞交拜。這卻為何?

  原因晴霞聰巧異常,天性善畫,湘靈繡作,都是他憑空結撰,一時雙絕,與湘靈寸步不離,知心著力;兼以容貌頗佳,任公夫婦怕被採選,故通知水夫人,把冰弦改裝,將晴霞配作一對小當房。眾人不知就裡,更加稱賞。

  田氏至坐床撒帳以後,諸色人等都向前廳酒飯,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阮氏笑道:「怪道古來有女扮男裝的事,二嬸帶起頭巾,穿起袍服,儼然一個美男子,那裡看得出真假!」田氏道:「真的,那裡假得來?休說作揖起倒,有許多不便,只那一步路兒,才是難走,那雙腳在靴裡划來划去,好不怕人哩!」冰弦道:「別的不打緊,只這臉兒沒處放,虧著從沒出外見過人,只紫函、秋香姐們幾雙眼睛,就是利害,若認得莊上幾個人,便再假不成哩!」水夫人道:「為人當步步踏著實地,不可弄一毫玄虛;前日百忙中,誤聽大媳之言,為此行險僥倖之計,累我提心吊膽,夢寐不寧!我自幼隨父遠任,出嫁後在京在外,頻年宦海,受過多少舟車險阨,歷過多少仕途傾軋;卻自信以禮,自守以正,都覺處之泰然,從沒這番驚疑恐懼!聖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誠不誣也!」素娥除下紅兜兒來,拜見水夫人。水夫人道:「古者三月廟見,然後成婦;俗禮以三日代之。但此番舉動,原屬權宜之計;玉佳回來,當另結花燭,倒是今日見禮為是。」

  湘靈便也除去紅兜與素娥一同拜見。次及阮氏,水夫人主張,行了小禮。次及田氏,兩人俱跪下去。田氏道:「方才交拜就算了!」忙去攙扶,卻一手只挽住了素娥。冰弦搶上一步,來扯湘靈。湘靈瞥見,嚇得冷汗直淋,灑脫袖子,三兩步跑進裡間,奔上床去,喘息不已。水夫人道:「三小且敢是錯認了也,這是冰弦丫鬟,改扮著配你家晴霞的。」湘靈方才明白。只是病未復原,勉強支撐,勞苦已極,被這一嚇,把身子登時軟化,竟掙扎不起。水夫人道:「他身子乏極了,快些伏侍他睡罷。有粥湯沒有?」晴霞答應:「備有參湯。」水夫人道:「更好,快斟上去。」冰弦卸下衣帽,脫去皂靴,擎著迎花紅燭,向晴霞將參湯送上,笑嘻嘻的說道:「三小姐,看冰弦還是女人,是男人呢?」這水夫人及冰弦緣何稱湘靈為三小姐?因素臣未回,依時俗童養之例,稱素娥為二小姐,湘靈為三小姐;璇姑年長,定約在先,特空大小姐名目待之:原是水夫人定下的。湘靈看冰弦一眼,微微而笑。田氏已卸下男裝,抱過小孩哺乳。素娥問:「取甚乳名?」田氏道:「婆婆取的,叫做龍郎。」素娥道:「子年子月俱屬水,水歸冬旺,龍得水,則飛騰變化,不可方物,真佳名也!」水夫人等團圓家宴,湘靈不能與席,自在房中,替素文擔著鬼胎。

  那知任公是日接進洪儒,仔細估看,卻反喜出望外!你道為何?俗語道的好:「相隨心轉。」又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洪儒春間溺於賭博,饑飽失時,寒暖無節,形容枯槁;所交匪人,氣度窘迫;兼在公堂之上,畏刑懼罪,俯首乞憐,那種情形,委實難看!後來反邪歸正,聽著鸞吹教訓,溫習舊業,心安體閒,便覺移氣養體,與前鼠跡獐形大不同了。這日穿著華麗,喜溢眉宇,任公見過他向日醜態,便如改頭換面一般,三分相貌,便已看作十分,所以大喜過望!正是:

