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鰲新話
金鰲新話 作者:金時習 |
萬福寺摴蒲記
編輯南原有梁生者,早喪父母,未有妻室,獨居萬福寺之東. 房外有梨花一株,方春盛開,如瓊樹銀堆,生每月夜,逡巡朗吟其下. 詩曰:
一樹梨花伴寂廖,可憐辜負月明宵.
靑年獨臥孤窓畔,何處玉人吹鳳簫.
翡翠孤飛不作雙,鴛鴦失侶浴晴江.
誰家有約敲碁子,夜卜燈花愁倚窓.
吟罷,忽空中有聲曰: 「君欲得好逑,何憂不遂.」 生心憙之,明日卽三月二十四日也. 州俗燃燈於萬福寺祈福,士女騈集,各呈其志. 日晩梵罷人稀,生袖摴蒲,擲於佛前曰: 「吾今日,與佛欲鬪蒲戱,若我負,則設法筵以賽,若不負,則得美女,以遂我願耳.」 祝訖,遂擲之,生果勝,卽跪於佛前曰: 「業已定矣,不可誑也.」 遂隱於幾下,以候其約.
俄而有一美姬,年可十五六,丫鬟淡飾,儀容婥妁,如仙姝天妃,望之儼然,手攜油甁,添燈揷香,三拜而跪,噫而歎曰: 「人生薄命,乃如此邪?」 遂出懷中狀詞,獻於卓前. 其詞曰: 「某州某地居住,何氏某,竊以曩者,邊方失禦倭寇來侵,干戈滿目,烽燧連年,焚蕩室廬,盧掠生民,東西奔竄,左右逋逃,親戚僮僕,各相亂離,妾以蒲柳弱質,不能遠逝,自入深閨,終守幽貞,不爲行露之沾,以避橫逆之禍,父母以女子守節不爽,避地僻處,僑居草野,已三年矣. 然而秋月春花,傷心虛度,野雲流水,無聊送日,幽居在空谷,歎平生之薄命,獨宿度良宵,傷彩鸞之獨舞,日居月諸,魂銷魄喪,夏日冬宵,膽裂腸摧,惟願覺皇,曲垂憐愍,生涯前定,業不可避,賦命有緣,早得歡娛,無任懇禱之至.」
女旣投狀,嗚咽數聲. 生於隙中,見其姿容,不能定情,突出而言曰: 「向者投狀,爲何事也?」 見女狀辭,喜溢於面,謂女子曰: 「子何如人也,獨來於此?」 女曰: 「妾亦人也,夫何疑訝之有,君但得佳匹,不必問名姓,若是其顚倒也.」 時寺已頹落,居僧住於一隅,殿前只有廊廡,蕭然獨存,廊盡處,有板房甚窄. 生挑女而入,女不之難,相與講歡,一如人間.
將及夜半,月上東山,影入窓柯,忽有跫音,女曰: 「誰耶? 將非侍兒來耶?」 兒曰: 「唯. 向日娘子,行不過中門,履不容數步,昨暮偶然而出,一何至於此極也?」 女曰: 「今日之事,蓋非偶然,天之所助,佛之所佑,逢一粲者,以爲偕老也. 不告而娶,雖明敎之法典,式燕以遨,亦平生之奇遇也. 可於茅舍,取裀席酒果來.」
侍兒一如其命而往,設筵於庭,時將四更也. 鋪陳几案,素淡無文,而醪醴馨香,定非人間滋味. 生雖疑怪,談笑淸婉,儀貌舒遲意必貴家處子,踰墻而出,亦不之疑也. 觴進,命侍兒,歌以侑之,謂生曰: 「兒定仍舊曲,請自 製一章以侑,如何?」 生欣然應之曰: 「諾.」 乃製滿江紅一闋,命侍兒歌之曰:
惻惻春寒羅衫薄,幾回腸斷金鴨冷.
晩山凝黛,暮雲張繖.
錦帳鴛衾無與伴,寶▩半倒吹龍管.
可惜許光陰易跳丸,中情懣.
燈無焰銀屛短,徒收淚誰從款.
喜今宵,鄒律一吹回暖.
破我佳城千古恨,細歌金縷傾銀椀.
悔昔時抱恨,蹙眉兒眠孤館.
歌竟,女愀然曰: 「曩者蓬島,失當時之約,今日瀟湘,有故人之逢,得非天幸耶. 郞若不我遐棄,終奉巾櫛,如失我願,永隔雲泥.」 生聞此言,一感一驚曰: 「敢不從命?」 然其態度不凡,生熟視所爲,時月掛西峯,鷄鳴荒村,寺鐘初擊,曙色將暝. 女曰:「兒可撤席而歸,隨應隨滅不知所之.」 女曰: 「因緣已定,可同攜手.」 生執女手,經過閭閻,犬吠於籬,人行於路,而行人不知與女同歸,但曰: 「生早歸何處?」 生答曰: 「適醉臥萬福寺,投故友之村墟也」
至詰朝,女引至草莽間,零露瀼瀼,無逕路可遵. 生曰: 「何居處之若此也?」 女曰: 「孀婦之居,固如此耳.」 女又謔曰: 「於邑行路,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生乃謔之曰: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 魯道有蕩,齊子翺翔.」 吟而笑傲. 遂同去開寧洞,蓬蒿蔽野,荊棘參天,有一屋,小而極麗,邀生俱入,裀褥帳幃極整,如昨夜所陳. 留三日,歡若平生然,其侍兒,美而不黠,器皿潔而不文,意非人世,而繾綣意篤,不復思廬,已而女謂生曰: 「此地三日不下三年君當還家以顧生業也. 遂設離宴以別.」 生悵然曰: 「何遽別之速也?」 女曰: 「當再會,以盡平生之願爾,今日到此弊居,必有夙緣,宜見鄰里族親,如何?」 生曰: 「諾.」 卽命侍兒,報四鄰以會.
其一曰鄭氏. 其二曰吳氏. 其三曰金氏. 其四曰柳氏. 皆貴家巨族,而與女子,同閭閈親戚,而處子者也. 性俱溫和,風韻不常,而又聰明識字,能爲詩賦,皆作七言短篇四首以贐,鄭氏態度風流,雲鬟掩鬢,乃噫而吟曰:
春宵花月兩嬋娟,長把春愁不記年.
自恨不能如比翼,雙雙相戱舞靑天.
漆燈無焰夜如何,星斗初橫月半斜.
惆悵幽宮人不到,翠衫撩亂鬢鬖*사.
摽梅情約竟蹉跎,辜負春風事已過.
枕上淚痕幾圓點,滿庭山雨打梨花.
一春心事已無聊,寂寞空山幾度宵.
不見藍橋經過客,何年裴航遇雲翹.
吳氏,丫鬟妖弱,不勝情態,繼吟曰:
寺裏燒香歸去來,金錢暗擲竟誰媒.
春花秋月無窮恨,銷卻樽前酒一盃.
漙漙曉露浥桃腮,幽谷春深蝶不來.
卻喜隣家銅鏡合,更歌新曲酌金疊.
年年燕子舞東風,腸斷春心事已空.
羨卻芙蕖猶竝蔕,夜深同浴一池中.
一層樓在碧山中,連理枝頭花正紅.
卻恨人生不如樹,靑年薄命淚凝瞳.
