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無文


費序 野史無文卷一 野史無文卷二 野史無文卷三 野史無文卷四 野史無文卷五 野史無文卷六 野史無文卷七 野史無文卷八 野史無文卷九 野史無文卷十 野史無文卷十一 野史無文卷十二 野史無文卷十三 野史無文卷十四 野史無文卷十五 野史無文卷十六 野史無文卷十七 野史無文卷十八 野史無文卷十九 野史無文卷二十

費序

  淝水奈村鄭先生作野史無文二十卷:曰讓皇帝本紀二卷,曰烈皇帝遺事二卷,曰永曆皇帝本紀一卷,曰永曆皇帝兵敗入緬甸土司紀事一卷,曰西南死事諸臣傳三卷,曰魯監國諸臣傳二卷,曰鄭成功海東事二卷,曰流賊張獻忠陷廬州府紀二卷,曰前朝宮殿服御諸遺制一卷,曰西羌北狄諸部落一卷,曰當今巡幸東南一卷,曰本朝災祥二卷。奈村具文武才,足跡遍天下。所至訪羅前代舊聞、精核故實而後筆之於書,非他家由於撮錄者比也。

  錫璜讀明末紀載雜書抄本五十餘種,所未見者尚有百餘種。竊以為國史雖全,然多顧忌回曲而失真。野史雖略,出於當時見聞,多可信實可采者;奈村此書為不可廢矣。錫璜嘗從奈村問西北關塞形勢、部落風土、行陳器具、他怪異諸物,談之如指掌。奈村先生真實用之學,惜乎其未遇而老也。讀此書,為之起立三嘆!

  康熙壬辰菊月重九日,西蜀錦江布衣同學小弟費錫璜撰於邗水繫舟草堂。   野史無文卷一

  讓皇帝本紀(上)(闕) 野史無文卷二

  讓皇帝本紀(下)(闕) 野史無文卷三

  烈皇帝遺事說

  烈皇帝遺事(上)

  烈皇帝遺事說

  前朝烈皇帝遺事,乃明末王中齋先生所記。先生為錦衣衛侍臣,日近烈皇帝左右,事皆目擊。凡正史之未載者紀之,故曰遺事。予又廣詢博訪以續之。

  於戲!烈皇帝以仁儉英敏之主,遭家不造,憂勤十七年卒以亡。天乎其人邪!凡禍之所以來,非無故矣。治國必需經濟之才,而以八股取士,所取非所用,故內外大小臣工,求一戡亂致治之才,滿朝無一人。皆貪污奸佞,詐偽成習,惟知營私競進,下民共咨而不恤,綱紀日壞而不問,百政廢弛,舉天下事委之吏胥。而在位者率朝夕飲酒賦詩,戕民取錢以自樂,循資格致卿相而已。嗟乎!上即位,誅逆璫,斥抑宦官,虛心委任大臣。而所謂大臣者類如此,天下事尚可為乎?以致邊疆日蹙,秦、晉、中原,盜賊蜂起。環顧中外,無一足恃者。於是破格用人,求奇才,圖匡濟。而廷臣方持門戶。如其黨,即力護持之,誤國殃民皆不問。非其黨,縱有可用之才,必多方以陷之,務置之死而後已。而國事皆不顧,朋比為奸,互相傾害。使天子徇眾議以用人既不效,排眾議以用人又不效。朝用一人,夕而敗矣。夕用一人,朝而戮矣。展轉相循,賊勢日熾。天子孑然孤立,彷徨無所措,而宗社隨之。然則國家淪亡,誰之罪也?每召對大臣,竊聞天語煌煌,詢問安危大計,而廷臣非慚汗不能言,即囁喔舉老生之常談以塞責。間有忠鯁敢言之士,而所言又皆疏闊迂腐,不知時務,不可用。實堪遺恨千古!

  且夫魏璫竊國柄,朝士多出其門,非義子即干孫,威振天下。上即位,春秋方十七,毫不動聲色,翦除之,其才固非中主所可及。而畏天災、遵祖訓、勤經筵、崇節儉、察吏治、求民膜,種種盛德,皆朝野習聞共見。使得忠君愛國、才堪辦賊之臣為之輔,君臣一德,將相同寅協恭,則太平何難致。惜乎,有君無臣,卒致身殉社稷,國母就縊,公主手刃。從來死國之烈未有烈於烈皇帝,亡國之痛未有痛於烈皇帝者也。方之懷、愍、徽、欽,高出雲霄上矣!乃有三五失身、不肖喪心之徒,自知難逃天下清議,於是肆為誹謗,或曰寵田妃、用閹宦以致亡,或曰愛財惜費、好自用以致亡,舉亡國之咎歸君,冀寬己誤國之罪,轉相告語。而淺見寡聞之士,遂筆之書而傳於世,令人冠發上指,腐心切齒痛其誣衊。又懼實事無存,後世將有與失德之主同類並譏者。於是紀其確聞,凡野史之偽者正之,闕者補之,遺者錄之,名曰「烈皇帝遺事」。深愧譾陋無文,不足以表揚帝德,聊備實錄萬一,庶流言邪說有以抑其誣,而後之司國史者有所考據焉。

  烈皇帝遺事(上)

  上在信邸即有令名。衣冠不正,不見內侍。坐不敧側,目不旁視。不疾言,不苟笑。年十六有疾,召醫韋盡性,紀某療之,徐曰:『服藥千劑,莫如獨宿』。其天性過人如此。

  熹宗天啟皇帝大漸,召上入侍。忠勇營提督太監塗文輔,魏黨也,統兵護衛。後文輔語人曰:『當日天命未改,忠賢不敢有逆謀。否則,上之命懸於吾手也』。

  上即位時,御馬皆鳴,人以為異。野史所載者,謂之天鳴,妄說也。

  禮部奏請皇后進內儀注。上命信王妃着進東安門,人皆稱其得體。

  信府承奉徐應元、王國用,皆忠賢黨。上即位,命以潛邸服玩器用賜皇親劉效祖、周奎,二人匿其半。他日較射,上見應元棕帽金頂乃潛邸物,詰責之,應元惶恐謝。於是並國用褫逐之。

  枚卜閣臣,必焚香告天,置各官職名於玉缾中,以金箸拈之。其敬重如此。而十七年中,所用至五十人,多尸位素餐之輩:施鳳來、黃立極,張瑞圖、李國■〈木普〉、成基命、來宗道、錢寵錫、楊景辰、劉鴻訓、周道登、李標、韓爌、孫承宗、周延儒、溫體仁、林焊、吳宗達、錢象坤、何吾騶、錢士升、文震孟、張至發、王應龍、何如龍、范復粹、劉宇亮、鄭以偉、徐光啟、黃士俊、黃景昉、孔貞運、薛國觀、賀逢聖、程國祥、蔣德璟、楊嗣昌、張四知、魏照華、蔡國用、吳甡、陳演、傅冠、方逢年、姚明恭、李建泰、謝升、丘瑜、魏藻德、方岳貢、范景文。

  上恭勤節儉,勵精圖治。神宗以來,膳饈日費數千金,命減存百一。舊制:冠袍靴履日一易,上命月一易。舊制:御玉熙宮伶人,亦黜之。

  上命禮部云:『朕惟慶源有自,禮必隆於所生;孝思永言,施必由於親始。典關教化,義重彝倫,章憲俱存,肇稱宜亟。我聖妣貞靜賢妃,芳降華宗,躬膺令德,徽音夙稟於女史,婉懿早着於青蒲。在昔皇考,毓我弟昆,蓋華萼共輝於連枝,而顧復各勤於離里。我皇兄承祧之重,既篤於浚源,逮眇躬荷世及之庥,亦深於惓慕。欲酬罔極,宜備追崇,正儷體之鴻稱,舉遷祔之上典。爾禮部其會官詳議以聞』。於是尊諡聖母孝純淵靜慈肅毗天鍾聖皇太后,祔葬慶陵。

  崇禎元年(戊辰),禁民間閹割,違者誅不赦。後宦官屢言內使乏人,禁復開。

  命司禮監掌印太監高時明,「敬天法祖」扁額懸干清宮大殿,兩楹書「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

  御平台,召對大臣。兵部尚書王在晉惶汗,語期期不明。命補奏。在晉上疏千數百言,並無遠猷碩畫,唯自誇經略之功,詆孫承宗攘己位,而極力以排馬世龍、茅元儀,氣狡憤而詞鄙俚,識者嗤之。未幾,以惠安伯張慶臻總督京營,在晉囑內閣擅為改敕,削籍去。

  以襄城伯李守錡總督京營。按京營官軍,皆詭寄靡糧,無一人可用。蓋甲鬻於乙,乙鬻於丙,更易不知凡幾。按籍稽名,多隆、萬以上人。故名雖軍,其實非市井游手,即勢家悍仆,從無紀律。守錡復縱使肆掠。健兒簡八,白晝為盜,露兵大明門外。錦衣衛奏聞。命巡捕營拿二十餘人正法,守錡革任聽勘,未幾憂鬱死。

  二年(己巳)二月四日,皇長子生,睿名慈睿,周皇后所出。星家謂其造不吉。

  紅夷國自海外來朝,貢獻大炮,即今之所謂紅夷炮也。而煙入中國自此始,為害於後人不淺。惟種煙最害於農事,宜嚴禁之。

  三月十九日,吏部都察院接出聖諭云:『朕惟憲天出治,首辨忠邪;臣子事君,先明逆順。經凜人臣無將之戒,律嚴近侍交結之條。邦有嘗刑,法罔攸赦。逆豎魏忠賢,儇狡不才,備員給使,竊弄智巧,黨借保阿。初不過窺嚬笑以市陰陽,席寵靈而饕富貴。使庶位莫假其羽翼,何蠢爾得肆其毒痛?乃一時外庭朋奸之誤國,實繁有徒:或締好宗盟;或呈身入幕;或陰謀指授,肆羅織以屠良善;或密策合圖,搤利權而筦兵柄;甚且廣興祠頌,明着首功,倡和以極於三封,稱頌浸淫於五等。誰成逆節,致長燎原?及朕大寶嗣登,嚴綸屢降,元兇逆孽,次第芟除。尚有飾罪邀功,倒身竄正,以望氣占風之面目,夸奸指佞之封章,跡其矯誣,惡能錯貸。朕鑑察既審,特命內閣部院大臣,將發下祠頌紅本,參以先後論劾奏章,臚列擁戴,諂附、建祠、稱頌、贊導諸款,據律推情,再三訂擬。首正奸逆之案,麗於五刑,稍寬脅從之誅,及茲三褫。其情罪輕減者,另疏處分,姑開一面。此外原心宥過,縱有漏遺,亦赦不究。自今懲治之後,爾大小臣工,宜灑滌肺肝,恪修職業,共遵王路,悉斬葛藤,無曠官守而假事譸張,無急恩仇而借題參舉。朕執是非以衡論奏,程功實以課官方,有一於斯,必罪不宥。當各懲勸,乃亦有終。欽哉故諭』。於是欽定逆案,頒行天下。而國變後逆案多不存,故此諭野史皆不載。達見此諭於前朝內監王養純寓中(僑寓揚州府寶應縣)。

  五月朔,日蝕,時刻不驗。以侍郎徐光啟言,開設曆局,用西洋測法。

  永樂大典書成未刊,上命刻日蝕卷行世。今永樂大典刻本惟此。達聞永樂大典寫本有數萬卷,厄於賊火。惜哉!

  十月,京師戒嚴。上命太監王永祚問方略於首輔韓爌。爌以遷都對。永祚復命。上不悅,曰:『是何言邪!根本重地,宗廟陵寢所在,何得輕建此議』!上初悉奪宦官權,虛心委任大臣,而大臣多此類,於是始有輕士大夫之心。京營原設侯伯一員總督軍務,兵部侍郎一員協理軍務,至是添設太監一員李鳳翔提督軍務。內臣監軍自此始。而此輩多市井庸愚,冥然無覺,傲然自大,故天下事日見其壞。

  督師袁崇煥,初受大學士錢龍錫意旨,紿殺總兵官毛文龍。中軍何可剛曰:『是謂三不幸』。崇煥問之。曰:『生文龍,天不幸;用文龍,朝廷不幸;殺文龍,公不幸』。未幾,京師警,崇煥入援。召對平台,賜貂裘彩幣銀。裨兵屯畿南,一戰敗績。復召訐云:『爾擅殺大帥,以致今日又不能捍禦。恢復之言何在』?着錦衣衛拏問。總兵祖大壽、何可剛聞之,引兵去。先是巡捕營獲一木工,雲崇煥謀反,以為諜。事下鎮撫司,掌刑李若璉鞫得其枉,奏之。復下鎮撫司,以為實。於是喧傳崇煥謀反,人人切齒。及行刑,百姓臠食其肉,皆謂殺文龍以致東方猖獗,崇煥誤國之罪無所逃。以為謀反,豈不冤哉!

  都下流言,皆出三大營官軍。一人造謠進營,傳之一隊,一隊傳之一營,一營遍傳都下。不三日,傳之內庭,達御前矣。大臣黜陟,往往由此。朝廷以為輿論無私,而不知其由於匹夫之恩仇與奸人反間也。聽言須察理,輕信最害事。

  起原任大學士孫承宗,以原官兼兵部尚書,督兵駐通州,既而移駐山海關,關門始保無虞。承宗實有將相才。後以廷臣掣肘,不得竟其用,關東事遂大壞。惜哉!

  庶吉士金聲薦發僧申甫有將略,精於火攻,授游擊將軍。招烏合之軍二萬人,出廣寧門,不戰而潰。以耳為目者多矣。

  四川石砫司土司女帥秦良玉,見國家多難,願出為朝廷效力,帥師勤王。召見,賜彩幣羊酒。御製四詩以旌之。「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古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蜀錦征袍自翦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胡虜飢餐,誓不辭,飲將鮮血帶胭脂。凱歌馬上清吟曲,不是昭君出塞時」。「憑將箕帚埽虜胡,一派歡聲動地呼。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

  三年(庚午)二月,冊立長子慈烺為皇太子,甫周一歲。

  四月,京師解嚴。野史雲,去年季冬解嚴,誤。

  流賊起於饑民叛兵歷歷可據。而論者歸罪於裁驛站,令劉懋獨蒙惡聲,殊不解也。

  上篤學博覽。四書、六經、性理、資治通鑑、通鑑綱目、大學衍義、衍義補、貞觀政要、皇明祖訓、帝鑒圖說,朝夕不去手,於尚書尤留意。凡廷臣之章奏有關政要者,俱命抄錄成帙,不時披閱。

  命司禮監以洪武正韻、玉海篇、字彙總成一書,共字四萬有餘。書成,因兵起未及刊行。惜哉!

  命武英殿中書畫歷代明君賢臣圖,書正心誠意箴於屏,置文華、武英兩殿。

  內侍高采請開廣東珠池,實時斬之。

  四年(辛未)春,上耕藉田畢,御齋宮,宴群臣。教坊司設樂,承應雜劇。上諭:『典禮甚隆,何得諧戲為樂』?於是永裁為令。

  凡遇郊祀大典,上齋三日,祭品必親視。裸獻秉圭,夔栗淵默。真所謂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者矣。

  毛文龍既死,其後與孔有德、耿仲明據登州為亂者有蘇有功。發兵討之。孔、耿遯入海,有功被擒至京,復破檻車逃。京師大索三日不得,後被東協守將所獲,獻俘闕下,磔於市。

  九月,武會試,上閱試卷多不堪,主試者降奪有差。先是承平日久,武臣率不齒於人,武備廢馳。時天下多事,上有意重武,命再試,中王來聘(京師人)等一百名,賜進士及第出身。來聘任河南參將,誓死報國,剿賊戰亡,贈驃騎將軍,賜祭葬、世蔭。(余嘗謂武科試騎射,止是一端,當以自韜略為重者。一切技藝皆入科目,未嘗不可得人。觀此,烈皇帝甚精治人,惜無佐之者)!

  五年(壬申)正月,京師大雪,深三尺,柴米暴貴,牛馬多凍死。

  京師舊有僉商之例。凡供庫香臘、惜薪司柴炭、御馬倉草豆、兵部柴炭、光祿寺豬果、大通橋糧車,皆報富戶採辦,辦完給價,限滿別僉。力不能者,即日受鞭棰,負縲紲,身死產絕而後止。故每逢僉報,人皆破產求免。而巡青科道、五城兵馬,下至吏役,望屋而食,所費者錢穀不可以數計。其竭力能辦,而給價官吏侵漁,十不得其五。或十辦三四,或六七而產絕,即僉更辦。而前已辦之值,遂歸官吏。相延已久,民受大害而不敢言。是時京民翟守謙、金鯤等叩闕陳奏。上覽奏,愕然曰:『此無故殃民,朕不忍也』!下其奏,命招商採辦。部議招商則必先給值,而國用不敷,又恐為奸民所誑,仍舊便。上曰:『即僉商亦即值,特給有先後;豈後給則敷,先給則不敷耶?吾方為民除害,而民反誑我,無是理也。且國有嘗法,寧無畏乎』?自是永除其例,民困大蘇,富民始得安枕而臥。

  上因除僉商例,知供用庫耗甚繁,尤以宮中所用沉香、檀香不資。上曰:『凡郊祀享廟大典外,焚香不過辟穢,何須多為』?令干清宮每日祇取沉香半兩,各宮遞減。香蠟永裁,不須採辦。蓋查庫中所存尚多。

  皇太子居鍾粹宮。每召對大臣,上命太子侍立以觀之。

  上雞鳴而起,夜分不寐,往往焦勞成疾。宮中從無宴樂之事。近御宮人有夫人、婢子、嘗在、大答應、小答應等號,上皆正色臨之,無一戲言。田貴妃婉慧得上意,亦少進御。未幾被譴,退居啟祥宮,妃以憂死。後乃有為永和宮詞以訕上者,比於陳後主、唐明皇。於戲!哀、定之際多微詞。即上果有失德,亦當為尊者諱,況恭勤如上,寡慾如上,而忍於造謗誣衊?是可忍孰不可忍!世無孔子,春秋不作,亂臣賊子,橫行無忌,天理絕矣(此人又作琵琶行,中有駕幸玉熙宮之句。玉熙宮乃伶人所處,非離宮也。即娛情聲色,何必幸玉熙而後為樂耶?宮禁之制尚不詳,而敢於訕上,其誰欺?欺天乎)!蓋指梅村也。然則錢、吳諸人之罪,上通於天矣。

  六年(癸酉)夏,大旱,清理獄囚,上步禱南郊,迴鑾大雨,畿內沾足。

  干清宮隆德殿所供神像銅佛,盡移於朝天宮大隆善寺(何不毀之鑄錢,以充兵餉,以賑饑民)。

  七年(甲戌)二月,會試,顏茂猷以五經中副榜,特拔於正榜之前,授禮部主事。召對平台,問安攘之計,俯首不能對。上不懌。茂猷未任事,即告歸,終於家(福建漳州府人,號宗璧居士)。

  二月二十九日,湖廣黃梅縣武舉曹蜚伏闕上書,獻籌兵藥言云:「臣世受國恩,自幼討論經濟,屢厄文場,叨中萬曆戊午科武舉。數經薦聘,不敢受職。然草莽微臣,義切同仇,夢寐寢食,實無一夕不以平寇滅奴為念。蓋寇一日不平必無以消群奸睥睨之雄心,奴一日不滅必不能令神京高枕而安臥。然必見寇平寇,指奴滅奴,自是揚湯止沸,終非釜底抽薪。謹仰體聖心,遵仿祖制,廣集輿論,鑒從前之敗壞,究今日之戡定,合之得三十六字。承平日久,武備不修,邊事敗壞,必有病源,謹首陳兵事夙弊八字,曰悖、懈、怯、諱、掣、耗、妒、恥。惟弊源一窮,從茲起弊維新,自可疾施更化善治之方矣。軍國重務,端有本源,用人理財,克盡厥職,所謂堂上之師,謹陳備兵本源十三字,曰輔樞、計繕、將兵、民屯、漕河、鹽、錢、稅。正氣既固,邪氣自不能入。彼妖魔小丑,漸漸消滅,安能長久作祟邪?干戈四起,猝難撲滅,須有籌時妙算,謹陳兵防急着十五字,日詔險保邊海,苗寇搜優收,制火陣車馬。循此急着,猛省振刷,步步做法,速速舉行,毋蹈故常,毋避勞怨,庶幾救敗取勝,又何難返積弛而登上理?倘以上字字見諸實行。可裨實用。臣讀孔孟之書,妄希孔孟之憂時,習孫吳之略,謬學孫吳之論兵。十年揣摩,反覆深思,幾經改削,心血嘔盡。謹將三十六字敷演成篇,少抒芻蕘之愚。並具剿平流寇,早圖復遼二策,裝訂四帙進呈。伏望皇上特加省覽,有當採擇,下部酌議,刊刻頒行。臣一片血忱,惟期上慰主懷,下救生民。止求用其言,不求用其人。少能裨補於宗社封疆,臣雖粉骨碎身,亦有餘榮矣」。皆經濟實學,切中時病,而不能用。授蜚兵部司務。未幾回鄉,起兵殺流寇。後以病終。

  凡秋後論囚,上必齋戒素服,避殿撤樂。其慎獄也如此。

  西內有虎城,城西有豹房,城後有百獸房,畜虎豹百獸、珍禽異鳥於中。上幸太液池,見畜豢在阱內,禽充於樊寵,上慨然嘆曰:『鳥獸所食者皆民脂民膏。養此何用』?遂縱禽於西山,殺虎豹以賜近臣。陳沂詩云:「多年調養在雕籠,放出初飛失舊叢。祗為恩深不能去,朝來還繞上陽宮」。

  上勤宵旰,漏下夜坐閱奏疏。有小內監燃香於旁,上臭香心動。他日夜坐,臭之復如初,遂令撤去。詰詢司香局者,得其方,因嘆曰:『先聖之荒迷於欲者,殆以此乎』!令禁造作。火其方,罪其人。

  宮中歲首不貼紙繢門神。列彩裝木偶二於門左右,狀若傀儡,除夕則飾於冠笏。崇禎末年,彩裝人入夜輒走。久之,日入便走。即內監皆不敢獨行。若遇之,則急行避。此於五行,木失其性同咎,況其像人乎?災異之見於宮中者如此,帝遂及於禍。

  八年(乙亥),大旱暴風。上齋戒修省,曰:『皇天不棄,以象示教』。詣中正殿丹墀,曝日中跪禱。次日,風息雨降。上御中左門,諭諸臣曰:『雖然得雨,而禾苗多損。惟反躬修己,誠心愛民,庶可挽回天意』。瘟疫流行,發帑銀一萬,命太醫院於惠民局製藥施民。諭刑部清獄,重者審錄減等,輕者釋之。貧者給衣食,病者給藥,死者給棺殮。

  正月十八日,流賊張獻忠陷鳳陽府,開高牆,放罪宗。知府顏容暄、推官萬文英等四十七人咸遇害,留守使朱國相戰死。二十一日,至合肥店埠鎮,燒竹木,火光照耀,城中同白晝。二十二日,至廬州府,群賊圍城,急攻之,燒七門關廂,殺人數十萬,擄掠四野。廬州知府吳大朴(固始縣人)率兵民登城守御,修制守城諸器具。每門外設吊橋,城門口掘陷馬坑,城下挖品字坑,樹梅花椿。城頭每一垛,用五人更番守之。每垛有照城鐙一盞。每五垛用照城火一盆。賊焚水關。有富衿李玉卿募人伐土封填,每土一筐,給錢百文,半日填實。二十四日,攻陷北門月城。賊首二大王張進嘉登坐月城樓中,令驍賊緣牆上大城垛口。有壯士魯弘道者挺槍御之,而群賊難入。適指揮使田起潛挾炮至,咬指出血祭之,炮發,碎月城樓,張進嘉殲焉。賊暫退。攻之愈急,吳太守守之更堅。至二十八日解圍去。官民疲困,睡三日始蘇。時上厭聞賊信,撫、按、府、縣亦多諱賊,不以實聞。廬州府報文云:正月二十二日夜,流賊張獻忠率群賊千餘,攻府城七晝夜,盡力守御,賊不能入,遂焚城外草房二百餘間,殺擄男婦六十三口,流往巢縣去,燒五鄉七關廂房屋數十萬家,殺人百萬餘口。但如此云云。

  流賊往巢縣,人報賊至。知縣嚴覺,浙江人,不信,以為誑。凡言賊者,三木囊頭。明日,賊至,攻陷北門入城,百姓奔竄,而知縣猶坐堂比較錢糧。賊入衙,殺知縣嚴覺,擄其母妻子女,開牢放罪人,掠二日去。而無為州、含山、和州、全椒俱陷焉。剖孕婦驗男女為勝負,納嬰兒於油鼎中,或挑之槍頭上,觀其啼號以為樂。殺戮慘毒,令人聞之股憟膽顫也。

  詔山西布衣辛全至京,授國子監學正。時天下亂日甚,求賢如渴,聞全名,召之。

  全上書多救急丹方,而所言皆正心誠意,未幾辭歸。

  盔甲廠災,失火藥器械無數。官民房舍崩毀數千間,男女死者無算。先是武備久廢,所造軍器弊鈍難用,上嚴諭精製,不精者重處,故所造堅利無比。但火器盔甲合為一局,往往致災。蓋以內官不欲分,分則火藥之利微。

  逮山東滋陽知縣成德,下錦衣衛獄。德性剛直,連章攻溫體仁,凡十上,遂被逮。體仁欲置之死。德母章氏,伺體仁輿出,輒道詬之,日以中城兵馬防護而行。上命錦衣衛遣旗尉至滋陽密訪,士民人人稱頌扼腕。又至懷柔,鄉評與滋陽同。上意遂解。廷杖四十,戍延綏。未幾,起捕如皋知縣。甲申正月,升兵部主事。三月十九日,母子二人俱死之。

  野史云:太監高起潛弟蔭錦衣衛中所正百戶。錦衣有試百戶,有實授百戶,而無正百戶。

  京師有李兆龍,從左良玉有年,後辭歸,語人曰:『左帥實流賊所懼,但不為朝廷用』。人問之。曰:『嘗大捷,或請窮追,左笑曰:若欲盡賊耶?留此殘賊,武官尚可為人。若賊今日平,武臣明日即奴矣』!於戲!以曹文詔之忠勇,百戰奇績,有一言拂文臣,不免就獄,武臣安得不縱寇,盜賊安得不日熾耶(明之亡,賤武故也)?

  吳宦官鄙謬惡劣不足用,然奉命惟謹,上所委,咄嗟立辦,故上用之,然亦參用之爾,非專任之。向所謂汪直、劉瑾者誰邪?歸亡國之罪於宦官,乃借是釋也。

  十二月十七月,流賊張獻忠又率群賊圍廬州府城,攻之特甚,太守帥居民守之愈堅。擄掠四野,至二十一日,流往滁州去。

  九年(丙子)正月初一日晚,援剿經略盧公象升(常州府宜興人)同總兵祖公寬,系守邊名將,率大軍來廬州府剿賊。時流寇張獻忠同羅汝才等在滁州擄掠。初二晨,即統兵追賊。兼程而進,直入賊營,賊竟不知是兵,猶以為本營人馬。怎當此貫戰將士,視群賊似嬰兒,殺伐之聲聞數里。賊大敗,斬首千餘級。賊敗,流之而去。嗣後賊無不到之處,而盧公又勤王去矣。

  合肥縣鄭文雅詣軍門獻平遼滅寇之策,盧公讀其策而偉之。復較射比藝角力,皆冠軍超群。公大奇之,曰:『爾韓、岳之流也』!特薦之。欽授援剿都指揮使,駐防宜陽縣。屢敗群賊,賊皆逸遯他去,着功甚多。

  二月,特用淮安府武舉陳啟新為吏科給事中。啟新上書,實無扳援,而野史謂政府所使;蓋以政府未嘗撓之,故意度云然。不知政府特迎合上意,其疏且在,豈利於政府者哉?

  七月,京師戒嚴,唐王聿鍵引兵入援,聲言清君側之惡,下詔廢為蔗人。

  野史所載常熟縣民張漢儒訐奏錢謙益,立枷三日死;非也。立枷乃魏忠賢所為。上即位初,即毀之矣。

  盧象升、孫傳庭、洪承疇三人允稱邊才,乃殺賊方當奏績,遽以勤王入援,而秉國者又移之邊方,或中以危法,遂使已潛復熾。雖系天命,亦人事也!

  十年(丁丑)夏,大旱,下詔罪己責臣。自此後天下時常大旱,流賊多因此起。

  南直撫、按並輔臣交章薦松江處士陳繼儒(字仲純,號眉公)。已將下詔徵聘,而廠、衛訪得其人務虛名,無實學,事奔競,而衣服、飲食、器用俱務詭異。上曰:『此妄人』!遂不征。

  陳啟新論考選不公,進吏部訪冊,而禮部尚書姜逢元、兵部侍郎王業浩圈多,上嫌其濫,俱罷之。又參職方司郎中尹民興等溺職。野史誤以民興為知縣,非也。

  撫寧侯朱國弼以參溫體仁奪俸,非奪爵也。

  駙馬都尉王昺以參溫體仁欺君誤國奪爵,終於家。駙馬中惟王昺一人而已。

  十一年(戊寅)正月,太子加玄服,出閣講書。

  六月,安民廠災。

  十一月,京師戎嚴。神機營副將王世爵陣亡於京東之孫堠。先是九年京師警,世爵嘗統數百人哨至蘆溝橋,猝遇敵騎數千至,眾欲走,世爵曰:『彼眾我寡,走即為所乘』。於是依橋結陣以待。敵疑有伏引去。名大振。至是戰亡。

  宣大總督盧象升帥師勤王,至保定賈莊,血戰死,物議紛紛謂亡去。有隨營打點騎尉俞希龍,下東廠太監王之心鞫。希龍極稱其忠勇有謀略,實陷陳而死。之心以為誑,加酷刑無完膚。仰天嘆曰:『國家若負盧公,再無忠臣也』!言畢即死。而野史謂象升死於松杏。松杏之敗在關外,乃洪承疇,非盧象升也。地之相去二千餘里,時之相去四年有餘,乃誤彼人為此人,混兩事為一事;野史可笑如此。

  有寧永芳者,宣府人,驍勇善騎射,為大同守備。象升巡邊,見其岸異,命之騎。承芳馳且射,象升亦馳而射,逐兔也,象升一發殪之。因按轡與之論射,非老於行務不能;承芳心折焉。國變後,寓於西湖,為人述其事,猶嘆息灑淚不置,雲待盧公何薄,待洪承疇何厚也!

  十二年(己卯),禁午門,端門內官,不許延接朝士。百官待漏,在午門前東西棕篷下,惟五府錦衣衛、尚寶司、六科有直房,其餘無直房,亦非露立。野史所載禁朝臣私探內侍,於是待漏俱露立,無敢入直舍者,齊東之語也。

  九月,宴楊嗣昌於平台,即後左門,無後殿。野史雲,宴於平台後殿,誤矣。

  楊嗣昌實心任事,廷臣所少,而才亦足以濟之。使廷臣不為門戶掣肘,俾得專心辦賊,未必無成。顧攻者紛紛,遂使嗣昌憂憤。後襄陽陷,嗣昌自經。詩云:「無權無勇,職為亂階」,其諸臣之謂乎!撫臣微有謀略者,朝臣必嫉之。

  左順門,嘉靖中改名會極門。召對群臣,非中左門,即後左門,無左順門之例,乃野史所誤。

  十三年(庚辰),詔以賢良方正、舉貢、生員照科甲用,名庚辰特用(後來報國者,獨有楊畏知一人)。

  野史雲,上嘗語大學士薛國觀:『朝臣婪賄』。國觀對曰:『使廠、衛得人,朝士何敢黷貨』!時東廠太監王化民在側,汗流浹背。太監中無所謂王化民者,此言妄也。廠、衛朝廷耳目,若果得其人,實足以厘奸剔弊。但東廠既屬宦官,錦衣衛堂上官率闒茸不肖,非素餐屍位,即黷貨招權,稱職者無一人,皆犬豕之輩也。

  郭承昊乃衛弁之賢者。廷杖黃道周、解學龍,承昊諭行刑旗尉曰:『黃、解二公,忠臣也,若使上有殺諫臣名,若等罪莫贖』!故雖杖而不傷。

  上性至孝,四歲失太后,追思不已。宮中奉遺像,或日未肖,上不懌,乃命司禮監太監王裕民、武英殿中書樂某、衛聖夫人陸氏詣新樂侯劉文炳第,敕太夫人口授畫像。太夫人徐氏者,太后生母也。像進,左右咸驚曰肖,上大喜,命畫四十日,具鹵簿迎入,安奉奉慈殿干清宮,晨昏上食行禮如生。因追封太后父劉應元為瀛國公,母加瀛國太夫人。文炳兄弟叔侄,俱進爵有差。

  上初即位,事事寬大。自溫體仁入閣,票擬務從深刻,由此遂失人心。論者謂亡國之禍,體仁釀之,良然。至於楊嗣昌,亦與同類並譏,則門戶之論。斯民三代,何可誣也。惟用熊文燦以誤國,罪無所逭。凡召對,廷臣有忤上意者,上震怒不測,體仁從無一言解救。後致仕歸,至潞河,上揭帖,言皇親周奎、周鑒、田弘遇不法事,在位時未嘗言及之。

  大學士文震孟、禮部侍郎陳子壯,素有清望,為上所知。溫體仁百計排擠,未竟其用,人皆惜之(後子壯回粵,起兵恢復,有烈丈夫風)。

  都指揮使鄭文雄駐宜陽,屢敗群賊有功,升廣西潯梧營參將。未幾,晉總兵官。

  江北廬州府諸州縣大旱,赤地千里,人相食,斗米價銀四錢。知府吳大朴勸富戶輸米助賑,而窮民賴以全活者甚眾。

  五月二十八日,八賊陷襄陽,襄王遇害,督師楊嗣昌自縊死,自此天下事益不可為。上憂懣,計無所出。廷臣聞嗣昌死,欣然有得色。忘國徇私,幸敗樂禍,任事者欲其成功,豈可得乎?

  淮陽、江北多蝗,大旱大飢。河水涸,丹行艱澀,運米一石至淮者,百姓所費銀六兩。是時山東大稔,麥一石價銀三錢。揚州府推官湯來賀申詳總漕御史史可法,題請改折。每米一石,折銀一兩六錢,以九錢買麥三石抵漕米一石,一錢為運費,五錢解部充饟。奏入報可。百姓省四倍之輸,朝廷獲三倍之入,而人服其才。

  十四年(辛巳),都下大飢,斗米錢五百,麥七百,雞豕羊不孳,人相食,中州、江北尤甚。

  正月二十二日,闖賊陷河南府,福王常洵遇害。上御中極殿,召公侯伯進殿諭曰:『爾諸卿世受國恩,與社稷同休戚,有能代朕籌劃雪恥者,各以方略進』。諸臣啞然無以對。定國公徐胤禎對曰:『臣不敢奏』。上曰:『卿奏無妨』。胤禎連聲曰:『不敢奏,不敢奏』。上曰:『無妨』。而胤禎流汗叩頭不已。上揮之退。成國公朱純臣薦靈璧侯湯國祚、懷遠侯常延齡、撫寧侯朱國弼、臨淮侯李弘濟、誠意伯劉孔昭、襄城伯李國禎、忻城伯趙之龍俱有才能,求用之以匡時艱。後李國禎總督京營,致都城淪陷。趙之龍總督南京戎政,清兵下江南,首獻南都,迎豫王入城,至今子孫世襲,在正白旗下,滁州知府趙清禎是其子孫也。皆是一群死豬狗。

  上聖學淵博,每經筵日講,與詞臣反覆辯難,講官無不屈服。行幸大學,尊重師道,豈有命奄官率群臣習禮之理!野史謬傳,遂有魚朝恩講經、李邦寧釋奠之誚,嗚乎妄矣!

  懷寧侯孫維藩閒遊香山,醉杖其僧幾斃。東廠上其事。未幾齣聖諭,嚴禁勛戚害平民,違者重治。

  九月十五日,南京應天府江寧縣生員何光顯伏闕上書,獻太平金鏡策數萬言,皆治國安民、御賊攘亂之術要。獻而不能用,惜哉! 野史無文卷四

  烈皇帝遺要(下)

  梅沖華傳

  烈皇帝遺要(下)

  十五年(壬子)夏四月初三日,流賊張獻忠陷廬州府舒城縣,殺人殆盡(賊改舒城縣為得勝州)。

  五月初七日,學臣徐之垣科考廬州府八屬,生童俱集城內,失於稽察。獻忠率群賊自桃集走小路,由小蜀山,夜至城下。自將軍廟攀堞入城,開西門放群賊入城,殺擄焚奸,殺人幾十萬口。而學臣徐之垣、知府鄭履祥、知縣潘登貴咸逃去。兵備道蔡如蘅(字香君,四川人)遇害。其妾王月大罵,八賊殺之,屍立不仆,移時方倒。通判趙興基守水西門,朝衣朝冠,罵賊不屈被殺。鄉紳參議程楷(畸人)罵賊被殺。指揮同知趙之璞遇害。軍民婦女死節者不可勝紀。賊殺掠三日去,臭聞數十里。食屍之鳥鳶蔽天,磷火晝見,夜多鬼哭,聲達於旦(廬州衛百戶李禺花同矮李百戶等四弁,具冠帶,朝流賊張獻忠於鼓樓南街富戶孫輝之家受招安。八賊每弁賞銀千兩,令其安撫百姓。封李禺花為都指揮使。禺花受職得銀即遁去。八賊大怒,大殺百姓。民無噍類者,實李禺花等釀之也)。後又二次入城,民無噍類矣。田地荒蕪,狐兔之跡滿路,令人不忍見聞,雖黃巢、龐勛之惡,不逾是也。

  流賊自八年正月略廬、鳳等處,至十六年始入楚、蜀。賊首八大王張獻忠率大傻子劉通、隔里眼孫仁(乃群賊中之最惡毒者)、老回回馬守應、一棵蔥王文、滿天星劉煥、小袁營張三貴、闖塌天韓國基、曹操王羅汝才、紅狼劉希堯、過天星徐世福、混十萬劉國龍、一斗粟孫承恩、紫金梁馬進孝等賊,率從賊數十萬人,侵擾廬、鳳、桐、潛、滁、和諸州邑,焚殺擄略姦淫,不可勝言。屍橫遍野,白骨如麻,江北無完城。田地荒蕪,草萊沒人。村絕煙火,路斷行人。殘黎逃竄山谷水涯,食草根木皮,饑寒而死者,又不可以數記。雖有總漕朱大典、閣部史可法暨總兵參游率兵援剿,每於賊去後方至,見賊先走,從無一當賊者。諸州官吏並無守御之策,惟有聽其殺擄飽去而已。朝廷並未發遣一將一卒,百姓湯火,付之膜外,豈不傷哉!其閒臣死忠、子死孝、夫死義、妻死節者多矣,俱淹沒無聞,烏得而表揚之?雖有旌獎者,百中無一焉。即有旌揚,皆官室富家,多粉飾之詞,不足深信。幸是秋七月上旬,上命總兵黃得功同劉良佐、廖應登等率兵五萬餘人,援剿流賊,招撫殘黎,分鎮廬、鳳等處。黃得功駐札廬州府,劉良佐駐紮壽州。流賊率眾入英、霍山中。賊雖去而官兵害民更勝於流賊,故民間有「賊梳兵篦」之謠。賊雖殺擄慘毒,猶有去時,亦有不到之地。兵之殘害,搜括一無遺漏。小民恨入骨髓,相詛云:「寧忍死於賊,不肯死於兵」!是則小民前罹賊之火燒,而後復遭兵之湯燙。奈何民受湯火,國亦隨亡。

  闖賊李自成於十四年再攻開封府,不克。是年,複合群賊百萬圍之。上出侯恂於獄,督師河上。調左良玉各鎮共十三鎮援開封,壁於朱仙鎮(在府城南四十里)。良玉持兩端,不肯當賊。忽夜半,縱兵大噪突諸營。諸營驚亂,疑賊至。良玉乘亂,掠諸營馬羸潰而去。賊覘擊之,大敗,諸營悉潰。良玉走襄陽。自是開封援絕,遂至淪沒。或謂良玉擊賊不勝,敗去,蓋飾詞也。

  九月九日,闖王李自成、曹操王羅汝才,二人合圍開封府,脅從之賊近百萬。賊掘黃河之水沖開封。十六日,大水沖開曹門。十七日,滿城成渠,人民溺死無算。止存鐘樓、鼓樓、各王府屋脊、相國寺寺頂、周王紫禁城及夷山頂。避水者滿屋脊。十八日,推官黃澍遣善泅家丁李用過河請救。監軍道王燮得推官手書,自乘二十餘舟,從北門揚帆人。值巡撫高名衡、黃推官各乘舟至紫禁城上,見周王慟哭,請王同宮眷五六百人同行。在城頭屋角樹杪避水難民俱漸次渡河北去,在柳園鬻粥食難民。此古今未有之苦,亦古今未有之厄也。知府吳士講,合肥人,乘筏去,回鄉,後論功升川南道,懇辭不仕,隱于田野終身。

  上以御史楊仁願言,誡廠衛羅織。未幾,吏科給事中阮震亨有請託書至吏部文選司,為東廠所獲,奏之。廠衛之設,實不便廷臣。

  晉劉宗周左都御史。上言祖制設紅凳二條,責御史之不稱職者,請復之。上可其奏。於是御史人人側目,未幾罷去。

  大內宮殿鴟吻如煙霧蒙罩,命中官登視,乃蠛蠓也。數日方散(蠛蠓,小飛蟲,謂之酰雞,生於朽壞之木。因久雨而生,睹陽則死。今生大內,亦不祥之兆也)。

  黃道周既遣,人謂必不能生還。一日,上御經筵,問儒生品行學問孰優。眾以道周對。上曰:『道周何在』?對曰:『在戍所』。上默然。明日,遂詔還道周,仍為少詹事。野史雲,上與周延儒論岳飛,延儒乘間言之,故有是命;謊言也。

  山東土賊李青山作亂,勇衛營督理太監劉元斌剿平之。御史王孫蕃參其殺良冒功。上怒,逮元斌下刑部,論死,並誅提督太監王之民,即前為司禮監者。

  殺兵部尚書陳新甲。先是新甲密建和議,撤關寧勁旅併力剿賊。輔臣泄其語,科道交劾,遂殺之。新甲,樞臣中最有謀略者。乙榜出身。為人所忌,功未成而被殺,傷哉!惜哉!

  十一月,京師戒嚴。是時十七路總兵入援,兵馬數十萬。首輔周延儒督師。以大同總兵王璞為前鋒,剋期進兵。璞引兵遁去,致誤軍機。次年四月解嚴,命緹騎逮璞至京,誅之。

  兵部侍郎金之俟(字起凡,吳江人)督治昌平。上命錦衣衛訪之,悉得其守御方略。召之俊來平台。之俟大懼,入朝面無人色。廷臣皆危之,私語曰:『此袁崇煥之續矣』!及見,上溫言慰勞曰:『卿某事善,某事善,但守某處將不善,宜易,糧草積某處者非是,宜徙』。之俊惶恐伏地謝。及出,汗流至足、如更生焉。身顫終日,食飲無味。國變從賊,後仕於清,入閣為大學士,晉太傅。蘇郡鄉紳贈以聯云:「從明從順從清,三朝之俊傑;縱子縱孫縱仆,一代超凡人」(此鄉人之確評也)。

  三大營領之者,總督、提督、協理。外有四衛營軍,以龍驤左、龍驤右、武驤左、武驤右四衛官軍充之,為朝廷禁旅,以御馬監掌印太監為提督。後曹化淳領之,改名為勇衛營,以黃得功、周遇吉為將,練為戰兵。又有巡捕營,專司捕盜,以五府帶俸都督為提督。後添設內臣一員,名為內提督,以王之俊(字奇吾,容城人)為之,亦練為戰兵,改名練捕營。襄城伯李國禎請選京衛各官蔭襲舍人六千充護衛,名選練營。總計京營兵約數十萬人,而可用者獨勇衛營。其後亦無用。後逢瞎賊,則束手而降。

  十六年(癸未)四月朔,享廟;駕未出,中極殿左忽起旋風,有白衣人隨風而出。宿衛軍校皆隨風向東南行,至大通橋二閘而止。自此瘟疫流行,日死萬餘人,城門雍擁,千棺不能出。黃昏街衢人鬼相雜,遇白衣者必死。識者以為不祥。次年,都城陷沒。國家將亡,必有妖孽,信不誣矣。

  五月,雷震奉先殿,太祖神主移御床數寸。同日震鑾駕庫。上天震怒,由諸奸臣招之也。

  上御門嘗朝,鴻臚寺引安慶巡撫中軍官范邦禎面恩。其人宿酒未醒,言語模糊,伏地叩頭不起。命錦衣衛拏出,袖攜酒壺墮地。上怒,御中左門親鞫之。邦禎自供,乃運糧把總,用賄三千金於兵部,謀升此缺。下錦衣衛獄,未幾死。兵部尚書戴罪,職方司郎中降罰,書吏下刑部治罪。

  上一日召周延儒至平台,屏左右曰:『朕夜夢太祖寫一有字,是何祥也』?廷儒沉吟良久曰:『不祥』!上曰:『何故』?對曰:『上不成大,下不成明,大明去半矣』!上曰:『密之』!不懌而退。延儒出,即語閣臣。堂吏葉盛枝聞之,出語所親,諠傳都下。堂吏徐文煒叩闕訐奏。上怒,遂有殺延儒之意。及文選司郎中吳昌時(嘉興人)事敗,逮至京,賜死。延儒兩入相,受恩最深,而壅蔽聖聰,奸貪誤國,一死不足伏其辜矣。延儒與嘉定侯周奎通譜,嘗使客董山人(號心懷,後為盜所殺)懷重寶,與奎子鑒博,故意負之。鑒喜,時時與燕飲,遂得探內廷消息,凡事先意逢迎,其奸多類此。

  溫體仁、周延儒從未駁廠衛一疏,訾廠衛一語,故廠衛亦陰為之助,而兩人在位獨久。野史謂延儒嘗請罷內監,撤廠衛,無是事也。

  十一月十六日,嘗朝,上諭吏部史科曰:『原任太常寺少卿沈自彰、太僕寺少卿張法孔,聲名卓著,才堪任用,自彰以原官掌吏部文選司事,法孔以原官掌兵部職方司事』。又諭刑部刑科錦衣衛曰:『吏部文選司郎中吳昌時,招權納賄,贓私狼籍,着令會官處決』!