  昔為階下囚,今為座上客;同是此一人,形容竟各別。

  任夫人及素文小姐也只認是醜陋之相;今見洪儒大耳豐頤,紅唇白面,也就轉憂為喜。更喜洪儒一味謙順老實,任公夫婦日漸憐愛,素文倚恃才貌之念,也日漸減損。任公因其尚在制中,不令與素文同宿。洪儒也守規蹈矩,不生他想。只苦了素文,情竇已開,日間滾得火熱,到夜便要分開,獨擁寒衾,好生難過!直過十日半月之後,竟自做成了例,日聚夜散,並不為難了!看官們要知道,素文雖是動情,年紀尚小;湘靈、素娥年長情多,卻明就假局,只如過繼人家做女兒一般,更是心無雜念。

  只有東方旭、鸞吹夫婦二人,一個文章魁首,一個仕女班頭,年已破瓜,容俱絕麗,聰明透骨,才藻驚人,天生這一對美滿姻緣,剛湊著洞房花燭,就是魯男再出,柳下更生,也講不得閉門不納,坐懷不亂了!豈知合巹以後,東方始昇將紅巾挑起,見鸞吹果然天姿絕世,國色無雙,心中大喜;卻是滿面愁容,淚如雨下,又不覺猛吃一驚!丫鬟在旁說道:「家小姐因在制中,權就花燭,肝腸寸裂,悲痛難堪,自十九日下定起至今,水米不沾,哭泣未止。不特難薦枕席,即同室起居,亦所不能!特命賤婢稟知,請貴人自宿此房,容小姐仍歸內室。倘能相諒,感德無窮;如其不然,誓以死守!」始昇肅然起敬道:「卑人素知小姐賢孝,果然名不虛傳!夫婦人倫之始,親喪天地之經;小姐係巾幗女流,尚知守禮;卑人乃鬚眉男子,豈敢敗常?謹遵此約,分室而居便了。」鸞吹一向懷著鬼胎,恐始昇強行非禮;今聞此侃侃之談,登時改變愁顏,收淚拜謝道:「君子之心,真如青天白日;賤妾之感,不啻刻骨銘心矣!」始昇還禮不迭,說道:「晚間雖不同房,日間似可同室;卑人於二十五日,即當長行,這三兩日內,當與小姐略盡鴻案相莊之事,不識能俯從否?」鸞吹道:「既容賤妾守禮,日間同室,自當仰遵;但願君子敬而不侮,莊而不謔耳!」始昇道:「這個自然。」當夜,鸞吹仍歸內房宿歇。

  次日出來,夫婦兩人不拘俗套,竟你問我答,講此家常,說些經史,談些詩文,臧否些人物,不覺議論到素臣身上。始昇道:「此人乃當今第一奇男子,可惜前在尊府,因避嫌沒來拜見。小姐與之周旋最久,其性情學術,可得詳言之否?」鸞吹道:「他的學問淵深,性量宏邃,賤妾無從窺其一二。只就他救小婦之難,不欺暗室;赴良友之急,不恤性命;請尚方之劍,不避鼎鑊;也就是古今來有數的人物了!」因把湖上週旋,及聞長卿病重,徒步入京之事,約略述知。始昇嘖嘖稱歎道:「卑人只知他直言極諫,及與令妹同床不亂之事,不知其友誼之篤,兼與小姐尚有許多委曲。卑人設身處地,若遇此等人,受其救命之恩,又有嫌疑之跡,必當委身事之,不如小姐之恝然矣!」因提筆取紙,寫出幾句道:

    當年貴主惜微軀,宛轉相從鍾大夫;

    漫道使君家有婦,可知妾不比羅敷。

  鸞吹看了,也把筆於紙後寫著幾句,始昇接過看時,見是:

    千金一刻欲捐軀,落落難求大丈夫;