金氏,整其容儀,儼然染翰,責其前詩,淫佚太甚,而言曰: 「今日之事,不必多言,但敘光景,胡乃陳懷,以失其節,傳鄙懷於人間.」 遂郞然賦曰:
杜鵑鳴了五更風,寥落星河已轉東.
莫把玉簫重再弄,風情恐與俗人通.
滿酌烏程金叵羅,會須取醉莫辭多.
明朝捲地東風惡,一段春光奈夢何.
綠紗衣袂懶來垂,絃管聲中酒百巵.
淸興未闌歸未可,更將新語製新詞.
幾年塵土惹雲鬟,今日逢人一解顔.
莫把高唐神境事,風流話柄落人間.
柳氏,淡粧素服,不甚華麗,而法度有常,沈默不言,微笑而題曰:
確守幽貞經幾年,香魂玉骨掩重泉.
春宵每與姮娥伴,叢桂花邊愛獨眠.
卻笑春風桃李花,飄飄萬點落人家.
平生莫把靑蠅點,誤作崑山玉上瑕.
脂粉慵拈首似蓬,塵埋香匣綠生銅.
今朝幸預鄰家宴,羞看冠花別樣紅.
娘娘今配白面郞,天定因緣契闊香.
月老已傳琴瑟線,從今相待似鴻光.
女乃感柳氏終篇之語,出席而告曰: 「余亦粗知字畵,獨無語乎.」
乃製近體七言四韻,以賦曰:
開寧洞裏抱春愁,花落花開感百憂.
楚峽雲中君不見,湘江竹下泣盈眸.
晴江日暖鴛鴦竝,碧落雲銷翡翠遊.
好是同心雙綰結,莫將紈扇怨淸秋.
生亦能文者. 見其詩法淸高,音韻鏗鏘,唶唶不已. 卽於席前,走書古風長短篇一章,以答曰:
今夕何夕,見此仙姝.
花顔何婥妁,絳脣似櫻珠.
風騷尤巧妙,易安當含糊.
織女投機下天津,嫦娥拋杵離淸都.
靚粧照此玳瑁筵,羽觴交飛淸讌娛.
殢雨尤雲雖未慣,淺斟低唱相怡愉.
自喜誤入蓬萊島,對此仙府風流徒.
瑤漿瓊液溢芳樽,瑞腦霧噴金猊爐.
白玉牀前香屑飛,微風撼波靑紗廚.
眞人會我合巹巵,綵雲冉冉相縈紆.
君不見文簫遇彩鸞,張碩逢杜蘭.
人生相合定有緣,會須擧白相闌珊.
娘子何爲出輕言,道我掩棄秋風紈.
世世生生爲配耦,花前月下相盤桓.
酒盡相別,女出銀椀一具,以贈生曰: 「明日,父母飯我於寶蓮寺. 若不遺我,請遲於路上,同歸梵宇,同 覲我父母,如何?」 生曰: 「諾.」
生如其言,執椀待於路上,果見巨室右族,薦女子之大祥車馬騈闐上於寶蓮,見路傍,有一書生,執椀而立,從者曰: 「娘子殉葬之物,已爲他人所偸矣.」 主曰: 「如何?」 從者曰: 「此生所執之椀.」 遂聚馬以問,生如其前約以對,父母感訝良久曰: 「吾止有一女子,當寇賊傷亂之時,死於干戈,不能窀窆,殯於開寧寺之間,因循不葬,以至於今. 今日大祥已至,暫設齌筵,以追冥路. 君如其約,請竢女子以來,願勿愕也.」 言訖先歸.
生佇立以待. 及期,果一女子,從侍婢,腰裊而來,卽其女也. 相喜攜手而歸,女入門禮佛,投於素帳之內,親戚寺僧,皆不之信,唯生獨見,女謂生曰: 「可同茶飯.」 生以其言,告於父母. 父母試驗之,遂命同飯,唯聞匙筋聲,一如人間. 父母於是驚歎,遂勸生,同宿帳側,中夜言語琅琅,人慾細聽,驟止其言曰: 「妾之犯律,自知甚明. 少讀詩書,粗知禮義,非不諳褰裳之可愧,相鼠之可赧,然而久處蓬蒿,拋棄原野,風情一發,終不能戒. 曩者,梵宮祈福,佛殿燒香,自嘆一生之薄命,忽遇三世之因緣. 擬欲荊▩椎▩, 奉高節於百年,羃酒縫裳,修婦道於一生. 自恨業不可避,冥道當然,歡娛未極,哀別遽至. 今則步蓮入屛,阿香輾車,雲雨霽於陽臺,烏鵲散於天津,從此一別,後會難期. 臨別悽惶,不知所云.」 送魂之時,哭聲不絶,至於門外,但隱隱有聲曰:
冥數有限,慘然將別.
願我良人,無或踈闊.
哀哀父母,不我匹兮.
漠漠九原,心糾結兮.
餘聲漸滅,嗚哽不分,父母已知其實,不復疑問. 生亦知其爲鬼,尤增傷感,與父母聚頭而泣,父母謂生曰: 「銀椀任君所用. 但女子,有田數頃,蒼赤數人,君當以此爲信,勿忘吾女子.」
翌日,設牲牢朋酒,以尋前跡,果一殯葬處也. 生設奠哀慟,焚楮鏹於前,遂葬焉. 作文以弔之曰:
「惟靈,生而溫麗,長而淸渟. 儀容侔於西施,詩賦高於淑眞,不出香閨之內,常聽鯉庭之箴. 逢亂離而璧完,遇寇賊而珠沈. 托蓬蒿而獨處,對花月而傷心. 腸斷春風,哀杜鵑之啼血,膽裂秋霜,歎紈扇之無緣. 嚮者,一夜邂逅,心緖纏綿. 雖識幽明之相隔,實盡魚水之同歡. 將謂百年以偕老,豈期一夕而悲酸. 月窟驂鸞之姝,巫山行雨之娘,地黯黯而莫歸,天漠漠而難望. 入不言兮恍惚,出不逝兮蒼茫. 對靈幃而掩泣,酌瓊漿而增傷. 感音容之窈窈,想言語之琅琅. 嗚虖哀哉. 爾性聰慧,爾氣精詳. 三魂縱散,一靈何亡. 應降臨而陟庭,或薰蒿而在傍. 雖死生之有異,庶有感於些章.」
後極其情哀,盡賣田舍,連薦再三夕,女於空中,唱曰: 「蒙君薦拔,已於他國,爲男子矣. 雖隔幽明,寔深感佩. 君當復修淨業,同脫輪回.」
生後不復婚嫁,入智異山採藥,不知所終.
李生窺牆傳
編輯松都有李生者,居駱駝橋之側. 年十八,風韻淸邁,天資英秀. 常詣國學,讀詩路傍. 善竹里,有巨室處崔氏,年可十五六,態度艶麗,工於刺繡,而長於詩賦. 世稱: 「風流李氏子. 窈窕崔家娘. 才色若可餐,可以療飢腸.」
李生嘗挾冊詣學,常過崔氏之家,北牆外,垂楊裊裊,數十株環列,李生憩於其下. 一日窺牆內,名花盛開,蜂鳥爭喧,傍有小樓,隱映於花叢之間,株簾半掩,羅幃低垂. 有一美人,倦繡停針,支頥而吟曰:
獨倚紗窓刺繡遲,百花叢裏囀黃鸝.
無端暗結東風怨,不語停針有所思.
路上誰家白面郞,靑衿大帶映垂楊.