  遼東松、杏失利,洪承疇全軍覆沒,傳承疇死,上震悼,命禮部具儀,欽天監擇日,設壇予祭,以慰忠魂,蔭一子錦衣衛千戶世襲。既聞承疇未死,遂罷祭,仍蔭其子。

  十七年(甲申)元旦,日無光,無風揚沙,咫尺不見人。人皆以為異。

  野史雲,二月初一日,上視朝,忽得偽封;誤矣。凡朔望升殿,百官行禮,不奏事。是日免朝。十五日升殿,未聞此說。

  昌平兵變,命勇衛營副將李錡、王澍討平之。命廠衛與倉場總督盤查倉貯積粟,尚支十餘年(國家所恃者曰糧曰軍,今雖糧多,而軍弱矣,足恃哉)。

  三月,闖賊李自成移檄遠近云:「君非甚暗,孤立而煬灶恆多;臣盡行私,比周而公忠絕少。甚至賄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罄竭。文臣結黨,朋比為奸;武將卑微,奴顏婢膝。公侯皆食肉豺狼,而倚為心腹;閹豎盡吃糠豬狗,而借其耳目。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張掛都門內外數十處。

  闖賊李自成率百萬之眾,長驅犯闕,勢如風雨,而李明睿倡南遷之議,幸上不為所惑,得殉社稷。若使其謀得用,則京師不攻自破,賊乘勝席捲而南,輕騎兼行,以尾駕後,不知何以御之?即使得達南部,而我能往,賊亦能往,安見南部必可以圖存?至於募兵八府之說亦可笑,而野史猶鰓鰓惜之,以書生之見,標榜之詞,真堪浩嘆。

  上下罪己之詔曰:『朕嗣守鴻緒,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託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災傷頻仍,流氛日熾,忘累世之豢養,肆廿載之兇殘,赦之益驕,撫而復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頓忘敵愾者。朕為民之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為朕之赤子,不得而懷保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穢,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鋒鏑,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積成丘者,皆朕之過也。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齏,加賦無多藝之徵,豫征有稱貸之苦者,又朕之過也。使民室如懸罄,田卒污萊,望煙火而無門,號冷風而絕命者,又朕之過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澇洊至,師旅所處,疫癘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叢室家之怨者,又朕之過也。至於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植黨而清議不聞,武將驕懦而軍功不奏,皆由朕撫馭失道,誠感未孚之所至也。中夜以思,局踏無地。朕自今痛加創艾,深省夙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氣,守舊制以息煩囂,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至於罪廢諸臣,有公忠正直、廉潔幹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確核推用;草澤豪傑之士,有能恢復一郡一邑者,授官世襲,功等開疆;即陷沒脅從之流,能舍逆反正,率眾來歸者,許赦罪立功;能擒斬闖、獻二賊者,仍與通侯之賞。於戲!忠君愛國,人有同心;雪恥除凶,誰無公憤?尚懷祖宗之厚澤,助成底定之大勛。思免厥愆,歷告朕意』。雖有輪台之悔,何益也!

  大學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華、少詹項煜請太子撫軍南行,為兵科給事中光時亨所阻。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亦嘗言之。原任商丘知縣梁以樟從獄中上書,亦有請太子撫軍南京,二王分封浙、閩之議,惜乎皆未行也(即行之何益)。

  野史有上命收魏忠賢骸骨之說,不知何來,荒謬不足辯。

  又云:上面訐光時亨參李明睿為朋黨。又云:阻朕南行,本應處斬,姑饒這遭。皆妄說也。

  三月,賊破昌平,逼京師。五府遍傳公侯伯於十八日集朝陽門延福寺議戰守,日終無一人至者。

  十八日,賊勢急,新城侯王國興、原任司禮太監王永祚集文武諸臣十數人於鼓樓前公議,分任守城方向,自備糧草,不待請命,便宜行事。後竟徒有空談。

  野史云:兵部尚書張縉彥(衛輝府新鄉縣人)至城門,為內官阻攔,不得入城。何其謬也(張縉彥首率群臣開彰義門迎接李自成者也)!

  十八日晚,內使馳奉密詔至新樂侯第。詔諭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速擁家丁,前來護衛。先是上有命,令二人糾合勛戚家丁以備非常之諭,至是見上。上遽曰:『外城已陷,二卿所糾家丁能一巷戰,事尚未可知』。對曰:『臣等各帶數騎,誓死御賊』。上曰:『如此何濟』!遂泣下。二人泣奏曰:『萬有不測,臣等以一死報陛下』。上曰:『朕志決矣。朕不能守社稷,朕能死社稷』!及上崩,二人皆死之。

  賊陷外城,上徘徊殿廷,憂懣計無所出。忽一閹豎進曰:『皇爺不須憂愁,奴輩有策在此』。上問之。曰:『賊若果然人城,直須投降,便無事矣』。上大怒,手刃之(宦豎名張殷)。

  居庸關陷,總兵唐通降,昌平巡撫何謙逃。總兵李守鑅(國禎嫡叔)迎降,隨賊入都,後逃至南京。南京陷,又逃至廣東。野史云:守鑅手格數賊,不屈而死;謬之甚矣。

  李國禎(字兆瑞)習優,善諞言,上誤信之,以為京營總督。先是有警,戰兵於要害列營守,每堞五人,更番防守。自二月聞賊警,國禎令三軍於三月初八日認汛地。城上五堞,只用一人守器械。大眾十八日始列營登城,而十七日賊已薄城下矣。一時城門閉,戰兵在內者不及出,守兵在外者不得人。人心洶洶,城上寥寥,國禎束手無策。故賊攻兩日即陷。十九日早,國禎欲突崇文門,不得出,復奔朝陽門。守將孫如龍已迎賊將張能於城上,令國禎降。國禎喘顫,惶遽解甲降。能羈守之。數日,令納金,不足。二十七日,請至家括金。家為他賊據,不得入。被拷折踝,荊筐拽回。能置酒滿引觴之,笑曰:『大將何狼狽若是耶』!是夜,國禎以所佩綠線帶縊死。賊以柳棺盛其屍,委於市,血淋漓地下。見者曰:『此京營總督襄城伯李國禎也』。斬衰送葬,縊死帝后之旁,其說不知何來,而南都遂有贈諡之典;野史之不可信如此。

  十七年年中,所用閣臣、部臣、督撫、鎮將不啻數百人,不誤國者蓋無幾。間有一二實心任事,能力辦賊者,又為門戶排擠掣肘,不得成功。及賊犯都城,漫無備。失陷之罪,李國禎為首,本兵協理次之。至於城守宦官,乃倉猝號召而出者,非朝命也。作者欲為大臣回護,遂至本兵協理不問,專責閹豎,豈公論哉?

  外城西南隅,地名煙閣,皆回回所居。十八日,賊攻廣寧門急,群回倡亂開門,外城遂陷。次日,賊自東直門角樓緣城而上,大城遂陷。野史雲,閹官獻城,非也。

  巡視南城御史裴希度,賊黨也。十七日,令士民家家門前設瓮注水,雲防火災。十八日早,希度微行至安國寺易服遁去。及城破,賊皆飲馬於瓮,方知為賊備也。

  京師糧餉,按月給放,從來無闕。野史云:京軍五月無糧,妄言也。

  野史所載,李國禎匹馬馳闕下,奏守軍不用命。上命內官守城,而內官嘩不肯往,與守城者空炮向外,揮示賊退。皆妄言也。又云:成國公朱純臣守齊化門,上至其第,閽人辭焉。純臣是時總督內外諸軍事,並未守門,上亦未至其第。又云:十九日天將晚,上御前殿,鳴鐘集百官,無一人至者。亦皆妄傳,後來粉飾之詞。

  三月十七日,晡時,賊圍城急,勤王之師無一至者。時太子年十六(己巳生),定王、永王俱年十五(壬申生)。上命太子,二王易衣,着白布襪、青布鞋、白布褲、藍布裙、青布棉襖、紫花布袷袒、皂布巾。上執太子手大慟曰:『爾等今日是太子、王,城破,即小民也,各自逃生去罷,不必戀我。朕必死社稷。有何面目見祖宗於地下?爾等切要謹慎小心。若逢做官的人,老者當呼為老爺,幼者呼為相公,或稱為長兄。呼文人為先生;呼軍士為戶長,或稱曰長官』。言畢,大聲曰:『爾三人何不幸而生我家也』!遂嗚咽不能出聲。托三子與內監王之心、栗宗周、王之俊。城破,王之心自縊。王之俊被執拷,獻銀萬餘兩得釋,猶擁重貲,夤緣復為清苑馬寺正卿。賊索太子甚急,栗宗周獻太子、二王於闖賊李自成,幽之從賊劉宗敏寓(商南人,乃鐵工)。劉宗敏羅諸官拷金銀,守者縱太子,謂曰:『爺已往南京,投魏國公去』。野史云:托外戚周、田二氏,謬也。田弘遇十六年冬已死。又云:太子投周奎家,奎以未起。亦無是事。賊送太子出左掖門,走至良鄉西,足痛泣於途,遇鴻臚左少卿高夢箕,識之,遂至南京。弘光命北京講官方拱干(號坦庵,桐城人)識認。太子坐錦衣衛堂上,拱干甫登階,俯首不自安。太子起立曰:『方鬍子(拱干多須)先生來也』!拱乾麵赤,搖首連聲曰:『不是不是』。太子曰:『先生三月內與我講書,講盡心章,今忘否』!拱干無言,俯首身顫趨出,向錦衣衛馮可宗曰:『當加以極刑』。先夾訊穆虎,夾訊高夢箕,俱以實供。夾訊太子,惟慟哭哀號,呼皇父、皇母后而已,別無一言。暈死半日甫蘇。行刑,人咸流涕,馬士英、阮大鋮微哂而命系獄。清兵入南京,戎政趙之龍獻之豫王,攜之北去,不知所終,或雲縊死。定、永二王,械入陝西,縊死秦王會府前(此長安明□許肇萊字□□所目見者)。

  萬歲山,紫禁城後山也,上縊即其處。野史多稱煤山。又雲上縊於山之壽皇亭。亭新成,乃閱操處。夫內操教場多在振武殿,殿在地安門內西虎城側,不在萬歲山。山有壽皇殿,乃舊創,非新建。上登山下望,見賊勢猖獗,遂閉殿門而縊,獨自一人,並無內監在旁。上生於壬子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寅時,崩於甲申年三月十九日辰時,享年三十三歲。

  先是查盤大內庫藏,有紅朱漆匣一具,塵封尺許,啟之,乃古劍二口,光澄秋水。上取之。至是手刃公主嬪御,即是也。野史有劉青田藏圖畫之說,皆齊東之語也。

  野史云:上欲奪正陽門出,守者疑內變,反炮擊之,乃從白家巷還。皆妄言。出正陽門則外城,外城已破,意欲何之?白家巷乃大明門東一小巷,不近皇城,不能容車馬,何由從此還?

  闖賊李自成入宮,得烈皇帝血書於干清殿,書曰:『朕自登極一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朕雖德薄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喪心誤我,非朕之罪。每撫心自揣,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也。朕死無面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今朕去衣冠,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以報天下蒼生重征濫斂之苦。若賊中有忠義豪傑之士,代朕將文官盡戮,武將全誅,甚勿傷朕百姓一人也』!又書一行云:『百官俱赴東宮行在』。猶謂閣臣已得硃諭也,不知內官持硃諭至閣,閣臣已散,置干清殿而返、內閣群臣無一人知者。群臣早已紛散,竟無一人在也。

  諭賊遺詔非書衣。且云:上御錦邊白綿紬背心。御服不用綿紬,此非草野所知。

  正月初,西方見火星二,光芒燭天,人皆畏之。城破,星遂隱而不見。

  神宗四十八年,熹宗在位七年,蓄積掃地無餘。兵興以來,帑藏懸磬,將累朝所鑄銀瓮銀盎、罇鼎重器,輸銀作局傾銷充餉,多有「銀作局」三字者,此人所共見。空乏可知矣。廷臣日請內帑。夫內帑惟承運庫爾。銀錢解承運庫者二:一曰金花,一曰輕齎。金花銀所以供后妃金花、宮妾宦官賞賚;輕齎銀所以為勛戚及京衛武臣俸祿,隨進隨出。然而屢發之矣,安有餘銀?野史云:城破,大內尚有積金十餘庫。不知十餘庫何名?承運庫外,有甲子等十庫,貯方物也;天財庫,貯錢也,以備內外官吏軍較賞賜;古今通集庫,貯書畫符篆誥敕;東裕庫,貯珍寶也;外東庫亦貯方物,無金庫也。庫盡此矣。城破,惟東裕庫珍寶存爾,安得有所謂十餘庫積金者?而紛紛然謂上知聚斂,內帑不輕發,豈不冤哉?草野無知,傳為口實,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十九日早,國學文廟前有人大書一紙貼壁云:「謹具大明錦繡江山一統、崇禎帝后二尊,奉申贄敬;門軍弟文八股頓首拜」。嗚呼!真可謂痛哭流涕者矣。

  鞏永固,無子。一女適李國禎子,後隨李南下。子號公藩,挈重貲,逃居江南和州城南門內居住。奈村農夫於康熙戊午年二月曾至其家訪之,乃侯碩夫(名雍,駙馬之子)之書薦也。公藩以千金賂李漁笠翁作鐵冠圖記,為父作盡忠死節戲文,掩飾奸狀,以愚草野耳目,人皆信之,盡屬烏有也。公藩頗豪而好客,竟以壽終。野史云:永固以黃繩系子女五人於柱,謬矣。

  新城侯王國興焚死(系戚臣,野史誤稱錦衣指揮使)。彰武伯楊崇縊死(野史遺)。左都督劉繼祖同妻□氏、妾李氏、董氏投井死(戚臣新樂侯劉文炳之叔父也,野史遺)。恭順侯勛衛吳汝征同妻郭氏、女招姑縊死。永康侯徐錫胤夫人朱氏奉廟主焚死(夫人成國公朱純臣之女,幼寡苦節,十餘年獨處一樓而足不履地)。錦衣衛官王世德妻魏氏抱弱女同侄女投井死,妾婢同死者十七人。司禮監太監高明時同名下李繼善、王家棟、馬鯨、張行素、馬文科、李廷弼、徐養民、郝純仁、宋輔震、嚴弘等十一人俱焚死。西直門提督褚憲章死於城上,內官李鳳翔、賈如皋、賈彝倫、魏國征、馬憲辰五人一時俱死(以上野史皆遺)。太監王之心縊死於家(野史誤雲拷死)。光祿寺署正於騰雲書絕命句於朝衣云:「生作大明官,死作大明鬼」。其妻(失名氏)鳳冠霞帔,同女三人縊死(野史誤名騰蛟,遺絕命句)。錦衣千戶高文采同子必卿手刃全家男女十七口,然後自刎死(野史遺其子)。牧馬所千戶李忠全家焚死。五軍營中軍姜應魁縊死城上(三大營—勇衛營、練捕營、選練營—副將、參將、游擊、都司、號頭、中軍百有餘員,死難者惟姜應魁一人而己)。有樵夫(不知姓名)聞變,奔至萬歲山,慟哭拜帝屍,大呼萬歲爺,撞石死(此宛平縣進士楊周憲親見)。秀才申時泰匿瀛國太夫人徐氏並其孫劉文照,被賊以極刑焚死,終不言其所在。布衣范箴聽外城破,置一棺,自題「大明處士虛堂范公之柩」,七日不食死。五軍營選鋒楊二哥,夫妻縊死(以上野史皆遺)。

  成國公朱純臣、保定侯梁世勛、武定侯郭培民、陽武侯薛濂、永康侯徐錫登、鎮遠侯顧肇跡、懷寧侯孫維藩並子光祖、耀祖、恃平侯郭振明、永寧侯王長錫、清平侯吳遵周(時掌都督印)、新建伯王先通、安卿伯張光燦、遂安伯陳長衡、英國公蔭襲張世澤、豐城侯世子李開□、錦衣衛指揮使田弘祚等,或拷死,或勒死,無自盡者。野史皆云殉難,有冒南朝祀典者。閣臣方岳貢、丘瑜皆被賊人拷死,或以為應祀,而不知何義,蓋有所受賄賂,或有所屬託焉,得謂之良史乎!

  吳三掛已降賊,聞妓女妾陳圓圓(圓圓乃杭州官妓,田畹得之,進帝不受,轉贈吳三桂為妾者)被擄,遂回山海關據守。令守備何兆麐(字瑞徵,山西永寧州人)入遼東,乞大清兵報仇。遂諧京師。自成敗遁。吳三桂尾追入陝西。野史所載皆粉飾之詞,不可深信,皆吳三桂以重貲賂文人作者,非實事也。自成西遯,京師人不約而同,無論老少,皆以白布裡頭,曰為皇帝發喪。自成留余賊三千,遍向京城放火,為百姓盡捕,殺之無遺,皆臠食其肉,刳其腹,屠其肝腦,焚其骨而揚之,為皇帝報仇。奈村農夫曰,此傷心中大快事。

  烈皇帝太子慈烺至南京系獄,有無名氏題詩皇城牆上:「百神護蹕賊中來,會見前星閉復開。海上扶蘇原未死,獄中病己又奚猜?安危定自關宗社,忠義何曾到鼎台?烈烈大行何處遇,普天空向棘園哀」!

  梅沖華傳

  梅先生字沖華,廬州合肥縣南鄉人也。少讀書,應童子試。年十五,以目疾雙瞽,遂習公明術,賣卜自給。胸中大義了了。每與人卜,與子言孝,與臣言忠,與弟言敦,與友言信,以所問順逆,為時命吉凶,訣禍福,因以改過者比比也。

  甲申年,烈皇帝身殉社稷,先生聞之,慟哭失聲,暈絕臥地,不食五日。親友勸之再三,始進食。遂絕葷茹齋。

  及清定鼎,奄有江南,檄下薙髮之令急。時遠近貴賤盡髡首,獨先生冠巾,不薙髮如舊。里人動以危言,先生不答,亦無懼容。丙戌九月,仇家蔡姓者訐於官。合肥令關中藺完■〈王皇〉拘於廳,訊曰:『何物瞎奴,敢不薙髮』!先生抗聲對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此孔門家法也。是以不薙』。令曰:『方今大清撫運,普天率土,誰敢蓄髮』!先生曰:『清人來當落髮,穿心獨腳來亦刳心刖足乎?僬僥來亦截身乎』?令大怒,杖之十五。先生在杖下,但高呼太祖高皇帝、崇禎皇帝,慟哭不已。左右觀者莫不墮淚,令亦以袖掩面灑泣,釋之。里人有忠義心胸者聞先生受杖,皆嘆息哀憐;惟縉紳舊家子弟聞之樂甚,且出快言曰:『瞎奴倔強,杖之猶少也』。先生被杖後,仍長發冠巾如故。令知不可屈,亦置之不問。然先生忠義根於天性,與人言及前朝事,輒慟哭歔欷,有燕趙悲歌之遺風。嘗過故舊友□□,察其子弟之倜儻者,每教曰:『即無自棄。韓蘄王、岳少保亦人耳』。蓋先生滿腹悲憤,故觸處露其端倪。

  戊戌冬十一月望後,先生寢疾,冠巾戴發死。死後三十三年庚午歲十二月,合肥鄭子士行者,乃先生執友之子也,與予同游南嶽,詳述先生高節,且為求傳。

  李子曰:天地板蕩,往往荃蕙化茅,孰意曠野榛莽中有幽蘭杜蘅,芳香襲人?所謂霜白雪冷,萬物雕零,而空山破籬,一瓣梅花,傳天地之心乎!

  西秦太白山人李柏雪木氏撰于衡山祝融峰頂之乾坤一覽亭。   野史無文卷五

  永曆皇帝本紀

  永曆皇帝本紀

  前朝永曆皇帝諱由榔,乃神宗萬曆皇帝之孫、桂恭王常瀛之少子。神宗五子,長光宗泰昌皇帝,次福王常洵,次瑞王常浩,次惠王常潤,而常瀛最幼,與惠王同出李貴妃。萬曆二十九年冬十月己卯,俱受封。至四十二年,福王先就國洛陽。至熹宗天啟七年,瑞、惠、桂三王始各就國;賜與祿入,不能比福藩十一。而瑞國漢中府、惠國荊州府、桂國衡州府,地皆荒瘠;衡在湖湘之表,尤為僻遠焉。崇禎十四年正月廿二日,闖賊李自成陷河南府,福王常洵遇害。當是時,秦、楚交訌,惠王常潤由荊州走湘潭,瑞王常浩由漢中走重慶。十六年,八賊張獻忠陷衡州,桂王常瀛由永州府入廣西,而獻忠毀桂府木石,至長沙府造偽殿,王遂寄食於蒼梧。

  清順治元年(甲申)四月,清師敗逆賊李自成於畿南。大將軍吳三桂追之。賊西走,中原底定。福王常洵世子德昌王由崧稱位於南京,改元弘光。二年(乙酉、南京弘光元年)五月十三日,清師下南京,弘光帝走蕪湖。靖南侯黃得功被劉良佐暗箭射死,副將田雄執弘光帝,進獻豫王投降。南京平定,改南京為江南省,改應天府為江寧府。廣東在籍尚書陳子壯,以桂王當瀛乃神宗子,當立。會唐王聿鍵為蘇觀生、楊廷麟、萬元吉等所立,稱位於福州府,建號隆武,議遂寢。是年,桂王常瀛薨於蒼梧,遂葬焉,稱號興陵。王有二世子:長子安仁王由■〈木愛〉,永明王其次子也。

  三年(丙戌、福建隆武二年)秋七月,清師至汀州府,執隆武,死之,福建平定。而廣東總督丁魁楚、巡撫瞿式耜、巡按王化澄與故臣呂大器、李永茂、晏日曙、湯來賀、董天閎、朱容藩,林佳鼎、方以智、程源等議所立。時安仁王病薨,乃共推永明王。求見桂太妃共議之。太妃王氏曰:『諸君子何患於無君?吾兒仁柔,非撥亂之才也,願更擇可者」。魁楚等請之堅,遂以十月十四日稱監國於廣東肇慶府;以魁楚、大器為大學士,並典樞務;晉式耜為侍郎,署吏部事;永茂請終制,化澄以下皆晉爵;諡隆武曰「思文」。未幾,戇州報至:隆武故相蘇觀生,粵人也,以擁護人閩功授大學士,回粵督師援贛,駐南安府不敢進。十月四日,清師破贛州府,督師閣部楊廷麟、萬元吉、監軍御史姚奇胤、主事龔棻、黎遂球等俱死之,觀生撤兵度大庾嶺。丁魁楚故與觀生不和,兼聞贛州敗信,倉猝奉永明王走梧州。已而觀生使陳邦彥勸進,復回肇慶。冬十一月,隆武帝聿鐭浮海至廣州府。蘇觀生雖勸進,終忌丁魁楚,不肯過肇慶,自南韶徑回廣州。會聿鐭至,遂與布政使顧元鏡、總兵林察等謀立之,曰:『此吾君之弟也』,遂稱帝,置六卿,改元紹武,召海上鄭、石、馬、徐四姓盜首授總兵等官,與肇慶相拒。十月,永明王亦稱帝於肇慶府,改元永曆。使給事彭耀赴廣州諭觀生,被殺。乃以兵部侍郎林佳鼎、督總兵李明忠、龍倫、蘇聘等赴三水。佳鼎故粵中監司,與林察同姓相善。察使四姓盜詐降迎佳鼎,信之,舟至三山口亂作,全軍俱殉,佳鼎赴水死。肇慶聞之大震,復以王化澄為兵部侍郎,代佳鼎督師。大學士掌樞務呂大器以病辭入蜀,化澄遂晉尚書。起復李永茂為大學士,知經筵,未幾亦罷去。十一月,清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佟養甲、總兵李成棟由閩趨潮、惠,俱下之,潛師襲廣州。翌日,紹武方視學,警報至;觀生叱曰:『潮州公文昨夕到,兵何自來耶』?已而騎抵東郭門,守門者猶以為招來海上盜,呼問之。比覺,而城門不及閉,先鋒入,返據城以引外騎。觀生急調兵,兵俱西出,猝難集。頃之,僅得數百人。清兵下城擊之,皆散走。因盡入城,執紹武。蘇觀生目縊。祭酒梁朝鍾、太僕寺卿霍子衡等死之。余盡降。聿鐭與周、益、遼等二十四王俱及於難。二十五日,報至肇慶,瞿式耜請守峽口,司禮監王坤難之,乃以朱治■〈忄間〉為兩廣總督守肇慶。永明王懼,走梧州府。

  四年(丁亥、廣西永曆元年)春正月,李成棟分兵徇南韶,自率兵下肇慶,朱治■〈忄間〉走。永曆由梧州走平樂府。丁魁楚辭入岑溪縣守險。王化澄走潯州府。李成棟至肇慶,別遣副總兵楊大福、張月等徇高、雷、廉三府。成棟二十九日入梧州,廣西巡撫曹燁降於清朝。二月,永曆入桂林府。遣使至湖南,慰勞督師定興侯何騰蛟等,並趨其兵入衛。征四川文安之、雲南王錫袞入閣。以周堪賡、郭都賢、劉遠生等為六卿,丁時魁、金堡等為給事。是時流賊孫可望(乃流賊八大王張獻忠之養子)方由四川、貴州入雲南,而王錫袞以道阻不能達,文安之亦不至。丁魁楚在岑溪,為成棟所得,見殺於藤江,平樂府失守。永曆在桂林,聞報大恐。會武岡州鎮劉承胤以兵至全州,內監王坤請赴之,瞿式耜諫之不聽。式耜因自請保桂林,志與城同存亡,乃以式耜兼吏、兵二部尚書,督師留守。以焦璉為總兵隸麾下,封舊鎮陳邦傅為思恩侯守昭平(地在平、梧二府之交)。帝自桂林趨全州。三月,封劉承胤為安國公、錦衣衛指揮使馬吉翔、郭承昊、嚴雲從等皆為伯。御史毛壽登爭之。吉翔怒,激劉承胤脅上杖壽登,並及劉湘客、吳德操、萬六吉等,賴從官論救得免。吉翔本廣東都司,以解靖江王入閩,授錦衣指揮使;至是因內閣乏員,夤緣掌絲綸房事,司票擬焉。劉承胤以三千人援桂林,自奉永曆歸武岡,以巡道嚴起恆為大學士。清兵攻桂林,瞿式耜與焦璉悉力守御。武岡援兵以乏餉潰歸。桂林垂破,會廣東陳邦彥以甘竹灘余龍兵攻廣州,李成棟留兵屯陽朔縣,自率大兵東向。未幾,侍郎張家玉,尚書張子壯等兵俱起,陷東莞與高明等縣;成棟往來追擊,不能復西,桂林稍定。是時清朝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等統清兵下湖南,何騰蛟與郝永忠等退保衡州,張先璧走寶慶,湖北巡撫堵胤錫走永定衛。忠貞營李赤心等攻荊州不克,流入歸州巫山兩江間,馬進忠、王有才等遯五溪山中。先是劉承胤在湖南,受何騰蛟節制;騰蛟以丙戌藤溪之捷,請加郝永忠援剿左將軍、張先璧援剿右將軍,承胤怒;至是以長沙不守為騰蛟罪,請解其兵權,召之入輔。先璧亦抗論承胤專擅,騰蛟以大義解之。承胤聞先璧兵至寶慶,憂甚,乃復請命騰蛟督諸鎮兵守衡州。五月,清兵至衡州,郝永忠等戰敗,俱遯走,總兵黃朝宣等被執,何騰蛟退保永州,湖南巡撫章曠卒於東安縣,從者惟滇將趙印選、胡一青等數千人。八月,清兵破寶慶,劉承胤拒戰敗績,使人報武岡而後降。馬吉翔奉永曆夜走靖州,由通道縣入蠻境,出古泥關以達柳州府。土司覃鳴珂與守道龍文明相攻,遂陷柳州。鳴珂者,副將覃遇春之子也。初,遇春從騰蛟於楚,潰歸,入桂林,陳兵索餉,騰蛟、式耜俱惡之。比至柳,龍文明承督府密檄,佯與遇春飲,解散其部曲,執遇春,送桂林誅之。永曆至古泥,覃鳴珂訴冤,從行者倉皇,未詳其始末,遂以不知對。鳴珂率諸苗攻文明,文明走,遂入柳州府城大掠,矢及永曆舟中,上南走象州。時清兵已定湖南,永州亦陷,郝永忠、盧鼎等俱入桂林。何騰蛟與嚴起恆、劉湘客隨至,與留守瞿式耜議,分地給諸將,俾自為守。式耜先已督焦璉兵,復陽朔及平樂,陳邦傅亦由賓州復潯州,合兵復梧州,廣西全省俱定。屢請永曆回桂林。式耜與起恆、化澄並相,騰蛟督師出全州,王坤、龐天壽掌司禮監事。馬吉翔內交諸閹,外與陳邦傅等為聲援,專司票擬,而式耜等不能與比也。

  五年(戊子、廣西永曆二年)春二月,清兵入廣西。郝永忠之兵潰於興安,入桂林大掠。上夜半走。何騰蛟在永寧州,聞警馳回,與瞿式耜同調諸鎮兵入城守御。胡一青、焦璉等各率所部至。三月二十二日,清兵至桂林府北門,騰蛟等拒戰,遂由甘棠渡旋師,蓋聞金聲桓江西反信,回楚以顧根本。聲桓使人間道齎佛經,密置疏其中,赴南寧輸款。四月朔,長子慈煊生,王皇后出也。五月,何騰蛟復全州。六月,廣東李成棟使亦至。成棟自廣西回,擊殺陳子壯、張家玉等,擢授提督,巡撫佟養甲升總督。成棟自負功高,不欲受節制,又得金聲桓密書,遂及。使至,封李成棟惠國公,並封陳邦傅慶國公,金聲桓豫國公,及王得仁(綽號王雜毛)、佟養甲、杜永和等為侯、伯有差。李成棟請移駐廣東,瞿式耜請回桂林。眾議肇慶監國之地,居兩省中,遂移居焉。八月,至肇慶,拜成棟翊明大將軍;以其子李元胤為錦衣衛指揮使,掌絲綸房事;袁彭年為左都御史,彭年為廣東布政使,與成棟密謀者也。冬十月,成棟攻贛州。先是廣東、江西俱反,惟贛州為高進庫所守,金聲桓使王得仁攻之,不能克,求助於成棟。比成棟至,而清兵已抵南昌,得仁還救,成棟戰不利,退屯南康縣。十一月,殺佟養甲。養甲為成棟所脅,其反非本意,嘗密使人北上,被獲,使赴梧州祭陵,殺之於楊柳沙舟中。召舊輔何吾騶、黃士俟入閣。

  六年(己丑、肇慶永曆三年),清兵圍南昌久,金聲桓告急,使何騰蛟、堵錫胤、李成棟等分道援之。未至,南昌已破,金、王死之。烏金王統兵南下湘潭,馬進忠等敗走。何騰蛟被執,不屈死之。李成棟兵亦敗於信豐,渡水死(或曰,未死遯去,不知所終)。事聞,贈何騰蛟、與李成棟、金聲桓皆王爵,設壇祭之。以杜永和為兩廣總督,代成棟駐廣州;羅成耀守南雄。忠貞營之眾亦潰於茶陵州,由道州入廣西。堵胤錫以胡一清、趙印選兵守衡州府。三月,清兵至,擊敗之,胤錫走道州,衡、永二府俱失守。四月,雲南監軍楊畏知等以偽平東將軍孫可望疏至肇慶,且為請封王。兵科絡事金堡持不可。孫可望目丁亥春入滇,據有全省稱國主,以干支紀年,鑄興朝通寶錢。其黨李定國(流賊張獻忠之養子)等抗不相下,故楊畏知說之來歸請封。久不決。陳邦傅中軍武康伯胡執恭聞之曰:『此奇貨可居』,便宜矯冊印,入滇封可望為秦王,肇慶不知也。六月,堵胤錫至肇慶,加閣部銜,使招忠貞營李赤心等出楚。七月,封可望為平遼王,御賜名朝宗;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等皆封為公。至滇,可望卻不受。是冬,封黔鎮總兵官皮熊為匡國公,封播鎮總兵官王祥為忠國公,防滇寇也。十一月,堵胤錫卒於潯州。忠貞營之初入廣西,李元胤恐為亂,請移楊大福駐封川以防之。赤心等既西,大福邀其守後兵五千人而東,焚掠懷集、四會間,遠近震駭。元胤請召大福入肇慶,縊殺之,亂始定。陳邦傅鎮廣西,橫州徐彪、鬱林州梁士奕各聚兵據境,邦傅不能制。聞赤心等至,思藉之以為重,乃盟於南平縣,以討徐彪等,忠貞營遂散處賓、橫境上,居民苦之。邦傅不能堪,幸胤錫調之出境。赤心等殘敗之餘,甫得安土,不欲復出楚;胤錫屢檄之,不應,竟以憂死。十二月,平南王尚可喜下廣東,羅成耀自南雄府逃回。

  七年(庚寅、肇慶永曆四年),聞庾關失守,上問備御之策,無能對者。七日,登舟。十四日,韶州府復破。十七日,舟發自肇慶,留馬吉翔、李元胤居守。二十六日,至梧州,駐舟江平。內閣黃士俊以疾歸。尚、耿二王兵至廣州(省城),圍之。調陳邦傅、高必正等東援。邦傅久與東鎮構隙,且怨金堡等之善李元胤,奉調赴梧,意在修怨。迎其意者,遂以事論堡等;因杖堡及侍郎劉湘客、給事丁時魁、蒙正發等,遣戍之。高必正亦至。時李赤心已死,必正代掌軍政。其黨張良籌四虎等一時物故,必正疑邦傅藥殺之;邦傅亦憾必正等久擾其境,陰使其將姚春登連結土司,以誅流賊為名,會李來亨、馬騰雲等調兵土司,遂相讎殺。必正怒,歸罪邦傅,率所部西回。惟邦傅東出駐清遠,馬吉翔等駐三水,俱觀望不敢進。廣州被圍日久,以城守功,進杜永和等為侯。八月,孫可望復遣使至梧,自稱秦王,且以不願改封為請。付從官集議。王化澄、朱天麟等以為許之便。嚴起恆、文安之、郭之奇以為不當許。時兵部侍郎萬翔掌樞事,徐極為兵科,皆化澄同里,故力主化澄議。已允行。七月,颶風盪舟。江南水師總兵張名振舟泊崇明,喪水陸兵馬七萬八千人、舟千隻。求直言。郭之奇言,風變皆由滇封。議遂寢。已而籍蜀、黔者又乞允可望請,以通道西南。嚴起恆難之。會內江楊鼎和至梧,力言王封之非,起恆悅,授鼎和兵部尚書,又轉劉堯珍為兵科給事,而翱、極之說遂不行。九月,可望由雲南東襲貴州,皮熊走清浪,可望使白文選追執之,收其兵。又使賀九義將兵趨遵義,王祥兵敗,自刎死。於是張先璧、馬進忠等由湖南入黔,皆歸可望,勢亦強,地與廣西接壤。十一月二日,清兵克廣州府,范承恩迎降,杜永和率舟師下海,奔瓊州府。五日,定南王孔有德兵入桂林府,留守瞿式耜、總督張同敞俱死之。初,長沙既破,胡一青,趙印選等南走粵,衡、永各府俱失守。初,式耜分布一青、印選與焦璉、楊國棟等兵扼榕江,既而全州復破,榕江兵盡潰,一青、印選走柳州,璉走修仁縣,國棟走慶遠。報至梧州,乘炮艇夜發。比曉,從官跟蹌追走。陳邦傅在清遠,聞廣州失,飛帆先歸,邀劫從官於藤江,殺部郎潘駿觀、董英、許玉鳳等。內閣王化澄、吏部尚書晏清等俱走北流縣,不得達。馬吉翔、李元胤追及於南寧,從官稍集,饑寒無人色。括行囊並吉翔所獻,得四千金,散給之。胡一青、趙印選率滇兵駐賓州。

  八年(辛卯、南寧永曆五年)三月,使編修劉■〈艹洍〉赴黔,封孫可望為冀王。至平越府,不得入。先是可望以不遂允秦封,切齒已久。楊畏知曰:『秦固美號,然假何如真』?可望終不悅。畏知因請再至南寧議之。可望使賀九義、張勝、張明志等將兵護衛,實令求阻秦封者而甘心焉。九義至,使人盜殺楊鼎和於廣南府之崑崙關。與嚴起恆議不合,而舟中殺之,投屍於水,流三十里,虎負之置岸上而去。劉堯珍、吳霖、張載述等俱被殺。霖、載述本不阻秦封,以霖嘗參陳邦傅,載述嘗劾朱天麟,二人皆主秦封者,故並及焉。於是始遣使封可望為秦王。楊畏知留南寧。可望請回殺之。九月,陳邦傅叛,降於定南王孔有德,南寧震恐,議奔廣南府。自瀨湍發舟,距追兵止五十里。趙印選、胡一青以敗卒同馬吉翔抵瀨湍。上棄舟從陸,由土司安平州下雷州、歸順州、歸朝一路進發。諸土司之土官各貢糧餉並從官夫役。孫可望既受秦封,遣其將狄三品、陳國能、高文貴等來迎,並致書從官曰:『南寧不守,當走安隆』(安隆土司在泗城州東南,地界滇、黔二省之交);從之。是時可望已由遵義府北擊余大海、李占春於重慶,敗之,據有川東之地;復遣王自奇、劉文秀分道自川西取黎州及嘉定州,獲賊將袁韜、武大定以歸;而四川總督李干德赴水死(因縱賊殺楊展,故孫可望討之),留兵守川南(即遵義等處)。

  九年(壬辰、安隆永曆六年)春二月,永曆帝至安隆司,改名安龍府(其地扼塞,群峰高崎,澗水環流,乃險要之區)。孫可望歲以銀八千兩、米百石上供,而從官取給焉。清遣平西王吳三桂,由陝西漢中府,隨從定西大將軍固山額真墨勒根鰕,統滿漢兵入四川。可望守將白文選望風驚駭,急遯回雲南。定南王孔有德自廣西以七百騎出河池州,向貴州,清遣大兵駐柳州接應。可望乃議內侵:使李定國與馮雙禮由黎平府出靖州,馬進忠由鎮遠府出沅州,會於武岡,以圖桂林,騎步八萬人;劉文秀與張先璧由永寧取敘州府,白文選由遵義取重慶,會於嘉定,以圖成都,騎步五萬人。疏聞安隆,封李定國西寧王、文秀南康王,余各加公侯,從可望請也。五月,定國等進攻靖州、沅州、武岡州,皆下之。定南王還守桂林。定國由西延大埠疾趨廣西,清兵遇於全州,不利,復敗於嚴關。七月四日,遂破桂林,定南王孔有德死之,獲陳邦傅並其子曾禹,械貴州誅之。劉文秀破敘州,白文選破重慶,吳三桂等回兵保寧府。文秀由嘉定、成都追至保寧。清兵出擊,大破之,文秀等奔還,全軍俱殉。可望清削其王爵,使同守雲南。九月,李定國北趨衡州。自南寧既敗,胡一育、趙印選、馬寶(字成璧,米脂人),曹志建等尚留廣西,屯聚山谷間,聞定國至,皆相率來歸,民間亦多嘯聚以應者,聲勢大振。孫可望亦自至沅州,使白文選、張虎攻辰州府,破之,殺鎮守總兵徐勇。湖南倉猝不意兵至,長、岳一帶俱奔潰。清朝敬謹王率清兵南下,十一月三日,遇定國于衡州城下,大戰竟日,定國不能支,遂敗走。王自率銳騎追之,去其大軍數十里,過險,遇伏兵,為火器所傷。定國得收兵,退屯武岡州。

  十年(癸己、安龍永曆七年)春,李定國復居廣西。初,定國自桂林勝後,不復聽可望約束。馮雙禮與爭擄獲,益相構。可望惡之。其在武岡州,使人召之赴沅議事,將因其敗,數其罪而殺之。定國覺其意,辭不赴,遽率殘兵五萬人走東安、全州入粵。可望自率兵追之。清兵雖失大帥,固山額真佟圖賴等仍進兵寶慶。與可望遇於花子街。可望將中軍,馮雙禮軍左,白文選軍右,楊武、馮萬寶在可望後。清兵望見可望龍旗,盡力攻之,殺傷相當。可望忽自走入楊武軍,諸營見龍旗走,遂俱潰;惟馮雙禮一軍有節制不動。清兵見衡州之事,亦不追。各引還,以武、寶之間為界。定國得據有廣西,與馬寶等由懷集縣東攻肇慶,圍之。平南王尚可喜率兵來援,相持不能克。永曆帝在安隆,日益窮促,聞定國據有廣西,且與可望有隙,詔內監張福祿、全為國曰:『秦王見待,無人臣禮,安危不可知;得西府以兵迎,庶脫於險』。西府謂定國也。時內外多為可望耳目者,惟吳貞毓由吏部郎入內閣,素懷忠憤,福祿等與之商,並約內翰蔣干昌、李元開、給事張鐫、御史李頎、胡士瑞、部郎徐極、楊鍾、趙賡禹、蔡繽、鄭胤元、周允吉、朱議■〈尾上水下〉、朱東旦、任斗墟、易士佳等與謀。以馬吉翔與內監龐天壽素附可望,恐泄其謀,乃議先移天壽於外,又使馬吉翔赴南寧省墓。至十一月,密使林青陽赴廣西,召定國入衛,許封晉王。復使周官申諭焉,情詞懇切,定國受詔感激,泣下數行,軍中皆流涕。顧念兄事可望久,未敢輕舉發。有劉議新者,自行營回,過南寧,為吉翔言其狀。吉翔雖赴南寧,留其弟雄飛在安隆覘動靜。乍聞議新言,大驚曰:『不早自為地,事發,禍且及我輩』!陰使提塘王愛秀報可望。又諷議新具疏安隆,為他日左驗。可望聞之大怒,使人邀林青陽、周官執之,並執馬吉翔赴黔以待對理,實厚待吉翔雲。

  十一年(甲午、安龍永曆八年)三月,可望使鄭國、王愛秀至安隆,言定國私通姦臣,要挾封爵,今使者已被執供明,乞查發同謀者付之,以報國主;國主詔可望也。永曆帝謝曰:『事非內人所敢為,假敕假寶,外間多矣』。國等怒而出,執吳貞毓,械繫之;復率兵入內,縛張福祿,全為國而出。兵部侍郎冷孟銋等請曰:『事急矣!諸臣不足惜,恐上並及於難,奈何』!永曆曰:『我實不知何所言』。鄭國等拷訊貞毓,極備苦毒。貞毓曰:『我備員為相,凡事自主之,上下無與者』。然天壽、雄飛已密探同事者姓名,先報可望,竟依數執之,鍛煉成獄。福祿,為國與張鐫俱極刑,蔣干昌等十四人棄市,貞毓以大臣賜自盡,皆慷慨賦詩,安慰永曆帝而死;安隆人哀之,後為祠以祀,稱十八先生焉(因死者十八人)。可望憾定國益甚,顧以方將兵在外,不敢輕樹敵,仍厚養其妻子於雲南。定國亦防可望襲之。是年秋,南攻廣東高州府,破之,而雷、廉二府俱為所有(雷州在省城南千六百里,廉州在省城南千八百九十里)。

  十二年(乙未、安龍永曆九年),孫可望遣兵攻常德府,復敗歸。永曆帝在安龍,塗葦薄以處,日食脫粟飯。守將承可望意,更相凌逼。挾彈射鳥,直入其門。文吏乘輿呵殿過之,不復下。改呼安龍府為安籠。歲造開銷銀米冊報可望,稱皇帝一員月支銀米若干,皇后一口月支銀米若干。隱忍延喘息而已。李定國由高涼(高涼山在高州府城之東北五十里)東攻陽春江(在肇慶府城南二百四十里),陷之,遂進圍新會(在廣州府西南二百三十里)。