    古廟三更心鐵石,使君當日是羅敷。

  始昇道:「原來小姐也曾俯就他來?」鸞吹因把當日苦情,願為小星,及素臣一番侃侃正諭,述了一遍,說道:「先父因愛他才品不過,雖知已娶,欲為兩全;轉是賤妾把他心事表明,方才中止的。」始昇太息道:「文素臣之砥節,岳父之愛才,小姐之始於感恩,而終於守正,均非易及!素臣言:鍾建無妻,而愚兄有室。這是他托詞;鍾建豈必無妻?素臣何妨有室!遇美色於密室,已難全節;況小姐以苦情相訴,願為小星,而能漠不動心,此真人傑也!我始昇甘拜下風矣!只可惜遠隔山川,瓜期無定,不知何日方能一識荊州耳?」鸞吹道:「恩兄雖未得見;恩兄之母,現在咫尺,郎君欲一見否?」始昇驚喜道:「怎素臣之母倒在此處?不得見君子,得見君子之母,亦尋源溯本之道。況此等正人,其母必非庸女子,拜見固愜鄙願;但恐非親非故,未便冒昧耳!」鸞吹道:「妾因受恩兄救命之恩,全節之德,已認為親兄;前見伯母,即拜為親母矣。非是母,不能生是兄;郎君若一見吾母,當勝讀十年書也!」因把水夫人先見,與古心避難來此,自己拜為親母,及聞其議論,心胸頓開茅塞,並長卿作伐,將湘靈、素娥雙嫁素臣之事,備細說知。始昇大喜道:「此等人,雖為之執鞭,所欣慕焉!今乃得與為郎舅,何快如之?其母既為卿母,即卑人之岳母也;況如此賢母,而可不見乎?明日與汝回家,拜見翁姑,即當同往拜謁,並見古心。此時兩腋颼颼,此前日僥倖一第之喜,覺勝百倍矣!至你令妹,曾與素臣同床數月,前聞許配孫姓,正自疑不可解;原來有這許多緣故,真奇聞也!」鸞吹向日只知道始昇博學能文,風流爾雅,不知他心術如何?今見其守禮不佻,兼之好善若渴,私心喜幸,不比尋常!兩人互相敬愛,如對名師良友,迥非閨房昵愛,伉儷私情可比了!正是:

    巢居鳩婦終嫌拙,隊逐鴉夫太覺凶;

    水面鴛鴦鎮遊戲,不如鸞鳳奏和雍。

  始昇拜見水夫人,如仰泰山而觀滄海,益信鸞吹之言不謬!並由古心而得見長卿,遂定傾蓋之交。始昇懊悔,已約定本邑公車,不得與長卿作伴。長卿也等不及念五日,即於廿四這日起身進京。封了一兩銀子,托任公賞那晏公廟廟祝。領了水夫人書札,曉行夜宿,走了二十餘日,進了北直地面。早已轟動了各府縣城市鄉村,家家嫁娶,日日婚姻,真個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正不知多少美女,配了醜夫,老夫招了少女!便看著那些閹人內侍,絡繹道途,馳驛乘傳,前呵後擁,人裝鬼臉,狐假虎威,不勝長歎!