何方可化堂中燕,低掠珠簾斜度墻.
生聞之,不勝技癢,然其門戶高峻,庭闈深邃,但怏怏而去. 還時以白紙一幅,作詩三首,繫瓦礫投之曰:
巫山六六霧重回,半露尖峰紫翠堆.
惱卻襄王孤枕夢,肯爲雲雨下陽臺.
相如欲挑卓文君,多少情懷已十分.
紅粉墻頭桃李艶,隨風何處落繽紛.
好因緣邪惡因緣,空把愁腸日抵年.
二十八字媒已就,藍橋何日遇神仙.
崔氏,命侍婢香兒,往取見之,卽李生詩也. 披讀再三,心自喜之. 以片簡,又書八字,投之曰: 「將子無疑,昏以爲期.」 生如其言,乘昏而往,忽見桃花一枝,過墻而有搖裊之影. 往視之則以鞦韆絨索,繫竹兜下垂. 生攀緣而踰,會月上東山,花影在地,淸香可愛. 生意謂已入仙境,心雖竊喜,而情密事秘,毛髮盡竪,回眄左右,女已在花叢裏,與香兒,折花相戴,鋪罽僻地,見生微笑,口占二句,先唱曰:
桃李枝間花富貴,鴛鴦枕上月嬋娟.
生續吟曰:
他時漏洩春消息,風雨無情亦可憐.
女變色而言曰: 「本欲與君,終奉箕帚,永結歡娛,郞何言之若是遽也? 妾雖女類,心意泰然,丈夫意氣,肯作此語乎 ? 他日閨中事洩,親庭譴責,妾以身當之. 香兒可於房中,賫酒果以進.」 兒如命而往,四座寂寥,闃無人聲,生問曰: 「此是何處?"
女曰: 「此是北園中小樓下也. 父母以我一女,情鍾甚篤,別構此樓於芙蓉池畔,方春時,名花盛開,欲使從侍兒遨遊耳. 親闈之居,閨閤深邃,雖笑語啞咿,亦不能卒爾相聞也.」 女酌綠蟻一巵,口占古風一篇曰:
曲欄下壓芙蓉池,池上花叢人共語.
香霧霏霏春融融,製出新詞歌白紵.
月轉花陰入氍毹,共挽長條落紅雨.
風攪淸香香襲衣,賈女初踏春陽舞.
羅衫輕拂海棠枝,驚起花間宿鸚鵡.
生卽和之曰:
誤入桃源花爛熳,多少情懷不能語.
翠鬟雙綰金▩低,楚楚春衫裁綠紵.
東風初拆竝帶花,莫使繁枝戰風雨.
飄飄仙袂影婆婆,叢桂陰中素娥舞.
勝事未了愁必隨,莫製新詞敎鸚鵡.
吟罷,女謂生曰: 「今日之事,必非小綠,郞須尾我,以遂情款.」 言訖,女從北窓入,生隨之,樓梯在房中. 綠梯而昇,果其樓也. 文房几案,極其濟楚. 一壁展煙江疊嶂圖,幽篁古木圖,皆名畵也. 題詩其上,詩不知何人所作. 其一曰:
何人筆端有餘力,寫此江心千疊山.
壯哉方壺三萬丈,半出縹緲煙雲間.
遠勢微茫幾百里,近見崒嵂靑螺鬟.
滄波淼淼浮遠空,日暮遙望愁鄕關.
對此令人意蕭索,疑泛湘江風雨灣.
其二曰:
幽篁蕭颯如有聲,古木偃蹇如有情.
狂根盤屈惹苺苔,老幹夭矯排風雷.
胸中自有造化窟,妙處豈與傍人說.
韋偃與可已爲鬼,漏洩天機知有幾.
晴窓嗒然淡相對,愛看幻墨神三昧.
一壁貼四時景,各四首,亦不知爲何人所作. 其筆,則摹松雪眞字,體極精姸. 其一幅曰:
芙蓉帳暖香如縷,窓外霏霏紅杏雨.
樓頭殘夢五更鐘,百舌啼在辛夷塢.
燕子日長閨閤深,懶來無語停金針.
花底雙雙飛蝶蛺,爭趰落花庭院陰.
嫩寒輕透綠羅裳,空對春風暗斷腸.
脈脈此情誰料得,百花叢裏舞鴛鴦.
春色深藏黃四家,深紅淺綠映窓紗.
一庭芳草春心苦,輕揭珠簾看落花.
其二幅曰:
小麥初胎乳燕斜,南園開遍石榴花.
綠窓工女幷刀饗,擬試紅裙剪紫霞.
黃梅時節雨簾纖,鸎囀槐陰燕入簾.
又是一年風景老,棟花零落筍生尖.
手拈靑杏打鸎兒,風過南軒日影遲.
荷葉已香池水滿,碧波深處浴鸕鶿.
藤牀筠簟浪波紋,屛畵瀟湘一抹雲.
懶慢不堪醒午夢,半窓斜日欲西曛.
其三幅曰:
秋風策策秋露凝,秋月娟娟秋水碧.
一聲二聲鴻雁歸,更聽金井梧桐葉.
床下百蟲鳴喞喞,床上佳人珠淚滴.
良人萬里事征戰,今夜玉門關月白.
新衣欲裁剪刀冷,低喚丫兒呼熨斗.
熨斗火銷全未省,細撥秦箏又搔首.
小池荷盡芭蕉黃,鴛鴦瓦上粘新霜.
舊愁新恨不能禁,況聞蟋蟀鳴洞房.
其四幅曰:
一枝梅影向窓橫,風緊西廊月色明.
爐火未銷金筋撥,旋呼丫髻換茶鐺.
林葉頻驚半夜霜,回風飄雪入長廊.
無端一夜相思夢,都在氷河古戰場.
滿窓紅日似春溫,愁鎖眉峰著睡痕.
膽甁小梅腮半吐,含羞不語繡雙鴛.
剪剪霜風掠北林,寒鳥啼月正關心.
燈前爲有思人淚,滴在穿絲小挫針.
一傍,別有小室一區,帳褥衾枕,亦甚整麗. 帳外爇麝臍,燃蘭膏,熒煌映徹,恍如白晝. 生與女,極其情歡,遂留數日,生謂女曰: 「先聖有言,父母在. 遊必有方,而今我定省. 已過三日,親必倚閭而望,非人子之道也.」 女惻然而頷之,踰垣而遣之. 生自是以後,無已不往.
一夕,李生之父,問曰: 「汝朝出而暮還者,將以學先聖仁義之格言,昏出而曉還,當爲何事? 必作輕薄子,踰垣牆,折樹壇耳. 事如彰露,人皆譴我敎子之不嚴,而如其女,定是高門右族,則必以爾之狂狡,穢彼門戶,獲戾人家,其事不小,速去嶺南,率奴隷監農,勿得復還.」 卽於翌日,謫送蔚州.