  十三年(丙申、安龍永曆十年)春,新會被圍日久,平南王耿繼茂請清兵至,擊李定國敗之。定國兵喪亡殆盡,率殘卒數千奔回南寧府,將由安龍入滇。可望偵知,即先使白文選赴安龍,促永曆帝入黔。永曆母子聞之哭,從官亦哭。白文選雖為可望用,然心不直其所為,對此心動,因以情告曰:『姑遲行,俟西府至,可以無慮矣』。遂以輿從不集報可望,除以留俟定國。數日,定國至,遂奉之由安南衛西走雲南。文選軍回黔。可望復使率兵邀之,定國已抵曲靖府。時守滇者為劉文秀與王尚禮、王自奇等。文秀亦素怨可望,聞定國至,佯與王尚禮勒兵,私以數騎馳迎定國曰:『我輩以秦主為董卓,尤恐卓後復有曹瞞』!定國為之指天誓。文秀遂與定國、文選同奉永曆帝入雲南,居可望府中。賜李定國晉王冊寶,封劉文秀為蜀王、白文選鞏國公、王尚禮保國公、王自奇夔國公,余俱封侯、伯。又以定國記室金維新為吏部侍郎兼都御史、龔銘為兵部侍郎。馬吉翔工彌縫,仍以文安侯入閣辦事。遣白文選還黔,慰諭可望。可望奪白文選所部兵並其鞏國公印,置營中;然以妻子在滇,未敢公然為逆也。

  十四年(丁酉、雲南永曆十一年)春,使張虎送可望妻子赴黔,以安慰之。可望既無內顧,乃舉兵反。時可望所部至眾,諸鎮自楚、粵至者皆聚於黔;從定國歸者不過敗卒數千人,文秀所將留滇兵亦少。忽有此變,上下皆震恐;然人心多不直可望。馬進忠、馬惟興、馬寶以同姓相密,又與白文選交密,謀助定國。從容為可望言:『文選心膂舊人,諸將才幹無出其右者。前特為定國所脅。使其心果外向,必不敢復來。人來而奪其兵,失歸向心。試重用之,必能為國盡力』。可望信之,乃以文選為征逆招討大將軍,總統諸將前行,自率大軍隨其後。留馮雙禮守貴州。馬進忠以病留安順。定國、文秀聞之,亦自將至三岔相拒。秋九月十四日,文選抵交水,距三岔二十里,輕騎奔定國軍,具言人心內向,可一戰走也。定國悅,請封文選為鞏昌王。可望聞變,欲回,馬寶佯切齒曰:『吾乃為跛賊所欺!要當手縛之,生食其肉!且一人去,何足重輕,而以廢大事耶』!文選前為賊時,嘗戰傷其足,醫者(姓陳,號曰老神仙,系南陽府人)生截他人之足以接之,雖愈而跛,故寶呼「跛賊」雲。可望乃止曰:『兩酋齊出,會城必虛』。因使寶與張勝、武大定間道襲雲南,而身與定國等戰。兵既交,惟興軍先走,遂大敗。十九日,可望奔回貴州。張勝至省,王尚禮謀翻城應之,黔國公沐天波覺,挾與入朝,以兵守之,王安等拒戰於城外。張勝知有備,亦馳回。可望既敗,定國慮會城有失,使文秀、文選東追,自引兵還救根本,遇張勝於渾水塘,大戰一日,擒之。可望至貴州,馮雙禮■〈言求〉之,言追兵相及。可望知人心已散,遂絜妻子赴長沙府清朝經略洪承疇軍前投降。雙禮斷後,掩其子女玉帛,同文秀、文選歸雲南。論功,封馮雙禮慶陽王、馬進忠漢陽王、馬惟興敘國公、馬寶淮國公、賀九義廣國公。其黨附可望者皆降級。冬十月,遣使閒道赴海,封鄭成功(芝龍子)為延平王。

  十五年(戊戌、雲南永曆十二年)春正月,孫可望入京,封義王。湖廣、四川、廣西三路清兵入黔。李定國使其將劉正國、楊武守三坡、紅關諸險要防蜀,使馬進忠等駐貴州。四月二十四日,劉文秀病卒。夔國公王自奇、永壽伯關有才叛,殺總兵徐天佑。定國自率兵討之。自奇為亂兵所殺。執有才於永昌府,誅之。內亂平,而貴州已失守。是月,蜀兵至三坡,劉正國由水西奔回雲南。清兵晦日克遵義府。楚兵自鎮遠府抵黔,馬進忠等亦走。五月,蜀兵擊敗楊武於開州之倒流水。七月,粵兵抵獨山州。十月,三路清兵俱集,大將軍信郡王奉命自北至,會於老楊堡,戒期入滇。李定國受黃鉞,與馮雙禮扼雞公背,圖復貴州;別遣白文選將四萬人守七星關,抵生界次師,示伐遵義,以牽制蜀兵。十二月,蜀兵出遵義,由水西以趨天生橋,入烏撒衛。白文選懼,棄七星關,走回霑益。泗城州土官岑繼祿導粵兵入安龍。定國使懷仁侯吳子聖御之,敗績。定國由盤江回兵拒戰,連敗於安龍之羅炎、涼水井、撤寨,遂遯回。十五日,報至,永曆帝先走。

  十六年(己亥、永昌永曆十三年)正月三日,清兵入雲南。四日,永曆帝走永昌府,傳諭罪己。李定國還黃鉞待罪,自請削秩,不許。二月,白文選敗於玉龍關。初,文選自霑益州追及定國,留之斷後。清兵以二月二日出雲南省城。十日,追敗王國勛兵於普淜。十五日,至大理府之玉龍關,文選與張光翠、陳盛等俱戰敗,由沙木河走鎮康州,土司總兵呂三貴被殺。永昌聞之,使沐天波、馬吉翔等隨行,走騰越州。李定國伏兵潞江高黎貢山。十八日,清兵抵永昌。二十一日,過潞江,前驅遇伏不利。適盧桂生泄定國謀,乃分精甲先蹂其伏處,而清兵由正路上,殺傷相當,竇名望、王璽皆戰死。定國不能支,復遯。騰越聞報,乘夜走入南甸司。平陽侯標將孫崇雅邀劫資裝號道中。二十六日,抵曩木河,十里即為緬境。沐天波入諭,始開關迎,猶勒從官盡棄所攜兵器,而後放入。晦日,至蠻莫司,土官思綿迎入土城。蠻莫舊為宣撫司,屬永昌府,自萬曆中始為緬有。二月,緬王以四客舟來迎。從官自覓船江上,得從官六百四十六人。故岷王子及總兵潘世榮、內監江國泰等九百餘人,馬九百四十餘匹,俱走陸路,期會於緬。十八日至井亘。李定國既敗於潞江,走孟定土府,白文選走木邦司。已而文選以兵入緬。緬使人至井亘求檄止兵。文選戰不勝,走回孟艮土府。四月,祁三升兵至蠻莫,復使丁調鼎、楊生芳往止之,因諭守關者曰:『兵已航海赴閩,兵不復來』;蓋緬人畏兵,故馬吉翔冀以此悅其心,而不知為其所愚也。沐天波、蒲纓、王啟隆等謀乘閒走戶臘臘撒,亦不許。五月四日,緬復以舟迎。五日發井亘,七日至阿瓦對江;阿瓦即緬王所居城。八日進赭硜,知前陸行者潘世榮等被緬分給土人為奴,多自殺,惟岷王子八十人後流入暹羅雲。緬人於赭硜置草屋十間,編竹為城,每日以兵百餘護之。從官各給茅屋散處。蠻人男婦日來貿易。初至,饋獻頗豐,後漸薄。八月望日,為彼國朝會之期,逼沐天波同往行禮,天波不從,強而行。馬吉翔、李國泰等猶以令節飲於王維恭家。維恭,

  後弟也。有女妓黎應祥,年已老,吉翔強之為梨園舞。應祥泣下曰:『今何時,顧猶為歌舞歡耶』!吉翔等怒而撻之。蒲纓家復縱博,誼呼聲徹於內。時永曆帝方臥病,不能禁,惟有嘆息長吁而已。九月,緬人進新稻,命分給從官之窘者,吉翔多私其親故。鄧凱以為言,吉翔擊凱傷足。十月,禮官請進庚子曆日,從之。

  十七年(庚子),永曆帝在赭硜。李定國、白文選會兵攻緬,索永曆帝不得,大敗緬兵於瑞羊岳(在阿瓦城西百餘里)。

  十八年(辛丑),永曆帝在赭硜。李定國與緬戰於洞拍,白文選助之,復敗緬兵。緬人終不肯出永曆帝,思留之以獻於清朝。從官資用盡竭,有數日不舉火者。帝出金璽,付馬吉翔碎之,分給人,各數銖。五月,緬王以老讓位,其弟莽猛白代立,索賀禮不得。七月,復來言三載供給之勞,索報禮,亦無以應。是月十九日,請從官過河盟。既出,以兵圍諸官,擒而殺之:武臣有沐天波、馬吉翔、王維恭、魏豹、馬雄飛、王啟隆、蒲纓、王自京、龔謙、陳謙、吳承爵、安朝柱、任子信、張拱極、劉相、宋宗宰、劉廣銀、宋國柱、丁調鼎,文臣有鄧士廉、楊在、鄔昌琦、鄧居詔、任國璽、王祖望、裴廷謨、楊生芳、潘璜、齊應選、郭璘、張伯宗,內監有李國泰、李茂芳、楊宗華、楊強益、李崇貴、沈猶龍、周某、盧某、曹某等凡四十人。未亂而先病故者有潘琪、齊環、朱仲、王名偉、瑞昌王、徐鳳翥、劉盡忠、高內監、劉內監。遇亂而自盡者有吉王、朱議□(新添衛所官)、趙明鑑、王大雅、王國相、吳承蔭、朱文魁、鄭文遠、李既、白凌雲、尹襄、吳某、嚴某、內官陳德運等。婦女之前後自殺者有劉貴人、楊貴人、吉王妃、松滋王妃、馬吉翔之四女、姜承德妻王氏、王啟隆妻吳氏、妾周氏、任國璽妻、吳承爵妻、齊環之妾,俱失其姓名。其餘死者尚多。惟鄧凱病足、內監蔣進朝、李猶龍、李國用三人以老病未行,得免。後進朝三人亦病死,祗有鄧凱得生還,為人述其狀如右。緬殺諸臣後,有馳呼而至者,雲勿害皇帝及黔國公,蓋恐清朝索之,想留以獻也。而黔國公已死。乃復治沐天波所居室,移永曆帝眷屬二十五人入居之,並進衣食。八月,李定國以十六舟攻緬,復為所敗,覆其五舟,乃與白文選俱引還。十二月朔,清朝兵至,白文選自木邦土司投誠。洪承疇、吳三桂遣人諭緬酋,執永曆帝並其子獻軍前。

  吳三桂於康熙元年(壬寅)及四月二十五日,縊死故明永曆皇帝父子二人於雲南省城演武場,頃刻畫晦,軍民皆垂淚,有慟哭失聲者,然吳三桂、洪承疇嘻笑自若。六月廿七日,晉王李定國薨於猛臘,其子李嗣興與劉文秀之子劉震俱率麾下諸將兵卒數萬人投誠清朝,入旗下,俱授以世襲等官。晉王麾下總兵官張肇臣,驍勇絕倫,與眾投誠。人京後,甲寅年,值吳三桂滇黔之變,奉特恩授肇臣谷城總兵。晉王麾下副總兵官王應舉(字凌霄,合肥人)雖然與眾將投誠,不受世襲,亦不願為官,即辭歸鄉里,逍遙於湖畔水涯,布衣終身,張肇臣屢薦之不起,以壽終於家。晉王麾下副總兵官洪應麟(字瑞徵,合肥人)投誠入京,值耿逆之變,奉旨授福建漳鎮總兵官(以上王、洪二將,俱幼年被流賊張獻忠擄去者)。其時將校、士卒投誠者不可斟算,難以悉載,亦無大關係,姑取其有關綱紀者而錄之。   野史無文卷六

  永曆皇帝兵敗入緬甸土司紀事

  永曆皇帝兵敗入緬甸土司紀事

  考永曆皇帝以順治四年丁亥十月建位號於肇慶府,至九年壬辰二月移駐安隆土司,至十三年丙申十二月移駐雲南府。是時清朝經略洪承疇兵入湖南長沙府。流賊孫可望與李定國不合。可望自武岡州投降於清朝經略洪承疇麾下,而湖南之大勢已失,兵馬屢敗,退移黔、滇。至十五年戊戌十二月初七日,內官李崇貴自貴陽馳來告急,大勢難支,而馬吉翔與李定國設計入緬甸司。永曆遣黔國公沐天波及總兵潘世榮先入緬甸。是日,召李崇貴隨侍東宮,賜銀一百兩、鼎杯一隻。至十五日,車駕出雲南府,諸文武從行,眷屬四千餘人。其護駕總兵靳統武領兵五千餘名,皆可望之舊賊。

  十六年(己亥)正月初四日入永昌府,駐蹕。至閨正月(清閨三月,南方閨正月)十五日,聞清兵將至,自永昌起行。十八日至騰越州,十九日停息,二十日即行。二十四日,將下營幹崖土司地方,尚未及炊,揚武營到,陳說各營俱散。乃馬吉翔輜重多,慮為兵搶,欲催駕速行。不識路徑,黑夜亂走,君臣、父子、夫妻如不相顧,兵馬紮營之處,火光燭天。左旋右轉,走到天明,仍在原處。文武各官資囊,搶劫一空。貴人宮女,半為所擄。獨吉翔、李國泰之物一毫不失。二十五日,始尋道路,文武各家陸續進發。至盞搭地方,又被孫崇雅領兵橫截一衝,跟赴不及者盡被擄殺。正月二十六日,靳統武私向斜道而去。二十八日,入銅壁關。緬官攔阻曰:『各人要去弓刀,勿驚恐地方』。眾不允。吉翔傳旨去弓刀,拋棄滿地。是日抵蠻莫土司。黔國沐天波、總兵潘世榮復相聚。緬人迎接,貢獻如禮。二十九日,黔國公,王皇親與內官李崇貴曰:『我等可引東宮進茶山土司,皇上不妨入緬,可以調度各營,上在內亦可無慮』。皇后不允。三十日即行。二月初一日至河濱,有船四隻,僅供上用。其餘各走小河,一時乏舟。緬人言可引馬走旱路,船到彼,旱路人亦到彼,即可聚會。於是諸文武親屬在騰越者尚四千餘人,此時查點,只一千四百七十人;其舟行者六百四十六人,走旱路者八百二十四人,馬九百四十餘匹。初四日,翔、泰不顧眾舟未備,即太后、東宮亦不顧,竟開舟先去。太后大怒曰:『連娘親亦不顧,好笑好笑』!致上有不孝之名,非翔、泰乎?初六日長行,於路走五日,至阿哇,一路延捱,至二三十里即駐。十八日,至井亘地方,緬官阻令勿往。二十一日,緬人來報,有兵四路咸來,請上以敕止之。是晚,眾文武於上舟前議事,各相推阻。惟行人司任國璽及鄧凱二人願往。敕書將下,翔恐此二人去,言彼過失,乃語緬人曰:『此二人無家小,去則不來』。又報各營退去,乃止。三月十九日,黔國公沐天波、蒲纓、晉王麾下總兵王啟隆等集大樹之下。天波曰:『緬人待我等日益不如,不可深入;當就此往護敕沙、孟艮等處去罷』。馬吉翔曰:『如此,則我不管,把皇帝三宮交付你們』。眾乃無言而散。後知李定國與馬吉翔有私約。當定國往安南國,臨行時與翔云:『你只管到緬,我有真信,你纔出來』。及探旱路者,乃知白文選兵初五日已抵阿哇城下,迎駕不遇,其路程相去不過五六十里,亦不探問的實,只是放火、殺人、搶擄為事,飽橐而去。其旱路等行者,三月十七日抵阿哇城對河,離六七里下營。緬王疑曰:『此不是避亂,分明是圖我地方,裡應外合』!遂發緬兵圍之,即傷我多人,不死者分各鄉村駐。聞總兵潘世榮已死於旱路;通政司朱蘊金、吉翔標下中軍姜承德二人自縊死。四月,蠻莫來報,有明兵要來迎駕,其將領姓祁名三升,鋒不可當,要請敕去安之,其夫馬行糧俱備在此。吉翔見其來意柔和,又有夫馬,乃舉錦衣官丁調鼎、考功司楊生芳同往。至五月十八日方歸。翔又偽與緬甸守隘口官敕書一道云:『朕已航閩,後有一切我兵來,都與殺了』。五月初四日,緬王差官備龍舟二隻,鼓樂來迎。初五日離井亘,初七日到阿哇城對河紮下。初八日,進至地名者梗,即旱路人等所扎舊處。苫蓋草屋十間為上居處。又插竹周圍作城,每日令百兵守護。各文武自備草竹,結舍於四周。初九日,緬人進貢甚厚。上亦賜緬厚禮,緬人卻曰:『俟稟過王子,然後敢領』。乃止。緬民每日貿易如市。而文武各官以為太平無事。時有鮮魚、豬肉、菜果等來賣,各恃勢搶奪。我大臣等皆短衣跣足,混入民婦之內互相交易,踞地座談。緬官譏曰:『原來天朝大臣如此規矩禮貌,安有不失天下者乎』!到緬時曾差鄔昌琦、馬雄飛入緬城,以國璽對驗,乃見黔國公征蠻將軍印,方信,曰:『萬曆三十三年,其國婿奪翁地,請救於中國,中國不肯救,遂罷朝貢』。二使未見緬王而歸。至五月二十一日,任國璽上疏,請設一廠,於每日輪流官一員鎮之。其有勢力者,放縱如故。無勢力小官家及有私隙者,小犯即行捆打,乃曰「我奉旨」。每晚派各官巡更。各尋知己成隊,前列燈球火把,跟隨僕從,攜酒餚碁牌雙陸,隨可坐處鋪氈就地而飲。時有通事王國賓,大理人,曰:『列位老爺防夜,以防小人;今如此!則小人知覺矣。前日入關時,若不棄弓刀,則緬王已準備遠迎。總之識破中國行藏。今又如此,怎麼了!克復神州,驅逐無日矣』!八月十五日,緬王傳黔國公過河,並索前五月答貢之禮。沐天波至緬城,彼令同緬臣之禮,跣足見,天波喪志屈膝。歸而長泣,告眾曰:『我之屈節者,欲為保全皇上等。若稍抗拒,不知作何狀。毋怪恥笑於我』。蓋緬俗以八月十五日各蠻來貢,是日要沐天波以臣禮送中國禮物,以誇示諸蠻。爾時有禮部楊在、行人司任國璽各疏劾之,本留中不下。是月內,皇帝足股病,緬無醫藥,日夜痛楚不寧。而諸臣於竹城外,四方蓋造四亭,每日歌飲,日夕不休。中秋夜,翔、泰飲於皇親華亭侯王維恭家。問曰:『你家好梨園借演一曲』。時班內有老旦妓女廣東人黎應祥曰:『此間說話,內宮亦知。且皇上股痛,叫苦不已。此何時也,尚忍唱曲?寧殺我,不敢行傷心害理之事』!翔、泰因其譏訕皇親,將老旦重責。上聽而怒曰:『爾等雖目中無君在,皇親亦當念在孝服中,不可如此』。乃止。蒲纓所居在竹城西,即如西華門外也,大開賭場,叫呼不絕。一日,皇親與內藍二楊公爭賭,扯碎衣帽,上下旨方解,而且大賭不歇。永曆怒,命錦衣衛拆去其房。乃東拆未完,而西蓋已就,賭仍不歇。九月十九日,緬王進新稻,永曆命分給從官之窘迫者;翔據為己有,而私其所愛者。

  十七年(庚子),永曆帝在緬甸司。七月,緬王又請沐國公過河。沐苦辭。緬臣曰:『此去不似前番,可冠帶而去,去必優禮相待』。乃知各營兵又將近緬城故也。九月,晉玉本到迎駕。本內云:『前後三十本,不知曾達否?今與緬王相約,以何地方交遞』。時緬王差人送本來,而諸臣安然怠玩,全不將出險一事在心。緬官求敕一道而去。迎駕各營之兵久候無音,竟拔營而去。過旬日,問緬官消息,乃曰:『此輩並無有皇帝在念,只在各村焚掠,亦不怎麼合志商量,恢復地方;或要我國贈象匹兵糧,相助出去才是,只是殺害地方,恐天地不容』。時有禮部侍郎潘琪之弟潘璜,習緬音,向各處聽緬人言語回報。年雖小而心奸險,每飾巧語,以媚永曆心悅。吉翔以女許之。今日報某營將到,明日雲我兵某路又來,只去此百里。永曆厚賜焉。皆暗聽吉翔囑也。又楊在亦吉翔之婿,時用乩仙,要各官禮拜。判云:某處兵幾萬,已扎某處,某人為將,某人又返去了。其翁婿三人侮上欺下,即蜀後主之黃皓也。馬吉翔奸狀多端,牢籠行在諸員。又恐晉王李定國進來,眾言其罪,遂將升轉之一手握定。其時君臣避亂於異城,有虛銜而無事實,眾入其圈套,我要某職某官,俱執門生禮以媚吉翔。湖廣道御史鄔昌琦,初入蠻莫,未開船時,馬吉翔奏帝曰:『昌琦忠貞可嘉,此日行李蕭條』。永曆賜黃金二兩,升河南道御史。其河南道印,系永曆二年,上在廣東時,浙江監國魯王遣舟山定西侯張名振監軍道金鐘來會兵,約永曆自江西下九江、安慶,而定西侯與威虜侯黃斌卿同松江提督吳勝兆合兵自崇明京口以共會金陵者。永曆即以河南道印並銀二百兩賜令金鐘往河南、山東、江北會義師元帥張文儀、梁敏、田俊、戚守忠(壽州人)、張福寰(霍山人)、侯寅山(各應龍,山陽人)、張漢士(合肥人)、胡耀明(英山人)、郝麔、葉士彥(九江兵道,巢縣人)等各營,以兵會金陵。後因颶風壞張名振舟師十萬於崇明海中,提督吳勝兆事敗被殺。至是命鑄印與鄔昌琦。時無印局匠,乃止。隨命掌兵科印。其行人任國璽,初與吉翔未洽,及在滇時,常拜吉翔,虛座稱門生,求轉御史。識者譏之,曰:『我非為官,欲得此衙門以參劾他人爾』。時有長沙知府王祖望,頗知岐黃。一日,中宮有恙,召入用藥,病稍愈。翔畏其人乃晉藩門下,以禮部主客司許之。奉旨下該部,以王某補用。吏部不解其意,將戶部浙江司復之。祖望怒,罵於吏部之門,遂又奉旨再議回奏。吏部無奈,只得就翔問。乃曰:『可將某銜復之』。乃准。時有太常博士鄧居詔一本,為停止不急之務仰祈修省等事,內有傷吉翔及各員自眩自媒等語,而旨下該衙門知道。旨方下,而任國璽授江西道御史。居詔大忿,一本劾國璽。國璽一本參居詔。一日,永曆召面質,二人朝跪,亦未見永曆,只見翔、泰二人傳曰:『鄧某當學好,免杖』。其司禮監李國泰,初入侍稍耿直,翔有過,痛恨則操拳便打。翔語人曰:『他用拳,我則一鈎』。常與泰打雙陸,銀五錢一柈,翔乃詐輸,硬氣出銀。又借泰銀二十兩,每月加利一兩五錢償泰。泰心乃軟,竟與翔作心腹。每翔欲舉行一事,泰豫為奏。一日,翔奏外有大臣三日不舉火者,永曆不信。次日,翔、泰合詞奏。永曆顧御內無一物,將皇帝之寶擲下掌庫太監李國用懷中,命碎之。國用叩頭曰:『臣萬死,不敢碎此寶』。次日,吉翔、國泰二人將璽鏨碎,散給貧乏各員,時有得金二兩、一兩、八錢、五錢不等。碎寶之日,永曆怒曰:『馬吉翔、李國泰二奸奴,你等要收門生,把國寶作人情,與各無恥之輩!其如連日打牌賭碁,輸則出錢痛飲,醉則裸體出醜,嘔吐打罵,而吏部右堂鄧士廉內升吏、兵二部尚書,亦不思兩榜出身,年逾六十,官至於此,正該挺身盡忠為國,乃一例柔軟,惟翔命是聽。士廉居所去行宮內不數步,夜同妾暢飲,呼枚號唱,全無忌憚。翔弟雄飛,凡大小事不先關白,即不可得。如升轉都御史,其翔婿楊在亦要先通,然後能行。上年任國璽一本,請東宮開講,旨下,俟秋涼則舉行。過一載余,國璽私與翔議論。數日後,旨下云:『任國璽有何書,進來覽』。國璽將宋末集要纂成一部上之,吉翔恨之不已。上止看一日,李國泰暗行偷出。其東宮典璽李崇貴乃江西益王府副承奉也,教東宮講書,彼自向人曰:『歷朝皇帝都壞在我輩。幼侍東宮,引之戲耍逸樂,及長大登位,又日以聲色玩好、狗馬珍奇惑其心志,疏遠賢臣,不省正道,深可嘆息』!此因李國泰而言也。

  十八年(辛丑),永曆在緬甸司之者梗地方。二月二十八日,鞏昌王白文選密遣緬民至,進陳一本云:『臣不敢領兵速進,惟恐緬王之害皇上,必要他親自送出,以為上策』。乃上密諭:『當以奇兵來救,切切』!後知離此不過六七十里路,已搭浮橋,准必來矣,不料緬民又將浮橋拆去,來說兵又去也。及三月,內有忠勇者暗地插血,要搶出東宮,奮路殺出,出時將翔、泰殺了。翔、泰知而上奏云:『這班人結盟投緬』。着錦衣衛密查,內有沐國公家人姓李者、總兵王啟隆家人何愛,即令其主處死二人。四月,蒲纓催馬吉翔取在滇時過付銀,翔不與,二人爭鬧。乃知是沅江那土官干討總督敕印,要開緬甸為一省地方,恐國家事有不測,便可作退步,議謝銀八千兩。時翔與泰通同共成其事,翔欲獨得,以致久延未成。纓為土官付出銀百兩。於是眾議還纓一半。五月,翔、泰二人在宮中,半日不出,不知何事。或問之,曰:『講書爾』。永曆賜二人坐。時江西道任國璽一本,為時事三不可緩等語。上年一本,請為東宮開講,期年不行。今日危如累卵,禍急燃眉,不思出險。當日定計入緬者馬吉翔。若講書,必須科道侍班;講軍務,則有沐勛臣、皇親等,非翔、泰二人之獨君,而舉朝之共主。翔無以辯。次日,旨下,着國璽獻出險計策來。璽又一本云:『能主入緬者,必能出乎緬。若當日先無出險之策,何以敢決入緬之計。今日事勢如此,則卸肩於建言之人乎』?次日,王祖望、鄧居詔各具本劾。翔、泰及各內官曰:『你們上千本萬本亦無用』!不五六日,傳楊在東宮講書。在要賜坐,皇上允之。在見典璽李崇貴在旁,不便坐。次日,傳賜典璽坐,乃辭不敢坐。後三日,崇貴面上曰:『今雖處亂,禮不可廢。日後知者詔上賜,不知者以為臣欺幼主也』。自後每講,崇貴乃出宮。一日,東宮問在曰:『魯哀公何名』?在不能答。五月二十三日,緬王以弟弒兄篡立,緬官來求賀禮,眾臣不允。後七月初六日,護守緬官要通事來說:『我等勞苦三年,望老皇帝並大老爺們當重賞我。前年五月,我王子要害你們,我力保之』。奈上視金帛太重,眾官分文不出,以致緬官含羞忿怒而去。於七月十六日傳諸大臣數字過河議事,推延不去。至十八日,緬使來曰:『此行無他故,我王子怕你們立心不好,請去吃咒水,即盟誓也,等你們好走動,做生意;不然,你們日用也難』。於十九日早,吉翔、國泰不論大小官俱撦同去,祗留一二人侍皇上。惟有鄧凱以足病難行,得免。三內臣,一年老趕不上,亦免。其過河者,至巳時,約有緬兵三千將所扎地方圍定,乃曰:『爾等漢官都出來吃咒水,一個不出,即將亂槍搗死』。眾人猶豫不已,欲與相敵,思皇上等怎生安排,又不知吉凶如何?延至日中時,只得齊出。出則緬兵二十人擒一個,盡皆殺之。是日,永曆皇帝知此變,與太后、皇后皆欲自盡。時有隨侍內臣與鄧凱勸曰:『上欲自盡,奈有太后在。失社稷非忠,棄太后非孝』。乃止。少時,兵馬入宮,搜擄財物。二貴人及宮女並各官妻妾俱自縊而死;樹上如掛衣衾,慘目傷心。永曆與太后、皇后未死者二十五人,聚在一小房。過將二時,忽有通事引前護守緬官至,喝兵曰:『有令在此,不可害永曆皇帝與沐國公』。而沐公已死。爾時屍橫遍野,緬官請永曆移出沐國公住所,未死者共大小二百四十餘人,兒唬母哭,聲聞道路。

  十八年(辛丑、乃永曆十五年七月十九日),緬人要吃咒水,共死文武官員並內監計四十三員:松滋王朱儼鍢、黔國公沐天波(號玉液)、總兵蒲纓、皇親華亭侯王維恭(號洞王)、文安侯馬吉翔、禮部楊在、馬雄飛(吉翔弟,力主入緬者)、吏部尚書鄧士廉(號人麟)、御史鄔昌琦、知府王祖望(號渭起)、文選司楊生芳(號可久)、御史任國璽、武選司郭璘、戶部郎中裴廷謨(號嘉言)、博士鄧居詔、靖東將軍魏豹、總兵王自京、學錄潘璜、通判安朝柱、王升(窘甚,分與璽金不受)、典簿齊應選、總兵王啟隆、閣部王之奇、齎奏總兵陳謙、龔勛、錦衣衛正堂任子信、張拱極、宋衡湘、旗鼓吳士、錦衣衛丁調鼎、劉廣銀、宋若相、王親張伯崇(鎮江人,吉王之舅,亦王維恭之舅)、序班李(失其名)、司禮太監李國泰、秉筆太監李應芳、大楊公、二楊公、沈公、典璽李崇貴、周監、盧監、曹監(以上俱被殺者)。自盡者:吉王朱慈煃(自經)、皇親標下總兵熊公(自經)、大將軍馬寶標下差官姚某、黃某(俱自盡)、錦衣衛趙明鑑(結盟要殺翔、泰二人者,自盡)、吳承胤、宋國柱、王國相、王大雄、李泰、凌柒、鄭和尚、嚴麻子、吳千戶、朱千戶、劉百戶(以上俱自盡者)。其衛中諸員多出身於內官之家,在緬死者近百人,失其姓名者不錄。馬吉翔之書辦(授序班,不阿翔,自盡)。內官陳德遠等大小一十八人自縊死於宮內(其十七人,皆失姓名)。秉筆太監李猶龍、李國用、蔣朝進(此三內官於十九日之後,相繼病死)。婦女自盡者:二貴人(兵未到時先自縊死)、松滋王妃(兵未到,王有一妾分娩,妃令其妾先縊,妃後自刎死)、皇親王國璽妻(國璽未入緬,其妻知有兵將至,先自縊死)、姜承德妻楊氏(有一幼子,將子吊死後,自縊死,尚有三子)、王啟隆妻(兵退時,上吊,內官李猶龍救之,乃曰:「爾與我夫相厚,同該逼我死才是,反來相救,要為蠻囚所污耶」?遂自縊死)、大理寺齊環妻(年方二十歲,九月內欲死,未得其便;一日,同眾婦觀池水,告眾人曰:「我去矣」!投入水死,系大理貢生之女,其妻未死,後出緬歸去。)、吳士妻(有一子一女,先將子女吊死,人云:「何乃如此」?答曰:「此等小孩子,我死何人照管,與其留作蠻奴,不若死之為愈」;後數日,自縊死)、馬吉翔之四女(四女俱上吊數次未死,每日哭曰:「我父為人,不知怎麼樣作惡,死後人人俱罵你,你生時原不該做盡了」!後皆自縊死)。是日,各文武官家眷婦女百有餘人,於蠻兵未到之時,皆從容就義,死甚決烈,多有失其姓名者,不能詳載。

  旱路入緬死者八百餘人,知其姓名者,有通政使朱蘊金(自縊,妻擄入旗下)、中軍姜承復(翔以厚積金帛,令往旱路,盡被緬人所劫,乃自縊)、總兵向鼎忠、潘世榮、范崇禮、溫如珍、鄭文藻(俱晉王藩下總兵官)、皇親標下總兵劉興隆、戴公、陶公、張公(俱失其名)、副總兵高升(撫州府人)、李太(建昌府人)、張龍(馬吉翔大賭,一日輸銀三百兩,龍乃當面大罵吉翔曰:「此時多少朝不謀夕者,何不以此濟之」?辛丑三年三月,吉翔令龍出緬,以通我兵之信,緬人殺之)、內官二劉公、劉衡(祁陽人)、江國泰、張公、段升忠、大理卿齊環(號成玉,已升兵部尚書,與翔不合,四月二十六日死)、禮部儀制司朱仲(號俊生,五月十六日死)、刑部司務王名世(已升禮部主事)、內臣商公、劉盡忠、周忠、總兵徐鳳翥(內政戶部,七月十八日死,十九日兵到,屍未收葬)、禮部侍郎藩琪(自齊大理以下九人,於未亂之先即自死,尚有許多不知姓名者)、瑞昌王(七月初五日死)。自七月十九日至二十三日,連日幸有各寺緬僧私送飯食,且悲切不已,乃知早去旱路各員盡被緬兵殺了。時有總兵魏豹及晉藩標下總兵王啟隆、王升三人各殺數緬兵而死。又有王皇親家小奴名來安,兵擒之,乃紿曰:『我有銀子與你』,假低腰,拔小刀刺殺一兵而死。二十一日,緬人乃修理原所,請入內駐,進獻食米等物。二十五日,又進被蓐銀米布等甚多。乃曰:『我王子實無此意。因你各營兵在外殺害地方人民,恨入骨髓。前者眾民所為也』。永曆病,差醫調理。大小男女,無一不病,死者甚多。又探問陳通事家,得往旱路各人消息,乃私語曰:『有家小者或半月二十日而往,過四日亦殺了。其單身漢子,有一月多路,彼處有一小國,緬兵時撓其境。近日聽天朝兵來,彼處又反了。彼國之人與旱路人曰:我國王為緬人所辱,你等可來,幫我行事,俟大兵到日,齊出相迎』。今走旱路者多入其國矣,後來不知其所終。永曆仍留居緬甸,苟延殘喘而已。

  十八年(辛丑)十一月十八日,永曆在緬。太后病重,上曰:『天意若不祚明,莫若清兵來也罷了,太后骸骨還得返埋中國故土』。又曰:『鞏昌王白文選,朕負之。他有多少功績,未曾封他一親王。況他於前二月,統兵入緬來接,但隔絕於此,他不知道,又回去了。馬寶亦該封他二字王』。又嘆息滇黔百姓云:『我師在彼,苦了多年。今洪承疇、吳三桂領清朝大兵在彼,又不知眾百姓如何苦狀』!潸然淚下,嗚咽不能出聲,終日食不下咽。

  十二月初三日未刻,緬酋莽猛白遣緬官二三人,要來見上,乃曰:『此地不便住,請移別所。你們兵已近城,我國調來兵馬必由此經過,恐為驚動』。言未畢,數十蠻子將永曆連椅子抬出,太后等悲哭振天。上行不二百步,乃有轎三乘來,請太后、中宮、東宮上轎。其宮中大小男女御物皆未收帶。行五里,以船渡河,到岸已黑夜,只聽得人馬往來,不知是何兵。二更到營,乃知是清兵。次早歸老營,約行百里。初五日停息。初六日拔老營,復轉阿哇對河扎。二日,欲攻緬城,不果。初九日,忽傳洪經略、吳平西令,起營回雲南,乃長發。一路大小,各有馬匹。進永曆膳者俱是金拌,太后、中宮、東宮銀拌,鮮服鋪蓋;宮女、皇親妻妾人等均有衣服,極其華麗,但製造不同。一路奉敬殷懃。至康熙元年壬寅春三月十三日,永曆帝進雲南省城。洪承疇、吳三桂、滿洲固山額真、都統等俱出城迎接。永曆閉目不視,問亦不答。每日進膳、服飾等物加倍於前。然聞人言,清兵入滇時,趙固山等言,川、湖、雲、貴盡已平服,中國版圖已全,意欲回兵。惟洪承疇、吳三桂二人曰:『即令永曆入緬,以避我兵,不若進兵騰越,由干崖直抵銅壁關,傳諭緬王,將永曆獻出,則我八旗大兵並不入你緬國地方,若或不從,即發兵數十萬踏平阿哇城,將你緬地再開作一個布政司州縣。如此則緬人恐懼,必將獻出。不爾,根株尚在,遺患不小』!於是發兵入緬,自十七年至今二載余,緬王果如所策雲。至四月初一日,有清兵將領,見永曆相貌非常,方面大耳,鼻下口旁,隱隱兩肉痕,微起如龍鬚,滿兵不覺稱讚曰:『此真明天子也,比我順治可汗還有福些』!於是旗下兵馬亦多稱羨。吳三桂聞之,急與洪承疇私計曰:『我等擒永曆到滇,於三月十四日飛本進京,俟旨到日,尚須月盡,恐發生不測,不若即此二三日內,只說旨意已到,急將永曆父子二人一同結果,絕了天下人妄想之心』。於是至四月初八日詐言有旨,忽將大明永曆皇帝並東宮世子父子縊死於雲南省城演武場。是日已刻,忽大風雲暗,天色晦黑,移時方解。軍民睹之,無不驚慘,人皆垂淚,滿兵亦多揮涕者,惟洪承疇、吳三桂二人嘻笑自得,旁若無人,回公署飲酒觀戲,慶功不已。是月二十九日,旨方到,雲不必解京,只就彼處決了等語。於戲!有明永曆皇帝父子二人,遂亡於吳三桂與洪承疇二人之手雲。

  十一年甲午(永曆八年)三月,上在安龍時,孫可望統兵三十七萬,僭置秦王府官屬,出警入蹕,黃鉞白旄,建六曹,命百官,永曆徒擁虛名,文武升轉,刑獄死生,一手握定,以故大臣吳貞毓主謀忠計,糾合藎臣十餘人,上乃頒敕安西,賜以金章,蓋祖眾建諸侯,以匡王室,而阻強秦窺伺之奸也。機事不密,為秦黨內監龐天壽及賊黨馬吉翔所覺,遂啟大獄,殺貞毓等一十八臣於安隆。又陳麟瑞、劉議新減等廷杖死。孫可望於十五年戊戌(永曆十二年)正月投降入朝,永曆乃追贈死忠者爵諡,凡二十人(皆被孫可望所害者):

  吳貞毓贈左柱國、太師、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諡文忠,宜興縣人。

  楊畏知贈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諡文烈,寶雞縣人。

  鄭胤元贈太子太傅、光祿大夫、中軍都督府左都督,諡武簡,合肥縣人。

  蔣干昌贈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福建人。

  徐極贈兵部右侍郎,江西人。

  張鐫贈刑部右侍郎,南直隸人。

  楊鍾贈工部左侍郎,江西人。

  蔡演贈通政司左通政使,江西人。

  趙賡禹贈大理寺正卿,江西人。

  周允吉贈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江西人。

  李頎贈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南京人。

  胡士瑞贈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江西人。

  朱議■〈尾上水下〉,宗室,贈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李開元贈左春坊左庶子、翰林院侍讀學士,湖廣人。

  陳麟瑞贈左春坊左諭德,貴州人。

  林青陽贈太當寺正卿,湖廣人。

  劉議新贈光祿寺正卿,江西人。

  易士佳贈太僕寺正卿,江西人。

  任斗墟贈太常寺正卿,浙江人

  朱斗垣贈太僕寺少卿,崑山人。

  右自戊戌年十二月十五日,永曆及文武諸臣眷屬踉蹌去滇,避兵異域,壬寅三月出緬至滇,凡三年零五個月事實,本無大政奇略堪記,然明朝末運君臣文武存亡所系在此。若己亥以前,留心世故者皆能詳載,至入緬以後,阻絕遐荒,語言文字不通,非身入險難、扈從在緬、躬親牧御之人,則其言不足信。使經險而非留余身於鋒鏑之中者,則其言亦不足信。其言信而可聽矣,又使其人有所偏徇,一字之是非,或失千秋之曲直,則其言更不足信而聽之矣。具此三難,而不得不辨析以傳於後世,不更難之難者乎?予訪其事實,先後紀錄,雖一事之所聞異詞,而不異者自在一人之終始異操,而所以異者自明。惟予以草野農夫,恐世遠言湮,文獻不足,後有作者,於千秋之下即欲起而修明之,徒致嘆於杞、宋之無征,亦我輩之罪也。

  甲子歲清和月,時予游楚,寓漢陽江干晴川閣下水月■〈艹弇〉中,幸遇鄜州一老武弁高明宇者,時年八十三,乃李定國之裨將,來自滇南,言緬事甚詳,但年月微有差訛爾。後七年,歲在庚午冬杪,予游衡岳,於碧雲崖精舍逢一老僧,號自非,江右人,姓鄧名凱,乃前朝行人司,昔扈從入緬,以俘人歸滇為僧,以方外游南嶽。予與之聚談數日,皆緬事。不憚廣詢互質,錄其事之實而言之確者,以俟後世有志於史學之君子有所訂考云爾。

  高明宇所說,永曆皇帝死於壬寅年四月二十五日。按西南遺聞與劫灰錄說多同。此獨自非老僧說,死於壬寅四月初八日。未知孰是。二說俱存之。 野史無文卷七

  西南死事諸臣傳(上)

  何騰蛟傳

  堵胤錫傳

  何騰蛟傳

  何騰蛟,其先山陰人,戍貴州黎平衛。所居有神魚井,無魚也,騰蛟生,魚忽滿井,五色巨鱗,大者至尺許;居人異之。登辛酉賢書,起家南陽令。時流寇充斥,至邑,輒破走之。後從巡撫陳必謙擊賊於安皋,斬首四百級,由是知名。擢兵部武庫司主事,累遷至徐淮兵備道。平土賊程守宇、王道善與張方造等眾數萬。

  福王立,擢都御史,巡撫湖南。當是時也,諸大鎮分擁重兵,所在文臣皆結強藩,交權相構斗。湖廣新經流賊八大王張獻忠之亂,時寧南侯大帥左良玉(字崑山)據武昌,兵雖眾而無紀律,遠近畏之,而騰蛟慷慨赴任,日盡瘁遇事,利害不問也。未幾,晉總督。闖賊李自成既敗潰,出武關,良玉畏其逼己,每欲引兵東下,未有會。時值鴻臚寺寺丞高夢箕家人穆虎途遇明烈帝太子慈烺,夢箕識之,自北來送至南京。江南君臣惡之,詭雲惑眾,收下獄,遠近洶洶,謂奸臣馬士英欲殺之。良玉乃與巡按黃澍上疏,以討士英為名,乙酉三月,帥兵三十萬內向。騰蛟百計阻之,不聽。先一日,左兵大掠,城中人倉皇入督署避難者數萬人。騰蛟以印授家人速持去,自坐堂上。亂兵入,飛矢集瓴甋,不為動。良玉使人請曰:『公不行不強,但一語而別』。騰蛟赴之。既登舟,舟遂發,使四裨將守之。行四十里,至陽邏鎮。騰蛟罵曰:『吾封疆重臣,豈相從作賊耶』!因自投於江。守者懼誅,亦赴水死。騰蛟順流數十里,遇漁人救之,得蘇。標將熊兆佐等及故士卒聞騰蛟在,稍稍來集,家人亦持印至,遂入大冶、通山之間。左兵東下甫浹旬,闖賊十萬眾自秦潰入楚,掠武漢而東,銜左兵之尾。大兵追闖者又數萬,水陸踵至。計自荊河自皖城數千裡間,日接陳格鬥,紛拏散走。四月,良玉與黃得功戰,大敗,師潰蕪湖之荻港。後數日,良玉死,其子夢庚以父兵降。闖賊被追,會大雨四十日,百川溢漲,賊敗,所在積屍成丘,李目成僅自變量騎馳入九宮山,居民用白棒擊殺之。五月,大兵略武漢諸城邑。騰蛟自江西寧州間道入瀏陽,向長沙。時楚人相傳,騰蛟入水浮沉三晝夜不死,有大黿負之登陸,皆以為神,爭相向從矣。先是良玉操楚事,騰蛟不能制,乃請以知州章曠為監軍道、傳上端為長沙道,與督學道堵胤錫各練兵一萬;至是皆以兵來會。未幾,舊鎮馬進忠、張先璧、盧鼎等亦次第來歸,軍聲稍振。

  七月,唐王立於閩,晉騰蛟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封定興侯,督師;並以章曠、堵胤錫為湖南、北巡撫,分駐湘陰、常德為犄角,皆從騰蛟請也。騰蛟令南陽時,雅與王善,故所陳皆報可。九月,降闖賊之潰將郝永忠、王進才及良玉之標將王允成等,兵十餘萬,堵胤錫亦降李錦、高一功等十八營於松滋縣之草坪,眾三十萬,號忠貞營。明年丙戌,騰蛟兵戰於岳州城下,又戰於藤溪,戰於湘陰,皆捷。請加郝永忠恢剿左將軍,張先璧恢剿右將軍,余升授有差。江楚間軍民皆結砦固守以應。方謀大發兵,收武、岳及江西之袁、吉,會閩破,贛州亦不守,人心搖動,兵不果出。