  直至歲底,才進都門,傍晚到家,知道本寺堂官,特參長卿假滿不銷,失誤郊天大祝,奉旨革職了。洪年氣憤道:「舊規給假兩月,有一個月餘限,限滿不銷,還有在途雨雪,守風阻險,因病延遲諸般情節,可以聲說;怎正限才滿,就參起來?就是參處,也不過罰俸處分,怎有革職的事?老爺明日到本衙門具呈,看他如何回答?再不,往都察院衙門具揭,老奴拚這條性命,便去擊鼓聲冤,也顧不得了!」長卿笑道:「甚麼大事,有何冤屈,就這樣忙亂起來!前日文老爺在午門前候旨處斬,沒見他動一點聲色,你也跟在那裡,親眼見過的,休得講這些閒話!途中雨雪連綿,文太夫人的書信若打濕了,不是當玩的,快拿出來看看。無官一身輕,正好安心去遼東走遭。趙老爺也久不會了,更是一舉兩得之事!」長卿之妻白夫人道:「那裡為銷假遲了!這還是四五月裡種的禍根,靳直那廝因相公託病辭他,就記了恨;後來又知道相公與文伯伯相好,前番又住在我家,恨上加恨,才吩咐堂上官參了。內閣迎合他,也只掇得降級。是那廝票出中旨,竟革了職。三四日前,袁老伯從貴州回來,抱著不平,要出揭貼到吏禮兩科去,說我們衙門變亂成例,滅屬媚權。妾身想起,朝政濁亂如此,幾個有氣骨的人,那裡還容得下?當不起辭了甜桃,反吃苦李,我們這樣下場,算是第一等了!如今拗著他的,不止竄逐,兼要坐贓,追比株連,酷於刑戮,還和他亂出什麼好處來!是妾身叫人去說轉了。聞得袁老伯早晚也要告休,不肯做官哩。」

  長卿道:「夫人所見,正合下官之意!」洪年見主人、主母,都是一般主意,不敢再說,急將行李打開,拿出書來道:「老爺請收下,這外面的油紙,沒濕一點,裡面自然是乾的了。」長卿收好書信。次日,去看正齋,正齋已奉旨外調,告不得休了。長卿詢問別後諸事,正齋太息道:「時事真不可為矣!弟自六月出都,經過河南、湖廣,自常德府過去,到辰州、鎮遠等處,果然盜賊縱橫。就是汴城這邊,過了衛輝府湯陰、淇縣交界,及順德府過來,趙州、柏鄉交界,這樣近京之地,公然就有綠林,佔據山城水泊,四出剽掠。德州河下兇徒,明火執仗,劫奪宮女。天津衛大盜劫牢,殺死景王府長史家屬,至今無獲。前日郊祀告天,奏獻蕩平粵西功績,反把首功之人休致回去,刑賞顛倒若此!託名侑神,採選童女,騷擾天下;廣收進奉,搜羅珍異,以致賄賂公行;富民重足而立,貧民揭竿而起,將來不知何所底止!前日為吾兄之事,不勝憤激;如今想起來,真屬腐鼠矣!小弟此番出去,凶多吉少;然因畏禍而改柯易葉,性亦不能;得如吾兄與日兄罷職歸田,便是十分僥倖了!」長卿道:「首功之人,定是林士豪了!如何反行休致,請道其故?」正齋道:「粵西實未蕩平,賊首竄伏深峒,訛傳已死。監軍太監冒神功急於邀功,欲以蕩平奏報;士豪不肯,要統兵深入。冒監便刻一疏,說士豪不戰,兵卒擄掠苗婦牲畜,與靳直關會,倒旨下來,將功折罪,姑免削職提問,把他休致回籍去了。」長卿扼腕道:「古人每歎鳥盡弓藏;今並不俟鳥盡,而先藏其弓,邊將解體矣!」正齋問長卿別後之事,知不日將往遼東,因長歎一聲道:「素兄已成大名,日兄亦得附驥尾而傳矣!我輩碌碌,其將奈何?」兩人別過,匆匆的過了歲事,正齋便出京赴任。

  長卿便束裝望遼東來,走了三四站路,這一日,宿在沙河驛地方。只見店壁上龍蛇飛舞,寫著幾行大字,是:

    南中桂影月娟娟,北地霜痕凍野田。

    正憶暮雲依膝下,忽看飛劍落燈前。

    魂驚白鶴雙雙墮,血灑黃龍點點鮮。

    漫道疱丁能導窾,一泓秋水最堪憐!