女每夕,於花園待之,數月不還. 女意其得病,命香兒,密問於李生之鄰,鄰人曰: 「李郞,得罪於家君,去嶺南,已數月矣.」 女聞之,臥疾在床,轉轉不起,水醬不入於口,言語支離,肌膚憔悴,父母怪之,問其病狀,喑喑不言. 搜其箱篋,得李生前日唱和詩,擊節驚訝曰: 「幾乎失我女子矣.」 問曰: 「李生誰耶?」 至是,女不能復隱,細語在咽中,告父母曰: 「父親母親,鞠育恩深,不能相匿. 竊念男女相感,人情至重. 是以,摽梅迨吉,詠於周南,咸腓之凶,刑於羲易. 自將蒲柳之質,不念桑落之詩,行露沾衣,竊被傍人之嗤. 絲蘿托木,已作渭兒之行. 罪已貫盈,累及門戶. 然而彼狡童兮,一偸賈香,千生喬怨,以眇眇之弱軀,忍悄悄之獨處,情念日深,沈痾日篤,濱於死地,將化窮鬼. 父母如從我願,終保餘生,倘違情款,斃而有已. 當與李生,重遊黃壞之下,誓不登他門也.」
於是,父母已知其志,不復問病,且警且誘,以寬其心,復修媒妁之禮,問於李家. 李氏問崔家門戶優劣曰: 「吾家豚犬,雖年少風狂,學問精通,身彩似人,所冀捷龍頭於異日,占鳳鳴於他年,不願速求婚媾也.」 媒者,以言返告,崔氏復遣曰: 「一時朋伴,皆稱令嗣才華邁人,今雖蟠屈,豈是池中之物. 宜速定嘉會之晨,以合二姓之好.」 媒者,又以其言,返告李生之父,父曰: 「吾亦自少,把冊窮經,年老無成. 奴僕逋逃,親戚寡助,生涯疎闊,家計伶俜,而況巨家大族,豈以一人寒儒,留意爲贅郞乎. 是必好事者,過譽吾家,以誣高門也.」 媒,又告崔家,崔家曰: 「納采之禮,漿束之事,吾盡辨矣. 宜差穀旦,以定花燭之期.」 媒者,又返告之. 李家至是,稍回其意,卽遣人,召生問之. 生喜不自勝,乃作詩曰:
破鏡重圓會有時,天津烏鵲助佳期.
從今月老纏繩去,莫向東風怨子規.
女聞之,病亦稍愈,又作詩曰:
惡因緣是好因緣,盟語終須到底圓.
共輓鹿車何日是,倩人扶起理花鈿.
於是,擇吉日,遂定婚禮,而續其絃焉. 自同牢之後,夫婦愛而敬之,相待如賓,雖鴻光鮑桓,不足言其節義也. 生翌年,捷高科,登顯仕,聲價聞於朝著.
辛丑年,紅賊據京城,王移福州. 賊焚蕩室廬,臠炙人畜. 夫婦親戚,不能相保,東奔西竄,各自逃生. 生挈家,隱匿窮崖. 有一賊,拔劍而逐. 生奔走得脫,女爲賊所虜,欲逼之,女大罵曰: 「虎鬼殺啗我,寧死葬於豺狼之腹中,安能作狗彘之匹乎?」 賊怒,殺而剮之.
生竄於荒野,僅保餘軀. 聞賊已滅,遂尋父母舊居,其家已爲兵火所焚. 又至女家,廊廡荒涼,鼠喞鳥喧. 悲不自勝,登於小樓,收淚長噓. 奄至日暮,塊然獨坐,佇思前遊,宛如一夢.
將及二更,月色微吐,光照屋梁. 漸聞廊下,有跫然之音,自遠而近,至則崔氏也. 生雖知已死,愛之甚篤,不復疑訝. 遽問曰: 「避於何處,全其軀命?」 女執生手,慟哭一聲. 乃敍情曰: 「妾本良族,幼承庭訓,工刺繡裁縫之事,學詩書仁義之方,但識閨門之治,豈解境外之修. 然而一窺紅杏之墻,自獻碧海之珠. 花前一笑,恩結平生,帳裏重遘,情愈百年. 言至於此,悲慙曷勝. 將謂偕老而歸居,豈意橫折而顚溝,終不委身於豺虎,自取磔肉於泥沙,固天性之自然,匪人情之可忍. 卻恨一別於窮崖,竟作分飛之匹鳥. 家亡親沒,傷殢魄之無依,義重命輕,幸殘軀之免辱. 誰憐寸寸之灰心,徒結斷斷之腐腸,骨骸暴野,肝膽塗地. 細料昔時之歡娛,適爲當日之愁寃. 今則鄒律已吹於幽谷,倩女再返於陽閒. 蓬萊一紀之約綢繆,聚窟三生之香芬郁,重契闊於此時,期不負乎前盟,如或不忘,終以爲好,李郞其許之乎?」 生喜且感曰: 「固所願也.」 相與款曲抒情. 言及家産被寇掠有無,女曰: 「一分不失,埋於某山某谷也.」 又問: 「兩家父母骸骨安在?」 女曰: 「暴棄某處.」 敍情罷,同寢極歡如昔.
明日,與生俱往尋瘞處,果得金銀數錠及財物若干. 又得收拾兩家父母骸骨. 貿金賣財,各合葬於五冠山麓,封樹祭獻,皆盡其禮. 其後,生亦不求仕官,與崔氏居焉. 幹僕之逃生者,亦自來赴. 生自是以後,懶於人事,雖親戚賓客賀弔,杜門不出,常與崔氏,或酬或和,琴瑟偕和,荏苒數年.
一夕,女謂生曰: 「三遇佳期,世事蹉跎,歡娛不厭,哀別遽至.」 遂嗚咽,生驚問曰: 「何故至此?」 女曰: 「冥數不可躱也,天帝以妾與生,緣分未斷,又無罪障,假以幻體,與生暫割愁腸,非久留人世,以惑陽人.」 命婢兒進酒,歌玉樓春一闋,以侑生,歌曰:
干戈滿目交揮處,玉碎花飛鴛失侶.
殘骸狼籍竟誰埋,血汚遊魂無與語.
高唐一下巫山女,破鏡重分心慘楚.
從玆一別兩茫茫,天上人間音信阻.
每歌一聲,飮泣數下,殆不成腔. 生亦悽惋不已曰: 「寧與娘子,同入九泉,豈可無聊獨保殘生. 向者,傷亂之後,親戚僮僕,各相亂離,亡親骸 狼籍原野,儻非娘子,誰能奠埋. 古人云: 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 盡在娘子,天性之純孝,人情之篤厚也. 感激無已,自愧可勝. 願娘子,淹留人世,百年之後,同作塵土.」 女曰: 「李郞之壽,剩有餘紀,妾已載鬼籙,不能久視. 若固眷戀人間,違犯條令,非唯罪我,兼亦累及於君. 但妾之遺骸,散於某處,倘若垂恩,勿暴風日.」 相視泣下數行雲: 「李郞珍重.」 言訖漸滅,了無蹤跡.
生拾骨,附葬於親墓傍. 旣葬,生亦以追念之故,得病數月而卒. 聞者莫不傷歎,而慕其義焉.
醉遊浮碧亭記
編輯平壤,古朝鮮國也. 周武王克商,訪箕子,陣洪範九疇之法,武王封於此地,而不臣也. 其勝地,則錦繡山,鳳凰臺,綾羅島,麒麟窟,朝天石,楸南墟,皆古跡,而永明寺浮碧亭,其一也. 永明寺,卽東明王九梯宮也. 在郭外東北卄里,俯瞰長江,遠矚平原,一望無際,眞勝境也. 畵舸商舶,晩泊於大同門外之柳磯,留則必泝流而上,縱觀於此,極歡而旋. 亭之南,有鍊石層梯,左曰靑雲梯,右曰白雲梯,刻之於石,立華柱,以爲好事者玩.