  十月,桂王子永明王立於肇慶。丁亥正月,清兵定廣東,王自肇慶奔桂林。騰蛟與武岡鎮劉承胤俱以兵赴難。承胤遂挾王走武岡。承胤者,崇禎時為武岡參將,常鑄鐵棍自隨,因以為號。其後南北多故,乘亂截粵餉之解北者十五萬,招集士馬,遂雄視湖廣,稱重鎮,掛平蠻將軍印。嘗從騰蛟戰岳州,一軍先走,後封賞不及,遂怨騰蛟。至是以擁護功封武岡伯,尋進侯,又進安國公。大兵入長沙,騰蛟戰不利,退保衡州。承胤請召騰蛟入閣辦事,實以解其兵權。諸鎮皆怒。張先璧引兵趣武岡,請誅承胤。承胤懼。會騰蛟至,諭解之。先璧引兵掠慶西去。承胤復喜。既而以諸鎮請,仍以騰蛟督師出衡州;而衡州之師已潰,惟郝永忠、王進才以兵至,余皆降。

  五月,騰蛟自衡州退永州。巡撫章曠駐東安,疽發背卒。大兵攻寶慶破之。承胤屢戰敗,遂降。永曆帝奔古泥。大兵還攻永州,郝永忠走。騰蛟獨以胡一青兵力戰城下十餘日。一青曰:『吾外援已絕,內儲復匱,死守空城無益』。遂擁騰蛟決圍出。比至全州,郝永忠已集湖南潰兵數萬人。桂林城中大沸。公馳入,與留守瞿式耜分布諸將,自會城之北,盡全州、興安、靈川駐永忠兵,城東永寧、義寧駐一青及趙印選兵,其它鎮兵自將留會城。一青、印選俱滇人,初應御史陳賡募,將三千人、象十二隻至豫章,隸江督萬元吉麾下。及贛州陷,元吉、賡俱死,一青走湖南,屬騰蛟。

  十一月,永曆帝目象州復回桂林。戊子二月,清兵破全州,至興安,郝永忠兵大潰,掠桂林而南。帝奔南寧。騰蛟方按師永寧,聞報,急引胡、趙之兵還保桂林。會江西告變,清兵俱還武昌。騰蛟招集潰散,得二萬人,將出楚。巡撫堵胤錫與馬進忠等亦攻下常德。報至,騰蛟即出嚴關,身先士卒,大戰日月橋,遂回全州,進攻東安,破之。於是舊鎮將次第自山中以師來會。圍永州,三閱月克之。乘勝克衡州,進攻長沙。十一月,堵胤錫以忠貞營兵自常德趨湘潭,騰蛟相見甚喜。時大鎮聚湘潭者數十家。最後馬進忠亦至,與忠貞營有舊隙。會江西被圍,趨赴援。騰蛟乃與胤錫議,自督進忠及諸鎮兵圍長沙,胤錫率忠貞營援江西。

  己丑正月,烏金王至湘潭。進忠、一青俱走。騰蛟曉起,營壁皆空,乃大慟曰:『五年督師,心血嘔盡,而所成竟如是,天也』!遂緋衣坐堂上不去,被執,見烏金王。王勸之降,對曰:『爾何患無降官、降將哉!果以我為血性男子,何惜一劍』!遂不食七日,且死,謂寺僧曰:『取一瓢河水飲我。是水自衡來,猶吾君之水也。滌腸胃而死,瞑目矣』!遂遇害。事聞,贈中湘王,諡忠烈。子文瑞,奪情拜都御史,監胡一青軍,以病卒。自騰蛟死,而其家之神魚井亦空無魚焉。後黎平破,舉族見屠。

  康熙丁丑歲冬杪,達至京師,於友人山右賈鼎玉家會公之少子名李字左車者,詢其事跡,說多同此。左車以貢生候選知縣,未赴任,病死於都門。鼎玉遷貴州定番知州,得罪王撫台,死於貴陽府獄中。並紀之,以志一時之遇合雲。

  堵胤錫傳

  堵胤錫號牧游,南直宜興人,登劉同升榜進士。辛巳,任長沙知府。是年五月,山賊蕭相宇等竊發,擾安化、寧鄉,數敗官兵,勢甚熾。胤錫率鄉勇破其軍,斬之。又破醴陵燕子窩賊,斬賊首草上飛、李鬍子等。於是中外稱知兵。

  甲申六月,升武昌兵巡副使。九月,改本省督學。乙酉春,巡視湖南,至常德,會左、闖交訌,以督學檄招兵萬人,使偏將楊國棟等分領之。總督何騰蛟走長沙,分大湖南北為汛。胤錫晉湖北巡撫,還常德。

  先是李自成既死,其義兒李錦等十八部屯醴州界上,號三十萬,遠近大震。胤錫欲撫之。偵知錦母高氏有智術,軍中皆取決。而高氏之弟名一功,所部二萬人為諸軍最。乃集鎮將道府議,親赴其軍。鎮與一功以鐵騎千騎來迎。入營稱詔賜高氏命服,賜錦、一功蟒玉及金銀器,犒其軍,皆踴躍叩首謝。軍中命酒,胤錫引卮論列,教以臣忠子孝大義,侃侃數千言。明日,高氏出拜,謂其子錦曰:『堵公,天人也,爾不可負』!於是別部田見秀、劉汝魁、賀蘭、李來亨等來謁,皆如約受撫焉。事聞,封高氏英淑夫人;李錦左軍侯,賜名赤心;高一功右軍侯,賜名必正;其它部爵皆通侯,號忠貞營。加胤錫總督侍郎,賜劍並鳳紐銀印以寵之。

  丙戌二月,李、高等率兵攻荊州,凡旬有二日,城將陷,會大霧,赤心等蓐食帳中,忽救兵數萬至,飛矢如雨,軍大潰。胤錫急召楊國棟、張光翠等分駐澧州及回子河防禦。

  明年三月,永曆帝至武岡,封胤錫光化伯,辭不拜。五月,清兵下湖南。武岡破,馬進忠、王進才等俱走,胤錫亦入永定衛及永保諸土司。十二月,朱容藩自稱監國招討副元帥,建行台於夔州。胤錫泝三峽至夔,見容藩,責以大義,容藩懼,自銷其副元帥印。胤錫還。容藩後為余大海所殺。

  戊子春,江西金聲桓舉義兵。清兵自湖南回駐武昌。胤錫傳檄諸鎮俱出湖南。四月,馬進忠復常德,王進才復桃源,澧州、石門各城皆下。忠貞營亦克荊州、宜城,使來告捷。諸潰兵皆會。五月,進忠兵戰於牛皮灘,又大戰於麻河,俱勝。十月,忠貞營高必正等自夷陵渡江,分道數萬人趣武陵,馬進忠之師燒城走。初,胤錫自夔還,如忠貞營約,以騎三千赴常德助戰,竟不至。馬進忠等既復常德,晉封公侯,因並加李赤心為公。赤心請取長、岳自效,實欲避敵而南也。馬進忠惡之。至是,必正率輕騎數百突入常德城,出其不意。進忠佯設酒高會,陰使人具舟,渡老營東去。日晡,進忠擁騎數千,披甲注矢出城走,焚城中廬舍及瀕江船隻。必正輩亦怒,請北還。胤錫恐有他變,姑好語撫之。進忠掠益陽諸縣而東。忠貞營駐常德,歲飢乏食,議進取長沙。乃以監軍毛壽登、總兵楊國棟守常德,胤錫自率標兵二萬人及忠貞營東攻長沙,不能克,遂至湘潭,與何騰蛟會。未幾,馬進忠亦至,以前隙不和。騰蛟乃議留進忠兵攻長沙,胤錫率赤心等援江右。己丑正月,大兵至湘潭,進忠走,何騰蛟死之。胤錫東發至攸縣,南昌已破,乃分遣堵正明、尹具瞻將五千人守永興,陸士毅守安仁,龔龍守攸縣,自率萬人及胡一青之師守衡州。三月,戰於草橋,兵敗,走耒陽,將趨永興軍,而永興、東安、攸三鎮兵俱先潰,正明、士毅等及隨師之待詔潘哲、中書舍人邵履正等皆死之。胤錫聞報走,中途遇敵,幾危者數矣。當午忽大霧,夜行,有螢火數萬隨照之,以故得晝夜兼行,達桂陽,後為楚鎮曹志建所困。志建鄞人,封保昌伯,有眾數萬,屯三湘之南界,地險而僻,得免蹂躪,志建安之。忠貞營兵敗過之,大掠,志建恚甚,謂故胤錫所招降也,並憾胤錫。迎入龍虎關,阻隨行者將士五百餘人於關外,一夜盡縛而殺之。胤錫寓佛寺中,幾不得脫。聞粵西明經何圖複方結寨楚、粵界上,使人告以難,圖復率兵來迎,因得走赴之,間道至賀縣。圖復後竟被志建所殺。

  六月,胤錫至肇慶,召入閣。三日,加督師大學士兼尚書,賜白鏹五千錠,使調李赤心等於藤、郁之間,率之出楚。至梧州,來歸者可三千人。七月,雲南總督楊畏知為孫可望請封不得,還過梧,胤錫疏請封可望為平遼王。九月,期李赤心等不至,造其營結之。赤心初敗於梧州,戰馬、鎧仗盡失,士卒疲困。入粵未久,無意北出。欲使胤錫代請高、雷二府以休息士馬。胤錫不可。數日,竟拔而西,散居南寧及賓、橫間。胤錫恚恨病作。別部劉世俊、劉國昌使人來告,願自從出楚。胤錫悅,親至潯迎之。十一月,世俊、國昌果至,遣東下梧以待。並檄他鎮兵,期以是月望日北發。忽感寒,病革,草遺疏,自為誄詞。潯流湍急,時舟居且夜半矣,命從者解系放舟,曰:『吾荷國重任,不獲免冑赴斗,馬革裹屍,今斃命臥榻,死有餘恨,固不若自沉於江,葬魚腹中爾』!從者力諫乃止。以是月二十六日卒。贈潯國公,諡文襄,後改諡忠肅。其子世明亦以是年夏月先卒於軍中。   野史無文卷八

  西南死事諸臣傳(中)

  瞿式耜傳

  陳子壯傳

  張家玉傳

  瞿式耜傳

  瞿式耜字起田,號稼軒,常熟人,吏部左侍郎文懿公景淳之孫、參議汝說之子也。登萬曆丙辰進士。嘗謁顧裕民,款留置酒,從容談論,至夕乃別。或詢何不他客留而獨此也?裕民微笑曰:『此君當血食百世,爾輩何足以知之』。授永豐令,政最優。行取,一縣之民持香泣送,有至三百里外者,至今稱之。式耜入京,忽忽心動不樂,疾馳歸,父已病,旋丁艱。崇禎戊辰,補戶科給事中,凡八月,上疏十餘;如「王道有必順之人情、聖世無不平之法紀」一疏中,舉應起復、應贈恤者若干人,應論諭死、應褫革者若干人,發抄後天下歡然,想望其風采。是時亢旱,詔求直言,式耜又疏言:『罹閹禍各官已蒙昭雪,他如青衿之立斃、窮民之枉死者,不知凡幾,冤抑駢闐,干和不小』。奉旨、着於祈雨壇側共設一祭,以慰幽魂。祭畢,甘雨立降。平台召對,奏言屯田鹽政條例若干,鑿鑿俱見施行。最後「有大僚不宜久曠」疏,語侵吏部尚書王永光。是時其師錢謙益被論,式耜坐謙益事下獄。未幾事解。式耜浩然出都門,歸修東皋別業,讀書論道其中。

  甲申春,大學士范景文舉歷年起廢,複式耜冠帶,開釋侯補。乙酉,補應天府府丞,尋升僉都御史,巡撫廣西。清兵已破江西。是時唐王聿鍵立於閩,廣西為靖江王封國,舉兵爭立。式耜密約總督丁魁楚、總兵陳邦傅,邀於蒼梧執之。閩封魁楚平粵伯,封邦傅思恩伯,式耜亦進秩,巡撫如故。

  丙戌八月,閩既破,時有總督何騰蛟在湖南,兩粵山川無恙,而眾議立君。咸以昭穆之序宜在桂,乃共奉恭王之世子永明王朱由榔,監國於肇慶。式耜轉吏部侍郎,掌部事。內監王坤以司禮監竊國柄,舊臣呂大器、李永茂、方以智等咸以事皆引去。式耜每事駁正,不少屈焉。十二月,廣州府破,坤挾王西走。

  丁亥正月朔,至梧州府。魁楚辭赴岑溪縣守險,從官散失,隨行者惟式耜一人。二月,至桂林府。時肇慶、梧州二府俱破。清兵先驅過平樂府。王坤請召武岡鎮總兵劉承胤入援,因入楚。式耜泣曰:『東藩已失,所存者惟桂林一隅。若復委而去之,武岡雖金城湯池,何能長久?臣本起此以舉事,願與此地俱存亡』。乃以式耜為吏、兵二部尚書,總督軍務,留守廣西;封總兵焦璉為富川伯,鎮桂林;加陳邦傅為侯,守昭平(在平樂府城南二百二十里)。王竟赴武岡。焦璉自全州回,未三日而清兵已至,沖入文昌門,城中軍民大恐。式耜督璉且戰且守,自三月至五月,曉夜立矢石中,推食解衣,與士卒同甘苦,故人無叛志。承胤援兵在城,索餉而嘩。式耜括庫藏不足,夫人邵氏捐簪珥以助之。既而與焦軍不和,竟噪而去,城幾破者數矣。會陳邦彥等攻廣州,大兵東回,焦璉進復陽朔及平樂,陳邦傅亦由潯州復梧州,廣西再定,式耜之力也。

  秋八月,武岡城破,上回次柳州,而湖南之長沙、衡州並失,湖廣總督何騰蛟等俱至桂林府。郝永忠、盧鼎諸鎮之兵雲集桂林,式耜籌劃糧餉,日不暇給矣。十一月,上自象州回桂林,式耜與新輔嚴起恆並典機務,而馬吉翔以錦衣指揮與焉。何騰蛟仍督師出全州。

  戊子二月,郝永忠之眾潰於靈川(在桂林府城北五十二里),入桂林大掠。上倉卒走南寧府(在桂林府西南二千二百里),何騰蛟方犒兵於永寧州(在桂林府城西百五十里),聞變馳回,潰兵已飽掠,避敵遯去。式耜被亂兵傷足臥。騰蛟至,相持痛哭,招集散亡。焦璉、胡一青、趙印選等兵尚數千人,復入城守御。戰於城下甘棠坡與岩關(在興安縣城西南十七里)俱捷。清兵回楚。是役也,桂林危同累卵,非式耜忍死鎮定,嶺西如破竹矣。事既定,晉式耜少師,封臨桂伯,賜精忠貫日金圖書並白銀彩幣,以旌其功,而焦璉等皆晉爵。

  五月,清朝提督李成棟叛,以廣東省城來迎,式耜請留駐桂林,不得。八月,由南寧復至肇慶府,都焉。李成棟與陳邦傅新舊爭寵,文臣亦互相左右,水火日深。式耜以擁戴舊臣,每事持正,東西皆藉以為重焉。四方人士來歸者,咸以桂林為稷下。未幾,李成棟死,何騰蛟被執死,勢益不支。至庚寅正月,南雄府城破,永曆皇帝復西走,陳邦傅引兵東下。金堡等被杖放梧州,式耜上疏救之,不聽。十一月初五日,清朝定南王孔有德(系明時登州府參將)帥兵入岩關,諸鎮之兵皆潰,式耜出令招撫,不聽。式耜衣冠坐署中。江陵張同敞號別山,故相居正孫也,以總督監胡一青軍於靈川,已南走矣,至中途,問『瞿公安在』?軍校答曰:『尚在城中』。同敞曰:『安可使留守獨殉社稷』!遂回趨式耜署曰:『事追矣!公將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爾』。同敝曰:『然。君恩師義,而同敞當共之』。遂大笑,留署中,與式耜相飲。家人泣請出危城,號召諸鎮再圖恢復,式耜揮去不聽。厥明被執,見定南王孔有德。瞿式耜以死自誓,不復一言。張同敞大罵,左右以白棒擊之,左臂折,扶出,同幽於別館。軍中人壯其節烈,閒遺以酒食。同敞慷慨縱飲,為詩歌題牆壁俱滿,式耜間一和之。閏十一月十七日遇害,書絕命詩云:『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二公既死,前給事中金堡已為僧矣,上書定南王孔有德,請收葬,許之。吳江人楊藝為具衣冠棺槨,瘞之於會城北門之園。事聞,贈瞿式耜粵國公,諡文忠。贈張同敞江陵伯,諡文烈。臨難詩多有在世,此不具載。

  式耜之子嵩錫中崇禎壬午舉人。家世華膴,嵩錫性淡退,如單門寒士。侍給事於京邸,聞正人議論,豁然心開。後滇、黔平定,其孫昌文至粵西桂林會城,奉其喪歸,葬於虞山之拂水岩。

  詠梅贈王烏程方輪調官歸里,時以不阿烏程致調瞿式耜

  傲隱風霜不受侵,未開先有歲寒心。冰魂夕臥羅浮月,玉骨朝凌庾嶺陰。非為背時驚獨立,祗緣孤性托高岑。笑他桃李爭春色,不入騷人白雪吟。

  陳子壯傳

  陳子壯,南海人,年二十二歲,成萬曆己未科一甲第三名進士,授編修。天啟中,魏璫秉權,子壯父熙昌以給諫疏當罪,廷杖謫戍。子壯亦以甲子浙江鄉試錄誹謗黜。崇禎初起用,累官至禮部侍郎。糾唐藩不法。時議以宗室授文武官,又力言不可,忤旨下獄遣戍。

  乙酉,起南京禮部尚書,復忤時相馬士英罷歸。南京破,桂恭王方避亂寓梧州。子壯發檄遠近,言桂王乃神宗皇帝子、光宗弟,當立。時唐王已立於閩。廣督丁魁楚以子壯人望也,集多官議之。子壯持前議益堅。海道湯來賀讓子壯曰:『如公議,閩立一君,粵復立一君;內自為敵,蚌鷸即無死,誰為之漁人者』?議遂寢。魁楚以擒靖江王功封平粵伯,湯來賀進江閩總督。以人望,亦召子壯入閣;辭不行。

  丙戌冬,桂王子由榔監國,以子壯前議,即其家拜大學士、太保、兵部尚書,節制江、廣、閩、楚軍務。會唐王弟聿■〈金粵〉至廣州自立,子壯未果行。

  十二月,清兵克廣州,唐王死。明年春,清兵出廣西。前兵部侍郎張家玉,兵科給事陳邦彥及新會王興、高涼崔良檟、潮陽賴其肖等前後聚眾,攻克各州縣。夏六月,子壯起於南海之九江村,與邦彥約攻會城。提督李成棟方東擊家玉,會城空虛,故指揮楊可觀、楊景曄及子壯婿前知州梁若衡等結花山降盜三千人,謀陰召子壯,期以七月七日兵至,內外舉火應。子壯喜甚。先二日,率水軍薄城。諜者入郭,被執事露。可觀等皆死。子壯兵駐五羊驛。李成棟已破家玉兵於新安,趨歸擊敗之,子壯奔回九江村。前御史麥而炫破高明,迎子壯入居之。

  十一月,李成棟入高明,子壯、而炫與前知縣朱實蓮俱被執,總督佟養甲置於館,厚享之。獄具,以犯旗示子壯曰:『不處公極刑,則威不立』。遂衣以赭褲,舁之游城內外遍。更集諸降紳燕飲聚觀,有奮足蹋子壯麵大唾罵者。臨刑,舉酒屬諸紳曰:『畏否』?諸紳以頭搶地曰:『敢不畏』!左右皆掩口笑。子壯身被數十刀,大呼太祖高皇帝、崇禎烈皇帝不絕口。漢人多垂淚,而旗下兵丁大笑之。與而炫等同日死於市。其子上圖亦在獲,以家僮伯卿請寸斬以贖主人之孤,得免死。

  戊子春,李成棟叛,子壯弟給事子升上書請恤,得贈番禺侯,諡文忠,上圖蔭錦衣指揮使司正使。

  張家玉傳

  張家玉號芷園,東莞人,崇禎癸未進士,改庶常。甲申,闖賊陷京城,家玉抵書罵,賊縛之,使武士夾刀問其故。家玉年少,貌秀拔,聲巨辭辯。賊嘆曰:『吾殺此曹多矣,臨死澌顫,不能出一語,未有若此人者』!竟釋之。家玉慮不得脫,乃偽為文譽賊,乘間走金陵。會柄國者方借周鍾等案以傾東林諸君子,而家玉與鍾同館,又出周文忠公鳳翔之門,竟羅織削籍。居錢塘,與總兵鄭鴻逵,副使蘇觀生等同護唐王至閩,閩人立之,遂相觀生,以家玉為侍郎,尋兼兵科,監永勝伯鄭彩軍。

  彩駐邵武,家玉先驅抵廣信,戰於許灣,頗捷,遂解撫州之圍。丙戌正月,被圍於新城,力戰得出,加僉都御史,開府廣信。與鄭彩議不合,自請回粵招募。八月,至鎮平,諭山賊黃海如等,降其眾數萬。簡精銳萬人為武興營,余散遣之。遇清兵於赤山坡,聞上杭敗信,兵心已解,兼餉盡,潰回東莞,居大父喪。

  蘇觀生立唐王弟聿■〈金粵〉於廣州,以兵部侍郎召;家玉辭不拜。十二月,廣州破。巡撫佟養甲素聞家玉名,遣副使張元琳即其家召之。家玉衣冠出見,責元琳以大義。元琳固癸未與家玉同為庶常者也。歸報養甲。復飛書諭之。家玉答書有曰:『孔門高弟,太祖孤臣,如張家玉其人者,安可以不賢之招招之乎?生殺榮辱惟公命』!

  家玉既不屈,其受業師林■〈氵存〉復力贊其起兵。會焦麗、到■〈滘,工代牛〉二鄉苦被掠,與官兵相攻擊,殺數百人,家玉與其渠何不凡、莫子元等善,約以大舟來迎。家玉出舊賜幢蓋麾葆鼓吹登舟。襲東莞城,入之,執其新令,籍降紳李覺斯等家以犒士。騰檄遠近,所在嘯聚以應。時丁亥之三月十四日也。

  十七日,清兵至,大戰於萬家租,遂復東莞,家玉走到■〈滘,工代牛〉。總兵李成棟攻到■〈滘,工代牛〉三日,破而屠之。家玉祖母陳氏、母黎氏、妹石寶俱赴水死;妻彭氏被執不屈,斷股體而死。家玉走西鄉。大豪陳文豹聚兵二千人保境,奉家玉進克新安縣,殺千餘人。四月十日,官軍攻西鄉,不克而回。家玉遣兵襲東莞,戰於赤岡。五月,復自率兵攻東莞,不利,退回西鄉。成棟大軍至,攻圍數日,俱有殺傷。已而舟師敗,家玉走。夜經萬家租,視其家廟已毀,祖墳發掘,張氏族屠殺殆盡,拜哭而去。

  張氏為唐殿中監九皋之後,宋末遷居東莞。地倚大江,面四百三十二峰,先輩所謂必生大忠孝人主持名教者。十七傳而生家玉。同邑李覺斯以家玉籍其家,恨之刺骨,倡為厭勝之說,毀廟發冢,且蹤跡張氏族屬,所在輒收戮之,幾無噍類焉。

  西鄉亦隨破,陳文豹等俱見殺。家玉至鐵岡,得姚金之、陳穀子等,眾各千人。遂走十五嶺,復得羅同天,劉龍、李啟新等,眾三千人。先是家玉遣兵攻龍門縣,陷之;至是入龍門,進攻博羅,亦陷之,並陷連平、長寧兩城,勢復振。攻惠州,三日不克,克歸善縣,還屯博羅。官軍攻之,家玉走回龍門募兵,旬日間得二萬人。家玉幼好擊劍任俠,多結山澤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復起。至是分其眾,列龍、虎、犀、象四營,進攻增城,入之。十月,成棟至增城,馬步萬餘。家玉分兵為三,鼎足相救,且倚深溪高崖,以自固。大戰十日,力盡而敗。成棟圍之數重。諸將請血戰潰圍出。家玉曰:『矢盡炮裂,欲戰無具;將傷卒死,欲戰無人,天明俱受縛矣。丈夫立天常,犯大難,事至已壞,烏用徘徊不決,以頸血濺敵乎哉』!因起遍拜諸將,自投野塘中以死;懷銀章一,篆曰「正大光明」,閩賜也。時年三十有三。官軍得其屍,集諸紳驗視之。李覺斯再拜賀曰:『是已。某知其一齒缺,以銀鑲之,發長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無疑矣』。蓋以為快雲。然家玉父兆龍,弟家珍仍為人所匿,覺斯不得其蹤跡也。後以思恩侯陳邦傅、給事李貞請,家玉諡文烈,父封增城侯、少保大學士,如家玉官,家珍蔭錦衣僉事。其先後從家玉而死者為師林■〈氵存〉、從弟有光、有恆及鄧棟材、韓如琰、楊光遠等數十人。

  粵中人又言,家玉嘗乘一黃馬,神駿趫捷。每臨陣,風沙慘澹,作勢怒鳴,以鼓士氣。及家玉死,其馬亦自躑死豁水側,人以為忠義所感,鄉人舁其馬而瘞之,號曰義馬冢。   野史無文卷九

  西南死事諸臣傳(下)

  陳邦彥傳

  李元胤傳

  王應熊傳

  王祥傳

  楊展傳

  楊畏知傳

  李干德傳

  沐天波傳

  鄭文雄傳

  李定國傳

  陳邦彥傳

  陳邦彥號岩野,廣東順德縣人也。弘光立,以諸生謁南京,上中興政要書三十二策,權奸阻不能用。其自南京還也,以弘光登極詔舉恩貢。

  隆武帝入閩,讀其策而偉之。及即位,有旨召見未赴,即家授監紀推官。拜官數日而榜發,邦彥已登是科賢書。以蘇觀生薦,改兵部職方主事。從觀生至廣西,征土司狼兵(狼兵在廣西東關、南丹、那地三州之境,能以少數眾十齣而九勝。何也?蓋三州之土官,大略如秦法,以首虜為上功,軍令森嚴,其賞亦重,而兵多不惜死)。

  丙戌,鄭芝龍降於清,邦彥方至嶺,聞變,勸觀生東保惠潮,以御清之略地者。不從,以狼兵走韶州。會丁魁楚等已立永明王於肇慶。觀生前與魁楚不睦,至是,使邦彥赴肇慶稱賀,且覘動靜也。魁楚聞觀生兵回,恐見逼,乃挾王西走梧州。邦彥至,見桂太妃,垂簾向南坐,永明王向西坐,魁楚侍,勞苦邦彥,即授兵科給事中,令回慰觀生,召之入輔。迨邦彥東歸,而觀生已立隆武弟聿■〈金粵〉於廣州。邦彥舟泊南江不敢入,乃致書觀生報命曰:『外有強敵,一國之內而立兩君,必內相攻;攻則清人乘隙以來,將焉致力!永明親為神宗之孫,呂、丁諸公奉之,非為越序。公宜併力合一,以衛社稷而啟中興。不然,國中自斗,以貽漁人利也』。觀生不能從,竟構兵三水。初戰,廣兵敗。王化澄再戰大同嶠,廣兵以舟來詐降,肇兵敗。邦彥遂去,隱高明山中。未幾,李成棟陷廣州,聿■〈金粵〉及觀生皆死。

  先是贛州總制萬元吉使族人萬年募兵於粵,得余龍等千餘人,未行而贛州破。余龍等無所歸,遂聚甘竹灘為盜,殘兵依附者三萬餘人。肇慶總督朱治■〈忄間〉使監軍鄭研聰招之。既至,與總督標兵不和,嘩而歸;研聰與年俱死於亂。成棟既定廣州,丁亥春進攻肇、梧,俱克之,走治■〈忄間〉,殺魁楚,前驅至平樂。邦彥聞之,以扁舟入甘竹灘,說余龍乘虛攻廣州;龍許之。邦彥起兵於高明,與龍由海道入珠江。會城空虛,巡撫佟養甲蜚騎走桂林,召成棟回,佯言便道徑取甘竹,龍等家屬所在,遂退回。於是陳子壯起兵九江村,張家玉起東莞,霍師連等起花山,皆團聚壯士,與邦彥相應。邦彥致書於家玉,其略曰:『強弱之不敵者,非盡勢也;事之獲濟者,天也。今桂林危如累卵,師徒望風先潰,正清人逞志之秋。明公首此義舉,令彼後有勁敵,而有還顧之憂,不能展意而西,潯、梧、平樂應可安輯。是我效力於此,而收功於彼也』。家玉然之。邦彥竭力連結諸倡義者以圖廣州,而桂林圍解。

  邦彥復遣其門人馬應芳與余龍攻順德,復之。成棟至順德,余龍戰敗。應芳被執,不屈赴水死。應芳乃前鶴慶太守義祥子也。四月,余龍再戰於黃連江,亦敗死。邦彥乃棄高明,收餘眾數千人,別徇江門下之。

  前者收廣州,佟養甲得降人,知其謀出於邦彥,訪求其家所在,急捕之,獲其妾何氏並其子和尹、虞尹於肇慶,厚待之,為書以招邦彥。邦彥不復書,但判其楮尾云:『妾辱之,子殺之,為臣死義,不私妻子也』。養甲壯其為人,仍善養其妾與二子。後郡紳李星一、舉人杜璜以兵攻肇慶,始殺之。璜等戰敗亦死。

  七月邦彥在江門,陳子壯密約圍廣州。子壯先至謀泄,內應者遇害。子壯欲引去,適邦彥兵至,因謂子壯曰:『成棟方攻張侍郎於新安,聞省警必乘舟急還。邦彥伏禺珠洲側,伺其至,火舟從蘆葦中沖之。公以大艦遮其西,使彼不得薄城下,克城在此舉矣。望青旗而朱斿者吾兵也』。計定,成棟果以戰船數百過禺珠洲,勢頗盛。邦彥火船少,沖之,焚其數舟。成棟引而西。邦彥覘之,會暮夜,不能辨旗色。子壯疑皆敵舟也,陣動,成棟順風追之,遂大敗。邦彥欲回攻城,城中已設備,遂引兵攻下三水,據胥江,與師連會。

  當是時,前湖南道黃公輔、御史連城璧亦攻下新會新寧。八月,清遠指揮白嘗燦、太學生朱學熙殺清知縣何甲以迎邦彥。邦彥發胥江,遣人約師連與俱,橫江樹柵,絕清人嶺東饟道。成棟還兵擊清遠,遇師連以兵來。成棟溯流而上,師連以舟師遏之。成棟縱火楚師連舟,風作火猛兵亂,破棚而入,師連戰死。邦彥、嘗燦、學熙入清遠,嬰城固守。時民兵之起者數十營,惟邦彥一軍最強,嘗分出以救民兵之敗者。至是精銳盡喪,外無援兵。成棟攻之數日,城陷,嘗燦死。邦彥猶率壯士數十人,操短兵巷戰,肩中三刀不死。左右棄戈走,邦彥亦走學熙家,學熙已自縊堂中。邦彥哭拜之,為詩題於壁:『無權無勇,何饟何兵,聯絡山海,喋血會城。天命不佑,禍亂是攖,千秋而下,鑒此孤貞』。遂被執。總督佟養甲使醫人來視創,並饋食,邦彥卻之。在獄五日,惟慷慨賦詠。或投以紙筆,輒隨筆而滿。所傳有「天造兮多艱,時哉不我與;我後兮何之,我躬兮良苦』之句。九月二十八日,以磔死。監視旗弁剖出臟腑,其肝在地上跳躍不止。弁往俛視之,肝忽躍起擊旗弁面,遂驚悸而死。

  邦彥為人,強毅多謀略,敢於有為。尚義之士從而起者眾。邦彥、師連以孤軍臨大敵,外無救援,因及於難。子壯、家玉亦隨歾。粵東義旅,鮮有存者。踰年,恤贈兵部侍郎。其子恭尹逃匿山谷得免。善詩,能文章,以嗣其家聲。隱居不仕,以壽終。

  李元胤傳

  李元胤榆林人,本姓賈,為李成棟養子,因冒其姓。成棟少時從高傑為流賊,以勇決聞。及傑降,封興平伯。弘光初,以成棟為總兵官,掛印鎮守徐州。傑為許定國謀害,清兵至利國驛,成棟即降之,從渡江。會故趙王由棪與黃蜚起兵于震澤,成棟擒蜚,走趙王,授松江總兵。清人渡浙江入閩,成棟從之,由漳州與巡撫佟養甲攻潮州,下廣州,入惠州。時蘇觀生方擁唐王聿■〈金粵〉於廣州,與肇慶兵戰於三水,不復東顧。成棟兵薄會城,城中人猶以為海上招來群盜,遙呼之。成棟兵免冑,示以辮髮。及大驚謀守堞,成棟兵奪門而入,執聿■〈金粵〉與周、益、遼諸王,俱殺之。觀生自縊。時丙戌十二月望日也。

  丁亥正月,成棟分兵取南韶,親攻肇慶,克之。遣裨將楊大福、張月取高、雷、廉三府,閻可義渡海取瓊州。自率兵向廣西。晦日,下梧州。二月,遣杜永和襲丁魁楚於岑溪,執而殺之,盡擄其貲以還。進攻平樂,先驅及桂林,總兵鄭文雄血戰卻之,稍退。會粵東亂起,省城被圍,養甲告急,成棟遂東回,往返擊攻,自春徂秋始獲定,而西粵、平梧及海北高、雷、廉等城復失,屢被責問。

  明年戊子春,江西金聲桓、王得仁舉義,以密書約成棟。時佟養甲已授兩廣總督,成棟為提督,例當受節制,自恃高功,恥為之下。得仁圍贛州急,養甲趨成棟赴援。署布政使袁彭年覘成棟與養甲隙,乘間密議於三層樓。既定,語養甲曰:『今出城數十步皆賊,安能遠行?計惟急改年號,以安人心爾』。養甲愕然,莫可誰何。成棟反正,遣使赴南寧;一時喜出望外,封成棟為惠國公,養甲尚書襄平伯。養甲懼禍及,盡以所部兵授成棟。養甲雖降,陰蓄異志,間使約烏金王,謀內應。成棟獲其使,密以告元胤。元胤偽招之赴梧州謁桂恭王皇陵。舟泊楊柳沙,稱詔收斬之。六月,成棟使其將羅成耀貢黃金一萬、白銀十萬兩及彩紵舟楫,迎永曆皇帝於南寧。至肇慶,拜成棟翊明大將軍,以其子元胤為錦衣都指揮使,掌絲綸房事。擢袁彭年為在都御史。

  先是廣東都使馬吉翔為錦衣,從永曆入武岡,因內閣缺員,得與票擬,圖富貴者爭趨之。其在南寧,陳邦傅駐潯江,上下倚以為重,因以其子陳曾禹為錦衣,比吉翔;而邦傅亦以復欽、廉,加封思恩侯矣。至是成棟封公,邦傅意不滿,乃亦晉邦傅慶國公,並封其中軍胡執恭為武康伯。成棟聞之,亦為其下杜永和、閻可義、郝尚久、羅成耀、黃應傑、楊大福、張道瀛等七人請封,皆得封伯爵,而元胤亦錦衣侍衛,比陳曾禹焉。

  元胤修整大雅,喜與士大夫交遊。彭年又素負時望,掌台綱事。於是劉湘客、丁時魁、金堡、蒙正發等皆與之善,持論侃侃,專以尊主權、別品流、抑幸授為事,遠近望而畏之,因有五虎之目。五虎者,袁虎頭、劉虎皮、丁虎爪、金虎牙、蒙虎矢也。

  冬十月,成棟攻贛州不克。時清人已至南昌,金聲桓召王得仁還救。贛州守御已固,成棟至,總兵高進庫擊敗之,退避康縣。己丑正月,南昌破,聲桓、得仁俱死之。二月,成棟救南昌,踰嶺至信豐,值清兵與戰,敗績,成棟自斷後,披甲渡贛水,馬蹶,沉水死(或曰:未死,踰去)。永曆帝聞之,贈寧夏王,諡武烈。五月,以杜永和為總督,守廣州,閻可義守南韶,未幾死,以羅成耀代之。加元胤車騎將軍,封南陽侯,領兵宿衛,益竭盡心力為朝廷用。忠貞營入粵,元胤請以楊大福移戍封川以備之。其夏,大福走懷集、四會,焚民居,掠財貨,不與者多殺傷。大福益驕縱,帝患之,謀於元胤。乃使人詔之,元胤邀之飲,醉,縊殺之,而亂始定。庚寅正月朔日,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至南雄府,羅成耀潰歸。鄭文雄迎戰,清兵緩進。十四日,破韶州。永曆西走梧州,留元胤、馬吉翔守肇慶。羅成耀敗歸,自韶州走高州,縱兵郭內殺人。元胤佯與之盟,即坐上取之,斬首送行在,人情恃以少安。

  初,成棟父子方寵,陳邦傅居西,而屢為金堡等所排,積怨刺骨。會其下徐彪兵亦叛之。忠貞營李赤心等又自湖南潰入粵,散處賓、橫之間,邦傅不能制,威望日損。東事急,召之赴援,非其意也。顧欲藉以泄前忿。將至梧,群情洶洶。適西撫缺,眾議推劉湘客。兵部侍郎程源論其比黨堡等,四人皆杖戍,惟袁彭年先以憂去,得免焉。邦傅兵抵三水,竟觀望不敢進。清兵薄會城,杜永和等與元胤弟李建捷力戰守御。永和等晉為侯,建捷封安肅伯。廣州城三面臨水,成棟在時,復令築兩翼,傅於江外為炮台,水遶之,地險守固,攻圍十閱月不能克。裨將范承恩謀內應,決炮台之水,清兵藉薪竟渡,遂得炮台,返以內攻。十二月二日城陷,屠之,承恩降,永和等由海道奔瓊州,元胤弟建捷突圍至肇慶,與元胤合。陳邦傅等兵俱潰於三水。隨聞桂林亦破,梧州君臣夜走。邦傅遣兵邀劫各官於藤江。

  明年春,元胤在肇慶,其下亦多謀而為叛者,不得已西走。元胤之出也,惟建捷、李朝用兩人從。元胤乘馬,以一妾隨。中途亂兵蜂起,度不能達,乃殺妾。驛道不可出,出間道,道狹,叢篁崎嶇不容馬,又殺馬。至南寧,謁帝,伏地慟哭,哀動左右,淚下沾襟。於是從帝次南寧者,嚴起恆、元胤,旦暮居帝側。辛卯,賀九義來,殺嚴起恆等,元胤忿甚,密與帝期,請出靈山,收高雷之兵,迎帝入海。至欽州之防城,為降賊王勝堂所執,送靖南王。三人皆不屈。左右梃下,元胤笑曰:『鼎鑊不懼,何畏於梃』!尚可喜曰:『且莫打。若能作書招杜永和來降,即貸爾』。元胤笑曰:『杜將軍繕兵瓊海,以圖恢復,差有丈夫氣。豈似爾屈膝犬羊?吾肯招之耶』!王義之,使其友人往說之曰:『將軍等未受清恩耶』?元胤大慟曰:『某等不過帥府一親人爾。今元胤昆弟,爵列通侯,內司禁旅,不幸狼狽,被奸人所獲,計惟一死以報國家。豫讓不言之在前乎!且吾父效忠殞身,俟我於九泉久矣』。友人曰:『李將軍真將軍父耶』?元胤曰:『岐陽、黔寧俱以養子有奮,何有於我。子毋多言,我誓一死』!遂與胞弟建捷及前鋒營李朝用同遇害。元胤死時,巾幘猶在首。可喜投三人屍於海。

  明年,清兵攻瓊州,杜永和等俱降於清。

  王應熊傳

  王應熊字飛熊,四川重慶府巴縣人,萬曆時進士,選庶吉士,屢官至崇禎中,以禮部尚書晉東閣大學士,半年放還。十六年春二月,復詔入閣,次涿州,閣臣有忌其復相者,遣人謂曰:『上望公切,公盍辭焉而復入,則更重矣』。應熊上書辭。上曰:『王應熊已至國門,而辭何也』?閣臣曰:『彼亦見時事難為矣』。上默然。應熊入朝。故事:起舊相,不舍館,入朝房,即宣進閣。三日無命。於是科道交章劾應熊。辭還,許之,即日載道。時陝西已陷,從江南還蜀。

  十七年三月,北都陷。是年五月,德昌王由崧即位於南京,改元弘光。八月,以王應熊為督師,少傅兼太子太傅、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佩經略川、湖、雲、貴督師撫臣銀印,賜上方劍,督諸將專辦蜀寇。是時全蜀被流賊張獻忠陷歾,應熊盡散家貲,募得勇健數千人,制甲冑鞍馬弓矢戈矛,開府永寧。未幾移綦江,再移瀘州。

  丙戌年,福建唐王聿鍵稱帝,改元隆武。遣使齎敕印,封應熊為長壽伯,使督蜀師禦寇。昔應熊為諸生時,常夢官於長壽,至時符所夢。招降姚黃十三家賊人袁韜、武大定等,授副將,使守順慶等處,累與賊戰,蜀南賴之,全活者甚眾。賊大遯。王師入四川討賊,應熊知勢不能支,退畢節衛,屯土城拒守,憂憤成疾而卒。呂澈雲,有諡,而考之無聞焉。有「涵園集」二十卷、「雲程紀」一十五卷行於世。遵義不為賊害,百姓至今饒裕者,乃王應熊之力也。川南百姓建祠以祀,至今思之而不忘。

  王祥傳

  王祥,綦江人。崇禎末,為九圍子隘官,素號勇悍,永寧、赤水百姓素懷之。

  流賊張獻忠陷四川,惟遵義一府未破。大學士王應熊回自京師,遂起義旅,縞素誓師,即遵義置幕府,以馬乾行巡撫事。干字洛水,滇之昆明人,崇禎癸酉舉於鄉。八賊圍夔州,干以知府守城,歷三旬,八賊不能下。經略楊嗣昌援之,圍解。以材能擢川東參政,積官至四川巡撫。時與監司劉鱗長、王芝瑞等傳檄討賊。邑紳刁化神以鬼道募兵甚伙,應熊使涪將曾英取之。英,閩人,與部下李占春(涇陽人)、余大海(項城人)等俱以武材稱,遂收復重慶,屢破流賊。王祥亦出師綦江,與相犄角。祥或望不及英,而幕府委任過之。

  丙戌十一月望日,清師肅王至成都,誅張獻忠,而賊黨孫可望南竄,過重慶,擊曾英殺之。是月,抵綦江。丁亥正月,由遵義入黔,祥等走永寧山中。而清兵下蜀,巡撫馬乾先於內江被難,鱗長、芝瑞皆從間道歸。王應熊卒於永寧之畢節衛。祥於永寧、赤水間召集潰兵與賊之散亡者,聚至數萬人,進攻遵義,復之。曾英既歾,李占春、余大海收殘卒屯涪。降賊袁韜為清兵擊敗之,由順慶南下。占春等避之,東走夔州,將赴荊降清。時帝遣宗室朱容藩來安輯巴蜀,自施州衛渡江,途遇占春、大海,說之曰:『荊州方亂不可往,曷若乘清之飢疲北走,以襲其後,應得奇功』。兩人聽之,復回。時清兵陸行,新鎮盧光祖以舟師泊湖灘,所得皆曾英舊兵,不意占春等猝至,戰不利。清兵北還順慶。占春乘勝至涪州,結營平西壩,三面阻水,號萬姓營。大海屯忠州之花凌河。總督李干德以督饟來蜀,在袁韜、武大定營。聞清兵退,說兩人北出攻佛圖關,克之,收重慶。而祥據有遵義各州邑並重慶之綦江、南川。遵義故播州地,土地沃饒,而山深阻,蜀之紳士避亂者多歸之,戶口充實,祥以是獨雄於諸鎮中。以御史錢邦芑言,封祥為平寇伯,曾英封號也,而祥復得之,一時以為榮,李、余等不服也。適袁韜與占春爭長相攻,祥惡占春之強,思與韜合。一日與春計事,伏兵執之,占春殺守者逃歸。於是諸鎮不和,日尋干戈,公斗怯而私鬥勇,不足與有為也。