  長卿認得是素臣筆跡,著驚道:「原來素臣至此便著驚恐,文伯母真如神之見也!」因問店家:「係何人所題?是幾月裡邊的事?」店家道:「說也怕人,這是彈王的一位老爺所題,他姓文,名白,南直隸吳江縣人氏。俺這裡南來北往,每日少也有百十人經過,那一個不知道他的好名兒,還有到過他家的哩。八月二十日晌午時候,這文老爺下俺店來,三更時分,半空裡落下兩個道士,一個和尚;那和尚一顆頭,敢有三四十斤重!他怎的與文老爺有仇,要來行刺;這文老爺又怎的先照住了他,一刀就剁下那一顆頭來。兩個道士,傷了一個,拿住了一個,不知怎的求告,就都放了去。累俺們地方上報官相驗,費了幾兩銀子,許多時日,方才了結。這文老爺冤家也多,一路廝殺將去,成百整千的人馬,都被他趕盡殺絕;撞著一條爛草繩兒,吃他絆倒了!可惜這樣好人,不得長在世上,老天也是沒眼睛的主子哩!」長卿大驚道:「你怎麼說?這文老爺怎的被人絆倒了?」那店家兩隻眼酸酸的,待要弔下淚來,說道:「幾百十強盜殺他不過,後來被三兩個土賊,趕入河內淹死了;這不是爛草繩絆倒了癩象嗎?」長卿吃這一驚,非同小可!正是:

    冷水灌頭冰入骨,沸湯澆體火燒心。

  總評

  長卿有定靜安慮大道,而至不中用;任夫人極有智謀,而毫無策劃;水夫人料事如神,而亦呆想設法;總逼出改裝一著也。以水夫人之秉禮,何肯為此苟且之計?故必四面逼寫,思路俱絕。阮氏之言文可入耳,古心之勸方可曲從。觀後水夫人自奏天子,以此為終身自訟之端,則知此回之四面逼寫,費良工若干苦心矣!書不易作,亦且易讀矣?「除非林天淵」一筆,如天外奇峰倒插而人,嵌伏之妙,巧奪天工矣!讀至五十六回兼通數學,六十二回女天罡數語,始知此處出名女天罡之妙,全以金針度人也。奇文化文!

  鸞吹說到那裡,登時愀然不樂,非素娥慧心照出,令讀者茫然,無一入頭處也。而以素娥慧心照出,較別起爐灶者,巧笨死活,相去何如?才人筆墨之妙,半由意匠,豈虛語耶?

  女扮男裝,田氏所怕在腳,冰弦所怕在臉;改裝之難,此-事實足盡之。綴以水夫人一段正論,於遊戲時當頭一棒,真有功名教之書!

  冰弦搶扯湘靈,湘靈冷汗直淋;細緻極矣其靈便尤不可及!蓋此日三處花燭,不得不各為點敘。捆起這邊,且說那邊,係凡書通病,本書所斷斷不犯者。今就湘靈一嚇之便軟化在床,不能與席,既剔醒湘靈病後,兼省許多累墜;而自在房中替素文擔著鬼胎,便從空直提過任公一邊,豈非出神入化,絕世奇文?

  從湘靈提過素文,靈妙極矣!從素文過文鸞吹,即在動情上閒論而人,既有變換,且並頂湘靈、素娥,尤為周匝也!視《水滸》等書之斷續無紀者,則相去奚啻上下床之別?

  有鸞吹之賢孝,必宜配以東方之雅正;至其好善之誠,則尤鸞吹所愜心而滿願者。心吹於素臣,身心可並,性命可捐。使其夫與己異趣,便屬終身缺陷;今得如此同心,豈不大快?作者於好善若渴上特下「兼之」二字,此為皮裡陽秋。

  洪年欲拼性命,而長卿笑其忙亂,指為閒話;與正齋欲出揭帖而白夫人反去說轉者,如出一轍。人人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安得如長卿夫婦者,為仕途雪此恥乎?

  素臣止一衿耳,特以引見數言,遂致名重天下。觀店家所言,如此鄭重,可見口碑。入後爛草繩一語,忽地酸辛。其事也榮,其死也哀,是之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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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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