天順初,松京有富室洪生,年少美姿容,有風度,又善屬文. 値中秋望,與同伴,抱布貿絲於箕城,泊舟艤岸. 城中名娼,皆出闉闍,而目成焉. 城中有故友李生,設宴以慰生,酣醉回舟,夜涼無寐,忽憶張繼楓橋夜泊之詩,不勝淸興,乘小艇,載月打槳而上,期興盡而返,至則浮碧亭下也. 繫纜蘆叢,躡梯而登,憑軒一望,朗吟淸嘯,時月色如海,波光如練,雁呌汀沙,鶴驚松露,凜然如登淸虛紫府也. 顧視故都,煙籠粉堞,浪打孤城,有麥秀殷墟之歎,乃作詩六首曰:
不堪吟上浿江亭,嗚咽江流腸斷聲.
故國已銷龍虎氣,荒城猶帶鳳凰形.
汀沙月白迷歸雁,庭草煙收點露螢.
風景蕭條人事換,寒山寺裏聽鐘鳴.
帝宮秋草冷淒淒,回磴雲遮徑轉迷.
妓館故基荒薺合,女墻殘月夜烏啼.
風流勝事成塵土,寂寞空城蔓蒺藜.
唯有江波依舊咽,滔滔流向海門西.
浿江之水碧於藍,千古興亡恨不堪.
金井水枯垂薜荔,石壇苔蝕擁檉楠.
異鄕風月詩千首,故國情懷酒半酣.
月白依軒眠不得,夜深香桂落毿毿.
中秋月色正嬋娟,一望孤城一悵然.
箕子廟庭喬木老,檀君祠壁女蘿緣.
英雄寂寞今何在,草樹依稀問幾年.
唯有昔時端正月,淸光流彩照衣邊.
月出東山烏鵲飛,夜深寒露襲人衣.
千年文物衣冠盡,萬古山河城郭非.
聖帝朝天今不返,閑談落世竟誰依.
金轝麟馬無行跡,輦路草荒僧獨歸.
庭草秋寒玉露凋,靑雲橋對白雲橋.
隋家士卒隨鳴瀨,帝子精靈化怨蜩.
馳道煙埋香輦絶,行宮松偃暮鐘搖.
登高作賦誰同賞,月白風淸興未消.
生吟罷,撫掌起舞踟躕. 每吟一句,歔欷數聲,雖無扣舷吹簫,唱和之樂,中情感慨,足以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也.
吟盡欲返,夜已三更矣. 忽有跫音,自西而至者. 生意謂寺僧聞聲,驚訝而來. 坐以待之,見則一美娥也. 丫鬟隨侍左右,一執玉柄拂,一執輕羅扇,威儀整齊,狀如貴家處子. 生下階,而避之於墻隙,以觀其所爲. 娥倚於南軒,看月微吟,風流態度,儼然有序. 侍兒捧雲錦茵席以進,改容就坐,琅然言曰: 「此間有哦詩者,今在何處? 我非花月之妖,步蓮之姝,幸値今夕,長空萬里,天闊雲收,冰輪飛而銀河淡,桂子落而瓊樓寒,一觴一脈,暢敍幽情,如此良夜何?」
生一恐一喜,踟躕不已,作小謦咳聲. 侍兒尋聲而來,請曰: 「主母奉邀.」 生踧踖而進,且拜且跪. 娥亦不之甚敬,但曰: 「子亦登此.」 侍兒以短屛乍掩,只半面相看,從容言曰: 「子之所吟者,何語也? 爲我陳之.」 生一一以誦. 娥笑曰: 「子亦可與言詩者也.」 卽命侍兒,進酒一行,殽饌不似人間,試啖堅硬莫吃,酒又苦不能啜. 娥莞爾曰: 「俗士,那知白玉醴紅虯脯乎?」 命侍兒曰: 「汝速去神護寺,乞僧飯小許來.」 兒承命而往,須臾得來,卽飯也. 又無下飯,又命侍兒曰: 「汝去酒巖,乞饌來.」 須臾,得鯉炙而來. 生啗之. 啗訖,娥已依生詩,以和其意,寫於桂箋,使侍兒,投於生前. 其詩曰:
東亭今夜月明多,淸話其如感慨何.
樹色依稀靑蓋展,江流瀲瀲練裙拖.
光陰忽盡若飛鳥,世事屢驚如逝波.
此夕情懷誰了得,數聲鐘磬出煙蘿.
故城南望浿江分,水碧沙明呌雁群.
麟駕不來龍已去,鳳吹曾斷土爲墳.
睛嵐欲雨詩圓就,野寺無人酒半醺.
忍看銅駝沒荊棘,千年蹤跡化浮雲.
草根咽咽泣寒螿,一上高亭思渺茫.
斷雨殘雲傷往事,落花流水感時光.
波添秋氣潮聲壯,樓蘸江心月色涼.
此是昔年文物地,荒城疎樹惱人腸.
錦繡山前錦繡堆,江楓掩映古城隈.
丁東何處秋砧苦,欸乃一聲漁艇回.
老樹倚巖緣薜荔,斷碑橫草惹莓苔.
憑欄無語傷前事,月色波聲摠是哀.
幾介疎星點玉京,銀河淸淺月分明.
方知好事皆虛事,難卜他生遇此生.
醽醁一樽宜取醉,風塵三尺莫嬰情.
英雄萬古成塵土,世上空餘身後名.
夜何知其夜向闌,女墻殘月正團團.
君今自是兩塵隔,遇我卻賭千日歡.
江上瓊樓人慾散,階前玉樹露初溥.
欲知此後相逢處,桃熟蓬丘碧海乾.
生得詩且喜,猶恐其返也,欲以談話留之. 問曰: 「不敢聞姓氏族譜.」 娥噫而答曰: 「弱質,殷王之裔,箕氏之女. 我先祖,實封於此,禮樂典刑,悉遵湯訓,以八條敎民,文物鮮華,千有餘年. 一旦天步艱難,災患奄至,先考敗績匹夫之手,遂失宗社. 衛瞞乘時,竊其寶位,而朝鮮之業墜矣. 弱質顚蹶狼藉,欲守貞節,待死而已. 忽有神人撫我曰: 『我亦此國之鼻祖也. 享國之後,入於海島,爲仙不死者,已數千年,汝能隨我紫府玄都,逍遙娛樂乎?』 余曰: 『諾.』 遂提攜引我,至於所居,作別館以待之,餌我以玄洲不死之藥. 服之累月,忽覺身輕氣健,磔磔然,如有換骨焉. 自是以後,逍遙九垓,儻佯六合,洞天福地,十洲三島,無不遊覽. 一日,秋天晃朗,玉宇澄明,月色如水,仰視蟾桂,飄然有遐擧之志. 遂登月窟,入廣寒淸虛之府,拜嫦娥於水晶宮裏. 嫦娥以我貞靜能文,誘我曰: 『下土仙境,雖雲福地,皆是風塵,豈如履靑冥驂白鸞,挹淸香於丹桂,服寒光於碧落,遨遊玉京,遊泳銀河之勝也?』 卽命爲香案侍兒,周旋左右,其樂不勝可言. 忽於今宵,作鄕井念,下顧蜉蝣,臨睨故鄕,物是人非,皓月掩煙塵之色,白露洗塊蘇之累,辭下淸宵,冉冉一降,拜於祖墓,又欲一玩江亭,以暢情懷. 適逢文士,一喜一赧,輒依瓊琚之章,敢展駑鈍之筆,非敢能言,聊以敍情耳.」
生再拜稽首曰: 「下土愚昧,甘與草木同腐,豈意與王孫天女,敢望唱和乎?」 生卽於席前,一覽而記. 又俯伏曰: 「愚昧宿障深厚,不能大嚼仙羞,何幸粗知字畵,稍解雲謠,眞一奇也. 四美難具,請復以江亭秋夜玩月爲題,押四十韻,敎我.」 佳人頷之,濡筆一揮,雲煙相軋,走書卽賦曰:
月白江亭夜,長空玉露流. 淸光蘸河漢,灝氣被梧楸.