  武岡之變,相傳永曆帝已被執,朱容藩在夔州,自稱楚世子監國招討副元帥。諸將皆賀,李干德惡之。未幾,故相呂大器自黔抵遵義,王祥具櫜鞬郊迎,事之甚謹。朱容藩聞大器至,亦使人以千金來迎。大器北行,先過占春營,具言永曆帝無恙,容藩乘機僭竊,當得罪,不宜輒受其爵號。占春以為然,遂不復事容藩。李干德亦傳檄聲容藩罪。容藩亦窘,乃北依三譚。三譚者,譚弘兄弟三人也。以兵攻石砫司,占春救之。容藩兵敗走忠州,為追兵所殺。干德與袁、武等俱西赴犍為,與楊展合。呂大器遍歷諸營,太息謂干德曰:『楊展志大而疏,袁、武二將性忍而好殺,王祥庸懦不足仗,蜀事其尚可為乎』?遂回黔,至獨山州,疽發於背而卒。而祥又與黔鎮皮熊構隙。皮熊者(黔陽縣人),初名羅聯芳,守黔,巡撫范礦薦授總兵。孫可望由遵義趨黔,破熊於烏江,熊走平溪。可望入黔,熊自平越收兵復黔,破土賊藍二等,以功封定番伯。遵義飢,祥赴黔告糴。熊以為詗己虛實也,阻之,部下因而截奪其貲。祥怒,舉兵圍黔省三日,兵敗而還。熊因陳詳越境相侵之罪,請約諸鎮會討。諸鎮久垂涎遵義,各率兵攻祥。大小十餘戰,不能克而去。惟黔兵連勝深入,相持月余。黔兵乏食。熊子文英為兵主,不能撫循其下,氣益衰,戰敗,文英引兵去。詳悉銳乘之,黔兵大潰,爭渡烏江,死者屍如聚鳧。祥亦上疏自理,帝復遣使解和之,會盟於烏江,罷兵修好。於是思南、銅仁、湄潭各郡邑皆歸於祥。蜀薦紳程源、梁應奇、辜延泰等先後赴肇慶,皆言祥雄武可大用,乃封祥忠國公。熊亦封匡國公,蓋並籍為西藩,障滇寇也。

  己丑冬,孫可望由滇赴黔,皮熊不能御,走清浪衛。可望使白文選追執之,釋而不殺。復遣使與祥約盟。或曰:『可望以好來會,當許之』。不聽。可望怒,使白文選將二千人入永寧。守將侯天錫迎文選,詐以危言報祥曰:『滇兵二十萬已渡烏江,期會師夾攻矣』!祥懼,召諸將謀之。將軍李定者,最驍勇,眾服之。定曰:『二、三年來,日操戈同室,雖捷亦恥。今發兵拒可望,勝則保西南;不幸而敗,不失為忠義之鬼。他何所云』。王祥猶豫不決。私計自真安州入武隆、彭水之間,據險守隘,引李、余為唇齒。乃裹其文繡珠玉金寶之類,作竹夾三千,皆使牙將負之先行。眾心盡解,多送款可望。可望疾發兵掩擊之。祥倉猝夜走,牙將已先劫其貲去。比曉,失妻子,從者僅百餘騎。追兵至,馬蹶不能行。祥率死士數十人,短刀突戰,殺百十餘人,創重,自刎死。

  明年,可望將盧名臣下涪州。李占春戰敗於野豬寺口,與余大海俱順流下楚降。占春死。皮熊居貴州,其婿張默為水西土司安坤之師,坤尊禮之。康熙壬寅年,有常金印者,乃開平王后,至水西,與坤謀舉義兵,吳三桂討平之,並執皮熊翁婿,熊年已八十六矣。抗節大罵三桂,遂絕飲食而死,一時哀之。水西安氏,目漢世襲至今,幾二千年,為三桂滅之。洞中金銀不可勝紀。以其地置黔西、大定、威寧、平遠四郡,隸黔省,而安氏之裔微矣。

  楊展傳

  楊展字玉良,四川嘉定州人。年少白晢文雅,善擊刺騎射,川之屠沽無賴、盜鹽樂訟之徒多附焉。已而改行,折節讀書,中崇禎辛未科武進士,除四川總鎮旗鼓守備。姚黃賊圍儀隴縣(隸順慶府)金城砦,總兵劉鎮藩遣副將王朝陽往救。時官兵久闕饟,朝陽至通江,兵噪散去,掠至保寧。會大學士王應熊奉詔入都,遣人諭之,亂兵走蒼溪,至廣元縣。鎮藩往州東閱隘未還,展與坐營游擊曹勛守廣元。叛兵言乞撫,而擄民間如故,後引去。展曰:『叛兵放肆久,不大創之,不肯服』。選守兵五百騎,夜出西門,假漢中總兵趙光遠名追之。叛兵走廣元百丈關,將與賊合。鎮藩歸,欲撫之。曹勛曰:『非展不可』。展至蒼溪,見王應熊,言撫眾狀,以數騎往諭,眾受撫,還廣元,遂以展為參將。

  十七年,流賊張獻忠入蜀,巡撫範文光調鎮藩援省,展、勛皆從至成都,守南門。八月城陷,鎮藩兵三千人攻出南門大橋,走新津。鎮藩率殘卒,沿城走青羊官遇仙橋。賊守嚴,於是鎮藩與範文光戰敗,俱赴水死,而展與勛被執。賊驅軍民至城外,將盡殺之,皆反接面縛,然軍與民分為二。先是漢中趙光遠署四川大鎮,其去也,有卒四人病,屬勛,勛視之善,卒感其恩。至是為賊伍,監押展、勛,縛皆不緊,而展、勛皆近民。勛脫縛,又為展寬縛,膝行近民。俄而龍掛雲中,賊以為己瑞,釋民不殺。眾俱走,展、勛亦走。勛還雅州,展歸嘉定。獻忠據蜀,升嘉定為府。既而曾英等起兵,展亦乘間入犍為縣,殺偽令以起事,州人多從之。率眾至敘州府,扎南岸。賊至,展將兵趨永寧司。明年,復敘州。賊渠孫可望來,復戰。展敗,退永寧,駐兌溪。督師閣部王應熊命出永寧。永寧已被侯天錫、皮熊所占遂出魚浮關,大敗賊將梁一訓等於納溪縣,乃沿江而上嘉定駐師。丙戌,賊燒成都,遁川北,展引兵至成都。十一月,趙榮貴入成都,展還嘉定。

  丁亥春,清兵攻嘉定。時展病,眾請移其妻子家人於峨媚山中。展曰:『吾與此城共存亡』!兵圍五日,糧盡而去。展遣子璟新率兵追戰於井研,而璟新敗,參將楊望、楊雄皆戰死。清兵退保保寧府。張獻忠既誅,余賊散走。時蜀地殘破已甚,歲復大飢。清兵北還。諸舊將稍稍收復保就,遣人以捷書報肇慶,遙受爵號。嘉定近省而險,展善於撫眾,遺民及賊之潰散者相率來歸,眾至數萬人。昔獻賊之去成都,以舟載金銀,至青神縣江口不能下,遂盡沉於水中,有知其處者。展使壯士乘巨筏探取之。數月,獲黃白鏹以巨萬計。民間饑饉,厲疫相仍,斗米值三十金,餓莩載道,或父子相烹食。乃遣使百人,赴黔、楚告糴,前後入米數十萬石。自鄉先生以下及弟子員,具瞻資與朝夕居處,農民給牛種口糧使擇田而耕,壯而願戎事者補伍使操兵戰,百工雜流各以其藝就食,孤貪無告者廩之;於是巴蜀孑遺賴以全活者甚眾。又放兵屯種嘉定所屬六縣田。是年秋大獲。展遂雄視全川矣。蜀人走四方者,述展慈愛,莫不流涕。戊子歲,封華陽侯,得錫予,視他鎮有加,旌之也。

  展既地廣兵眾,然性矜尚文墨,不務攻戰,取捨任性,至引賊自助,卒為袁韜、武大定所害。袁韜乃獻賊之別部,有罪當斬,率所部數百人逃。後聚眾愈多,號姚黃十三家賊,所遇焚殺亦慘。督師王應熊招降之,請授副將,使守順慶。大定為賊渠小紅狼之別部,以材勇見稱,降於總督孫傳庭。孫敗死,大定聚眾南山中。清兵至,戰敗,走興安,踰廣元,與袁韜合,眾數萬人,謀突秦而西。官兵擊之,大敗,喪失婦女輜重幾盡,乃收餘眾萬餘人,棄順慶而東,過涪入山,由武隆、彭水以趨黔之婺川。既而李占春等復涪州。韜等返戰,至佛圖關,與李占春會於重慶府,爭長不和。巡撫李干德奉命督糧於蜀,在袁、武軍中。李素善占驗,夜觀星象,與韜言當有急兵。是夜,占春果襲之,有備不能克,擄干德家口而去。次日夜還之。韜等既與占春構隙,且重慶兵多食少,干德乃遣人說展,與合兵。展大喜,與袁、武約為兄弟。己丑,袁韜駐犍為,武大定駐眉州(大定乃賀人龍,從賊降於闖者也),皆依展供億,貲裝日相望於道。久之,展復與占春通問。袁、武請乞不己,展難悉應,遂有隙。干德屢諷展經營川北,展不能聽。干德度展終不能與有為,而謂袁、武輩驍勇足資也。袁、武輩亦曲意事干德。干德遂與謀殺展而並其眾。會袁韜生辰,於七月,展具舟,親齎牛酒致祝,並犒其師。袁、武置酒高會。展以甲士五百人,長刀自衛。入夜,犒從者酒,五百人皆醉。遂於座上擒展,囚之別室,尋殺之。發兵圍嘉定。諸將奉展子璟新誓死以守。久之,城中乏食,人漸異志。王祥、曹勛、李占春等發兵救嘉定者皆敗去。於是內應者以城降。夫人自縊。璟新北走。而展之士馬財賦盡歸袁、武矣。眾論俱不直李干德。宜賓人樊一蘅貽書誚讓之。事聞,切責干德,問展死狀。他鎮上書請會師致討,會粵東、湖南喪師,事良已。

  庚寅,孫可望據黔,將圖蜀,乃為展訟冤,聲干德及袁、武等罪惡。遣其將王自奇等將兵三萬,由川南道;別遣劉文秀精甲萬人,由滇渡金沙江,踰大小象嶺,過大渡河,取曹勛以襲其後。而袁、武不知也。方悉力拒王自奇於川南。月余,文秀由黎雅趨嘉定,袁、武撤師還救。王自奇襲擊之,袁、武之兵大敗,俱就擒,而李干德自沉於水死。永曆至滇時,史科都給事中齊環奏展與範文光忠節,而展屯田救蜀功尤大,遣官諭祭,諡則未聞焉。康熙庚申十九年冬,奈村農夫隨湖廣提督徐治都(字平宇)奉命援剿,入四川,詢之鄉人,皆云楊大將軍有諡,諡曰忠惠。

  奈村農夫曰:蜀難以殘潰之餘,阻山負險,猶用武之國也,而楊展、王祥因之,收疲敝之夫,擇其利便,屯聚而守,儻能合從為一,斯或有濟焉。內相構怨,連兵蕭牆,敵人養士聚糧,盛氣而覆之,不待血刃,而度萬山,李定之言,予三復之而長太息也。安坤之難,皮熊既老,恥食周粟,其與古之義烈忠貞等矣,而如烏江之戰者何耶?

  楊畏知傳

  楊畏知字介甫,寶雞縣人,舉陝西鄉試第一。崇禎庚辰,詔天下保舉材能特用,畏知德舉。起家為縣令,歷官雲南副使,分巡金滄道。

  乙酉秋,武定土司吾必奎作亂,連陷祿豐、廣通等縣,進攻楚雄府,破之。畏知監軍復楚雄。郡民請留畏知彈壓,遂由大理移駐焉。時阿迷土司沙定洲奉調會剿,至省而必奎已擒。定洲以十二月朔日入黔國公府搶擄。巡撫吳兆元不能討,且許為請代鎮。沐天波走楚雄,畏知納之。定洲率眾西追。畏知與天波計曰:『郡城新破,瘡痍未復,賊以方張之勢來攻,必見陷,同死無益,公不如疾走永昌,據重江之險。比賊越楚雄而西,踟躕於大理、蒙化間,須數月而後定。我守御既備,傳檄四出,賊欲趨永昌,惟恐我斷其歸路;欲返攻,則公隨之,首尾夾擊,撲滅可期也』。天波遂走永昌。明年春,定洲至城下。門已閉,畏知從城上語之曰:『爾所急,黔國公爾,今已西矣。待爾定永昌回此時,朝命已下,當以鎮道禮相見。今順逆未分,吾不能為不義屈也。且爾不憂迤西諸司受黔國檄,而合從見討乎』?定洲恐失天波,遂與盟而去。分遣其黨王朔,李日芳等攻大理、蒙化屠之。畏知乘間撤郭外居民盡入城,清四野,堅築隍陴,傳檄調漢土官軍,姚安、景東各郡俱響應。定洲聞之,不敢至永昌,回攻楚雄。畏知守具既集,屢攻不能下。一日,畏知坐城樓,賊發巨炮擊樓,煙焰所指,正罩畏知。賊相慶謂必死。須臾煙散,畏知端坐無恙,惟進賢冠失左翅爾。俱驚嘆以為神助。畏知視賊懈,輒出奇兵奮擊,所殺傷甚多。至是始引去。

  先是定洲變起倉猝,諸土司以撫軍故,觀望不敢動。及聞畏知倡義,於是寧州祿永命、石屏龍在田、嶍峨王克猷等皆聚眾不與通。定洲恐阿迷有失,東還攻石屏,在田走;破寧州,殺永命;至嶍峨,克猷逃死於路。迤東既定,乃復還攻楚雄。分兵為七十二營,每七營各為一大營統之。環城塞濠,為久困計。畏知復鑿濠三重,男子乘城,女人饋食,更番守,御之益堅。逾八十日始去。丁亥春,孫可望等至雲南,定洲與戰大敗,逃歸阿迷。可望入會城,巡按御史羅國瓛、宗室朱壽琳死之。

  先是隆武在閩,聞畏知拒賊事,已晉都御史,督滇師。可望等亦聞其名。既入滇,分遣李定國東追定洲,自與劉文秀俱西出。畏知率兵,遇可望於祿豐,戰於啟明橋,兵敗赴水,淺不死,踞而大罵。可望下馬慰之曰:『吾聞公名久矣。特來為雲南討賊,將與公共扶明室,非有他意』。畏知瞪目視曰:『賊給我也』!可望曰:『公不信,當折矢為誓』。畏知曰:『果爾,當從吾三事:一不得仍用偽西年號,二不得殺害良民,三不得焚廬舍、掠婦女』。可望皆許諾。同回楚雄,西略大理各郡。使劉文秀至永昌迎天波歸。迤西八府皆得免屠僇者,從畏知之言也。

  既回省,聞隆武皇帝見害,兩粵亦被兵,音問阻絕。臨安人任僎官於滇,倡義尊可望為國主,以干支紀年,鑄興朝通寶錢,置六卿庶尹。可望聽之。畏知憤懣,常欲唾其面。顧念既已同之,徒死無益。惟日稱道忠義,以動其下。有所忤,輒鼓掌大罵,賊怒,多欲殺之。有知者曰:『此忠臣也』!定國、文秀尤愛重之。可望與劉、李輩本儕伍,一旦自尊大,苦無以相服,每事多捍格。畏知念機有可乘,乃日夜以忠義於眾中激厲之。一日,可望出語不遜,畏知鼓掌唾之。可望怒,令殺之。眾曰:『此忠臣也,不可殺』。可望意亦釋。定國、文秀尤與畏知善。畏知日陳故約,期共戴明室,兩人交口助之。可望聞肇慶有君,又聞李錦、李成棟降,帝加之封爵,隆禮有加,私念若封我為王,則加儕伍之上,因以讋服之,獲專行己意矣。己丑春,奉表於帝,遣畏知同永昌龏彝赴肇慶。至黔,為皮熊所阻;久之,始得假道至粵。進可望表,請封國為秦王,帝令卿尹詳議之。兵科給事金堡曰:『本朝異姓止有贈王,中山、開平俱出贈恤,三百年定製也。今雖播移,不可壞祖制』。眾皆以為然。畏知曰:『且彼豪植素,雖不與無益,彼固自王也。一旦降公侯而能欣然受命者,此純臣之節,寧可望於若輩?若因其向羨,破格明恩,益見聖恩之優渥,而動其感激之懷,所謂反側者以此,儻幸收用於萬一。且法有因革,今時異勢殊,然國步多艱,土宇非故,通權達變,正在今日,猶兢兢守此名號,不以假人而錄其用,猶固執舊法邪』!議數月不決。臨發,乃賜一字親王章,而無封號。畏知西過梧州,遇堵胤錫,告之曰:『畏知今返滇,可望必怒,怒則必逞其強暴,是激猛虎使之噬人。奈何』!胤錫然之,為補牘入,始封可望為平遼王,加畏知尚書、龔彝侍郎而行。武康伯胡執恭者,故陳邦傅中軍也,駐防泗城州,地與滇近。聞可望欲求封,先使人以書通約,許封為奏王。可望悅。執恭謂奇貨可居,即具疏報聞,且謂『機不宜遲,臣已便宜鑄印,填空敕齎行矣』。執恭至滇,可望郊迎甚恭,所部額手加賀,儼然以秦王臨其下矣。比畏知回,而始知其詐,故深恥之,曰:『為帝為王,我所自致,何藉於彼,而屑屑更易,徒為人笑爾』!仍厚禮執恭,屏畏知所齎篆不用也。

  庚寅春,粵東告警,自肇慶遷於梧,可望使至,因複議滇封。內閣嚴起恆持不可,兵部侍郎楊鼎和助之,且以為不臣其人則不受其貢,並所進白金玉帶等物俱卻之。可望怨益深。秋九月,自率兵至黔,去粵益近。十一月,東西兩會城並失,烽火逼南寧,西竄無地,更使劉■〈艹洍〉封可望為冀王。可望仍不受。畏知曰:『秦、冀等爾,顧假何如真』。可望終不聽。畏知私念勢迫,主憂臣辱,吾罪無所逃。李定國亦咸勸可望趣畏知行,以始終之。畏知猶未至,可望先遣賀九義、張勝、張明志將兵赴南寧,求阻秦封者而甘心焉。鼎和、起恆等俱被殺,南寧鼎沸,始真封可望為秦王。畏知至,痛哭自劾,語多侵可望,遂留南寧。可望聞之益怒,使人促之回黔。畏知見可望,大罵曰:『賊終不可與為善,我乃為賊所誤,負不義名於天下,死有餘辜』!除頭上幘擊其面。可望怒,令殺之。畏知為人,忠義激烈,每陳說順逆,輒傾其座人。與可望相從久,心諒其無他,雖出一時之怒,猶意左右必有求救者。然賊令嚴,每怒,咸屏惕莫敢出聲。久之,乃自令勿殺,則已無及矣。平時戮人,地距營門可十里許,為時尚未至,而畏知行數步,輒坐地不去,曰:『此即我死處,何行為』!故途未半而被害。可望深悔之,復杖其左右之不言,並杖行刑者。畏知雖死,而李定國奉帝自安隆幸滇,閱二年始亡國,人以為猶楊長知所啟雲。滇人之懷畏知也,如考妣之喪也。事聞,永曆皇帝贈少保,諡文烈。楚雄人為之立祠,至今祀之以報德雲。

  孫可望,狡猾逞凶之賊也,獨能聽畏知之說,稍降其暴虐之心,而活全滇之赤子,滇人至今祠而祀之,宜哉。文烈攄忠而輕身,卒使定國尊獎王室,極顛危而猶扶植之,蓋其浩然之氣有以開之也。劉子政云:『誠信勇敢,何有險詖』;文烈之謂歟。

  李干德傳

  李干德字行四,號雨齊,西充縣人,中吳偉業榜進士。工書,善畫鷹。西充有紀信祠,其廟聯有怨意;干德入祠,曰『前人誤矣』。遂書壁云:「求仁得仁,求義得義,何怨之有」!聯板墮地,人神之,為新祠。崇禎十年,干德為中書舍人。三月,蝗。五月,安民廠災。兩上疏,奪俸。累官都御史,巡撫偏沅。御賊着勞績。以親喪歸。蜀亂,與姚黃十三家賊袁韜、武大定善,欲與就功。自鑄兵部之印,又為韜鑄定西伯印。在仁壽間,歲歉乏食,飢甚,鬻桃李充腹。以書致大將軍楊展。展遣人具糗糧,迎入嘉定。干德初意以兵付展,而有司糧餉自主之。嘉定六縣乃展放兵耕屯,勢不能行。遂與展隙。展降將武大定、袁韜與干德合謀害展。袁、武又復分地自給,干德仍無與焉。後奏入,朝廷以為兵部尚書,鑄與經略六省銀印。孫可望申楊展之冤,令劉文秀率兵擒袁韜、武大定,送干德入貴州孫可望處。干德至犍為,自投水死,即楊展被害處也。

  李干德不度力量時,傷害大帥,君子不取焉。然尚慷慨任事,有為國立功之志。嘗畫鷹,書苑文光中丞鷹詩云:『獨立不群凡鳥避,孤懷時灑羽毛蒼』;亦可哀也!所著有易易集、雨然集二稿行於世,今蜀中猶有存者。

  沐天波傳

  沐天波字玉液,黔寧昭靖王英十一世孫也。崇禎三年,父啟元薨,天波嗣封黔國公,掛征蠻將軍印,代鎮雲南,討曲靖安效良亂,平之,帝賜白鏹。已而流賊張獻忠入蜀、滇、黔皆練兵。

  武定參將李天贄貪墨,數以事侵蝕蠻人。土司吾必奎因蠻■〈棘上入下〉洶洶,奎遂叛。當是時,巡撫吳兆元懦弱不任事,調各土司兵討之。於是沙定洲,乃安南土司沙源之子,娶阿迷普名聲妻萬氏,兼有兩家之眾,赴調來省;而必奎已伏誅,遂留省未去。素懷不軌,而性狡獪,夤緣當事,遂令留戍會城。與都司使阮韻嘉、參將袁士弘、張國用等皆與之私。滇人於錫朋、饒希之與定洲交易市中,晨夕往還。兩人素貸沐府中錢,逋索日急,怨恨府中家人。每見定洲,輒夸沐府金寶充積,富比國帑,以煽惑定洲。冬十二月朔,定洲率蠻兵入沐府,蜂擁焚擄。天波從小竇出走西城,母陳氏走城北普吉村之朝陽庵,

  妻焦氏走普吉之金井庵,曰:『吾等誥命婦,不可為賊污,遂舉火自焚死』。寧州土知州祿永命亦奉調在省,方率兵與定洲巷戰,阮韻嘉等謁巡撫吳兆元,請發檄止兵使勿戰。時乙酉年十二月二日也。天波望救不得,遂由楚雄西奔永昌。定洲追之,至下關。楊畏知據楚雄,傳檄討賊。定洲乃回。

  前者流賊入楚,石屏土官龍在田與副將許名臣皆奉命援楚,隸總兵熊文燦麾下。張獻忠在谷城,孫可望等趨幕府,與龍、許相識。迨八賊敗,可望等率群賊走黔。龍、許在石屏,為定洲所攻,亦西走。使人間道赴黔,告可望云:『滇有沙定洲之亂,沐公出奔。若假大義,討定洲,復沐氏,滇可唾手得也』。可望乃稱黔國夫人弟焦侯請兵復仇。滇人世受沐恩,憐天波無罪見攻,聞之,恐其兵來不速也。及至,始知為流賊之餘孽,乃大驚恐。監軍楊畏知御之,兵敗被困。畏知復說以反正,乃稱為黔國復仇如初,且以書告天波。天波使其子顯忠報之。可望使劉文秀同至永昌,迎天波回省。明年,李定國至阿迷,擒定洲、萬氏歸,磔之。天波具衣冠,謝復家世之仇。可望等以勛舊禮侍之,亦不復假以事任也。

  丁酉,李定國自兩粵敗歸,過安龍,奉永曆皇帝至雲南,而沐天波以世臣受寄心膂。是年冬,孫可望內犯,使其將張勝間道襲會城。時李定國等俱出御,惟王尚禮在城,與勝通謀,為內應。天波覺之,挾之同入朝,以護衛兵守之。天波素善流星椎,時時攜袖中。是日恐左右有變,出椎舞,縱橫擲擊,觀者皆披靡。尚禮俯首嘆曰:『吾已為檻中虎,不復煩公攘臂也』。既而定國兵至,破走可望,擒張勝,凱歸論功,白文選、馬惟興、馬寶等皆進爵,次及天波。天波辭曰:『吾世受國恩,常慮無以報,寧敢望新秩乎』?蓋久知國勢已去,自分以身殉。使其子分贅各土司,曰:『庶存先人祀萬一』!

  先是沙酋之變,陳、焦兩夫人俱自焚,惟侍女夏氏歸其母家得免。兩經變亂,寇義不入,薙髮為尼。比天波回,念其節,遂使掌家政,亦不復娶矣。己亥春,清兵至雲南,天波並棄夏氏,獨身從駕入緬,夏氏自縊。兵亂死者相枕藉,為鴉犬所食,血肉淋漓。夏氏屍棄十餘日,鴉犬不敢近。事平,得收葬,人以為節義所感雲。

  天波既行,以二月二十六日抵曩木河。緬人守關不得入。守關者曰:『若黔國公來,吾自開』。使天波先入宣諭,緬人見之,皆下馬羅拜,蓋其世德入人久矣。晦日,至蠻英。天波與國舅王維恭,典璽內監李崇貴謀曰:『我來居此,本以避蹂躪也。然內外懸絕,外間疏則內生疑,緬夷性黠悍,或從而侮我矣。皇上入緬,我輩宜奉太子居茶山,庶可招集軍旅,調度諸營,使外來應援,以圖恢復。即在內者亦藉以為重,使緬夷有所憚』。惟恭入言於帝,王皇后不從。

  三月二日,緬酋以四舟來迎。從行文武別走陸路者九百餘人,馬稱是。於是從行者愈少。十八日,至井梗。

  二十四日,緬酋使人傳語,述萬曆時事,並出神宗璽書,合今篆差一分,以為偽。天波出已印比之,無差,乃服。蓋緬自萬曆時已絕職貢,不救彼之婿奪翁地故也。

  居井梗月余,天波與蒲纓、王啟隆集大樹下謀曰:『緬夷狡詐,待我情日薄,不待智者而後曉然也。我若眷戀於此,恐後事有不可測者。今車駕若出戶臘臘撒,以達孟養,孟養雖小,或可圖存』。馬吉翔以為不可,帝遂止。及白文選兵至,亦為吉翔差官所卻。五月,遷者梗,誅茅以居。八月,緬酋使人請天波入見;蓋蠻俗以八月十五日歲節,屬國皆來朝貢,欲天波至以誇示外國也。天波不從,強逼之。既回,慟哭告從官曰:『前在井梗,不聽吾言,以至有今日之辱。我不屈身,則上已在虎穴,何以保全?於戲!誰使我至此也!』明年庚子秋七月,緬人來請,天波辭。緬使曰:『此行不似前番,當以上賓禮相見也』。天波往,緬之君臣果郊迎,因聞定國等兵又至,故偽為恭敬爾。

  辛丑五月,莽酋弟莽猛白代立,索賀禮不得。後七月,使人請從行諸官過河議事。及至,以二十人擒一人,無得脫者。惟天波出袖中椎擊殺十餘人而死。是時同死者,馬吉翔而下四十有二人。而其先以病卒,與婦女驚竄自縊者不計。從行之文武盡矣。

  天波三子,其二先病卒。獨顯忠在石屏,隨其婦翁龍世榮出降,居雲南無恙。是年四月,有梅道人者,與張琦、尹士鑣等起義,偽為顯忠者,致寧州祿昌賢。事發,琦等被殺。顯忠度難免,謂其妻龍氏曰:『吾且陷不測,爾已妊四月,若生男使無絕先人後』。乃命內官滕九德、仆白君愛引之出,詐言東嶽祠進香,遂浮舟至昆陽州。顯忠逮入京,即以使婢夏蓮為龍氏,真龍氏乃在昆陽。居六日,復走,匿新興滕蜚熊、蜚蛟家。至八月,產一男,名曰神保。

  康熙辛巳三月,新興土司王耀祖等起兵,以奉沐氏為辭,傳檄遠近。諸蠻曰:『沐氏有神保在』。以衣幣自滕氏家迎神保母子至鐵爐關,期事成立以為主。吳三桂率兵討之,戰不利,耀祖敗,遷之法沖白乃家,又令白君愛別藏神保於滕氏家。六月,吳三桂大索,得之,送京師。顯忠先在京尚無恙,見其子神保,大慟不能出詞組,至是並訊焉,父子俱見殺。於戲!沐氏雖不血食,觀其舉家殉國,可不愧稱世臣矣。

  於戲!有明帶礪之封,樹之京師,惟黔國在滇,載祀三百,傳及十世,開國之勛,莫或比焉。幽陵社亡,定洲竊發,滇亦蒙難,所云天道同乎盛衰者矣。蠻莫、井梗之言,悉不見聽,此皆有天焉,不可強也。夫人荀荀營營,二三乃心,身雖存而榮且貴焉,其行則污,孰若四十二人者同日死者硜,炳耀千秋,白日麗之。

  鄭文雄傳

  鄭文雄字功着,武安漳國公八世孫。其為人也,賦性倜儻,輕財好施,廣交遊,喜讀書,過目不忘,又非章句之學也。偉身干,力千斤,猿臂善射,樂交山澤之豪。嘗與屠沽兒游。雄生明之季世矣,其時當烈皇帝在位,流賊蜂起,西秦、中原構亂如麻。雄忿然太息曰:『吾家世受國恩,今天下多事,我不挺身報國,有何顏面立天地間乎』!於丙子崇禎九年正月朔,適援剿經略盧公象升同總鎮祖公寬奉命率大軍剿賊,路由廬州府往滁州,追剿流寇張獻忠,雄因奮起,遂詣軍門,獻平東、滅賊二策與盧公,公讀其策而偉之。又復較射比藝角力,皆冠軍絕倫,公大奇之,曰:『爾汾陽少保之流亞也』!特薦之於朝。欽授援剿都指揮使,率兵駐紮河南府西宜陽縣,屢敗群賊。賊畏其鋒,多遶道遯去。未幾,擢授廣西潯梧營參將。值甲申之變,哀詔下廣西,遂呼天搶地,慟哭失聲,拔刀自刎,賴同官救之,得不死。

  丙戌冬十月十四日,永明王立於肇慶,文武諸官皆晉秩,擢文雄總兵官,掛印,賜蟒衣玉帶。丁亥春,提督李成棟自廣東西上,文雄與之血戰十餘場,多捷。成棟驚曰:『此間亦有勁敵也』!己丑春,江西再失,成棟兵敗於信豐縣,死之。忠貞營之兵亦潰於茶陵。十二月,清平南王尚可喜率滿漢軍萬餘人進廣東,羅成耀迎戰大敗,由南雄府宵遁。文雄以鐵騎三千逆敗追兵,可喜小怯,乃得緩行。文雄東西守御者數年,大小十餘戰,未少挫,人以蜚將稱之。

  丙申冬,李定國奉永曆皇帝西奔雲南。丁酉冬十二月,封文雄為偃師侯,晉右府都督,加太子太保,而國事日不支。戊戌春,楚、蜀、粵三路清師取貴州,而貴州全省俱失。己亥春正月三日,清兵遂入雲南。四日,永曆皇帝出雲南省城,西奔永昌府。三路清兵俱入會城。二月二日,又由會城西追。十日,總兵王國勛敗於普淜驛(在楚雄府城西一百八十里)。十二月,吳三桂追至大理府城西玉龍關。鞏昌王白文選、總兵張光翠、陳盛等,皆戰敗西奔。鄭文雄獨率驍將銳卒千人逆戰,自晨至夕,千人戰死,無一存者。文雄身負重傷死之。夫人夏氏、幼子鄭通(時年一十五歲)俱刎死。諸仆咸亡,無有孑遺。全軍俱歾,全家死節,可謂烈矣!後永曆皇帝至緬,追封周國公。

  李柏贊曰:烈哉文雄,生於明季。帶礪功裔,草莽忿起。獻策軍門,盧公薦舉。血戰宜陽,敗走張李。守御兩粵,多立奇勳。天子蒙塵,卒以身殉。千人同死,更逾田橫。妻子俱刎,奴僕咸殞。千秋光耀,萬古希聲。

  李定國傳

  李定國,延安人,與孫可望、劉文秀、艾能奇俱少從八大王張獻忠為流賊,獻忠兒畜之,冒姓張氏。獻忠僭號於蜀(稱大西國龍鳳元年),置平東、安西、撫南、定北四將軍,而定國以安西為號。八賊死,可望等至重慶,殺曾英,南走綦江。眾無主,欲散,始相與尊可望,受約束。可望為人,狡猾多術,飾智以御儔伍,眾咸推其能。丁亥正月,陷貴州。雲南有沙定洲之亂,龍在田、許名臣迎可望兵入曲靖。自昆明迤西、迤東悉分師略地。聞清師下閩,隆武皇帝被執,在籍御史任僎倡議尊可望為國主,設六卿,以干支紀年,鑄興朝通寶錢;可望欣然欲帝制自為矣。群盜本起等夷,以一時無主,權相統屬,非心服也。

  李定國為人忠直,賦性精悍,尤崛強,多不悅可望所為,每事相忤。可望陰怒之,假以他故,執定國於演武場杖之。既起,持而哭曰:『我以大義辱吾弟,此後改之,相與共濟大業,勿相戕也』。定國謝之,請往擒沙定洲以贖罪。由是恨可望。

  己丑,楊畏知說可望歸肇慶,朝永曆皇帝,請封王以鎮滇、黔。定國曰:『我自為王,安用所請』?可望曰:『封為出自朝廷為真,今皆假號爾』。定國曰:『果爾受封,便為朱家臣子,不可又復作賊也』!胡執恭自思恩入滇,矯封可望為秦王,可望始奉正朔。未幾肇慶敗,永曆走南寧。可望以秦封非真,歸怨執政。使賀九義賊殺嚴起恆等於南寧。庚寅,遷帝於安隆所,以兵守之。凌逼百端,無復人臣禮。可望驕蹇,上帝書云:『人或謂臣挾天子令諸侯。不知彼時尚有諸侯,諸侯亦尚知有天子。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挾天子之令以令於何地、令於何人也』?其放縱無君類如此。定國見其強橫,益深惡之。

  壬辰,定國出兵東攻靖州、武岡,皆克之,敗清兵於嚴關,斬定南王孔有德,擒叛將陳邦傅送行在誅之,復地至桂林府,詔封定國為西寧王。北取衡州,胡一青、趙印選、馬寶、曹志建相率來歸,軍聲大振。冬,清師敬謹王戰定國于衡州城下,定國敗。敬謹王自率銳騎追之,去大軍十里,遇伏兵發,以火器殺王,取其首去。定國次武岡,不受可望約束。可望怒,自至沅州,使人邀之議事,將殺之。定國知其詐,不赴會。定國回廣西,可望率兵追之,不及。途遇清帥佟圖賴,與戰,可望敗,引還。其冬,帝遣林青陽、周官來詔定國入衛,封為晉王,錫以金章,文曰「屏翰親臣」。定國受詔,讀之流涕,軍中皆奮臂泣下。定國念與可望昔為兄弟,不忍輕發。可望聞之怒。明年,可望使人殺大學士吳貞毓等十八人,責其矯詔封定國也。定國深恨之。其冬,出師高、雷、廉皆復,攻陽春下之,進圍新會。攻之八閱月,城中糧盡,守將屠居民食之,定國不能拔。會平南王尚可喜救之。定國與戰,自午至夕,城中兵鼓譟出,敗績。收兵回南寧。聞可望跋扈日益甚。

  可望遣白文選迎帝入滇。文選陣兵於安隆,列十三營,兵萬人。上及從官皆皇急,日夜望定國至。定國馳來,去安隆五里而駐軍。望見文選營壘,曰:『我兵少,當以計取之』。選壯士十三人趨營前,詐其出迎,曰『王來!』。營校不知,但見一人呼王來,急趨出,盡挾十三校而回。城中尚有白文選。定國曰:『文選強武人,我自當之』。文選立雉堞間遙呼曰:『西府不畏我箭耶』!控弦矢發,矢無鏃。定國笑曰:『吾奉大義來,公若以不義殺我,他何畏焉』!文選曰:『我豈不義者』!乃迎定國入。帝左右盡歡呼。上垂淚曰:『朕忍死待王來久矣』!遂奉帝入滇。劉文秀來謁帝。諸將謂定國曰:『今秦王,董卓也;王為義舉,我輩來從,尤恐董卓之後復有曹瞞』!曰:『公等視我肯作操者乎』?指天自誓。諸將迎帝入雲南城。帝遣張虎送孫可望妻子於黔。明年秋,可望自黔舉兵內向。其下白文選、馬惟興、馬寶皆歸定國。可望遂奔長沙經略洪承疇軍前投降。於是定國、文秀並居雲南,而事權悉歸定國。而定國於四將軍中,與能奇並以勇猛稱,而能奇已先死。楚、奧之役,陷十數城,殺兩藩王,其黨亦嚴憚之。定國性伉直,與人無私。回滇,大矯可望之失。事帝盡禮,供帝極豐。不以威陵士類,人以此重之。然計慮籌劃,少次可望。既柄國,記室金維新,滇人也,官少宰,為定國所信任,群小爭趨之。舊人失望,多怨咨。於是王自奇等俱叛,誅戮頻行,勢亦漸衰矣。

  戊戌年,劉文秀亦死。大兵三路入雲南,定國拒之,戰於安隆之涼水井等處,敗歸。遂西走永昌。狄三品、張明志誘馮雙禮執之,降清。己亥春二月,清信郡王鐸尼率師至潞江。定國伏兵於磨盤山。鐸尼兵至,前軍入山走盤道,遇伏,盡死於火。承疇使人走間道招得降者,知定國計,密白王。遣人緣山蹂其伏地。遇天雨,盤道不能縱火,清兵踰山。及是國戰,定國大敗,走銅壁關結營。使高胤臣報帝,為緬人所殺,不得達。定國再及清兵戰,竇名望與王璽二人俱力戰死之。定國走騰越,趨孟定,移軍孟艮。吳三桂入七星關,文選與戰,潰走。三桂追之。又戰玉龍關,鄭文雄力戰死之。文選走曩木河,出右甸,八鎮康州,移軍木邦司之南島,不與磨盤山之戰。初,定國約文選以兵來會,失期不至、至是定國、文選兩軍相鄰,文選來謁。定國詰問失約故,頗尤之。文選曰:『我非不來併力,因失道後期爾。王何責之深耶』!定國長吁曰:『天也』!議及所向。定國曰:『我兵入緬,彼苦供饋,必相拒於境;擊之禍結,恐釀不測。不如擇近邊險要之地,暫息士馬,益招集散亡,兩人相為犄角。緬外憚吾兩人,在內者則無恐,且得覘滇中動靜,結連諸土司以為後圖』文選曰:『兩人俱在外,則在內者危;不如我入緬護衛,在外事王自任之』。文選率所部由錫泊磨整入緬。定國知不與同心,移屯猛系。數日,兵稍集。元江土司那嵩與降將朱養恩、許名臣、高應鳳等謀應之。事露,守滇者率兵圍元江。定國方與孟艮構兵,不能救,俱被殺。賀九義自南寧從間道奔至孟艮,妻子在滇。吳三桂使其妻作血書,付家人李啟雲至孟艮招之。九義受之,未告定國。定國勢已敗,見其黨多降,益懷猜忌,金維新等皆杖死。有以九義事告者,因伏甲召九義飲,執而杖殺之,散其兵。於斯時也,人多猶豫,卒盡疲倦,眾多怨之。裨將何起龍率之走,至曼谷河,入滇降。

  白文選抵擁會江,使人諭緬,皆被殺,因渡江擊之,大敗緬眾。緬使人偽約,許移城給之。陰召兵。兵既集,以大炮擊文選營。文選不能支,且糧盡,乃回見定國於孟艮。定國曰:『曩不用吾言,今讎怨已深,在彼者危矣』!庚子九月八日,與文選俱發自孟艮,分道入緬。定國自右,文選由左,期以冬會於洞武。道乏糧,士馬死亡者相續。十月中,至洞武。見沿江多船,意欲分兵渡江,赴者梗迎帝,自率兵攻阿瓦,以制緬。靳統武曰:『分兵力單,不如全力攻之。緬破,自送還吾主矣』。乃俱向阿瓦而進。遇緬兵於瑞羊岳,擊敗之。緬城三面阻江,一面通陸。

  白文選還後,並鑿之,引水如湖,留堤三匝,置木城其上。定國抵南噶喇江,為浮橋以濟。使人諭緬,出帝即回兵。緬酉不聽。乃進屯洞柏,離緬八十里。文選屯象腿,離緬城百里。緬人於木城外,更立木城,出兵守之。明日,木城兵復前,另立木城以守。城內復出兵守舊木城,步步而前。漸與定國營相近,乃大出兵,與定國戰。前隊皆象。定國戰不利,趣文選赴援,合力死戰,大敗緬兵。天炎士渴,不能追。緬仍入城以守。定國獲緬目,不殺,善待之,諭令還皇帝。終不聽。謀渡江,向者梗,前洞武船皆已藏匿。使其下赴馬得狼井角造船,其下自相攻殺出降。復使人守江橋,亦皆焚橋走。定國計益窮。

  五月,緬酋以弟殺其兄自立,盡殺從官馬吉翔等四十二人。定國以十六舟渡江擊緬,不勝,覆其五舟。八月十八日,與白文選俱引兵還洞武。五月,至黑門坎。文選軍在後,其下勸之分道出雲南,且以賀九義事動之。文選遂引兵而北。定國覺,使其子嗣興隨之,以觀去向。文選部下勒兵回向嗣興。嗣興怒,亦勒兵迎之。定國遽使召嗣興還,曰:『吾兄弟數十人,今惟存若與吾爾,何忍更相戕。吾前所以使爾隨之者,冀其悔而復回,仍與吾併力也。既勒兵相向,念已絕矣。任彼所之,吾自盡吾事可爾』。遂率所部東,向九龍江而進。文選北行,遇吳三桂,留屯錫泊。清兵至,復走茶山。馬寶等追及之,遂出降。緬酉亦獻永曆帝於軍前。定國在九龍江聞報,東走景線。

  壬寅年五月,至猛臘,士馬死亡日眾。定國乃置醮,自述所以矢志恢復,履危蹈險,恆期一簣障江河。皇天不我眷佑,罪在定國。如天命已絕,惟願速死,無徒苦眾人。未幾而雲南四月二十五日信亦至,定國仰天大慟,暈絕於地。遂病,以六月二十七日薨於軍中。八月,其子嗣興自慢怯降,興劉文秀子劉震、艾能奇子艾承業俱入京受官,今俱在旗下。   野史無文卷十

  魯監國諸臣傳(上)

  張名振傳

  張名振傳

  張名振字侯服,南直隸應天府江寧縣人。世居青溪浮橋,以戎籍徙陝西富平縣。伯兄名拱,武進士,仲名揚,季名斌,皆死於王事。

  名振少孤,習儒不成。喜遊俠,好騎射,不事生產。冬月葛衣,意肅如也。天啟癸亥,年二十三。間行長干里,登報恩寺塔,遇一羽士。目之曰:『子豐頤秀目,前程遠大,不數年,吾當遇子於醫巫閭』。名振心竊喜。

  明年入都,寓報國寺。久之,貲用乏絕。是時魏璫用事,宦者多於京營習射角勝負籌至萬錢。寺僧知名振善射,以錢半萬,資之曰:『持以與較。勝則為爾資生,負則當為焚券也』。名振如言而往。群閹挾矢持弓,十人共射,有中一矢及二三矢者,其九人每負一矢,出百錢以賀。名振三矢三負,傾囊而歸。僧曰:『非射之罪。由子得失心勝,氣餒不振爾。吾再助爾萬錢,得失付之度外,無有不勝者』。名振於是再往。初負一次,次勝九十餘矢,得錢幾萬。自是日往射。名振負則輸百錢,諸閹負則償半百;以名振善射多中故也。經年累金數千。厚贈僧,僧不受,僅收前貸。名授於是攜貲如邊市馬,所得更以萬計。不三年,積至數千萬。時宛平有庠生馬翁者,善相人。有二女,長適王之仁。後之仁以軍功起,仕至定海總兵右都督,封興國公。名振時以齊民貨殖,富擬封君。馬翁見之,喜曰:『若相雖難嗣,亦當封侯萬里,與吾王婿等』。遂以次女妻之。馬氏貞靜淑慎,美姿容,工小楷,善琴棋,孝事孀姑,夫婦愛敬如賓。治家勤樸,衣無錦繡。能相夫散財結士。賞賜下人恆至數百金雲。

  丙寅歲,名振獻策樞要,題授京營火攻都司。及孔有德叛登萊,我兵攻之,期年不拔。名振以偏將從征,穴地置火,城崩坍,下之。復以軍務出山海關,遇前羽士於途,曰:『此醫巫閭也』。陰令於隙宇暫止,指授掘藏法,得黃金幾及十萬。名振自是益任俠,結交傾朝野。雖事關三部,得名振一言,可以轉移生死。

  崇禎癸未,名振以他事毆死一閹豎,逮詔獄,以右都督謫授浙江石浦營參將。石浦為濱海防倭要地。名振到任,見其士卒戰艦徒應故事,曰:『今天下皆以西北為憂,而不知東南為憂更甚也』。時王之仁鎮定海,名振與之議,招募水軍,添設艨艟戰守器具。奏請許之,而饟費無出。時有大興縣儒生顧明楫為名振幕賓,曰:『以明公之略,何患無饟?但患不得一練習水師宿將為君用爾。聞去此百里,山谷間有一廢棄海洋降將阮進其人者,虬髭虎目,膂力過人,常負鐵七百斤入市,飲酒一石不醉,家貧不能飲,人亦無能飲之者。有金陵士人金鐘者寓此教授,常聚金以資阮豪飲。盍與謀而致之』?名振禮請金鐘,因偕阮進來。即以千金為壽曰:『毋使有內顧之憂』。繼出金五萬,令其選材鳩工,即南田港造水舶艨艟八十具,計工給費,約金一十六萬有奇。迨乙酉五月十三日,南都失守。蕪湖營水師總兵黃斌卿率兵航海歸閩。京口營水師總兵鄭鴻逵自金山沿崇明至南田,以兵劫阮進所造戰船,乃貽書名振曰:『彼此俱為國事,弟借公舟,徵兵海外,誓於他日相償』云云。阮進倉皇奔石浦,自縛請罪。名振釋縛恩慰,更出金二十萬,如前造之。進感泣,義拜名振為父。六月初旬,清薙髮之令至嘉、湖。紹興府進士鄭之尹子遵謙破家倡義,十日募兵三萬人。及聞弘光被執,名振慟哭誓師。以寧波府孝廉張煌言、金陵士人金鐘為左右參軍,合總兵王之仁、巡按御史朱常■〈氵妾〉、巡鹽御史李長祥、鄉紳方逢年、余煌、王思任、柯夏卿、謝三賓、陳潛夫、陳函輝、孫嘉績、熊汝霖、沈廷揚等,練兵措饟,克日集西興江上,共圖恢復。六月初十日,名振剌「赤心報國」四字於背,自石浦帶兵三千,合新募萬人,十七日至蕭山。其各紳士,或千人,或三、五百人,不期而集者三萬五千人,合鄭遵謙共得兵六萬四千,先陣錢塘江東岸。以次蘇撫祁彪佳、戎政尚書張國維、都御史劉宗周、朱大典、荊本澈、總兵方國安、賀君堯各率兵至。黃斌卿以整備,駐師舟山未至。七月初旬,馬士英自南京率兵三千逃至。錢肅樂、吳鍾巒、徐孚遠各先後至。當是時,西興合兵十六萬人,沿江百里余,分屯三十六營,壁壘相望,旌旗蔽空。共立明高皇帝十代孫魯王以海監國於紹興,以次年丙戌為監國元年,鑄大明通寶錢。文自原任戎政尚書張國維、禮部尚書余煌、總漕都御史朱大典、祁彪佳、劉宗周、荊本澈等,武自原任總兵王之仁、方國安等,封賞有差。名振封富平伯,鄭遵謙封義興伯,並加金帛羊酒,以先眾倡義起兵也。以國維督師,其子世鳳平西將軍。御史陳潛夫,加太僕,監視諸軍。張鵬翼以總兵加永豐伯,守衢州。馬士英、阮大鉞以所部隨營安插。士英等猶希大用。原任九江僉事王思任與書云:『政本閣臣可以走乎?兵部尚書可以逃乎』?又云:『致令乘輿播遷,社稷丘墟。閣下謀國至此,即啄長三尺,何以自解』?又云:『吾越乃報讎雪恥之鄉,非藏垢納污之所也』。眾議紛紛,驅逐其人,蓋猶未知。

  先是五月下旬,總兵劉良佐降清,射靖南侯黃得功暗矢,中喉自刎死。得功副將田雄、馬吆喚二人遂擒弘光,獻豫親王。至八月,清總督張存仁、巡撫蕭起元令杭、嘉百姓薙頭,難民逃竄,隔江男女爭渡,溺死無算。寧紹紳士欲絕錢塘之渡,以防奸宄。監軍金鐘曰:『若徒一江為守,則閩越勢阻,中原隔絕,非上策也』。且聞進士吳易、盧象觀、義士沈萬良及總兵黃蜚起兵於太湖,相為遙應,恢復有機,眾然其說。而方國安以所部兵五萬守嚴州錢塘上流,張鵬翼以所部兵萬人守衢州,王之仁以武寧伯統水師,共名振陸兵守西興要地。時閩中亦禮請黃斌卿率兵八千、水舶百號、沙唬二百來舟山,防海上。清兵於江上立五營,兩岸矢石夾攻。是月,義兵復於潛,復富陽。九月九日,名振率兵五千渡江,陷陣先登,斬首五百級,追至城下。次日,荊國公方國安率兵一萬渡江。清兵三門並出,自晨至午,互有殺傷。一紫衣將乘馬指揮安營,名振令右營點炮,連馬擊碎。接放大炮,水陸並進,斬首八千五十級。清兵入城閉門,寂無人至江岸者十日。十月初旬,降將田雄、張杰合兵五萬餘人,列營十三,外立木城於江上。督師張國維於十一日率總兵王國斌、趙天祥接應,追戰於草橋門,忽大風雨,火炮弓矢不得發,遂收兵。

  監國立後,閏六月十五日,總兵鄭芝龍、鄭彩、福建巡撫張肯堂、曹學佺叢等亦擁立唐王稱帝,改福州府為天興府,以布政司為大內,改元隆武。至是閩中忽傳詔至,急富貴者多欲應之,人心紛紛。始名振自石浦至台州,請魯王監國如紹興,及是監國下令返台州,士民惶懼。張國維疾馳至紹。議者謂唐王祖初封南陽,王以父妖而失愛於祖,兩叔互謀奪嫡,未請名;及王祖端王薨,守道陳奇瑜、知府王之桂為之請嗣。惟魯王始祖以高皇帝第九子封於兗州,世世未有遇,序位序親皆當立。且宗社變起倉猝,當奉監國。時閻、越聲勢阻隔,原未計及閩之有唐王而閩人立之也。於是張國維上疏隆武謂『國大變,凡有高皇帝子孫臣庶,所當同心併力克復神州,成功之後,入關者王,監國退居藩服。若以倫序,叔侄分定,在今原未假易。且監國當人心奔散之日,鳩集為難,一旦若南拜正朔,鞭長不及馬腹,猝然有變,唇亡齒寒,悔莫可及。臣老臣也,豈若朝秦暮楚之客,圖富貴、急功名而罔計天下之大事者哉』!疏上,人心始定,而閩、浙之情如水火矣。

  丙戌,自正月至三月,西興各營,久守懈怠。武寧侯王之仁、富平侯張名振各上疏監國,言『始事之日,人人有直搗黃龍之心。數月以來,竟似以錢塘為鴻溝。天下事尚忍言哉!今日之計,惟有前死一尺。臣願以所統兵將,沉舟一戰。今日欲死,猶戰而死;他日即死,恐不能戰也』!三月二日,清兵開堰,以舟入江。張國維、王之仁、張名振各統所部水師,從江心進戰。東南風作,之仁等揚帆奮擊。國維督諸軍渡江。名振率陸兵三千,先登陷陣,直抵草橋門。清兵死者蔽江滿岸。會隆武命陸清源齎詔至江上犒師,馬士英唆方國安,欲斬清源。監軍御史金鐘聞之,促陳潛夫往方營止之,而自詣督師陣前急言其事,取令救清源。不意士英促國安投清源於江,且出檄文數隆武過。名振等日攻杭城,至四月不能下。是月下旬,清師貝勒令降將曹存性、李呈芬、田雄、張杰、李成棟等統漢兵五萬,韓固山、張存仁、招撫黃熙胤統滿兵三萬,兩岸攻擊,炮聲晝夜不絕。是時馬士英蓋憤監國不用己,故唆斬陸清源以起爭端。名振曰:『禍自此始矣』!急請監國遣總兵陳謙、行人林姿入閩通好謝過。雲『敘親親之誼,非以利天下』。隆武怒,皆下獄。時有御史錢邦芑以私事仇謙,密奏隆武,謂謙乃魯王心腹,與鄭芝龍至交,若不急除,恐有內患。或以告芝龍。芝龍謂刑人必由其門,臨期救之未晚。乃邦芑托內傳片紙,半夜移謙他處斬之。芝龍伏屍哭極哀,出千金葬謙,為文以祭,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實由我而死』之句。芝龍自是與隆武不合。詭言海外倭寇至,非急征不可,拜表即行。中使手敕留之,不聽。盡撤守關將施天福等還安平,而閩事不可為矣。

  時浙東以朱大典總督金、衢,張鵬翼鎮衢州。方國安兵八萬,張名振兵四萬,鄭謙兵四萬,王之仁兵三萬八千,張國維子世鳳、荊本澈各兵三、四千人。各屬義兵,凡三十餘萬。東自浙紹,西至江頭,上自嚴州,下至海口,兵馬絡繹,營壘間煙火不絕,總兵、副參、監軍、職方相望於道。兵民雜處,賦重差繁,民不聊生。於是監國議抽兵屬國維西征。以禮部尚書余煌兼兵部,督師江上。清兵屯南岸,以火炮擊西興,碎方國安食廚。國安曰:『此天奪我食也』。時念隆武曾以手敕相招入閩,即閩不支,便道可由兩粵以入黔、滇。五月二十七日夜,遂拔營走,入紹興,以兵劫監國南行。至二十八日,諸營望見,謂錢江失守,一時驚潰。鄭遵謙入海。二十九日,惟王之仁、張名振兩軍尚在。國維哭曰:『壞天下事者,方荊國也』!六月一日,滿兵貝勒驅漢兵十餘萬,倏然蜚渡。名振知大勢已失,非孤軍可支,乃與國維振旅,追扈監國。令戰艘下海,至舟山、石浦、定海屯集。名振等至黃石岩,方國安、馬士英、阮大鋮以兵斷所過橋,欲執監國獻於貝勒,為投降贄。時幸守監國者忽然暈迷,監國等脫難,登名振海舟。傳命國維,以所部防阻四邑。遂過東陽,至石浦。時六月十八日也。二十五日,滿兵破義烏。二十六日,至七里寺,張國維衣冠向南拜,作絕命詩三章,赴水死之。定海副將張國柱劫監國妃張氏,率兵五千降清,貝勒令守定海。王之仁至定海,取家口二十餘人,鑿舟沉於蛟門海中,衣冠全發,由松江入應天,見總督洪承疇云:『我乃監國太師興國公王之仁,特來死於明處』。書忠孝歌云云於大志庵以見志。八月十五日,請死於雨花台之山下。

  先是肅虜伯黃斌卿,知名振有女,欲為少子聘之。七月中旬,張國柱合韓固山、吳勝兆自松江至舟山,兵三萬、戰船六百圍斌卿,戰於橫水洋。斌卿敗,求救於名振,誓結婚姻,永為唇齒。名振令蕩胡伯阮進往援之。進率七水船、兵八百人。先以四水舶為主營,次以三水舶張帆直撞,潰圍而入。清兵沙唬船當之立碎,沉三十餘舟。發炮,又碎二十餘舟。五大艘敗走數十里。進追及破之,壞其舟二百,殺二萬餘人。張國柱以小舟遁。斌卿以黃金百鎰結阮進為兄。進令旗鼓鄧凱報捷。

  八月二日,貝勒入閩。仙霞關上無一卒。十七日,至浦城。科臣黃大鵬、按臣鄭為虹噴血大罵,被害。為虹義僕陳龍等,千戶張萬明及子朝鸞、都督洪祖烈同日殉難。滿兵將及劍津,隆武決計入贛。二十一日啟行,載書十車以隨。將次及贛,因曬書行遲,遂及於難。朱繼祚、黃鳴俊同械至福州。隆武后曾氏自縊死,而閩事盡矣。

  時黃斌卿以書請名振云:『石浦形勢,無險可守。今聞貝勒已破金華,兵至衢州,標將秦應科內應,城破,張鵬翼、楚王、樂安王、晉平王、督學御史王景亮皆被執不屈死。浙之東西盡矣。長驅入閩,豈獨甘心於將軍哉?舟山沃野八百,春秋甬東地也,前朝置昌國縣,地廣民眾,城池堅固,願與明公共守此土,練兵選將,以圖大舉。一匡之業,端基於此矣』!於是名振以偏將駐石浦,自率兵保監國,以參將府為王府,移家眷住城中,與斌卿府第東西相向,兵駐沈家、竹山二門。斌卿駐螺頭門。阮進駐栗港。其城周七里,三門沿山。大墺三十六,小墺七十二。田肥美宜稻麻,海饒魚鹽,山富竹木,產茶,多鹿獐猿猴。居民耕織,煙火鳴吠相聞。城中祖印寺右側狀元樓,明初狀元某之故居。其人淳樸,敦詩說禮,務孝悌而畏犯法。雖羽書旁午,而弦誦不絕於里巷。名振令溧水明經王璽玉為儒學教諭,講學課士,宮牆近三百餘人。丁亥春,開屯南田。秋冬,開金堂、玉環及南海以外諸島。寬征薄賦,稅入可養兵六萬人。以監軍御史金鐘兼理屯田。開賓館,延四方薦紳文學之士,如吏部尚書原任福建巡撫張肯堂、吏部郎中朱永佑、進士陳子龍、太僕少卿李(失名)自松江至,以及紹興董天孫三十餘姓,家口七百餘人,月給養贍。

  丁亥四月,清將松江提督吳勝兆及蘇松紳土約起義兵於松江。名振統水兵四萬、陸兵三萬八千人,戰船千餘泊崇明,颶風虣作,戰船自相撞擊,兵甲糧饟人馬盡死海中,名振僅得小舟自雙闕回舟山。吳勝兆猶待舟山兵至。其裨將詹世勛竊令箭,調勝兆心腹將數人,伏兵盡殺之,次擒主將吳勝兆及幼子二人,解金陵殺之。名振弟副將名斌亦死。時五月下旬也。是後名振兵不過千人,將惟焦文玉、劉大業、楊福奎十數人而已。黃斌卿陰忌之,令心腹林玖等把守各洋,凡四方一舟一客欲赴名振者沉沒之。

  先是浙、閩淪亡,忠賢避世,如荊本澈、朱常接、賀君堯等帶兵千人,家口數百,航海來,斌卿悉用計殺之而收其兵。惟張肯堂知其多忌,且舊為斌卿薦師,豫以兵二千屬之,得保無虞。名振坐囚山城,一籌莫展。紳士相會,但以目而不言。然斌卿時過其家,必升堂拜母,慰問至再,握手傾心,飲燕盡歡而去。如是一年。至戊子五月三日,蕩湖伯阮進自沙珵率兵六萬、水舶大小千艘歸名振。先是名振兵威盛時,進領十艘,兵三千,保監國入閩。是時監國義興伯鄭遵謙駐沙珵建國公鄭彩營。時劉中藻在福寧州,與滿兵久持。永曆內閣學士嚴起恆薦中藻加兵部督師,諭其料理閩省,援接粵東。封黃斌卿威虜侯、張名振定西侯,諭其攻戰吳淞、兩浙以上,與江、廣應。蓋永曆駐蹕桂林,遣官航海,呈國書於監國,敘親親之誼及歷來艱苦之狀。

  自阮進以兵屬名振,斌卿忌之。至午日夜,以甲兵數千圍名振府,漏盡解圍去,名振若不知者。十五日,斌卿祖餞,名振坦然巾服,以童僕數人隨往。演劇,酒數行,斌卿夾岸陳兵數千,更以甲士百人侍酒。職方主事顧明楫,中軍副將阮玉欲率兵往救。監軍張煌言、徐孚遠、金鐘等堅持不可,曰:『吾觀安洋將軍劉世勛為定西同鄉,武原將軍顧大定,二人皆以名義自負;且彼之驍將王朝先、蔡鐵鞭等常似斌卿之忌刻為不樂,則今日必不能違眾意以害定西。但令我數人潛入保護為善』。於是令焦文玉、海得功、馬泰、史文龍等披幃入侍,接歸。十六日,定西祭纛,起兵往台州。時禮部尚書張肯堂、威虜侯黃斌卿咸與祭。斌卿送酒百壇、豬五十口、紅布五千匹犒軍。斌卿去,名振以目送之,顧肯堂曰:『真不愧為吾親家也!昨日斌卿以數千甲士圍我於筵前,欲害我而不得,則斌卿今日之來宜多帶兵將護衛而後敢入,亦能以巾服數人入吾軍,飲畢而去,是豈平常無謄勇者之所能及哉』!日午,名振起兵去。斌卿前營放二大炮,擊蕩湖伯後營戰船幾破。阮進怒欲戰,名振以軍令止之。十九日。駐師沈家門,暴風吹後舟二隻近螺頭港,斌卿匿其舟兵器械倭刀三百口。阮進又怒欲戰,名振又止之,曰:『爾統大兵遠來附我,可謂忠孝。今若與斌卿相併,則爾我名節掃地矣』。遂拔營,經普陀至南田、象山之太湖,鄉紳胡來貢率士民以羊酒迎。父老於路,壺漿不絕。

  六月三日,定以兵襲台州。營門有白虹垂地,監軍金鐘以為不祥,欲詣軍前告,以靖夷將軍朱國禎、副將王家棟諱不欲言,是日家棟合閩營往攻之,不克。攻城三月,撤兵回海門,颶風壞二小丹,棟死百人。名振後知家棟諱不言占,深咎之。後家棟往南田練新兵過嚴,兵叛殺之。

  十月,蕩湖前哨守旗頭洋,獲洋船三隻。其一斌卿幼子定西婿在焉,縱之去。留其二舟,以斌卿前匿二舟也。斌卿即以兵圍定西府沒其家財。時定西戚章某、旗鼓劉大業因而落水死,母、妻、妾、嫂僅以身免。城中惶惶,咸恐定西兵來。斌卿謂監軍金鐘曰:『名振必與我戰,伊兄母妻女在吾土,吾戮若兄,次戮若母,再辱若妻妾而戮之軍前,然後決一死,亦未知誰死』。金鐘曰:『先生之言謬矣。先生才識勇略,殊勝於人,於蕪采二軍相當之際,己豫知天下有今日之事。以故天下無智愚賢不肖,咸謂明公處有為之時,居有為之地,安石、汾陽惟所欲為爾。今先生外托忠義之名,內懷兼併之私,吾恐人心一散不可復收,大勢一解不可復整。且定海、吳淞,眈眈虎視,不敢以一矢相加者,以舟山有明公、定西二人爾。明公試思,崇明之役,一跌不起,若非蕩湖救至,死灰豈能復燃?橫水一戰,明公師徒潰亂,使非定西相援,昌國尺地一民,久非公有。事有成敗倚伏,不可膠柱者如此。若二雄吞噬,舟中敵國,自甘鷸蚌,以招漁翁之來,雖愚者不為,而謂明公蹈之乎』?斌卿曰:『如名振來戰何』?金鐘曰:『公當無惑人言。吾知定國孝弟,必不以母兄為孤注也』。斌卿唯唯。金鐘至南田見定西如前言。名振曰:『吾自甲申之變,幾不欲生。所以不死者,以老母在。今斌卿籍我之家,而母、兄、妻、妾無恙,所全已多,與彼又何難焉。但蕩胡阮進與斌卿隙不可解爾』。是後斌卿每朔望升定西之堂,拜定西之母,與定西兄名揚殷勤道故,不異疇昔。但舟山各關隘有定西家人往來,非搜索書扎,即檢視行裝,今見斌卿,不得出入,蓋欲拘系其家以為質雲。時金鐘以張、黃構怨,挽回無術,託故歸鄉,隱居教授,不知所終。

  庚寅春,名振攻崇明,一月未下。是夏,圍台州,至鎮江,駐師金山,遙拜孝陵,題詩,三日然後去。辛卯夏,破台州,清總兵馬信率兵三千降。癸已秋,王朝先構阮進殺黃斌卿。乙未夏,江南總督郎廷佐以書招名振,名振以書拒之。乙未秋,浙人嚴我功詣北上書,招撫山海,加都御史,差官往說之,名振斬使焚書。是年秋,名振惡王朝先構兵弒主將事,以重兵圍朝先。朝先率家丁五百餘人巷戰,至狀元樓,朝先蹶,被執,數其弒主之罪,磔之。冬月,清遣杭州將軍朱喇嘛、固山宜永桂率滿漢兵攻舟山。乘夜霧暗渡至舟山。戰敗,名振遁。攻城十餘日,炮傷滿人四千、漢人三千,糧盡欲歸。名振內戚丘善長射書城外約降,雲城中火藥已盡,宜急攻之。次日城破。總兵焦文玉、海得功、馬泰皆血戰死。名振兄名揚驅家春登樓,去其梯,縱火自焚。尚書張肯堂、吏部郎中朱永佑、職方郎中顧明楫、張名洪、董天孫等俱自縊死。尚書吳鍾巒自刎於文廟。惟徐孚遠未死,後依忠孝伯鄭成功從征金陵。張煌言駐後海,後亦隨成功,至太平府蕪湖縣,兵敗而歸;時年己亥八月中旬。己酉年,煌言標下兵降清者言煌言常來普陀山收買兵糧。伏兵僧舍,執煌言至杭城,諭令薙髮,但瞑目端坐,大罵浙江總督趙廷臣等官。九月初七日被殺,面色不改,口吟絕命詩二十首,浙人多傳之。

  先是乙未冬舟山破時,清兵盡屠城中士民,擄其婦女,以總兵高極拱守之。丁酉夏,忠孝伯鄭成功自閩統兵三十萬,欲取舟山。名振曰:『公兵強將勇,以此恢復,何城不克。願姑緩舟山,先取蘇、松、鎮,常,直搗金陵』。成功不能聽,圍攻舟山,三日破之,殺高極拱,不留一人。名振於城未破先一日,夢神告之曰:『舟山必復,爾亦必死。爾能令成功不破此城,則爾亦不死』。名振不信,疽發於背,數日昏瞶,大呼『來拜孝陵」數聲而薨。阮進駐師海上,清人戰守閩、浙沿海幾二千里,日無寧宇者又二年。己亥夏,進以毒火拋敵船,迴風返火自燒死。張、阮之兵悉歸成功。是年秋,成功引兵破鎮江、瓜洲,圍金陵,十餘日兵驕不戒,大敗歸台灣,而舟山之事盡矣。

  奈村農夫曰:張名振,忠實深謹人也,未嘗學問,以決拾權奇致巨富榮顯。跡其通樞要以輕重刑賞,大約任俠者所為。及際喪亂,一時智勇,莫不烏蜚雲散,倒戈恐後,而破家倡義,剌背盟心,萬死不渝,雖古之忠烈大臣,何以加茲。獨不能化斌卿以消禍於未萌,而養阮進以成尾大之亂,其於御將圖功之道,蓋猶未為盡善也。 野史無文卷十一

  魯監國諸臣傳(下)

  黃斌卿傳

  黃道周傳(闕)

  陸清源傳(闕)

  閣部史公守揚州府紀事

  黃斌卿傳

  黃斌卿號虎痴,福建興化府莆田縣人。父以明經為教諭。生三子:長斌卿,次殀,季孝卿。斌卿生於萬曆己酉年。闊口豐頤,雙眸烱射,頴異過人。於經史諸子百家,無所不讀,下筆千言立就,尤好三式及天官、風角、鳥占、陰符、韜鈐、圖讖諸秘書。

  天啟甲子,年十六,從父游滇南。歲余,父死旅寓,罄貲備棺殮,欲歸無計。謀於鄉人之仕雲南者,薦之撫院。三年,人未有奇之者。會水西安西邦彥叛,且欲構東川各洞苗為害。撫軍目斌卿可大用,使為間諜,凡歷黑白洞苗,皆得其情,保境無虞。因敘功,仕為守備,升都司。崇禎元年,扶襯歸鄉,葬畢入京,補宣府營都司。未幾,以他事還鄉里。時福建御史張肯堂甚器重之,曰:『不詔武弁中有此異才』!每公餘,輒引入內署,與論古今興亡得失。至夜分,斌鄉忽指分野一星曰:『不三百日,秦地當有破城失軍之憂』。時壬午七月,獻賊攻入湖廣,闖賊掠河南州郡,勢未大猖獗也。次年癸未六月,李自成果陷陝西西安府。肯堂自是益奇之,拊其背曰:『雖淮陰再世、汾陽復生,不遇是也。即今西北多事,登壇之選,舍君其誰』?及甲申三月之變,斌卿復指箕尾而太息曰:『目今君父之禍有不忍言者』!肯堂駭異之,而邸報阻絕,猶未知也。

  五月,福王正位南都。十月,南京兵部檄下八閩。肯堂以斌卿統水師五千、戰船百號,由福寧航海至京口,駐金山。時巡按湖廣御史黃澍與馬士英不合,因構寧南侯左良玉,以討奸臣、清君側為名。自武昌起兵三十萬,焚掠九江、安慶。馬士英以靖南侯黃得功、總兵劉良佐率所部兵守南北江岸,以水師總兵鄭鴻逵、黃斌卿、蔡欽等守江面,以故拜黃斌卿安海將軍右都督,即京口掛印,帶兵駐板子磯以搤上流。弘光元年乙酉,自正月至二月,斌卿統兵迎戰,二十餘陣無少挫。督師阮大鋮稱二黃為水陸蜚將軍,陸則得功,水指斌卿。五月十三日,弘光至太平,劉良佐於浦子口降清。戎政忻城伯趙之龍、都督曹存性開都城門迎降,清兵入陪京。十九日,以降將劉良佐為嚮導,引滿兵至蕪湖。良佐清至黃得功船面議。得功以良佐故人,不設備,葛衣出艙。旁卒暗矢射之,中喉,得功自刎死。副將田雄恐弘光皇帝於後營潛走,強負出營,獻之豫王,以為投降之贄。田雄負弘光皇帝於背,馬吆喝執弘光二足。弘光慟哭,哀求二人。二人曰:『我之功名在此,不能放你也』!弘光恨,齧田雄項肉,流血漬衣。斌卿見事,不得已率心腹將,帶戰船六十號、兵三千人張帆下京口,由南海入閩。時唐王稱帝於福州,改元隆武,以尚書張肯堂薦,遣官聘請,封肅虜伯,帶舟師入浙,守舟山。

  初,斌卿自閩來,欲泊舟於定海。定海將王鳴謙不容駐泊,遂大戰蛟門。舟山舊將劉世勛為安洋將軍、顧大定為武原將軍、以錦衣指揮黃孝卿奉敕先往舟山封之,於是世勛等請斌卿共守舟山,遂立水陸營。又令林龍、朱玖等於沿海地方收集船隻,招練義勇。溧水人蔡鐵鞭善使鐵鞭,自松江至。成都人王朝先善使蜚標,自杭州至。新舊兵共萬二千人,大小戰船五百。丙戌正月,監國因斌卿所請,令王朝先為平西將軍,令團練步兵五千,別為川營,以備徵調。八月,錢塘江督師張國維移會朝先,以所部川兵自海寧攻杭州,以為聲援。斌卿亦遣人至太湖,會總兵黃蜚及進士吳易等攻嘉湖。九月,連戰各捷,得器械無算。清督張存仁亦戰敗於螺螄門外。海寧請兵,存仁發兵七百往援之。王朝先、蔡鐵鞭探知滿兵來路,黑夜阻隘,前後夾擊,斬三百級,獲全勝。至十月初旬,清將田雄率兵三千夾攻朝先於海寧。朝先折兵二百人。幸蔡鐵鞭擊田雄將領數人墜馬,藥弩五百射田兵獲捷。至十二日撤回舟山。隆武使陸清源至軍前犒師,方國安投清源於江中,而閩、浙自此相水火矣。

  斌卿屯舟山,修理城郭倉庫,招集商賈,率百姓開墾荒廢田地,以圖戰守。五月,監國令張國維督師西征,欲抽舟山之兵三千守錢塘,斌卿不發兵。每夜指天象曰:『即日閩、浙尚不可保,況西征乎』!六月一日,方國安撤兵潰亂,滿兵貝勒率兵十萬蜚渡錢塘江,而浙東不可為矣。至月下旬,貝勒、韓固山等兵至溫、台。招撫黃熙胤故閩人,因遣人至舟山。斌卿斬使焚書,示無降意。貝勒令吳淞提督出兵三萬,以定海降將張國柱為嚮導,水舶沙唬六百戰於橫水洋。自辰至未,斌卿親率水舶五十號入張國柱大隊,往返奮擊,壞敵大小船五十餘號。次日,斌卿列船上風,張帆迎戰。兵始交,風忽轉,返焚自舟。斌卿坐船亦焚,易小船得脫。折兵一千五百人,舟二十八隻。贊畫楊璣進曰:『富平伯張名振近自錢塘回,全師駐石浦,標將阮進,水師精銳;若得其兵,可助軍威』。斌卿修書夜達石浦。名振詔職方主事顧明楫曰:『唇亡恐齒寒』。即於十六日令蕩湘伯阮進以兵五千往救之。進不肯多兵,曰:『進率驍銳五百名往,誓不令敵兵留一人也』!日晡時,進以水舶七隻,連夜隨潮,次日己至斌卿營。斌卿大喜。及見兵少,甚有難色。進曰:『公患敵眾乎?以進視破敵,摧枯拉杇爾。但安坐,待吾破敵』!進於是列布四舟為合後,以三舟衝波直入。敵舟披靡而退。吳勝兆以大舟六隻遁去。進曰:『此舟已去十里,吾舟追二十里,必碎而沉之』。率自坐水舶一隻,張帆如蜚,果追及,沉其五舟,惟脫一舟。日將夕,進見張國柱舟逃匿夾港,是夜以舟守港口,國柱不能出,扛小舟過山,得路逃回松江。次日,進於港口放大炮數百,盡碎其舟,器甲充積港內,計得鳥船七十三號、沙唬船一百五十隻。棄舟登山者二千人,盡殺之。斌卿治酒賀功,饋兼金,以兄禮進而謝之。八月,名振因斌卿書約共守舟山,於是從石浦進兵,保監國,並帶家屬移住城中府第,與斌卿東西相向。

  丁亥四月,名振令阮進護監國住沙埕,隨以全師至崇明,為颶風覆舟,以小舡回,僅存標將十餘人;計折兵八萬,惟存千人而已。先是斌卿聘名振女為少子媳,深相結納,共圖戰守。常論時事,斌卿必指天象,雜引圖讖,欲其生聚教訓以待時。名振則言』人心思明,及其心思而用之,則響應者必眾;若按甲休兵,待彼勢己定,遲之既久,老成凋謝,少年罔思祖澤,且安居則思佚,苟非豪傑之士,誰肯急君父而犯難者乎』?於是主戰主守,各持一見。斌卿外雖推重名振,而陰忌其兵多勢重。至是名振兵喪,坐困山城,日惟飲酒觀戲,笑談博奕,養晦自全而已。斌卿選將練兵,製造盔甲器械,廣造戰船,聚土煎硝。舟山初不產硝,斌卿虔禱於神,夜夢神授以煎硝之法,自是硝多足用。

  秋八月,旗頭洋有民船三隻,內有五色布千筒,紬綾千疋,仍是張侯府所需物,乃松江小民販往售之。斌卿營將盡攫其貨,仍留二舟,以一舟縱還。名振屢詰之,斌卿諉為不知。十月初旬,原任巡撫荊本澈攜家航海洋中,被斌卿營將沉其家人百口於海,而收其兵千人。十一月,原任戶部尚書朱常■〈氵妾〉,舊為按臣,于斌卿有隙,攜家百口浮海,被斌卿營將截殺,收其兵八百人。原任總兵賀君堯,家口兵眾亦然。斌卿如不知。吏部尚書張肯堂,舊為斌卿上官座師,自閩移家,先以書達斌卿及名振云:『目今閩事全非,而二廣半在飄搖之際,欲歸雲間,腥穢不可復居。惟二公以登壇重望,將勇兵強,使醜類消魂於橫水一戰,仆年近古稀,昏眊不堪任事,標下兵士二千人即送麾下,使其得藉甬東片席乾淨地,教子讀書,栽花種竹,以了餘生足矣』。斌卿拆書,以示名振。名振知斌卿利其有,乃曰:『吾昔以金錢百萬訓練精兵,一旦遭風覆沒,是天假強胡而殄滅於我也。且彼兵皆閩人,阮進在此,便能用之。吾標將皆西北人,素不相習,公可收而用之』。斌卿大喜,令劉世勛往迎於南海。十二月下旬,張肯堂家口兵船六十餘號至,居之城中參將府。斌卿宴於後園,見鴻雁蜚鳴,肯堂賦詩。斌卿次云:『驚濤千里望中分,誰遣孤鴻海外聞?城郭已非禽未改,數聲■〈口虒〉破碧天雲』。金鐘次云:『蕭颯胡塵撲地來,羈臣愁淚聽潮回。可堪鴻雁沖霜至,叫起聲聲故國哀』。

  戊子正月,杭州採買人探得杭州、定海、吳淞各造鳥船,於二月進取舟山。斌卿即令平西將軍王朝先、副將林龍帶船百隻、兵五千,授以方略而行;次令安洋將軍劉世勛、副將蔡鐵鞭,船兵指授如之;又次武原將軍顧大定、副將朱玖,船兵指授亦如之。調後海義師總兵宣戊攻餘姚,四明義師總兵王完勛攻上虞,天目義師總兵姚志卓攻餘杭。時清杭州總督張有仁、總兵田雄、定海總兵張杰、副將常得功、吳淞提督張天祿、副將詹世勛等各率兵船前進。二月七日,各路原約於旗頭洋,至是王朝先於中路迎戰田雄,劉世勛於左路迎戰張杰,顧大定於右路迎戰張天祿,斌卿於後以萬人接應。令副將兵六枝各千人,伏於海山深港,候清兵至,遶出於後,王朝先等前後夾攻,炮焰溺天,碎清兵大船四十餘只,擒獲大小船六十餘只,陣斬落水無算,降兵二千餘人。後四月,定海張杰送桐油三百簍,約以戰罷,各守無犯界而去。斌卿答以倭緞十疋、胡椒蘇木五石。吳淞張天祿亦遣心腹人送青標布百筒、淞綾百疋,斌卿答亦如前。張存仁、田雄以鄉紳李礎饋金壺、犀杯、蟒緞,至書云:『自愧以國朝共事之人,一旦以金戈相見。是豈有存亡不共之義哉?祗緣時勢所迫,以至奉上命為吠堯之犬,統為鑑原』!蓋田雄舊為黃靖南標將,曾同仕也。斌卿答書云:『時勢二字,君子以之立名節,小人以之苟富貴。儻藉口於時移勢去,而怕死貪生,則君父綱常、社稷存亡,豈竟無人擔荷,而聽其消歇於古今?獨是保境息民,則彼民原吾民也。若雲生聚教訓,則吾將勇兵強,精兵十萬,糗糧足支數年,以視一成一旅,光復中興,古難而今易,古人有待而我無待也。渠畏懼禍海心,不妄起兵端,自安鼠穴,則吾與富平尚可緩天討於須臾』云云。

  五月二日,忽報南洋蕩胡伯阮進兵船千號,欲來舟山見富平伯。斌卿大駭異,急往報名振,欲名振止其來駐兵。名振知其意,允於次日差官傳令止之。而進大舶如雲,已泊於螺頭門。進登岸見富平,以全軍屬之。名振軍容復振,斌卿深忌之。

  次日,名振借斌卿營馬百匹,游馬墺,至古松庵。斌卿慮其有內變,傳令城門,嚴禁鎖鑰。於初五日夜二鼓,調陸營兵二千把守街道,暗圍張侯府第。至曉,撤圍而去。頃之,斌卿帶兵甲數百至名振家,握手登堂,歡笑如故。名振出酒共飲,若不知夜來伏兵事者。正飲間,忽報斌卿營兵數千,於東、南兩門外,搶去名振所運船上甲五百領及挑運兵三百餘人,皆圍擁不知所去。名振聞報,雲決無此事,留飲如故。須臾又報。斌卿傳令查之,起身回營,佯若不知而不問。至十五日,斌卿以名振屆行,治酒餞送。先調陸營川兵三千暗候於夾岸,仍自帶甲兵丁百人伺候於左右。名振不知其事,惟以巾服數人,駕扁舟赴斌卿水寨。賓主既洽,飲酒談笑。弦管未終,伏甲俱起,操矢挾刃而近筵者甚眾。有小童詭如廁,私解小舟歸報。名振家將數人急披帷保護。觀劇將半而辭去。斌卿知機已泄,更勸一杯而送之。

  次日,斌卿以豚酒布帛犒名振兵,亦以巾服數人而來。名振留斌卿祭纛,飲宴而別。次日,名振起兵。斌卿前營將以炮擊阮進後營舟幾覆。時阮營未與較。至晚,其舟去盡。二十日,有失風舟二隻,入螺頭港。斌卿前營將收其兵卒器械,而斷其船舵。阮進遍索不得,知為黃營所匿,查取不應而還。至十月,斌卿幼子及女自閩來,坐船三隻于洋中遇阮進巡海兵卒,挾之去。比至阮營,進亦收其器械兵人,留二舟,縱一舟去,以斌卿子乃張婿也。名振令人護送至舟山。斌卿大怒,將士哄然,群起圍布城內外,自名振府第以及親屬之家,無不劫掠搜索。斌卿然後下令禁止,竟日乃定。次日,斌卿自至名振家,登堂慰問。名振之兄名揚泣訴搶掠狀,斌卿辭以不知,此乃眾憤阮進兵之搶掠我舟而然也。因請名振母出而拜慰之,握名揚手溫言而別。自此城中士民日夕惶惑,咸詔定西不日兵來復仇,且屠戮百姓也。斌卿與將士亦各戒嚴,各汛守盤訐城門出入。

  八月中秋日,監軍金鐘自海門來,入威虜府。斌卿一見曰:『先生自海門來,亦知近日定西舉動之悖亂乎』?金日:『予以颶風壞舟,遇救登陸,自閩至浙,兩月有餘,不知定西何人』。斌卿曰:『昨廣東使至,封兩侯,定西則名振也。名振令阮進搶奪我舟,驚辱子女』。因而備言其事狀。金曰:『目今閩、浙沿海,眈眈虎視,不敢加兵舟山者,以有公二人也。若兩雄相猜,卞莊子乘之,以制兩虎,危矣』!斌卿首肯之。旬日,金鐘如南田見定西,以說斌卿之言備述之。名振慨然太息,知老母無恙,而置其餘於度外曰:『吾寧急君父而忘私怨,但恐蕩湖、威虜積恨深矣』。鍾曰:『公知威虜在蕩湖,而不知其心腹之患將在於平西也。吾昔日觀海,於平西營中見其訓練有方,曰:君之士卒幾何?平西曰:但五千人爾。曰:君之招募精練久矣,何無增益,而竟止五千?得非糧飲僅足五千乎?平西蹙然曰:主將禁制,不許多收一卒一騎。以末將原先招來之多,即五萬亦易得。蓋忌人成功,不使兵勢太重故爾!觀此積憤,能無內變乎』?

  及癸巳秋,王朝先暗約阮進,以兵襲斌卿於金堂港。朝先以所部內應。斌卿水陸二營俱失。先是三日,斌卿於水寨夜觀天象,大驚曰:『吾不久於人世矣,奈何!』吟云:『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次日,阮進自普陀暗伏,乘夜以兵萬人驟入其營。黃營將士知其威猛,戰未交而降已半。正斗時,王朝先自內殺出。阮進送登斌卿坐船。斌卿已覺,遂衣冠蟒玉,西向再拜,手捧敕命,瞑目端坐。阮進手執,數其罪而殺之。朝先收其陸兵七千人及倉庫積饟百萬。阮進收其水兵三萬人,大小戰船九百餘號,銃炮、火藥、衣甲、器械無算。後十日,定西侯張名振哭祭厚葬之,仍差兵將護送其家口歸閩。後戮王朝先於狀元樓,示曰:『吾惡其構兵弒主將,故誅之』。

  斌卿五子。一為遼王儀賓。一娶總兵盧某之女。少子聘張名振女,兵亂焚死,未果娶。其它二子、三女,不知所終。

  奈村農夫曰:黃斌卿以宏博之才,生於七閩文學之鄉,少貧,從父宦遊滇,驅馳苗蠻之境,因間以譎詐,成功名,習成權術,施之一切,謬矣。迨中原濁亂,舉世風靡,獨能擇地而蹈,全衣冠名節以終,可不詔之偉丈夫歟!奈何處孤危眈視之區,不克容民畜眾,竟以嫉忌招禍,而不得其死,君子又以是悲其志而痛其事焉。

  黃道周傳(闕)

  陸清源傳(闕)

  閣部史公守揚州府紀事七閩長汀黎士弘纂輯

  乙酉四月初一日,閣部史公(名可法,字道鄰,北京人)以內閣兼兵部尚書,督師守揚州府。聞北兵訊,急率師往泗州防守。初六日奉旨:「輔臣史可法、藩鎮黃得功等星夜提兵渡江,以御左兵』。公於初九日抵浦子口。復奉旨:「黃得功等渡江,史可法仍回守揚州」。公馳之泗,而總兵官李遇春等已降清朝。公乃同副總兵史得威率數十騎回揚州,慟哭諭士民,登陴為死守計。十五日,清兵豫親王率虜騎至城下,使降將李遇春於城下壕邊大聲說降。公令得威於城上痛罵:『負國背恩叛賊,真狗彘之不如』!遇春羞遁。豫王又使一鄉約捧令旨至壕邊。公曰:『吾為朝廷首輔,豈肯反面而事敵』!遂追健卒二人取令旨,將鄉約投水溺死。遇春奔回告之。豫王乃以書來。公復書責以背約,不屈如故。十七日,又接豫王書者五,皆不啟視,盡焚之。而監軍道高岐鳳、總兵官李棲鳳又踰城投降於豫親王。公知事不可為。十八日,公呼得威入內,持之慟哭,誓死報國,欲以得威為後嗣。得威伏地泣曰:『相公□□□□成仁,得威義當同死,何敢偷生!然得威□□□譜,況無父母之命,安得為公後哉』?公泣□:『□□我國亡,子為我家存;我以父□□□□□□□勿亂』。同侍者總兵官劉肇基□□□□□□□泣拜。得威曰:『我為祖宗父母計,我不□□□□負我』。得威亦泣拜受命。公遂寫遺□□□□□朝廷。又寫書五封:一致某王,一□□人,一遺夫人,一遺叔父兄弟,一付得威,屬以譜入宗嗣,寄託後事。慮軍中有失,復重寫如前,付仆史書收藏。又囑得威云:『我死,當葬於太祖高皇帝孝陵之側』。二十日,豫王復以書來,公拒之益堅。(下闕) 野史無文卷十二

  鄭成功海東事

  閩中四隱君子

  鄭成功海東事

  鄭成功傳

  朱術桂傳

  陳永華傳

  陳夫人傳

  鄭成功傳

  鄭成功字大木,福建泉州府南安縣石井人也。初名森,事隆武皇帝,賜森姓朱氏,名元功。森奏:『高皇帝諱元某,臣不敢名元』。更名成功。其父,芝龍也。

  芝龍少隨泉州人李習販貨日本國。習與芝龍共臥起。習夜寤,常見有巨人金甲荷戈侍寢所,習自驚疑。後遣芝龍他所寢,寂不見巨人。及芝龍來同寢,復見如故。習怪之,遂撫以為子。同來販日本,習為芝龍婚於長崎王家。會習死,芝龍乾沒其貨財。居日本久之,長崎王使芝龍主舶。日本之法,每一舶以一人主之,來閩、浙互市易。尚是時,以八人主八舶。芝龍與七人者謀曰:『海洋多盜,我人各一舟,首尾不相救。若推一人以為長,□□□□□□。眾曰『諾』。因禱於神卜之,芝龍吉,遂以龍為長,往來泛海洋。久之為盜。

  崇禎初,芝龍攻同安、海澄,敗泉州兵。己而受巡撫都御史沈猶龍約,遂納款降。沈猶龍為之請於朝,以為浯銅游擊將軍。芝能有母弟芝虎,異母弟鴻逵。芝虎勇,鴻逵沉默,稍知習書,至是皆往歸焉。會海賊劉香老據惠安,壬申冬十月犯小埕港,芝龍敗之。其後戰於定海所,芝龍敗。香老追擊,以大艦先。芝虎望見大艦,度必為香老所乘,駕小漁舟赴之。芝虎超艦上,左右辟易。香老倉卒未及持兵,手格芝虎刀,共徒手搏,相持落海中俱死。芝龍回舟擊之,其眾遂降。以平香老功,升參將。鴻逵中式武進士,歷官至鎮江府京口副將。弘光立,晉總兵。乙酋夏,封靖虜伯。江都陷,鴻逵撤京口軍,奉唐王聿鍵入閩。

  先是芝龍己擢都督,御史屢薦之,言其熟習閩海事,弘光帝封南安伯,八閩海上悉歸其掌握焉。及唐王至閩,黃道周等翊戴唐王即皇帝位,改元隆武。道周為首輔,芝龍進太師平國公,鴻逵進定國公。芝龍怙勢,事權盡歸己,其部將封爵者數十人,婣戚盡佩印,居大官。芝龍備位公孤,欲居文武班首;都御史何楷爭之,使居道周下。芝龍怒。楷乞休。使賊潛追,及於途,截其耳鼻,楷被害。道周與芝龍隙,請督師援廣信府,芝龍給羸弱卒三千以往,至則敗績。隆武帝以芝龍跋扈也,心非其所為,欲裁抑之,然卒不可得,日夜與曾皇后太息相對泣。未幾,清師至浙。芝龍聞之,持兩端,遣人私款洪承疇,而擁立隆武帝自猜,狐疑不決。承疇使人給之曰:『所以重將軍者,正以能立唐藩也。不然,亦何取於將軍哉』!因與約,退屯安海,悉撤守嶺戌兵。秋七月,清兵入仙霞關,芝龍降。是時芝龍所部卒,樓船五、六百艘,六卿將軍從者有兵部尚書張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賀君堯、武原將軍顧乃德、水軍都督周鶴芝,皆諫,芝龍不聽,反欲劫之以降。鶴芝憤激,泣涕橫下,仰天太息曰:『鶴芝海隅亡命,無所重輕,所惜明公二十年功名,一朝墮地,為當代後世所笑。請得今日效死於前,不忍見明公降也』!拔刀自刎。芝龍自起奪之,為之氣沮。後數日,竟降。降後十年,坐與子成功交通,磔於市。