皎潔三千界,嬋娟十二樓. 纖雲無半點,輕颯拭雙眸.
瀲灩隨流水,依稀送去舟. 能窺蓬戶隙,偏映荻花洲.
似聽霓裳奏,如看玉斧修. 蚌珠胚貝闕,犀暈倒閻浮.
願與知微翫,常從公遠遊. 芒寒驚魏鵲,影射喘吳牛.
隱隱靑山郭,團團碧海陬. 共君開鑰匙,乘興上簾鉤.
李子停盃日,吳生斫桂秋. 素屛光粲爛,紈幄細雕鎪.
寶鏡磨初掛,永輪駕不留. 金波何穆穆,銀漏正悠悠.
拔劍妖蟆斫,張羅▩兎罦. 天衢新雨霽,石逕淡煙收.
檻壓千章木,階臨萬丈湫. 關河誰失路,鄕國幸逢儔.
桃李相投報,罍觴可獻酬. 好詩爭刻燭,美酒剩添籌.
爐爆烏銀片,鐺翻蟹眼漚. 龍涎飛睡鴨,瓊液滿癭甌.
鳴鶴孤松驚,啼螿四壁愁. 胡床殷瘦話,晉渚謝遠遊.
彷彿荒城在,簫森草樹稠. 靑楓搖湛湛,黃葦冷颼颼.
仙鏡乾坤闊,塵閒甲子遒. 故宮禾黍穗,野廟梓桑樛.
芳臭遺殘碣,興亡問泛鷗. 纖阿常仄滿,累塊幾蜉蝣.
行殿爲僧舍,前王葬虎丘. 螢燐隔幔小,鬼火傍林幽.
弔古多垂淚,傷今自買憂. 檀君餘木覓,箕邑只溝婁.
窟有麒麟跡,原逢肅愼鍭. 蘭香還紫府,織女駕蒼虯.
文士停花筆,仙娥罷坎堠. 曲終人慾散,風靜櫓聲柔.
寫訖,擲筆凌空而逝,莫測所之. 將歸,使侍兒傳命曰: 「帝命有嚴,將驂白鸞,淸話未盡,愴我中情.」 俄而,回飇捲地,吹倒生座,掠詩而去,亦不知所之. 蓋不使異話,傳播人間也.
生惺然而立,藐爾而思,似夢非夢,似眞非眞. 倚闌注想,盡記其語,因念奇遇,而未盡情款. 乃追懷以吟曰:
雲雨陽臺一夢間,何年重見玉簫還.
江波縱是無情物,嗚咽哀鳴下別灣.
吟訖四盻,山寺鐘鳴,水村鷄唱,月隱城西,明星暳暳,但聽鼠啾於庭,蟲鳴於座,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愴乎其不可留也. 返而登舟,怏怏鬱鬱,抵於故岸,同伴競問曰: 「昨宵,托宿甚處?」 生紿曰: 「昨夜,把竿乘月,至長慶門外朝天石畔,欲釣錦鱗. 會夜涼水寒,不得一鮒,何恨如之?」 同伴亦不之疑也.
其後,生念娥,得勞瘵尫羸之疾,先抵於家,精神恍惚,言語無常,展輾在床,久而不愈. 生一日,夢見淡妝美人,來告曰: 「主母奏於上皇,上皇惜其才,使隸河鼓幕下爲從事. 上帝칙勅汝,其可避乎?」 生驚覺,命家人,沐浴更衣,焚香掃地,鋪席於庭,支頥暫臥,奄然而逝,卽九月望日也. 殯之數日,顔色不變,人以爲遇仙屍解雲.
南炎浮州志
編輯成化初,慶州有朴生者,以儒業自勉. 常補大學館,不得登一試,常怏怏有憾,而意氣高邁,見勢不屈,人以爲驕俠. 然對人接話,淳願慤厚,一鄕稱之.
生嘗疑浮屠巫覡鬼神之說,猶豫未決,旣而質之中庸,參之易辭,自負不疑. 而以淳厚,故與浮屠交,如韓之顚,柳之巽者,不過二三人. 浮屠亦以文士交,如遠之宗雷,遁之王謝,爲莫逆友.
一日,因浮屠,問天堂地獄之說,復疑雲: 「天地一陰陽耳. 那有天地之外,更有天地? 必詖辭也.」 問之浮屠,浮屠亦不能決答,而以罪福響應之說答之,生亦不能心服也.
常著一理論,以自警,蓋不爲他岐所惑.
其略曰: 「常聞天下之理,一而已矣. 一者何? 無二致也. 理者何? 性而已矣. 性者何? 天之所命也. 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理亦賦焉. 所謂理者,於日用事物上,各有條理,語父子則極其親,語君臣則極其義,以至夫婦長幼,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而理之具於吾心者也. 循其理,則無適而不安,逆其理而拂性,則菑逮. 窮理盡性,究此者也. 格物致知,格此者也. 蓋人之生,莫不有是心,亦莫不具是性,而天下之物,亦莫不有是理. 以心之虛靈,循性之固然,卽物而窮理,因事而推源,以求至乎其極,則天下之理,無不著現明顯,而理之至極者,莫不森於方寸之內矣. 以是而推之,天下國家,無不包括,無不該合,參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不惑,歷之古今而不墜,儒者之事,止於此而已矣. 天下豈有二理哉? 彼異端之說,吾不足信也.」
一日,於所居室中,夜挑燈讀易,支枕假寐,忽到一國,乃洋海中一島嶼也. 其地無草木沙礫,所履非銅則鐵也. 晝則烈焰亘天,大地融冶,夜則淒風自西,砭人肌骨,吒波不勝. 又有鐵崖如城,緣於海濱,只有一鐵門,宏壯,關鍵甚固. 守門者,喙牙獰惡,執戈鎚以防外物. 其中居民,以鐵爲室,晝則焦爛,夜則凍烈,唯朝暮蠢蠢,似有笑語之狀,而亦不甚苦也. 生驚愕逡巡,守門者喚之. 生遑遽不能違命,踧踖而進.
守門者,竪戈而問曰: 「子何如人也?」
生慄且答曰: 「某國某土某,一介迂儒,干冒靈官,罪當寬宥,法當矜恕!」
拜伏再三,且謝搪突([扌+突]).