  初,芝龍欲降,成功哭諫之,不聽。夫人苦諫,亦不聽。夫人,成功母也,日本長崎王女。日本之法,中國人婚於日本,不得歸。芝龍主舶,攜夫人共載,因得與之歸閩。及芝龍既降,清兵入泉州,擄芝龍室,淫成功母,母恥之,自縊而死。遺書成功,滌腸腹以殮。成功遂起兵。成功當隆武初立,時年二十一,以諸生入見。帝以芝龍故,封忠孝伯,既而授招討大將軍,許便宜拜官,視芝龍有差。

  冬十二月朔,成功會文武百官於烈嶼,設高皇帝位,定盟誓,以起義兵。明年丁亥春,移師南澳。夏五月,講武於廈門。秋七月,會定國公鴻逵軍圍泉州,戰於挑花山,不克而還。戊子夏閏四月,克同安、安溪,以吏部主事葉翼雲署同安事,金裕、丘縉署守備。五月,師圍南安,七十日不克。秋八月,清攻同安,葉翼雲、金裕、丘縉死之,同安、安溪陷於清。

  己丑春,陳士京歸自肇慶。當是時,永曆皇帝駐蹕肇慶,招討遣光祿寺卿陳士京往朝之。至是,士京奉帝命還。招討令去隆武號,以是年為永曆三年。夏六月,漳浦兵來降。庚寅春,率師南援,至潮州。辛卯,清泉州兵襲廈門,曾櫻死之,廈門軍保守浯嶼。招討自潮州還,清人棄廈門走。秋,定國公鴻逵薨於金門。九月,舟山陷於清。冬十有二月,攻漳浦,克之。壬辰春正月,郝文興以海澄來降。師圍長泰,及陳錦戰,敗之。二月,取平和、詔安、南靖三邑,,□□□□州降。初,陳錦自長泰敗而歸,招討取同安、長泰,圍漳州。漳人恐,其下弒錦,以首來獻。九月,及金礪戰於漳。癸己夏五月,金礪以萬騎攻海澄,招討設伏以待之。礪來戰,伏兵起,礪兵亂,招討縱兵夾擊之,礪大敗。六月,進兵圍潮州,潮州降,以李孟弢守之。孟弢,定海人。潮陽、惠來不下,攻克之。

  甲午夏,張名振統師至京口,不克而還。清遣使來,招討卻之。使者曰:『今天下盡歸版圖,招討乃以海洋一隅,處鯨波之地,與天下抗衡,而所擁隆武已亡,明公何所翊戴?明公降,不為不忠。尊公大人前降時,朝廷待之甚厚,今居京邸,安享富貴無恙,父子相聚,以全明公之孝。明公既不失為忠臣,且不失為孝子,國家又以上公爵之,漳、潮、泉、惠之地以封明公。夫安居閩、粵之土,與危波下涇、孤處島嶼孰優?願明公詳計之』。招討曰:『使者亦中國人,知讀魯頌乎?勿多言,吾將斷爾之頭也』!使者喪氣而返。

  秋,潮州來乞師。冬十一月,遣黃梧率兵援廣東。十二月,取漳州。當是時,漳十邑、泉七邑,十七城未下者兩城,於是括漳、泉民賦以助饟。乙未春正月,攻仙遊,凡五日,破之。夏四月,黃梧敗績於廣東。初,瞿式耜以宰輔留守肇慶,來乞援,未赴;至是聞李定國復桂林以西地,招討遣梧往援。至潮州,遇清師,失律,敗而走。五月,禡牙,陸師口。六月,賽天妃,水師也。秋,招討統師討廣東,攻揭陽,克之,峻其城。攻澄海、普寧,既克,夷其城。冬十一月,舟山降。初,招討之南出師也,先遣總制陳雪之、英義伯阮駿北取舟山,會風阻。不得前。十月,抵昌國城,圍之。十日,守者出降。雪之及駿留戌焉。清遣使者來講和,不許。當是時,招討復地,自漳、泉、興化,南有揭陽、普澄之地,東起浙之舟山,各島數十,底於二粵矣。

  丙申春,馬信來降。初,清以信守台州,信與其提督不協,遂棄台州城,至舟山。丁酉夏五月,置思明州。先是招討開府第於廈門,至是建州治,設廒倉,以吏掌之。六月,黃梧以海澄叛。梧,閩人。先是梧率兵援粵,師失律而敗,招討以其宿將也,貸其死,心實怒之。招討為人,信賞必罰,及揭陽師遇清兵,棄城走,招討按其罪誅焉,梧懼而叛。康雄時為梧副,不肯從,梧詐而執之,斷其手,以壯士守之。會夜,守者懈,雄得逾城出,歸廈門,梧遂降於清,清封黃梧為海澄公。自是清取興化、漳南地。秋,招討督師入五虎門,克閩安鎮,及胡希孔戰,斬希孔。是月既望,戰於南台。明日再戰,敗其軍。後三日,戰於福州城南,獲張禮。八月,取連江。是月,舟山陷於清,清遷其民而墟其地,陳雪之、阮駿死焉。

  戊戌春正月,永曆皇帝遣使來,詔封招討鄭成功為延平王。二月,以徐孚遠如行在。孚遠,松江人。當是時,永曆皇帝在雲南,遣使以璽書來。招討乃以孚遠偕使人浮海,取道安南國入雲南。因奏言,期以今夏出師,北定中原。孚遠泛海,不得至廣西,幸吳六奇匿之,得不死。夏,會兵部侍郎張煌言北伐,至羊山,颶風破舟,乃班師。己亥夏五月,延平統師北伐,煌言前驅。至崇明,煌言欲下之曰:『崇明江海門戶,懸洲可守,且城中戍兵少,先攻克之,則江南皆震,我以偏師戍之,可無後顧憂』。延平以為小敵,無足患。會有言其守將染化鳳附者,延平信之,遂放舟,循江北岸以入。夏六月,煌言入瓜洲,丙午拔之。明日,延平破京口軍,乘勝至城下,降其城。煌言已克瓜洲,放舟而上,至蕪湖,分其軍為三:以一軍攻廣德,一軍取和州,一軍已自將之,以招降者。於是大江南北多附之者。延平既破京口軍,集兵金陵城下。秋七月朔,延平謁孝陵,既拜而哭,軍士人人憤激。當是時,守陴者倉皇失色,總督郎廷佐、滿洲將軍哈哈木,提督管效忠不敢出戰,旦夕率眾乘城,望延平軍。崇明帥梁化鳳來援,夤夜入城,亦不敢出。延平見延佐不出爭利,而樵蘇者民爭饟之,自以為下在旦夕。而化鳳居城中,所將卒,騎兵或奪其乘馬,欺凌之,化鳳日夜欲甘心焉。延平駐師城下,不施炮火。化鳳改計謀襲之。偵知延平縱將士置酒高會,日暮,以輕騎步卒出神策門攻其前屯。將士倉猝未及裹甲,遂潰。延平大營薄江干,化鳳於後躡之。延平不知化鳳兵多寡,登舶而東。京口戍卒聞敗,縱火蘆洲上,退入海。延平禁之不得,遂歸。煌言既分兵徇州邑,艤舟安慶,值上流援兵,與戰,兵力分,亦潰。不敢走金陵,乃入桐城,由霍山出安慶高河鋪,渡江走建德、祁門,出天台以入海。

  煌言,寧波人,壬午舉於鄉。清人取南京,魯王避亂台州,張國維、方國安擁魯王監國,以煌言為兵部侍郎。清師渡錢塘,馬士英、方國安逼監國,欲脅之降於清,使人守之,會守者病,魯王得脫,浮海居昌國城。煌言行收其不附國安者屯於金塘、玉環諸島。會隆武皇帝立於福州,加煌言少保,督師如故。延平兵起,相約為犄角。為人慷慨有材略,雖居海島,嘗使人潛至內地,得貿易交物,糧餉不匱,故能與延平始終為聲援。歸未幾,庖役夫幸邀清將懸賞,乃潛走杭州告密云:『煌言居島中,兵敗,如以輕舟襲之,可生致也』。故卒為導,生執煌言,遂被害。

  延平之自江南歸也,以兵取台灣地,築為明都,遣其子經守廈門。庚午,達素來攻廈門,斬達素。是役也,李率泰為福建總督,以延平敗,自江南歸,精銳之卒多亡失,且越澎湖,居台灣,守廈門戍卒必弱,乃以達素襲廈門。經與戰,盡獲其舟,生擒達素,割截其手足,縱之歸。辛丑,清遣使來,復卻之。壬寅夏,招討大將軍延平王鄭成功薨。

  初,招討烈嶼起兵,痛國家破亡,母夫人不得其死,遠聲色,嚴法令,志在恢復以雪恥。任陳永華,與謀不貳。受永曆帝延平王之封,藏其印不用,稱招討大將軍終其身。其逐紅毛番人,居台灣也,置承天府,分其地為天興、萬年二縣。課耕積穀,務生聚,招徠遠人,相機而發。當清使之再至也,曰:『招討來,不失為王』。成功顧使者為明宗人,示之曰:『成功所以涉鯨波,犯鋒鏑,乃為群公九廟計爾。我欲為王,我自有之』。當是時,寧靜王朱術桂、魯世子朱桓、宗人十八家皆依延平而居,延平禮敬不衰。文臣授官自六品,武臣自一品。終其身守隆武皇帝故約不改。頒曆紀元稱永曆雲。其子鄭經嗣。經,小字錦舍。

  初,招討有少子裕舍。裕捨生,令昭娘乳之。經私通於昭娘。延平聞而怒,令沉昭娘於海。經匿之。後昭娘怙寵,凌辱經妻唐夫人。夫人怒,使其祖父密白延平。招討使禮部都事黃元亮往殺經。元亮未至廈門,延平病篤。元亮至,不敢殺經。經用陳永華策,羈元亮,潛發自廈門,歸台灣,以察事變。會延平薨,經入發喪,攝延平事,以永華為輔。經為人不務宏遠,褊隘器小,不能和輯諸將,好博奕漁色,下多叛者。時李率泰以廈門之役負罪,假招徠以自贖,更高降者官爵以邀賞。於是降者多居島上,爵侯伯、列卿尹者矣。然經雖無大略,能守故約如延平時。

  癸卯冬十月,耿繼茂來攻廈門。是年,清遷沿海之民,墟其地。廈門陷於清,經率兵援廈門,復其地戍之。時陳永華為輔,劉國軒為總制,軍民皆安,號稱得人。十年之中,專戍兵以守廈門,不與閩、浙爭地。乙卯秋,耿精忠叛清而自立。經率師,以馮錫范、劉國軒、許耀、鄭祿舍、陳繩武充總兵官。秋,師克漳、泉。初,精忠既叛,遣使來約,許以自漳濱海,為經屯軍之地。及經以兵千人來,精忠輕之,不與地。會漳州提督王進功降於精忠,其妻不從,潛使人來約經。經心怒精忠之紿己也,聞約,乃以師攻漳。漳州降。黃芳度亦以泉州降。漳、泉俱歸於經。頃之,清師入仙霞關,芳度叛。芳度,梧子也。初,梧以海澄叛,因掘鄭氏之祖墳以邀寵。梧死,精忠叛清,芳度降之。經來,芳度來降。既降,又疑梧所為發冢事,終不容於經,乃又叛。經怒,以兵攻海澄,破其南門。芳度倉皇投身井中,鈎絞出之,糜其屍,半以飼狗,半以投海飼魚。剖梧棺,裂其屍。丙辰,取興化、邵武、汀州,南取潮、惠。耿精忠勢日窮蹙,復降於清。清遂併力來攻。經以許耀據洛陽江。丁己春二月,清人自上流以竹筏乘潮來奪萬安橋。許耀及之戰,敗漬。清人遂取漳、泉兩郡地。耀既敗,收眾入海,至海澄,留兵戍之。戊午春,海澄陷。夏六月,劉國軒以兵圍海澄,絕清饟道。城中糧盡,糜牛馬皮,捕鼠,人相殺而食,城遂潰。國軒殲之。秋七月,圍泉州,總督吳興祚、總兵楊捷救泉州。國軒墮同安城,簡民壯者以歸。

  庚申,施亥伏誅。亥,泉州人,為經賓客司。多雜伎能,以詼諧取媚於經,日侍奕於左右,有寵。亥私與總督姚啟聖互市。啟聖度其狹邪,餌之以金曰:『執經來,公爵可得也』。亥深信之,謂可圖富貴。因密結經宿衛之士以圖經。時經在廈門,居南山口。亥謀執經盜舶以叛。啟聖並欲其執國軒。當是時,國軒屯重兵於海澄之石馬,去廈門百餘里,計未就。啟聖復饋二千金以促之。亥侍經奕,伺閒出書,並饋遺獻之,因詭為欲圖啟聖者。經喜,且教之作書,分其饋物,什取其七。亥乃更為書報啟聖,所以圖國軒狀。啟聖得書,詐令降者二百人復來歸石馬,以為內應。國軒疑之,執訊降者,得亥謀叛狀。國軒至廈門告變。經誅亥,並戮衛士與謀者數十人。經恐,歸台灣。三月,清姚啟聖出海澄,萬正色出萬安鎮,至廈門,無所獲而還,亥召之也。

  明年辛酉冬,鄭經卒,其子克塽嗣。初,經寵昭娘生克■〈臧上土下〉。和娘生克塽。為克■〈臧上土下〉娶陳永華女,克塽娶馮錫范女。經征閩、粵,克■〈臧上土下〉居守,永華輔之。賦性嚴切,左右有過,督責未嘗寬貸,每以法繩諸父。由是鄭氏宗族左右怨■〈臧上土下〉。經死,未立後。時陳永華先死,錫范欲貴其婿,密與經諸父兄謀曰:『克■〈臧上土下〉,其母賤』。共弒克■〈臧上土下〉,立克塽。克塽時年十四,幼無識,事權悉歸馮氏矣。將士咸怨。是歲,以劉國軒守澎湖。壬戌,清取廈門。癸亥夏,姚啟聖與施琅攻澎湖,國軒敗績。八月,施琅自澎湖攻台灣,舟入鹿耳門。壬子,鄭克塽降,寧靜王朱術桂死之。國軒之敗績也,退守鹿耳門,潮流驟漲,清師遂入沙線。錫范以下無固志,率宗人出降。其不降而死者,惟寧靜王也。當清師未入,鄭祿舍率其眾耕於東波社島,先去之。克塽至京師,封為漢軍公,其餘授爵有差。徒魯世子朱桓於山西、寧靜王世子朱儼鉁於河南許州五女店墾荒。鄭氏亡。鄭氏自成功至克塽凡三世,自丙戌至癸亥,歷年三十有八,克塽降,其紀年以永曆,未改也。

  明乙酉夏四月,江都陷,鄭鴻逵為京口總兵官,率其士卒,浮海逃至浙。當是時,唐王避亂在浙,鴻逵與鄭升謀曰:『芝龍在閩,閩有嶺可守,若奉王居之,相機而動,亦不失富貴,浙不可守也』。乃航海之閩,與芝龍共尊王為皇帝。後芝龍降於清,鴻逵率所部兵居海島中,遂與成功同建義旗也。芝龍為人,見利不顧義。鴻逵稍知書,頗向義,為芝龍異母弟。芝龍十餘歲,其父為泉州府書吏。一日,蔡善繼坐堂上,芝龍戲投小石,誤中太守。拘來前,善繼見其貌美麗,不之責。又每喚入衙內以果脯啖之。既長為海洋盜。朝廷以善繼有恩於芝龍,使為泉州道以招徠之。芝龍來降。善繼坐戟門,列武士衛之甚嚴。令芝龍着囚服,自縛以入。芝龍不肯,又叛去。是時鴻逵從其母居石井不敢聲言芝龍為兄。後芝龍受巡撫沈猶龍招,乃降。鴻逵往歸之。鴻逵雖習武事,然於行陣非所素諳。及芝龍降清,心大非其所為,遂走浯嶼。可謂硜硜然能知自守者也。

  奈村農夫曰:崇禎皇帝死社稷,十餘年間,南極於滇,東南薄於海,尺土一民無復為朱氏所有矣。己亥之夏,鄭成功以一旅之師,浮海而至,戰於三山下,入京口城市,人皆安堵,相集道旁,望見衣冠,退而自裂其服,不俟令之出也。崎嶇鯨波,不忘故國,重其名器,始終未改,比於共和,古今一揆焉。傳子及孫,內寵迷亂,便嬖外交,溺情近習,眾志皆變,遂亡家國,傷哉!

  朱術桂傳

  朱術桂字天球,明太祖九世孫,遼王之後。初授輔國將軍。崇禎十五年壬午,流賊攻陷荊州,王避兵於洞庭。後聞烈皇帝死社稷,王與長陽王赴南京。王進鎮國將軍。弘光帝使長陽王守寧海,命王同往。王居浙未幾,南京陷。長陽率妻子踰嶺,王留浙。魯王監國,不知長陽王所往,欲以王奉長陽後。當是時,唐王已立於福建,王奉表稱賀。隆武帝封王以嗣長陽後。頃之,長陽王謁行在,隆武帝使嗣遼王。王以疏言:『長陽王幸得生全,得赴行在,蒙恩以嗣遼先王,續其血食,助長陽王之封宜還王次子承襲。臣術桂宜守其故祿,不宜濫冒洪恩也』。隆武帝得王疏,改封以寧靜,而使監方國安軍。

  丙戌夏五月,清陷錢塘,方國安與馬士英潛約降於清。王知之,走海壖,得海舟以出石浦。魯王亦泛海,泊舟山。其冬,鄭芝龍欲背隆武帝,知兩浙已降清,魯王泊在海島,使迎之,王遂得與魯王浮海而南,歲暮至閩,泊廈門島。而芝龍降於清。王聞之,甚恐。頃之,聞鴻逵不降,使人密遺之書。明年春,鴻逵乃迎王至其軍。王居浯嶼。當是時,招討已起義兵五月矣。王與鴻逵,謀會其軍以攻泉州,經月不克,還屯南澳。頃之,王以永曆帝即位肇慶,浮海入粵,至揭陽。帝命還居閩,月就所在支祿。於是復居鴻逵軍。戊子春,帝命監招討軍,王不往,留南澳。

  庚寅春,粵兵潰於廣西,諸城皆陷。明年春,鴻逵移師金門島,王從。其秋,鴻逵薨,王仍留金門,凡八年。已而招討取台灣地,王棄金門,來台灣。招討以王為宗室之冠,有大事,坐王於左,宣而行之。然王雖得豫聞,而令出可否,專取決於成功。清使來,王西向坐,宗人從王坐,招討西坐東向,其致敬多如此類。

  經之嗣也,待王遂衰於禮。王衣食無以為資,因墾竹港田數頃。經征其賦,王亦輸之,坦然無怨言。久之,經荒於佚樂,嬖倖盈前,不恤政事。經曰:『我遠處海島,可無憂』。王愴然曰:『若此地有變,我何往乎』!及癸亥夏,鄭氏兵敗,王誓以身殉。乃書所歷艱虞以示人曰:『術桂自壬午歲,賊陷荊州,身出危城,走江浙,時付死生於鯨波,存亡於呼吸。爾來遠潛異域,只欲保此莖發。今逢大難,全此冠裳而死,不負高皇,不負父母』!乃冠帶佩綬自縊而死,時八月癸丑也。王將死時,軍民之耆老子弟知王之欲殉義也,相率入拜,王亦答拜,皆涕泣揮淚而去。王之元妃羅氏先王卒,有姬五人。王曰:『任爾等所為,我行自盡也』。眾姬皆曰:『不敢失身,請先死』。五人皆於王前一日壬子死之,王命葬之於大林。王無子,以益王諸孫儼鉁繼為子,時方七歲,隨鄭氏降於清朝。

  奈村農夫曰:於戲!昔當嘉、萬之際,明之宗室子孫蒸蒸然億萬焉。以天潢世貴不習訓誨之故,食其常祿,習於驕奢逸樂,比比也。其或貧而失所,娼優賤隸無所不為,等於愚蚩,吏民薄之,吐棄而厭惡之,良可長嘆也。逮宗社既遷,變姓求容,甘心服豎牧之賤役,猶自聘其捷足也,斯則響者綺戶繡裳之徒也,裋褐蓽門,固無論乎。予覽林芝嵋所次,聽龍光二韋先生所說,因紀寧靖王朱術桂死義之事,謹載其年月。夫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之死而不辱,及於九泉,可從烈皇帝而游,惟寧靜王一人爾。奚勝長太息哉!

  陳永華傳

  陳永華,泉州府晉江縣人。好讀書,不事生產,喜交遊。年少便好奇謀,以管、樂自許,人竊笑之,未之奇也。烈皇帝殉社稷,永華聞之曰:『大明曆數三百年,今得二百八十,此後綿之者,非我其誰邪』?世人皆笑之,目為狂生。居頃之,鄭成功謀起兵,猶豫未知所適,永華就見之曰:『公子欲伸大義於天下,兵需貲糧,而囊無一文,不足以集士眾。若以百人起,是以身投虎口,危可立待』。成功曰:「吾欲雪恥,豈惜身命哉』!曰:『輕生赴之,無益也。事貴有濟,且需之以乘機』。因具策所以,成功然之。頃之,有三洋船泊海口,皆芝龍所使以販日本者。舶有重載。永華說成功曰:『取洋貨易之,可致兵士、成桓、文之業,在此一舉』。成功往取物,主舶者不與。乃與永華謀,召之飲酒,於坐上收之。出而盡籍其貨物與人,簡兵集眾,數日得萬餘人。於是收海澄附近島嶼。永華自是常居左右,為畫策士。

  久之,成功伐江南,永華居守。成功自江南歸,何斌說成功取台灣地。成功意未決。永華曰:『台灣地肥美,紅夷雖強而兵少,若我以眾臨之,可得其地。屯田積穀,足以食十萬兵』。成功從之,克台灣,築東都安平鎮城,成功居焉,而使陳永華為總制,與成功子鄭經居廈門。清達素來攻,獲之,永華之功居多。

  頃之,成功欲殺經,使黃元亮來。元亮未發,成功病。元亮至廈門,不敢殺經。經亦疑之。頗聞父病已篤,乃與永華謀,羈元亮,而潛歸台灣。經至而成功薨,遂入行招討大將軍事。於是專任永華。永華輔經,課耕積粟,凡事導之以正,不與閩、粵爭地者十餘年,國用充積。經在廈門,往征閩、粵,以永華居守。永華讓克■〈臧上土下〉,而已輔之。克■〈臧上土下〉亦能任事,永華持其大綱而已。

  經歸,永華築龍湖岩居,種碧蓮以自娛。常撫蒼檜,臨龍潭,眺遠峰,嘆曰:『吾開此絕境,可稱幽僻矣。嗟乎!吾乃以此終老哉』!自是退休不豫事。辛酉,有神降於永華宅,永華相與酬接如嚴賓,語久之。人遙窺者,望見永華若有所請者,永華秘其言不出也。未幾,永華歿,而鄭氏亦隨亡。

  奈村農夫曰:夫斥鷃不知雲鵬,酰雞不識蜚龍,豪傑豈望知於凡庸哉?志小者不足以語大也。望江進士龍光二韋先生云:成功常夜不寐,衣冠走寢房,具茶果時啖之。胸有所謀,遣語永華,永華即來商確,恆達曙也。兩人之志豈小邪?夫抱志在己,成之自天。雖負管、樂之才,曷能逆天?時之不遇奈何!予聞光言而悲之!

  陳夫人傳

  陳夫人,鄭克■〈臧上土下〉妻,陳永華女也。克■〈臧上土下〉小字欽舍。其母,昭娘也,姓林氏,為李乙妻,入招討府為奶媼,經私通之,有妊。招討屢欲置之死,經匿之廈門。及免身,生克■〈臧上土下〉。唐夫人怨昭娘,經益寵之;語在招討紀事中。克■〈臧上土下〉長,經求婚於永華,遂以夫人妻克■〈臧上土下〉。

  乙卯,經率師至漳、泉,以克■〈臧上土下〉監國。克■〈臧上土下〉執法,不私諸父兄。經返,駐師廈門,仍以台灣事使克■〈臧上土下〉專決。於是父兄外戚不敢為非。果斷過於經,鄭氏昆弟人人怨之。已而劉國軒告變,經返台灣而病歿,未嘗遺命克■〈臧上土下〉行招討事。鄭氏子弟既怨之,而馮錫范又欲立克塽,乃揚言曰:『彼非鄭氏子,孰肯為之下』?相與環泣,訴於經母董夫人前。夫人曰:『若非吾骨肉,一旦事權盡歸之,將奈何』?皆曰:『吾鄭氏無遺類矣』!乃收其監國印。克■〈臧上土下〉恐,顧謂陳夫人曰:『今外人耳目殊異,將不能相保』。夫人曰:『君必不能安。萬有不幸,我必不相負』!頃之,收克■〈臧上土下〉,夜使烏鬼拉殺之,而立克塽。

  董夫人召夫人至前,撫慰之有加,曰:『總制,先將軍之賢輔,爾無慮也。彼行當自死』。夫人泣。左右見者不忍即視。乃又詢所欲為。夫人曰:『昔將軍在,以我為兒婦。今克■〈臧上土下〉非太夫人孫,身不得為太夫人婦。且昔聞之先君,罪人之妻不可承事貴人;既為罪人妻,宜出,願居克■〈臧上土下〉喪柩旁,以執箕帚,除污穢』。董夫人聽之。夫人晝夜哭於柩側,如是者百日,而自經死。

  奈村農夫曰:鄭克■〈臧上土下〉為人嚴毅,永華以為輔,可以有為也。迨夫經多內寵,荒於老嫗,外任奸媚,遂乃翩然岩居,可稱明哲之士哉!永華死後,而鄭氏亦隨亡。

  閩中四隱君子

  天地閉,賢人隱,遯世而無悶。子欲居九夷,虞卿義不帝秦,欲蹈東海之濱,其志高絕千古,悲夫!後人之難學也。夫陰陽錯行,則天地大駭,於是乎水氣生火,震雷掣電以作,而奮擊夫萬物。吾何以逃之哉?吾無所逃,藏於九死而不悔,惟身所之也。吾適窮荒,吾適絕域,吾身安之。吾安之也,陰陽之氣未錯也,則是浮海居夷,猶吾故國舊邦也。夫何戚戚焉。

  王忠孝傳

  辜朝薦傳

  沈佺期傳

  李茂春傳

  王忠孝傳

  王忠孝字槐兩,惠安人也。崇禎戊辰進士,授戶部主事,遣分稅於密雲。時有內監於密云為不法事,忠孝劾之。上不悅,遂論戍。頃之免歸。

  弘光立,起官浙江紹興府知府。居官廉潔,厘剔肅清,吏民皆畏之,不敢為非。浙、閩眾擁唐王為帝,征忠孝為兵部侍郎。未幾,帝遷延平,忠孝歸泉州。清師入仙霞嶺,鄭成功舉義於海澄,忠孝往居廈門。及取台灣地,忠孝築室居之。為人善飲酒,能詩歌,遂縱情詩酒以老。

  辜朝薦傳

  辜朝薦字在公,揭陽人也。崇禎戊辰進士。初仕為安慶府推官,以廉潔稱。行取入為給事中。是時黃奇遇、羅萬傑、郭之奇同朝薦以諫諍爭是非,為一時之冠,於是號為四駿。

  弘光末,居家。鄭鴻逵軍在金門島,朝薦依之。及清取廣東西地,從寧靜王至台灣。鄭成功待以上賓之禮,而與之謀復閩、粵地。會成功薨,朝薦乃之赤嵌城築室以居。及朝薦歿,明年乙卯,經入閩。

  沈佺期傳

  沈佺期字雲又,泉州府南安人也。崇禎癸未進士,未授職,值亂。隆武皇帝立於福建也,設六卿台垣。鄭芝龍以佺期同里居,言於帝,欲驟貴之。帝遂任為右副都御史。清兵入閩,佺期隨鄭成功至廈門。及克台灣,佺期葺屋於安平鎮。能治黃帝,岐伯書,,察脈別,量和劑,以濟人之疾病,四方全活者甚眾。先成功卒,閩人至今思之。

  李茂春傳

  李茂春字正青,龍溪人也。隆武丙戌,茂春中式鄉試。未幾,清兵入閩,茂春匿海島上。已而島有兵警,乃詣廈門。及鄭成功辟台灣為東都,茂春於安平相其地,得山水之勝,築室結茅齋,前憑清流,旁植修竹,兀坐檐間,誦讀離騷。朗誦已,則岸幘跣足,尋勝而往。曰:『吾於此皆夢境也』!名其齋以「夢蝶齋」。而東明寓居之士則稱為李處士雲。  

野史無文卷十三

  前朝魯王以海監國於閩浙命延平王鄭成功兵部尚書張煌言自閩海率師攻江寧府城紀略

  百吉按:此文已見於本叢刊第一四二種張蒼水詩文集,故刪,惟錄奈村農夫跋文於左:

  康熙八年己酉,兵部張煌言來普陀後山買糧。有標下兵卒之降清朝者報之有司,發兵於僧舍執之,械之杭州城。督撫諸官勸之薙髮,煌言但瞑目端坐,大罵浙閩總督趙廷臣等官。於九月初七日遇害,而面不變色,端坐受刑,口吟絕句二十首,浙人多傳誦之。杭之士庶收其屍葬於西湖之上。奈村農夫浪遊西湖,於戊辰年九月十三日登先生之墓拜焉。後於癸巳年五月十一日,奈村農夫至常熟縣糧憲署中,會幕友張景龍者,名鑣,錢塘人,乃玄箸先生之宗侄,得先生所著兵餘零艹一帙,載詩文四百餘章,假而錄之以歸,亦生平之大幸也。

  答三省總督郎廷佐書

  放歌

  被執過故里

  百吉按:上列文一篇、詩二首亦已見於張蒼水詩文集,故皆刪,錄其為詩文集所遺者於左:

  絕命詞

  義幟縱橫二十年,豈知閏位屬腥膻!桐江空系嚴光釣,震澤難回范蠡船。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傳。

  國亡家破復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慚將赤手分三席,敢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盡鴟夷。

  歸隱

  何事孤臣竟息機,魯戈不復挽斜暉。到來晚節■〈斬上心下〉松柏,此去清風笑蕨薇。雙鬢難容五嶽往,一帆仍向十洲歸。迭山遲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臨刑絕命詞口占

  成仁取義畢,今日九月七。

  書齋聯

  虛懷揖當世英雄,但願揭竿並起;

  努力謝中原父老,還期捲土重來。   野史無文卷十四

  群賊名目

  流賊陷廬州府紀(上)

  群賊名目

  闖王:高如岳、闖將:李自成、八大王:張獻忠、曹操王:羅汝才、平世王:賀景、鄧天王:鄧廷臣、撞天王:賀一龍、掃地王:惠登相、大傻子:劉通、一秤金:牛成虎、活閻羅:馬進孝、虎拉海:范世壽、沒遮欄:閻洪、混十萬:劉國龍、九條龍:郭大成、一隻虎:李過、闖塌天:韓國基、紅狼:劉希堯、小紅狼三猴兒:劉超、閻王鼻:劉越、雲里虎:張得功、金錢豹:柳天成、莽張飛:楊世威、鬼子母:董國賢、獨腳虎:劉興子、二大王:張進嘉、草上飛:徐世寶、賽金剛:韓國維、巴山虎:李園、小袁營:張三貴、王老虎:名國維、紫金梁:王自用、金翅鳥:王成功、格里虎:孫仁、老回回:馬守應、過天星:徐世福、幆子塊:白廣恩、一斗粟:孫承恩、翻山鷂::高傑、一盞燈:張有義、點鐙子:趙四、顯道神:高加義、一科蔥、滿天星:張大受、橫天王、托天王、十反王、小秦王、托塔王、爬天王、整齊王、混天王、亂世王、上天王、左軍王、混世魔王、瓦罐子、不識秤、上天龍、馬老虎、鄉里人、一聯鷹、九梁星、老當家、八金剛、破鉀罐、邢紅娘、一垛牆,渾天蜚、可天蜚、獨行狼、混天龍、姚黃十三家、猛如虎、袁韜、武大定、混天猴、搖天動、管泰山、黃虎、流金椎、整十萬、射塌天、金狗兒、龍江水、自來虎、上天猴、邢家米、張玅子、黑煞神、李老柴、楊六郎、東山虎、郝小泉、掠地虎、通天稅、邢老虎、趙和尚、神一元、神一魁、掠山虎、混江龍、不沾泥、馬上蜚、一桿槍、一丈青、李公子:李岩、一座城、一字王:曹操。

  流賊陷廬州府紀(上)余瑞紫

  熹、烈之時,屢歲荒旱,死亡載道,民不堪命,以致流賊蜂起三秦。賊之首領百餘人,大者萬餘人,亦有數千人者,小者千人,亦有數百人者。勢小則合,勢大則分。攻城略地無虛日。獨李自成與張獻忠稱渠魁。闖賊陷秦、晉、楚、豫後,流燕京逆天作難。八賊陷河南、江北、湖廣、四川。所陷州邑,奸淫擄掠,焚殺慘毒,經過之處,立成丘墟,無復人煙。是時紀事者,有明季遺聞,綏寇紀略、樵史、虎口餘生,紀事本末等書,事亦頗詳。惟陷廬州等處,事實舛錯,語言模糊而多虛偽。吾鄉余瑞紫先生(字聖友),城陷被擄,在營半載而遯,八賊甚重之,與共食飲,晨夕聚談起事本末甚悉,耳聞目見,絲毫不爽。先生隨筆錄之,文雖樸質,事咸真實。予不敢易其原稿,姑錄而存之,以俟後世有志於史學之君子,以備採擇云爾。

  大明崇禎八年,歲次乙亥,廬州府知府吳大朴(河南汝寧府固始縣進士)於正月初旬循例謁淮(見總漕都御史)去後,遂聞流賊反信。如上元佳節,歷年街市各色燈俱全,龍燈、獅子燈尤多。人家放花、放爆竹、放煙火,笙簫鼓樂,諠填街巷,鬧熱之極。看燈者自晚達旦,遊行不絕。至是概不題起,大街寂寞無聞,相遇者直講流賊。於是七門各集多人,持刀槍、執棍棒,俱繞行城外,名曰揚兵;謂賊聞之,城中有備,決不敢來。

  至十九日,太守回,即令城上蓋窩鋪,搬運磚石,積城頭以候用。至二十一日晚,遙望城東,火光燭天,諠傳鄉村失火,竟不知賊到店埠鎮,殺人放火,焚房屋,燒竹木。二十二日侵晨,賊到城下。全城大驚。賊之人馬多不可言,城外焚殺慘不可言,人人憤怒,共議出城殺賊。各門之精壯勇健者俱奮勇爭先。從德勝門,自城上縋下,取得勝之讖也。走到小東門城外,止見數賊,眾人即一齊跪下。賊叫丟器械,人人棄其刀槍,任數賊砍殺。可憐數百性命,無一生還者。城上人見之,恨入骨髓。幸人人奮守城池。富家大戶多送酒飯,犒勞守垛人夫。

  二十三日,賊眾頂大門板來攻城,挖水關。又頂板掘城牆,穿地道。矢如飛蝗射城上。守城人以磚石擊射,傷賊多人。晝夜攻之,又挖關。有庠生李玉卿,甚富,出多錢募人填關,人爭趨之,半日而關填塞堅實。

  二十四日,攻北門。已破月城,登小樓。尋緣牆上大城。幸大城垛口高,賊不得上。有壯士魯能所(名弘道),一人挺槍抵垛口御之。群賊畏之不敢上。又一人放炮,而炮不響。指揮使田起潛情急,更挾一百子炮,咬指血滴炮上,叩首哭祝,一發而小樓打傾半邊,打殺數十賊。內一衣藍袍者號二大王(張進嘉),被打死。賊眾盡退,而城始全。太守贊曰:『北門鎖鑰,非將軍不可』。是夜,賊急攻南門、小東門。城上燈火照之,如同白晝。賊人百計攻之,太守百計御之。張獻忠曰:『好個廬州府!日間是個人城(見守城人多也),夜裡是個燈城(見城頭燈火多)』。遂有「鐵廬州」之號。適養濟院一團頭,名方四,以葫蘆瓢罩頭上,浮於水面,遠遠漂至,賊之蹲河岸者,突撦下水殺之。太守於城上見之,賞銀四兩。自是賊之飲馬取水者,皆群行以目。連攻數日,賊攻者疲,而守者亦困矣。

  二十八日晨,賊流往巢縣去。破巢縣,殺知縣顏覺(浙江人)。又陷無為州,陷含山縣,陷和州,陷全椒縣。擄掠焚殺之慘,古今未有之惡也。城社丘墟,蒿萊沒人,十室無煙,磷火晝見,路斷行人,狐兔之跡滿道。先是陷鳳陽,殺官吏,放罪宗,焚皇陵。皇上聞之震怒,命將出師,以剿賊為事。自此無不談兵說賊矣。

  流賊去後,吳太守遂於東關外修築石壩,以蓄水護城。恐賊決壩,乃造炮樓於河邊以衛之。其關下去前所填土,則鑄鐵柱,使通水道,而賊不能動。又於城門口砌陷馬坑,深丈余。城下碇梅花樁,挖品字坑,使蜚梯衝車不能近。每一垛用五人守之,更番迭易。夜間,每垛用照城燈一盞,每五垛用照城火一盆,賊至即見之。其為守城計亦周矣。光陰迅速,不覺十二月十七日,流賊又到廬州府,攻城特甚,全不似春初。幸守城者亦不似春初。故雖力攻,而守亦堅固。因思以冬月之賊攻春初之城,城必不保;以冬月之人殺春初之賊,賊必大傷。無如命數已定,故春為城之幸,而冬亦賊之幸也。二十二日,賊流往滁州去。

  九年丙子正月初一日晚,援剿經略盧象升率大軍到府。總兵祖寬系守邊名將,聞賊在滁州,初二日即起兵追剿,兼程而進,直入賊營。賊意不知是兵,猶以為本營人馬。怎當此慣戰將士視流賊似嬰兒,殺伐之聲聞數里,賊大敗,又流而去。嗣是賊無不到之處,而盧公又勤王去矣。

  繼則熊文燦,用剿兼撫,而張獻忠就撫於穀城縣。城中創一大宅以居之。所居有牡丹花開於冬月。有一老婢賀曰:『老爺必有天日之分,從未見此花開於此時』!八賊私喜。賊性不改,與官民俱不合。兵備道密以文投治院為剿計,下文役為巡風賊所執,搜出密札。八賊大怒,即刻焚殺,叛之而去。去則流毒無窮。上命輔臣楊嗣昌(湖廣常德府武陵人)督師。上親送之,賜宴賜詩曰:『鹽梅今暫作干城,上將威嚴細柳營。一掃寇氛從此靖,還期教養遂民生』。此十二年九月中旬事。一時軍容之盛,地方迎送之恭,古未有也。其隨征將官則有猛如虎虎大威者(此將系虎生,故以母為姓),驍勇無比,日夜追賊。賊之奔竄無寧晷,日不暇食。疲困之極,兵賊交臥於路,彼此不知。於是賊流入四川山中。奈山險路狹;不便排兵布陣,只用圍困之法。時值大雪,八賊衣貂裘猶寒。其人馬所存者僅千餘人。是時凍餒交迫,八賊幾欲自刎。一賊曰:『勝敗兵家常事,且緩俟兵到再議』。八賊猶豫。忽拿一土人至,問何處有糧。土人曰:『離此不遠有砦,砦上有糧。』群賊疾行到砦,攻之即破。果得糧若干,賊賴以生。破後,視砦下險峻陡絕,亦不自知其何由而上也。糧盡春回,賊竟從山背後無路徑處生開一路遯出,官兵猶以賊困久,非凍死即餓死。豈知賊眾復至湖廣,擄人甚眾,竟到襄陽,圍城數日。忽又退去三百里。城中偵賊去遠,遂怠其守。賊忽一晝夜復回,假充營兵,吹打進城,並無一人疑為賊者。蓋賊去而兵即來,每每如是,故不疑爾。是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陷襄陽府,焚殺擄掠,且遍搜覓襄王。少頃執王。王年七旬外,鬚髮盡白,體貌修偉,跪叩八賊曰:『求千歲爺爺饒命』!八賊說:『你是千歲,倒叫我千歲。我不要你別的,只借你頭用』。王曰:『宮中金銀寶玩,任千歲爺搬用』。八賊曰:『你有何法禁我不搬哩?只一件事,你不給我頭,那楊嗣昌不得死』。於是殺王。遂以告示張掛沿路,上說楊嗣昌得金銀珠玉紬緞各色若干。至於總兵、副將、參、游、都、守、千百把總之類,悉加官爵。人見之,有信者疑者。而楊公知罪難逭,遂自縊於徐宅花園中。從此兵欲剿賊愈甚。八賊乃迴避於英、霍山中。

  值崇禎十三、四兩年螟旱,人民餓死者無算,加以天災流行,屍橫遍野。鎮守舒城縣將官孔廷訓有兵餓甚,以劃麥與民相爭,鳴之公庭。奈知縣與紳衿俱左兵而右民,兵中有張虎山恨之,遂糾數兵私奔,接賊於霍山。賊大喜,而未深信,防其詐也。令兵上前攻城,看其真偽。及到城,兵果用力攻之。賊遂合圍。八賊遶城一看曰:『城中黑氣罩定,必破無疑』。其時孔將尚到城下,大哭頓足,向守城人曰:『快吊我們上來守城,我還有許多兵不曾投賊』。人皆不信,放炮亂打。眾兵曰:『進退兩難,不如齊攻破城,大家受用』。孔將亦沒奈何,只得聽之。攻兩日半而城陷。時十五年四月初三日辰刻也。城中胡翰林名守恆奔出,殺於城南三里蓮花塘中。太僕寺卿濮中玉被擄。其焚殺殆無噍類。改舒城縣為得勝州。老營扎於七里河與許大王岡等處。致令桃城一鎮人望風投順。而孔將亦置於老營內,復七口親人咸被殺。

  當時破舒城之日,正府考合肥縣童生之日。申時打察院門,報舒城縣破了。知府鄭履祥(江右人)雖進士出身,全不知世務,而惟見小利,一聞報,竟似木偶,並未出聲,惟寒顫而已。而城中人亦置若罔聞。惟富貴家婦女男妝,賂門軍,乘轎而去南都暫寓。蓋是年該科舉人皆以考為事,竟忘其賊之據舒也。兼以廖將官(蜀人)名應登領兵三千,駐紮城外,意料賊不敢來。詎知流賊不畏此等之兵也。不但不畏,且尋訪而殺之。故八賊身在舒城,心未賞一刻忘廬州也。

  至五月五日,八賊以端午節,待眾頭目酒。桃城有郭尚義者,市井小人也,賊以投順官為偽副將,時亦在座。遂飲酒中進計曰:『廬州可以破』。八賊詭言曰:『攻城乃下策。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未可動兵』。尚義曰:『近日廬州不似先年。自前、舊二年蝗旱,人皆思亂,望老爺去,求之不得。況人馬在此養久,如今只去暗襲,若破之是大幸,即不破亦不傷一人,不折一矢,策馬而回,再作商量,有何不可』。八賊云:『待我熟思』。少頃席散,各歸無話。

  次日初六,學院下馬,晡時入城;人愈不防賊。賊亦不知學院臨府,於是傳各營挑選精兵到桃城聽令。一刻齊集,端候軍令。八賊上馬,竟奔桃城。一到令造飯。約飯畢,傳令人銜枚馬疾走,從小路上府,有泄漏者斬。走小蜀山者一路,到城下二更方盡。初轉三更,竟從將軍廟(在西門城頭上)攀援上城,無一知者。賊見守城人熟睡窩鋪內,賊敲梆子大叫曰:『賊破城了』。其人驚出望外,賊即砍了,推下城去。就以垛口燈點草燒窩鋪。賊登城者十三人,遂開大西門,放群賊入城。滿街殺人放火,叫喊之聲,令人心膽俱裂。

  斯時予臥書房中。夜半,忽聞家門打開,聲甚急,亂叫快開門,城破了。喊聲哭聲聒耳。予忙跑來家見父母,止攜二弟逃難,余不問。止帶銀數兩餘,銀亦不包而去。及到大門首,而街上已有賊矣。不知何人倡為營兵鼓譟之說:且雲天明即安撫,看人家婦女此時亂跑,明日有何顏回家。致令人聞此言,遂多有不攜家眷出城者。及賊打門時,天將明。吾母曰:『爾速去,莫顧我』!妻亦叫『快走,莫連累你,我不過一死』!予方與二弟同奔跑,至鼓樓南街,街上人已擠滿。往南走,南頭有賊。復回北跑,北又有賊。兩頭亂竄,如魚游鬴中,吾二弟竟不知何往矣。只見一家門微掩,予即擠人,閃避黑房床下。隨有一人被賊趕至此房之二路屋檐。其賊戴大帽紅甲,手持明刀如鏡。那人可以嚇死。幸賊向那人說:『你莫怕,咱不殺你。我老爺來安撫你們』。予聞之,思此賊可以與言。若只藏在此,儻或放火奈何。遂出見賊。適值賊問那人:『有頭口麼』?那人未及對,予在背後應曰:『有』。賊似驚,然喜其有,遂忘其驚也。問:『在那裡』?予漫應曰:『在內哩』。此不但不知頭口有無,且不知此誰氏之宅也。又進一層,果有大驢二頭在糟上。賊遂令予與那人牽之,到十字街搬東西。一家有一老人守門,賊問『有頭口麼』?回曰:『沒有』。賊即一刀砍死,進內收拾衣物。凡遇金銀首飾,悉擲之,止以紬衣放驢背上馱去,走出大西門外放下。賊又領予二人進城抬酒。予即引至我家中。先滿屋酒,此時只剩四大壇。予從火巷一望,只見祖母猶扶後門而立,不敢交一言。尚不知吾母已盡節塘中。妻亦下塘,幸浮而不沉,頭面俱為萍掩。弟媳周氏見賊,亦同入塘,惜少遲一步,止半身在塘,半身猶在岸。賊一手撦起,要帶去,不從,賊以刀砍頸而去,幸喉未斷,次年六月死於南京。