守門者曰: 「爲儒者,當逢威不屈,何磬折之如是? 吾儕欲見識理君子久矣. 我王亦欲見如君者,以一語傳白於東方. 少坐! 吾將告子於王.」
言訖,趨蹌而入,俄然出語曰: 「王欲延子於便殿! 子當以訏言對,不可以威厲諱,使我國人民,得聞大道之要!」
有黑衣白衣二童,手把文卷而出,一黑質靑字,一白質朱字,張於生之左右以示之. 生見朱字,有名姓,曰: 「現住某國朴某,今生無罪,當不爲此國民.」
生問曰: 「示不肖以文卷,何也?」
童曰: 「黑質者,惡簿也. 白質者,善簿也. 在善簿者,王當以聘士禮迎之,在惡簿者,雖不加罪,以民隸例勑之. 王若見生,禮當詳悉.」
言訖,持簿而入. 須臾飆輪寶車,上施蓮座,嬌童彩女,執拂擎蓋,武隸邏卒,揮戈喝道. 生擧首望之,前有鐵城三重,宮闕嶔峩,在金山之下,火炎漲天,融融勃勃. 顧視道傍人物於火燄中,履洋銅融鐵,如蹋濘泥,生之前路可數十步許,如砥而無流金烈火,蓋神力所變爾. 至王城,四門豁開,池臺樓觀,一如人間. 有二美姝,出拜扶攜而入. 王戴通天之冠,束文玉之帶,秉珪下階而迎. 生俯伏在地,不能仰視.
王曰: 「土地殊異,不相統攝,而識理君子,豈可以威勢屈其躬也?」
挽袖而登殿上,別施一床,卽玉欄金床也. 坐定,王呼侍者進茶. 生側目視之,茶則融銅,果則鐵丸也. 生且驚且懼,而不能避,以觀其所爲. 進於前,則香茗佳果,馨香芬郁,薰於一殿.
茶罷,王語生曰: 「士不識此地乎? 所謂炎浮洲也. 宮之北山,卽沃焦山也. 此洲在天之南,故曰南炎浮洲,炎浮者,炎火赫赫,常浮大虛,故稱之雲耳. 我名燄摩,言爲燄所摩也. 爲此土君師,已萬餘載矣. 壽久而靈,心之所之,無不神通,志之所欲,無不適意. 蒼頡作字,送吾民以哭之,瞿曇成佛,遣吾徒以護之. 至於三五周孔,則以道自衛,吾不能側足於其間也.」
生問曰: 「周孔瞿曇,何如人也?」
王曰: 「周孔,中華文物中之聖也. 瞿曇,西域姦兇中之聖也. 文物雖明,人性駁粹,周孔率之. 姦兇雖昧,氣有利鈍,瞿曇警之. 周孔之敎,以正去邪,瞿曇之法,設邪去邪. 以正去邪,故其言正直,以邪去邪,故其言荒誕. 正直故君子易從,荒誕故小人易信,其極致,則皆使君子小人,終歸於正理,未嘗惑世誣民,以異道誤之也.」
生又問曰: 「鬼神之說,乃何?」
王曰: 「鬼者,陰之靈,神者,陽之靈,蓋造化之跡,而二氣之良能也. 生則曰人物,死則曰鬼神,而其理則未嘗異也.」
生曰: 「世有祭祀鬼神之禮,且祭祀之鬼神,與造化之鬼神,異乎?」
曰: 「不異也. 士豈不見乎? 先儒雲: 『鬼神無形無聲,然物之終始,無非陰陽合散之所爲.』 且祭天地,所以謹陰陽之造化也. 祀山川,所以報氣化之升降也. 享祖考,所以報本,祀六神,所以免禍,皆使人致其敬也,非有形質以妄加禍福於人間,特人焄蒿悽愴,洋洋如在耳. 孔子所謂,敬鬼神而遠之,正謂此也.」
生曰: 「世有厲氣妖魅,害人惑物,此亦當言鬼神乎?」
王曰: 「鬼者,屈也. 神者,伸也. 屈而伸者,造化之神也. 屈而不伸者,乃鬱結之妖也. 合造化,故與陰陽終始而無跡,滯鬱結,故混人物寃懟而有形. 山之妖曰魈,水之怪曰魊,水石之怪曰龍罔象,木石之怪曰夔魍魎,害物曰厲,惱物曰魔,依物曰妖,惑物曰魅,皆鬼也. 陰陽不測之謂神,卽神也. 神者,妙用之謂也,鬼者,歸根之謂也. 天人一理,顯微無間,歸根曰靜,復命曰常,終始造化,而有不可知其造化之跡,是卽所謂道也. 故曰: 『鬼神之德,其盛矣乎!』」
生又問曰: 「僕嘗聞於爲佛者之徒,有曰: 『天上有天堂快樂處,地下有地獄苦楚處,列冥([名])府十王,鞠十八獄囚.』 有諸? 且人死七日之後,供佛設齋以薦其魂,祀王燒錢以贖其罪,姦暴之人,王可寬宥否?」
王驚愕曰: 「是非吾所聞. 古人曰: 『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闢一闔之謂變. 生生之謂易,無妄之謂誠.』 夫如是,則豈有乾坤之外,復有乾坤,天地之外,更有天地乎? 如王者,萬民所歸之名也. 三代以上,億兆之主,皆曰王,而無稱異名. 如夫子修春秋,立百王不易之大法,尊周室曰天王,則王者之名,不可加也. 至秦滅六國一四海,自以爲德兼三皇,功高五帝,乃改王號曰皇帝. 當是時,僭竊稱之者頗多,如魏梁荊楚之君,是已. 自是以後,王者之名分紛如也,文武成康之尊號,已墜地矣. 且流俗無知,以人情相濫,不足道. 至於神道則尙嚴,安有一域之內,王者如是其多哉? 士豈不聞天無二日國無二王乎? 其語不足信也. 至於設齋薦魂,祀王燒錢,吾不覺其所爲也. 士試詳其世俗之矯妄!」
生退席敷袵而陳曰: 「世俗當父母死亡七七之日,若尊若卑,不顧喪葬之禮,專以追薦爲務. 富者,糜費過度,炫燿人聽,貧者,至於賣田貿宅,貸錢賖穀,鏤紙爲旛,剪綵爲花,招衆▩爲福田,立瓌([壞])像爲導師,唱唄諷誦,鳥鳴鼠喞,曾無意謂. 爲喪者,攜妻率兒,援類呼朋,男女混雜,矢溺狼籍,使淨土變爲穢溷,寂場變爲鬧市,而又招所謂十王者,備饌以祭之,燒錢以贖之. 爲十王者,當不顧禮義,縱貪而濫受之乎? 當考其法度,循憲而重罰之乎? 此不肖所以憤悱,而不敢忍言也. 請爲不肖辨之!」
王曰: 「噫哉! 至於此極也? 且人之生也,天命之以性,地養之以生,君治之以法,師敎之以道,親育之以恩. 由是,五典有序,三綱不紊,順之則祥,逆之則殃,祥與殃在人生受之耳. 至於死,則精氣已散,升降還源,那有復留於幽冥之內哉? 且寃懟之魂,橫夭之鬼,不得其死,莫宣其氣,嗸嗸於戰場黃沙之域,啾啾於負命啣寃之家者,間或有之,或托巫以致款,或依人以辨懟,雖精神未散於當時,畢竟當歸於無朕. 豈有假形於冥地,以受犴獄乎? 此格物君子,所當斟酌也. 至於齋佛祀王之事,則尤誕矣. 且齋者,潔淨之義,所以齋不齋而致其齋也. 佛者,淸淨之稱,王者,尊嚴之號. 求車求金,貶於春秋,用金用綃,始於漢魏. 那有以淸淨之神而享世人供養,以王者之尊而受罪人賄賂,以幽冥之鬼而縱世間刑罰乎? 此亦窮理之士,所當商略也.」