  賊初令予抬酒,予曰:『不能』。賊曰:『你不能,叫我抬不成』。於是緩緩扛出大門,而力己竭。正凝思間,忽來一人曰:『等我抬。他書呆子抬甚麼』!予竟不識其人。此時不但予喜,而賊亦喜。遂叫他二人送酒到營,領予從回龍橋巷到趙家塘石極邊,只見滿塘婦女,有溺死者,有未死者。埂上止一婦與老婢同立。見賊至,方下塘。賊一手撦起,要帶去。婦大哭。老婢曰:『千歲要你去,你跟他去罷』。婦愈哭。予從旁曰:『偌大一個城中,豈只此一婦?要他水淋淋仍作甚麼』!賊不言,亦不帶去,遂一箭射頭上。予曰:『既不帶他,又射之何益』?賊即拔箭去。至西門外先到處,令予坐此不動。有一小賊,年可十四、五歲,見予即問:『你是個相公麼』?予曰:『不敢』。因思此子甚小,何以知人。小賊又說:『我家人帶你來,明日自然送你到老爺前去。我們裡頭有個老爺,他問你可要去家,你若說去,他就叫人送你,卻不是送你去家,卻是殺你。你到明日,切不可說去家』。予思此言似真,他之聞見是確,不然,小子何得說謊如是?且又云:『今夜城破,你未吃飯,我拏些粥你吃』。予食畢,又拏一白骨金扇,系一香墜,向予曰:『是你文人使的,我不用他』。予受而謝之。

  少頃,一衣紅■〈竭,毛代立〉者至,年可二十餘,面如鐵,眼似鈴,聲極啞。予見之心懼,立起奉揖,彼若未見;屢餂以言,彼若未聞。惟手提紬衣,左右分置。忽曰:『者些東西到我手裡都不值錢』。予答曰『不是爺用錢制的』。彼亦不言。突有衣紅甲者至予側,恭貌怡聲云:『相公,予長爺有請』!予忙立起問:『你長爺是誰?為何請我?莫非錯了』?啞聲者曰:『你去』。予曰:『你叫我去,就去了』。隨來人行,有一箭之地,見一人蹲踞矮牆之上,無耳有須,小帽短衣。紅甲者前稟曰:『相公到』。予見之奉揖。其人拉住云:『不消。我且問你,你是個官兒』?予云:『不是』。其人曰:『我在此,望見你坐在那邊,體格不凡,故着人請你來敘敘』。予曰:『讀書是實』。其人曰:『是一位相公』。予答曰:『不敢』。其人因言及『天下大亂,我老爺應運而興,相公可同我等共成大事,但不知你可會做些什麼』?予曰:『小人只有文事微通,武備不知。如書寫是本行,營中書扎,願效微勞』。其人曰:『善畫否』?予曰:『不知』。其人曰:『我要個畫的人』。予曰:『有人,但此時難尋其人』。曰:『是。你若遇見,可同他來』。因而自道其姓王,是老爺的高照,營中問王高照,無人不知。予猶未悟。王又云:『凡營伍行動,第一是將官,第二是寶纛旗,次則大七星旗,即高照也。此三人勝敗不離,生死不散』。可知王高照是極大的頭目。予見其人狀貌不惡,言語不俗,即以相書上的話奉承他幾句。他說:『我也沒甚好處,我的眼生慈了,最不喜殺人』。予聞此言甚喜。因舉宋時曹彬不殺人,後來子孫昌盛;曹翰好殺人,子孫如何衰耗。言頗相投。隨叫人上前,收拾酒殽,跳下矮牆,攜手同行。不數步,至一處,即二里街。王令設座。一賊即以綠豆兩梢放兩邊作椅,似綠豆半梢置於中為桌,用大銀爵滿斟臘酒奉予。予曰:『不飲』。王曰:『豈有相公不飲者乎』?予曰:『今日蒙王爺知遇之恩,又蒙賜酒,怎敢不飲?果是天性不用』。王曰:『者樣說來,相公也有不飲的。既不用酒,喜吃果品否』?即令取果子來。一人捧果一柈,皆桂圓栗棗。王手剝奉予,予接而食之。王叫牽馬。一人牽大肥白馬一匹,黃金鞍轡。王將騎,予即左右拉環墜鐙,伺候上馬。而王過謙曰:『相公折殺我!本當與相公同走,怎敢僭妄;奈賤腿為沒要緊事被老爺責罰十五棍,疼痛難走。相公莫怪』!因策馬快行,恐予覘其後也。予思此人相待若是,儻離此人,又為他人擄去,不妙。跟定馬後,馬跑亦跑。王回視予,不言而加鞭,以予在後,心甚不安故爾。正走間,有一戴匾巾人,年可四旬外,肘搭紫花布衫,撞於馬前。王叫取下巾來。其人忙取巾,雙手奉上。王以刀接回,謂予曰:『相公戴之』。予如命。又走數步,一賊引一美婦徒行。王見之,要給我。那賊曰:『我擄的,怎給你』!王曰:『你不給,殺了,大家不得』。予上前按住刀曰:『像者婦人,城中頗多,何必如是』?王收刀躍馬去。至一林中,但見大紅紬被鋪草堆上。王下馬即臥被上,曰:『相公,咱腿疼,告過惝惝兒』。予曰:『王爺請便』。王云:『你莫叫我爺。我輩響馬營生,都是弟兄相稱』。予曰:『此後叫你王哥罷』。王曰:『可』。隨問:『會下棋否』?曰:『會。就是彈琴、抹牌、雙六之類,俱粗知一二』。王曰:『我有棋,是蔡道衙中拏來的』。隨取至,乃象牙棋子,果然精緻。王曰:『請教一柈』。卻無柈。王曰:『相公畫個柈兒』。予曰:『此處紙墨筆硯俱無,何以為柈』?王云:『怎處』?予見其要下心切,因思一法,問可有油,遂撦白綾尺余,以瓦片磨柴炭畫成。王大喜。對着。先王勝二,予勝一。王云:『相公棋高我多哩!方纔兩柈是讓我的,我豈不知』?於是收棋吃飯,飲酒至晚。見城中火焰滔天,心如刀刺。王大醉,辭予往賬房去。隨叫請相公來。予至,見有婦人在旁,即抽身走。王留不放。王與予並坐,叫婦人唱。不唱。又叫一婦人唱。亦不唱。王拔刀在手,說:『再不唱,就都殺了』!予按刀,多方勸解曰:『敝府婦女老實,從不會唱,殺也無用』。王收刀。予曰:『請安罷,我去了』。王曰:『恕不送』。予回望城,暗泣而已。

  次日初八,王起梳洗畢,向予曰:『叫人收拾早飯吃,我上衙門走走,若無事,回來下棋』。少刻回謂予:『昨日帶你來的那人,要你回去』。予甚恐。王曰:『莫怕。他長家莫來。他長家之上,還有老管隊,纔和我班輩。我不放你去也可,只他小廝們搬是非,對他長家說,我擄得一個相公,被某人要了去。再有好寶貝,他都要去罷。你回去,在他處和在咱處一樣,日後纔見得我。叫裁縫送你去』。以裁縫為營中所重者也。予去。一到那裡,裁縫說:『相公送來』。予即說:『你們昨日搬到者里,把我丟在王爺那邊,不叫我來家』。啞聲者不語,止叫昨日擄我之人,名大虎:『送他到老爺跟前去』。大虎叫走,予即隨行。走至花園中,即八大王張獻忠駐處。但見八賊頭戴水色小抓氈帽,眉心有箭疤,左頰有刀痕,身穿醬色潞紬箭衣,腳下穿金黃色緞靴,坐虎皮椅上。大虎到旁叫跪,予即跪;叫磕頭,予即叩頭。張問:『你要家去麼?我就叫人送你去家』。答曰:『小的沒家,情願伏伺老爺』。又問:『你是那樣人』?答曰:『讀書人』。問:『可會作文章麼』?答曰:『會』。八賊云:『我考你一考』。叫取筆紙,放他面前。隨有人持全柬、毫筆、端硯、金墨,俱放在方桌上。予稟出題。張云:『王好戰一句』。予先寫破承呈看。初以賊必通文,豈知字亦不識。見送上手本,假作看介,說:『好,誰帶你來,在誰家養活你』。大虎叫走,予即走。走出大門內,又叫大虎。虎說:『站此候我』。予立俟。只見張亦出門外,黃傘公案,左右劍戟如林,叫『帶過蔡道來』!蔡頭扎包頭,身衣藍紬褶,綾襪朱履,不跑直,兩頭走,以手摩腹曰:『可問百姓』。八大王責曰:『我不管你。只是你做個兵備道,全不用心守城。城被我破了,你就該穿着大紅朝衣,端坐堂上;怎麼引個妓妾避在井中』!蔡道無言可答。其妾王月手牽蔡道衣襟不放。張叫『砍了罷』!數賊執蔡道于田中殺之。王月大罵張獻忠,遂於溝邊一槍刺死,屍立不仆,移時方倒。(按蔡道名汝蘅,字香君,四川舉人,善詩詞,最儒雅風流。以千金贖南京舊院名妓王月為妾。官於廬,遂於衙後作花園居焉。城陷時,兩人同避井中。賊以繩引上。八賊見月貌美,初七日夜欲污之。王月大罵,遂被剌死)。

  城破時,學院徐之垣系合肥縣典史蘇汝遐引之馳回句容縣去。廬州府知府鄭履祥逃去(志書以死紀者,妄也)。合肥縣知縣潘登貴遯去。廬州府通判趙興基守水西門,朝衣朝冠罵賊,不屈,為賊所殺。鄉紳程楷(字畸人)遇害。指揮趙之璞(字連城)遇害。城中紳衿婦女死節者難以悉記,而多淹沒無聞。紳衿富戶,略紀一二。

  又見眾賊爭上城功。屈指十三名,彼雲『先上者我也』,此雲『我先上也』。八賊曰:『不必爭,俱是有功』。說此一句,皆無言而退。大虎引予回。初不知八賊何以吩咐大虎,亦不知大虎何以傳令啞聲者。只見啞聲者到予前殷勤慰問,曲意周旋。予思此必八賊有好言語,他方如此相待。不然,咋何倨而今何恭耶?是日,有賊至恩惠樓,樓上集許多火藥,隨報八賊。即動氣大嚷曰:『者蠻子養不家。我厚待你,者火藥就該說。並無一人題起』!遂令搬火藥來營中,放火燒樓。又傳令進城補火,殺人提人,一人不許放走;其焚殺更勝於前,蓋八賊初不料破城如此之易也,聞信極喜,到府時將午,所以初七日殺人猶覺其少。且七門各給銀兩招安,多被秀才與光棍領去。又給令箭,叫人找尋婦女。

  初八日巳後忽雨,幸即晴。予尋至王高照處。王見予甚喜。即攜手散步,至一窩篷。見一賊年可四旬,詞氣溫雅,向予講許多故典詩聯;系河南人,見為八賊之官裁縫者也。時顏魯淵夫妻本為此賊所擄。魯淵五旬外始得一子,甫周歲,裁縫甚愛之,抱其子於懷,撫摩極至,如骨肉親戚之相痛者。然魯淵以小兒不潔,恐腥穢觸之,又恐遺溺污其衣,在旁小心,不敢令賊抱之態言不能盡;而賊愛抱之不放,曰:『不妨』。予因求放他回去:『他五旬外始得此子,帶他夫妻去亦無用,者是爺的大恩,就是他的造化』。賊曰:『我到起營時自然安頓他,不為別人擄去方好』。予極致謝。魯淵因拉予到一邊曰:『你切不可跟他去』!曰:『我豈不知?但我難似你,我只得暫隨之去。懇求先生送一信於我家,雲我在營甚好,終久回家,但不知何日也』。後賊果放顏歸。惜顏竟未送信。

  次日初九辰時,放炮起營。見啞聲者滿身被掛,騎大青騾往來馳騁,謂『大虎怎不叫相公走』?予曰:『我不會走。若要去,須與我頭口騎。不然就不去』。大虎曰:『你且暫走』。予曰:『去不成』。誰知啞聲者走至八賊前稟問:『那相公可帶去』?八賊大罵曰:『砍頭的奴才!那相公豈有不帶去之理?養他如何』?啞聲者謂予曰:『相公到老營,有極大牲口隨相公騎。今日且騎驢子』。隨叫大虎:『檢好驢與相公騎』。大虎隨於群驢中擇其尤者牽於我,予只得策蹇隨行。但見路上抬酒者,扛食物者多富家郎及秀才等。賊在後邊催促。稍緩者,以刀背打脊梁,紅埂隨之而起。再不走者,殺之。予心慘甚。身雖被擄,猶幸未遭此難。日午,至上派河。八大王下令搜銀。凡有帶金銀者,俱投於橋下河水中;如違者斬。予晚至派河鎮。臥麥秸屋內。周圍皆婦人,環臥於旁。予總不問,只望家而泣。

  初十午刻,至桃城鎮。方過河,遇本族僕人名忙子,說『大相公也來了』!予只譍一聲,不便多言(賊去後,家間偽傳,予殺在派河,予父要來尋屍,幸遇忙子,乃止)。少時,大虎到,引予上街。街中人皆昔日八賊招安者。今從府回,有千餘賊民接於街口。時予腰系大銀爵一隻,是一賊送我飲水的。又一賊見曰:『相公莫帶他,老爺看見不喜』。適街上有孩子手捧篾拌,內貯燒餅熟鴨蜑,賣與行人,予即以銀杯易熟鴨蜑四枚食之。予隨至王高照處,謂王曰:『王哥!你帶來的婦女,我要進去問聲,看可有我的親戚在內』?王曰:『請進』。予即入室內。見有十餘美婦俱穿大紅衣。予一一扳問明白。出來。王留酒。鋪門數扇於長凳上,四方卷大紅紬被四床以為坐。予執杯飲。王曰:『叫那些婦人來同飲』。眾婦至,坐下。王叫唱曲。予曰:『恐未必會』。王曰:『若有一人不唱,即一齊殺了』!內有一婦大聲曰:『我等生長深閨,幼學女工針黹中饋之事,不似西北樂戶娼妓多,婦女學唱。我等今遭大難,不幸受辱於此,求死不得,恨不能食爾之肉,寸磔爾骨,何懼死乎』!王將此婦殺之,諸婦大懼慟哭。予詢此婦之姓氏,不能得。少時別去。

  次十一日,到七里河老營。大虎先到,將破城事及所擄人物多少等項,一一對長家說明。及予到,皆稱相公。予亦聽之。適一婦騎驢隨我,予下驢,婦亦下驢。不知群賊何以俱呼為相公娘子?一劉長家至,乃山西人,身小瘦而黑麻,相頗善,綽號知非子。指旁一大紬賬房曰:『此是咱的,今讓相公』。予遜謝。一家大小男女俱來看我。後一一承事甚恭。又一大革篷,設一桌一椅,為食坐之處。飯必四器,添飯十餘碗,皆列於前。予獨席,並無陪者,即長家從未共坐細談。每日或夜,偶至家一看即去,以無暇對。或見予,必催上衙門,到老爺跟前去。

  走至八賊前,因初到一揖而立。見張衣帽無改,亦不問。予在側聽他說閒話,酒飯亦同桌而食。張上坐,予輩橫坐。及晚歸,有一婦在賬房內。予問何人?婦曰:『人說我是相公娘子,叫我來此』。予甚奇之。因詢其丈夫及母家,婦俱訴明。予雖同臥,而不敢犯。十二日,八賊為將軍祝壽,唱戲一日。先用男人六名清唱,次則女人四名清唱,後用步戲大唱。十三日,將軍正誕,亦復如是,作盡日歡。十四日早,予循例上衙門,全不知家復有搜銀之說。賊知破城時人人決帶有銀,至是又一搜。凡有銀者俱暗送相公娘子收貯。妙在先不搜相公娘子,後來纔搜。是以銀多,有口莫辯。即刻殺之。予在衙門,見有人在門外大聲曰:『他是相公娘子,怎敢搜他』!予出視,乃伏事我之新小廝。八賊重打新小廝四十棍。他打一棍,叫一聲「相公娘子怎敢搜,望老爺詳情」!予在旁幾乎嚇死。儻八賊說『者婦人藏許多銀子,爾豈不知』?若要殺,一千個也殺了。幸八賊全不問。將小廝打畢退去。予念與婦共宿三夜,並無沾染,故獲全性命。可見不淫是第一件好事。予自八大王公署回來,只見合篷大小皆驚駭遠望。及予到,俱來問候安慰曰:『此是天數,相公不必惱』!答曰:『惱從何來』?眾曰:『相公娘子已被大王爺殺了』!   野史無文卷十五

  流賊陷廬州府紀(下)

  流賊陷廬州府紀(下)余瑞紫

  予回篷時,問其故,眾以搜銀之事說明。予曰:『他不是我妻子,吾妻死久了。此是前日跟來的,爾等何以都叫相公娘子?就是他數該死,與我何干』!眾齊笑曰:『我看相公全不惱』。眾賊俱來安慰曰:『相公莫惱。再攻破城池,選上好的婆姨送上』。予漫謝之。

  由是朝去暮來,日與八賊多人共飲食,終日閒談。至於用兵之事,全不言及。凡一切撒塘擺駁,並踏看紮營地方,總在夜間發行,人不得而知,即眾賊亦不知也。營中稱相公者,先有桐城汪公子,自鄉莊入城,遇賊擄來,留兄放弟回,叫買紬緞去贖。再有福建黃舉人,不第而回,遇賊擄於途。又有六安邵官吾,全家擄於蓮花砦內。破舒城時,捕醫士胡玄浦,此人存心忠厚,廣行方便,八賊甚重之,封為丞相。有粗知數學名江山者,夫妻子女俱在一處。破府時,擄有林子長,素善書畫、棋球、鐫刻之事,八賊呼為「林山人」。球師李成洪系巢縣人,在府行教,亦被擄來。此皆與予朝暮會者。

  至二十九日夜,復發人到府,前擄之人,一概不許隨來,恐其亡去。此時予家避運漕鎮。六月初旬,賊又進舒城掠人。予隨行。見房屋燒盡,骸骨遍地,傷心慘目,澘然淚下,想吾鄉亦如是也。午後回營。次日,將前所擄男女,各營喚出若干,八賊在大門外親點。先點男,分上、中、下三等,各處站立,各插一旗;女亦如之。隨即配合:上等男配上等女,中下亦然。間有願去家者,另立一邊,少刻一齊殺之。時予避屋內,不忍出視。而江山之女亦在候點。山怨其女所配非偶,托胡玄浦作媒與予。予力辭。胡曰:『既不欲,不敢強,同出去看點人何如』?予即隨行。見八賊黃傘公案,予等從旁觀之。初不見有江氏女,孰知江女母子俱避缺牆內。胡拉予至其處指曰:『此江氏子,果然佳麗』。胡意予見其貌,必動於衷。胡又言:『在客邸,要人伏事做鞋襪、補衣裳之類,勸吾兄受之為妙』。予堅執不從。胡復同予至八賊旁。胡突跪稟曰:『江山有女,願與廬州餘生,求老爺吩咐』!營中有例,凡欲得婦者,必自跪八賊前稟曰:『求老爺賞』!張如所請。是時予不跪稟,且低頭不望。八賊見予光景,云:『且緩。眼時不得大牲口給他,者女還令隨他父母領去』。予幸甚,而江全家亦幸甚!

  未幾六月半,汪公子親家姓倪者馱幾箱紬緞至營。汪公子見之喜甚,可望回家。八賊亦喜,管待甚豐。次日看貨,即又不喜曰:『我要的是織金緞子,者是繡金的,不大好。既買來罷了,只是煩你再買一轉』。倪姓半晌不言。後緩緩說:『不敢欺瞞老爺,我為者宗貨多用許多銀子不必講,還耽許多心,吃許多驚嚇。南京機房都說我替流賊制貨。城門上盤詰,總是錢要使通。受千辛萬苦,方得到此』。八賊曰:『者是有的,我不管你。銀子多給些,隨你用,只要貨好』。次日兌千餘兩,原驢馱去。汪公子沒奈何,垂淚送之。八賊將緞子分散各營頭目去,隨即做出,齊穿來謝恩。

  光陰迅速,不覺六月將盡。偶於營門外見一人坐田埂上,戴瓜瓣盔帽,手持長槍,全不似本營人裝束。予問賊曰:『此何人邪?來此何事』?曰:『是桐城孫將官差來問候老爺的,昨夕有書到』。予惜未見來書,並回書亦未見,只見那兵將去,八賊拏出蜜蠟金念珠一串來,叫把回書上令林山人添一筆云:『外念珠一串寄上,如弟常在心頭也』,後封付而去。

  及七月初六日,八賊又到廬,仍不帶府中一人來,焚殺擄人更勝,忿極,遂平其城而去。時予家已移寓南京。初九日回,予等迎接。桃城大河搭浮橋,人馬往來,如履平地。予立橋頭俟侯,恐來有熟人,問一家信。且恐有親友,以便救援。竟未一遇。次日,只見青陽鎮張、李二樓人盡被擄來,遂焚其樓。張樓有武舉張述之,與父母並在內,武生張孚九;李樓有文生李露一,武生羅廣初等。二樓之眾,一二百不等。到營之日,分張、李為兩窩鋪。述之、孚九、露一、廣初俱為頭領,賞牛豬等物。越數日,令述之往鳳陽探兵信。豈知述之一去即不回。家中人留曰:『你不必去,人怎能出來』?曰:『我父母在內奈何』?留者曰:『你去亦遲了!儻老爺、奶奶殺過,你去送死麼』?遂猶豫不去。月余後,予偶過其門,見張老夫婦同立賬房柱下,向予泣曰:『小兒不來,我老夫婦必死』!予慰曰:『不妨,他就來的』。後竟不至,果將老夫妻齊殺之。當時述之若回,賊必喜而信任之,俟有機會則逃,不亦善乎?當日惑於人言,以至陷害父母,於心安乎?未幾而孚九亦逃。張樓之人以是殺盡。又未幾而廣初亦逃,李樓之人亦因此殺絕。八賊軍令,從來如此。

  先五月初到七里河時,見劉季清,系劉伯顧之五弟也,亦在衙門內,不知頭目何時到營。詔予曰:『我就回去了』。予因求之,說『你到家,是必送一信於我家,說我在此好,一時難回。我卻無以為敬,有一物奉贈,乃美玉扇墜一枚,雕刻雙魚,其精工無比』。八賊又賞銀十兩餘曰:『你回去,但有兵,就送信來。我還多給你銀兩』。季清喜笑而去。後有人說他是破城的奸細,實非也。蓋城破之日,八賊招安百姓,給人令箭,找尋家眷,七門各有頭領,給銀若干。季清還生妄想,故此七月不避,意在得銀。至是又捉到營中。至初十外,八賊叫帶過盧州那姓劉的來。予見是劉五哥。八賊問他:『城中有兵,為何不報』?劉支吾說:『小的要送信來,眾人不肯』。賊問『是那伙人』?劉云:『是些秀才們』。賊問:『是那些秀才哩』?劉曰:『是秦咸等』。予在側聽之,殊覺可笑。嚇的胡說,當亦未殺。後遇諸途,予見其持大綠雨傘一柄,向予垂汨說:『吾必死也』!後過河,偶溺水死。

  日月易逝,不覺七月二十五日。五更,忽領人馬奔六安州,亦如襲盧州故智。不意六安人日間下鄉看家,晚到城牆腳下歇宿。及賊到城邊,鄉下人一齊叫喊,城上炮聲不絕。賊遂斂跡而回。歸至營中,怒氣不息,誓必破六安以雪恥。於是令各營打造鐵鍬■〈金郭〉多少把數。旬日造完,俱送呈看。八賊接■〈金郭〉於手,向板磚牆上一築,■〈金郭〉陷磚內,一■〈扌班〉連磚帶起。群賊齊聲喝采曰:『六安破了』!八賊亦喜。遂日日磨槍刀,擦盔甲。

  到八月初十日早,到六安。將人馬隊伍排列,遶城而行,展放鮮明旗幟,幌耀明利刀戟,使人望而畏之。而城上銃炮交加,惜未一中,蓋炮高俱從頭上過去。斯時予正隨行,只得撇眾單溜。及到城下,乃一齊攻城。城守果堅。八賊又搭一將台,與城相向,親執弓率眾射之,不畏銃炮。又命秦將官立城下,曉諭城上說『你們早早開城投降,秋毫不動。若是攻開,雞犬不留』。豈知秦之口號如此說,而手在心頭,卻向城上搖。蓋賊以秦曾鎮六安,六安人皆認的他,故有是命。要曉得秦將官何以忽在賊營中,當日廬州破後,上司特委秦將官、吳都司兩人帶數百兵丁來鎮廬州,同寓天王寺,彼亦有塘馬,豈料遇賊即走,從城外竟去,各人顧命,不暇進城報信。故賊到寺,二將猶未知也,執之而來。以不殺為幸。予等日聆吳都司之笑話,與八賊大笑而已。

  十二日,城上忽射一無鏃箭來,里簡紙一幅。賊拾來稟看。予等在側,見紙上朱書云:『西營張氣概雄豪,如君者亦世絕少。立誓不斬來人,即令門役來見』。此復秦之詞,亦緩兵之計也。而張信以為實,曰『大兵不殺通使。既有人來,還要賞他』。呼人去老營取銀來用。隨差數人馳馬疾去。至晚,不見城中有人來。十三日已後,賊之塘馬報有兵到,立刻攻城者棄城亂奔。城上望之,大罵『狗賊!大兵來砍你的狗頭』!賊恨極,率群賊大吹大擂,遶城數里外一轉,遇數土人,取頭掛馬上,提示城上曰:『有幾個毛兵,被我殺敗走了,者不是頭麼?你看看』!隨在城下打報信人八十棍,大聲吆喚,使城上聞之。仍舊攻城。

  十四日,將城鑿成一大洞,置火藥數石於內。又用紬撦開,縫成信子,外用大毛竹劈開,共數十丈遠,以土覆之。到十五日天明時,點上火,一震,只見灰塵瞇天,人皆莫措。眾賊隨之而入。城中亦放木植桌椅板凳於街為巷戰,然皆無用矣。一刻城中人物無不擄出。予遠坐望之,只見大虎等擄十餘婦女來,送予側坐下。又一賊送許多扇來,說『城雖打破,竟無好物送相公,者幾柄扇子送用』。予受之。是日極熱,而眾婦中有一美婦,獨汗流浹背,予以一扇授之,蓋憐其熱,非有私也。予隨同一賊從火破處入城,見一人倒埋土中,止兩腳向上。予至一家,見一人嚇死於門背後,直立不仆。又至一家,屋宇華麗,天井中花缸內蓄大金魚,朱欄迴廊。予正徘徊,突一幼賊將花缸打破,金魚亂跳天井中。予急責,而幼賊笑走。予隨進,遇其主人。幼賊又狠打一刀背。予又嚷住。主人德予,以一蜜蠟金扇墜相贈。午後將六安人盡剁其手。先伸左手者,砍去不算,復剁其右手。而此人在內,予以不能救之為恨。此八賊當面所行者。至於各營,皆有擄去者。如左右營之頭目,又吩咐在左營者去左手,在右營者去右手。

  及月上,有賊請予過中秋,置香燭果餅祭月,予跪而默祝,願早歸。祭畢飲酒,予不飲。賊以果餅奉予食之。辭回到賬房,有一婦在內。問何人,即先所與扇者。蓋授扇時,賊疑我有心,故送於此。此亦足見賊之相敬,實此婦之幸也。那婦人見予,就說是那位爺叫我侗候千歲。予曰:『毋得亂道。我也是前日破府被擄的,與爾等一樣』。婦曰:『相公原來就是府中人。我說者裡面怎有者樣好人』。予問『爾丈夫讀書否』?曰:『不是』。予曰:『爾今遇我,是爾大幸。我現有妻子在南京,我不敢污爾,壞了良心!爾明日去家,丈夫若在,爾有顏面;即不在,異日九泉也好相會』!言及此,婦人淚下如雨,予亦心酸泣下。問『爾可餓』?婦曰:『不餓,只渴極』。予即令取茶送他吃。予出賬房外,竟走半夜。

  四更,家家造飯,賊俱起。五更,予至八賊前。賊曰:『有兵來,爾可上前去』。予尚不知兵之前站已入州城。予回,賊送許多肉並飯,擺列候我。予呼眾婦齊用。因說『我就去了,都不攜你們去』。食畢,予馳馬去,至霍山。八賊在後,與兵廝殺。可惜兵以遠來疲乏,又兼天熱,恨不能多殺賊。猶幸賊以攻城睏倦,又以淫慾過度,不能大勝兵。然八賊畢竟受傷,身中三矢,一中肩,一中膝,一中尾閭。三日,到霍山縣地方,予等迎接,八賊猶帶怒色,但不知賊既敗矣,黃、劉二將軍止追數十里而回,何也?

  山中有金子砦,頗險峻,且有人守。賊一到,即令人於砦下圍之,令山上人投降。越二日,不降。八賊親去率攻。予亦相從。見大石滾下,一激多遠。予避山旁大石以下觀之。頃刻間,忽一賊從背後登砦。此處疏略失守,賊得從空而降也。破後,予登其巔,見環砦皆高山,環山皆青松可愛。有一書室,文籍盈兒,筆硯無塵,而主人不知何往矣。賊遂搬其物,焚其居。

  又數日,遣賊破霍山縣。其城原不守,一到直入。在城中者無不被擄,如貢生彭大年、生員金大來、金大烈及新進生員二十二人一併擒來。及到營之日,俱見八賊磕過頭,一一稟明。八賊吩咐云:『爾者些新進生員,我要考考,恐有混在中間的。只是爾等書呆子,我留爾何用?考後,叫爾等回去就是了。明日來聽考』。次日已刻齊集,各給紙筆墨硯,設放幾張桌上。出題是『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二句。有一個時刻,八賊入內。予向眾曰:『諸兄不必全篇,隨意作些,何苦操心』!於是有半篇者,有止起講者。予與黃、汪三人秉筆,前後敘列出案,叫眾人俟候發落,好令回籍。其未發落之先,予等對八賊說,某人如何好,故居首;某人如何不好,故居末。到臨時,那八賊雖不知文、不識字,予三人所告之言,一一記明不爽。於是傳眾生發落。八賊持卷,一一說明。『我到明日,令爾等回去』。眾皆大喜,叩謝而去。豈知此賊最狡,者都是哄人之言。一連幾日,八賊竟不出堂。哄的者些酸丁日日早辰一問,中晚又問,必要等他吩咐纔好去。一日出堂,眾生跪下稟曰:『老爺金口吩咐,叫小的等回籍。小的在此,是老爺的子民。即在家,老爺得了天下,小的等也好替老爺納糧當差』。其中又有二生說『小的母柩未葬』,一個說『小的父棺未埋』。八賊本意不放他去,就藉此兩句話翻轉臉來說:『人家活娘老子,我都殺了。你之死的,還講埋葬,不許去』!人人面面相覷,個個失色。仍在各長家去訖。一日,忽逃去一生,將那二十一生立刻殺之。早知如此,不如不進學,或不在城頑耍;即在城,亦不齊集。都是命定,奈之何哉!

  擄來六安有仇百戶者,善踢球,與巢縣球師李成洪交厚。及城破相值,仇喜其難中遇舊,李喜其踢球有人,遂留寓。又擄有一兵在營中,認的百戶,叫『仇爺在此』。旁有一賊問『是甚麼人?你叫他爺』。那兵云:『他是六安衛百戶官兒』。賊即稟八賊說:『前日老爺吩咐,不許帶六安人。今李球師留下一個百戶在家』。八賊隨叫二人來,罵曰:『我不踢甚球,要你何用,殺了罷』!立刻殺了二人。是時林子長同予在側,八賊嚷曰:『林山人!爾同球師在一處,竟不對我說。爾也該對我說。今日且恕爾死罪』。於是重責十棍。可憐子長頑耍半生,何曾吃此苦。然猶以不殺為幸。此八月二十一日事也。

  予日夜焦思,又兼連朝風雨,觸目傷心,血淚幾枯。偶值天陰無事,八賊意欲攻桐城,卻不肯明言。然數月來,不計及此者,以守桐城孫將官往來暗通故爾。是時孫已升遷,離任久矣。故此漸漸移營,與桐城相近。四野擄掠,只不近城。一日,八賊忽想起自己生辰將近,要許多食物用。忽點各營兵馬,每一營或數十人,或百名,令往樅陽鎮擄掠什物。此鎮離江不遠,不料流賊來此,忽然而至,焚殺最毒。只見大船解纜不及,有砍斷纜逃者,有拔錨走者,亦有趕上拏回者,俱載所擄之物而來。時九月初,汪公子親家又到,果然所買之緞如意。公子以為必放,豈知又不肯放。說『此織金蟒緞真好,可惜少了,不足散。還多兌銀與你,借重再走一轉』。倪姓沒奈何,勉強負銀而去。汪公子默默無言,淚從肚落。

  次日,賞各將官。人人趲起,趕九月十八日與八大王賀壽。先十六、七兩日豫祝。自辰至西,唱戲飲酒,大吹大擂。正常排列八洞神仙,堂上懸百壽錦帳。山柱上貼大紅緞金字壽聯云:「天上命明君,曾見黃河清此日;人間壽新主,爭擬嵩岳祝千年」;此林山人作也。屏門上壽聯:「辟江左以奠基,歡同萬國;跨海內而定鼎,壽祝千齡」;此彭貢生作也。其頂上俱用紬篷搭就,地下純用氈條蓋鋪。庭外明樓,總用色紬裹成,真箇壯觀好看。十八日正壽,門前雙吹雙打,大炮震天,說不盡的熱鬧。十九日亦如是。二十日還要唱戲,待那小頭目的酒。予晚去看,絕不聞聲。究其故,說有兵已過廬州府,到廬江縣,從者一路來。予即回賬房作歸計。

  二十一日,八賊即展營,直奔山中,每日五、六十里歇下。二十四日晚,予以連日辛苦,俱未脫衣,今且寬衣而臥,意兵未必即至也。勞頓之人,脫衣自在,一睡不醒。那大兵從廬江兼程而進,人馬早披甲,說遇賊好廝殺。二十五日,已趕上賊,相距止隔一河。賊有塘馬在河岸上。兵駁亦探至河,見賊吃煙即回馬,謂已抵賊駁不遠,急去報主將。賊見有馬,即問曰:『你是那一哨』?兵亦問:『你是那一哨』?賊云:『我是下六哨』。岳云:『我是上六哨』。馬回而甲響。賊云:『我營里沒穿甲的人,此是兵』!即飛報八賊。一刻叫老營前行,凡婦女什物牛羊之類一概先走。予猶在夢中,而合營人無不爭馳。予忽驚醒叫人,而新小廝已列篷邊,叫『相公起來,排兵來了』。予即穿衣,收拾行李,叫牽馬來。新小廝說:『馬在者里』。問『可有飯』?答曰:『廚房不知到那裡去了,還說飯』!只見許多賊各拉馬在手,腰刀弓箭,伺候廝殺。見予曰:『相公何不跟老營走』?予給之曰:『前在六安,老爺說一位相公也不在面前。今日又不在,後來問我,我說就是你們叫我去的』。賊曰:『相公到老爺那裡去罷』。予即上馬行。

  見八賊二截衣,纔出門外。一伴當拿椅,到場基上火前坐下。予問:『有兵麼』?八賊曰:『有的』。予曰:『是那家兵』?八賊曰:『不過是黃闖子、劉花馬』。予曰:『誰探來?再令他探一探』。八賊曰:『是七哨,已差去了』。說畢,八賊起身走。

  方進門,而七哨回。眾賊圍七哨問信,予亦擠上前。聽那七哨說:『兵已過河了』!眾賊俱云:『快報老爺』!說未完,而八賊已出門外,吩咐走。一齊上馬,行可五里,叫掌號半夜裡在山上吹打起來,令人分外淒涼。又走數里,只見許多賊,者一簇,那一攢。八賊在馬上奔馳,各處吩咐:『叫兒子們好生發狠殺殺,敗了黃闖子,捉他的大馬來騎,我與你官上加官』!群賊不敢作聲。少刻,又來吩咐一遍,可見八賊此時亦慄慄危懼。然只得如此硬撐,頂住了兵,以便老營好走。

  予在馬上坐,看有賊目多蜚虎者,予相識。一見予,就說:『相公做什麼?此是我們打仗的所在,你在此不便,你快到老爺大馬房裡去,廚房也在一處,又有的吃,快跟我來』!予隨之行。見譚將官、吳都司俱立樹下。又走數武,一賊曰:『天明了』。予舉首一望,見紅日高升,手忙足亂,人人走動。忽見氈包什物多棄於路,以及鼓手之號簡亦有半截在路者。衣履雜物甚多。予正隨一賊走,此賊竟不由正路過塘,即從水中過,不暇尋岸。予見此光景,知賊之畏兵也極矣。平常只道賊以此物買路,今始知賊之輕擲其貨者,欲馬之便於奔馳也。此時賊亦亂跑,不暇顧我。予直向山空處走。越過一山,並未遇一人。予即下馬,脫去紬衣,將馬打開,伏一叢薄中,四外全無路徑。甫伏下,有一蟢■〈米上黽下〉跳至予前,予喜曰:『吾生矣』!一刻,兵俱從大路上過,聞鐵甲亂響。官兵大叫曰:『傳川營人上來趕牛羊牲口』。予知賊已敗走。又一刻,不聞聲息,即出外,至山下一家,絕無人影。見地下有破舊衣裳一堆,予脫身上白紬褂褲,納入堆中,換一褂一褲,破碎不堪,衣之而走。

  路上遇着幾起回來的人,走的蜚快。他叫『你快走』,予不能快,只得聽命慢行。至一河畔,綠水沉沉,竟不得路。惟沿河直撞,遇一舟彎住。予向舟子訴苦乞渡,那人佯若不聞。忽一翦發人問予,予以實告。其人曰:『我姓錢,字中美,貴府李穎生與我相好。我是昨晚捉去的,今幸兵到,我纔得回來。過河即是舍下,我同你過河』。予喜甚,脫衣涉水。予下河,水至心口,予身漂起。中美曰:『想你從未下水,等我來牽你』。他先將彼此破衣用頭頂過去放下,以手牽手,予始得渡。走三里許,即到他家。敲門,一見主人回,全家大喜。一老婢問予是誰,中美曰:『是廬州府一位相公,前日破府被擄的,今日虧兵趕下來。我家有飯麼』?答『沒有』。予要走,中美堅留。予力辭。中美往田中,刈稻數升,舂米二升付予。予以衣襟裹走。一到大路,甫數里,遇刺傷足,負痛而行。至晚,又隔一河,遂尋一深草處蹲下。夜間冷氣侵人,予以兩手護前後心。只聞風吹草響,魚躍水鳴,並無虎狼鬼怪等物,有梟鳥鳴笑不已。挨到雞鳴,東方一線月色,予尋路過,並無過河之人。漸覺天明,對河即回來之兵,見予徘徊河岸,兵遂大叫:『從此過』!予不知其為兵也。幸河水清淺,純沙不陷,天又不寒。過河,見是官兵。予曰:『我是廬州府人,前五月破城被賊擄來,今幸遇爺等殺敗了賊,救下我們來,使我等得還鄉里,真天高地厚之恩也』!兵曰:『相公遇大難而不死者,必有大貴,後來做了大官,莫忘我輩就是了。你咋日到今,可曾吃飯?此間有粥,且用些』。予即飽餐三碗。兵又曰:『我姓董,是老爺捧御■〈方斤〉官。營中問董御旗,人都知道。我今就回廬州府,送你到家』。予再三致謝。董見予赤腳,隨叫二戶長:『尋雙鞋子相公穿』。二戶長旋拏一雙極大靸鞋與我,予履之甚大,思得一帶捆於足,乃可行。那兵即撦兩布條,用箭在鞋後錐兩眼,貫布條系足上,甚好。董上馬走,叫我同他價後來。此時予恨不得有費長房縮地法,怎奈那兵沿路打擄,遠望一家,必遶路去搜尋。予甚急,因告曰:『你不必去尋,你到府,至我家重謝你』。他全不聽。走至日西到營。營扎在一大竹園內。

  次晨,予從竹外閒步。有一童子手拏網巾,圈繩俱全,乃我之急需者。問孩童曰:『送我罷』。那孩即送我。予戴頭上,頗壯觀。因思此地何遇此好童子也!幸甚!飯後,展營往桐城。兵以一大黑牛命予騎,遂免徒步之苦,唯嫌牛走之不速爾。定更時始到桐城。董別余曰:『相公在此,我進營看看,就來接你』。少頃來曰:『相公!你不能進營。將主有令,叫來的百姓隨營後走,不可雜在中間,恐防奸細。我特來說聲』。予再三謝。沒奈何,只得城腳下盤坐一夜。幸眾星朗朗。

  次晨,九月二十九日,予到城門邊候開門,進城去化些盤費。有訊予者,因告以故。有一兵士曰:『我同你廬州去』!叫予隨他進城。城中多兵,皆一處人,見予細細尋究,予一一訴明,俱加以禮貌。問兵『貴姓』?答曰『姓夏,巢縣人也』。因五月間廖將官被賊殺了,許多兵丁奔入巢湖,招募許多巢民充數,故在桐之兵多巢人。孰知夏姓不願為兵,因有文書一角在手,執此以便潛逃。十月初二日同予出桐城,三十里到百■〈氵義〉湖。將公文往船上一丟,予二人跳上船,舟子亦不敢問。叫『快開船走』,舟子只得撐開。及到湖心,狂風大作,舟人顫慄。予想:性命送在此間,真是數定!忽一風送入河港。同舟數人盡取瓜菜為食。越五日而風定。由是過樅陽,到安慶,折入無為州,起早至巢縣。於河口遇程烝則、驥稱崑玉立船頭,見予慰問再三,欲留予。懇辭以歸家心急。夏兵見程公子相待如此,始信予非無來歷之人也。

  寓巢數日,同夏往南京。十月十四日,渡江已晚,寓江東門外一小樓上,推窗外看,心曠神怡。聽江聲浩蕩,看山色參差。先月色,後小雨。予喜極不寐。早起,走十里至水西門。日中到大中橋。予上橋,與父親相值橋心。予叫父親,悲喜交集。父甫聞聲,若譍不出,淚下如雨。攜手同行。問夏姓為誰。予曰:『此恩人也』!告以送我來家始末。父稱謝。叫僕人上前,家去備飯。其仆先到家說信,全家喜從天降。一刻予至,合家歡樂,不可言狀。款留夏姓數日,重謝而去。

  次年癸未春,予於官帶廊下,偶遇林子長,予呼「林山人」,子長大驚。蓋山人之名乃八賊所素稱者,今忽聞於此,不由人不驚也。共揖相笑。邀入茶肆,詢其出營之故。林云:『賊於十月攻桐城,亦黃兵救下。我裹氈條於身,從山上滾下。竟夜力奔,僅走十五里。幸離賊營。今始到此。爾我皆二世人也,功名富貴勿問也』!於是說起九月二十五日潛山敗後,回去將相公盡殺之,說『此無用之人,留之何益,蓋因大敗,氣憤乃爾。只留我與汪公子二人。汪以曾買緞疋,我以山人,故不殺爾』。予幸早離賊營,且駭且喜。是後聞八大王張獻忠過江到武昌,汪公子猶留詩於黃鶴樓,後不知所終。

  至於八賊,聞大清定鼎,流入四川稱帝。後大兵壓境,屢報不信。兵已至,八賊始同將卒五十餘人出城,並無甲冑,手執弓矢。時降大霧,被肅王之將雅希蘭射死,肅王梟獻忠首,懸示保寧府北門。想此賊生性慘毒,殺人千百萬,被掠者百十萬人,而求其始終未受一日之苦、未吃一毫之虧者,必以瑞紫為首稱雲。

  有說破城系某奸細引入,有說假充接送營兵,又雲裝學院承差暗進城來。予在營日久,實知三說之謬。大約壬午以前之事皆予親聞之八大王所述者;壬午五月初七日至九月二十五日,皆予親見八賊張獻忠所行者,毫不爽也。   野史無文卷十六

  前朝宮殿服御諸遺制(闕) 野史無文卷十七

  西羌北狄諸部落(闕) 野史無文卷十八

  當今巡幸東南(闕) 野史無文卷十九

  本朝災祥(闕)   野史無文卷二十

  本朝災祥(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