生又問曰: 「輪回不已,死此生彼之義,可問否?」
曰: 「精靈未散,則似有輪回,然久則散而消耗矣.」
生曰: 「王何故居此異域而爲王者乎?」
曰: 「我在世,盡忠於王,發憤討賊. 乃誓曰: 『死當爲厲鬼,以殺賊!』 餘願未殄而忠誠不滅,故托此惡鄕爲君長. 今居此地而仰我者,皆前世弒逆姦兇之徒,托生於此,而爲我所制,將格其非心者也. 然非正直無私,不能一日爲君長於此地也. 寡人聞子正直抗志,在世不屈,眞達人也. 而不得一奮其志於當世,使荊璞棄於塵野,明月沉於重淵,不遇良匠,誰知至寶? 豈不惜哉? 余亦時運已盡,將捐弓劒,子亦命數已窮,當瘞蓬蒿,司牧此邦,非子而誰?」
乃開宴極歡,問生以三韓興亡之跡. 生一一陳之. 至高麗創業之由,王歎傷再三曰: 「有國者,不可以暴劫民,民雖若瞿瞿以從,內懷悖逆,積日至月,則堅冰之禍起矣. 有德者,不可以力進位,天雖不諄諄以語,示以行事,自始至終,而上帝之命嚴矣. 蓋國者民之國,命者天之命也. 天命已去,民心已離,則雖欲保身,將何爲哉?」
又復敍歷代帝王崇異道致妖祥之事. 王便蹙額曰: 「民謳謌而水旱至者,是天使人主重以戒謹也. 民怨咨而祥瑞現者,是妖媚人主益以驕縱也. 且歷代帝王致瑞之日,民其按堵乎? 呼寃乎?」
曰: 「姦臣蜂([逢+蟲+蟲])起,大亂屢作,而上之人,脅威爲善以釣名,其能安乎?」
王良久,歎曰: 「子之言,是也.」
宴畢,王欲禪位於生,乃手制曰: 「炎洲之域,實是瘴厲之鄕,禹跡之所不至,穆駿之所未窮. 彤雲蔽日,毒霧障天,渴飮赫赫之洋銅,飢餐烘烘之融鐵,非夜叉羅剎,無以措其足,魑魅魍魎,莫能肆其氣. 火城千里,鐵嶽萬重,民俗強悍,非正直無以辨其姦,地勢凹隆,非神威不可施其化. 咨! 爾東國某,正直無私,剛毅有斷,著含章之質,有發蒙之才,顯榮雖蔑於身前,綱紀實在於身後,兆民永賴,非子而誰? 宜導德齊禮,冀納民於至善,躬行心得,庶躋世於雍熙. 體天立極,法堯禪舜,予其作賓,嗚呼欽哉!」
生奉詔,周旋再拜而出. 王復勑臣民致賀,以儲君禮送之. 又勑生曰: 「不久當還,勞此一行,所陳之語,傳播人間,一掃荒唐!」
生又再拜致謝曰: 「敢不對揚休命之萬一?」
旣出門,挽車者,蹉跌覆轍,生仆地驚起而覺,乃一夢也. 開目視之,書冊拋床,燈花明滅. 生感訝良久,自念將死,日以處置家事爲懷. 數月有疾,料必不起,卻毉巫而逝. 其將化之夕,夢神人告於四鄰曰: 「汝鄰家某公,將爲閻羅王者」雲.
龍宮赴宴錄
編輯松都有天磨山. 其山高揷而峭秀,故曰天磨山. 中有龍湫,名曰瓢淵,窄而深,不知其幾丈,溢而爲瀑,可百餘丈. 景槪淸麗,遊僧過客,必於此而觀覽焉. 夙著異靈,載諸傳記,國家歲時,以牲牢祀之.
前朝有韓生者,少而能文,著於朝廷,以文士稱之. 嘗於所居室,日晩宴坐,忽有靑衫▩頭郞官二人,從空而下,俯伏於庭曰: 「瓢淵神龍奉邀.」 生愕然變色曰: 「神人路隔,安能相及? 且水府汗漫,波浪相囓,安可利往?」 二人曰: 「有駿足在門,願勿辭也.」 遂鞠躬挽袂出門,果有驄馬,金鞍玉勒,蓋黃羅帕,而有翼者也. 從者皆紅巾抹額,而錦袴者十餘人. 扶生上馬,幢蓋前導,妓樂後隨,二人執笏從之. 其馬緣空而飛,但見足下煙雲苒惹,不見地之在下也.
頃刻間,已至於宮門之外,下馬而立. 守門者,皆著彭蜞鰲鱉之甲,矛戟森然,眼眶可寸許. 見生皆低頭交拜,鋪牀請憩,似有預待. 二人趨入報之,俄而靑童二人,拱手引入. 生舒步而進,仰視宮門,榜曰含仁之門. 生纔入門,神王戴切雲冠,佩劍秉簡而下,延之上階,升殿請坐,卽水晶宮白玉牀也. 生屈伏固辭曰: 「下土愚人,甘與草木同腐,安得干冒神威,濫承寵接?」 神王曰. 「久望令聞,仰屈尊儀,幸毋見訝.」 遂揮手揖坐,生三讓而登. 神王南向,踞七寶華牀,生西向而坐.
坐未定,閽者傳言曰: 「賓至.」 王又出門迎接. 見有三人,著紅袍,承綵輦,威儀侍從,儼若王者. 王又延之殿上. 生隱於牖下,欲竢其定而請謁. 王勸三人,東向揖坐而告曰: 「適有文士在陽界,奉邀,諸君勿相疑也.」 命左右引入,生趨進禮拜,諸人皆俛首答拜. 生讓坐曰: 「尊神貴重,僕乃一介寒儒,敢當高座?」 固辭. 諸人曰: 「陰陽路殊,不相統攝,而神王威重,鑑人惟明,子必人間文章鉅公,神王是命,請勿拒也.」 神王曰: 「坐.」 三人一時就坐. 生乃跼蹐而登,跪於席邊. 神王曰: 「安坐.」 座定,行茶一巡.
神王告曰: 「寡人止有一女,已加冠笄,將欲適人,而弊居僻陋,無迎待之館,花燭之房,今欲別構一閣,命名佳會,工匠已集,木石咸具,而所乏者,上梁文耳. 側聞秀才,名著三韓,才冠百家,故特遠招,幸爲寡人製之.」 言未旣,有二丫童,一捧碧玉之硯,湘竹之管,一捧氷綃一丈,跪進於前. 生俛伏而起,染翰立成,雲煙相糺.
其詞曰: 「切以堪輿之內,龍神最靈,人物之間,配匹至重,旣有潤物之功,可無衍福之基,是以關雎好逑,所以著萬化之始,飛龍利見,亦以象靈變之跡. 是用新構阿房,昭揭盛號,集蜃鼉而作力,聚寶貝以爲材,竪水晶珊瑚之柱,掛龍骨琅玗之梁,珠簾捲而山靄靑蔥,玉戶開而洞雲繚繞. 宜室宜家,享胡福於萬年,鼓瑟鼓琴,毓金枝於億世. 用資風雲之變,永補造化之功,在天在淵,蘇下民之渴望,或潛或躍,祐上帝之仁心,騰翥快於乾坤,威德洽於遐邇,玄龜赤鯉,踴躍而助唱,木怪山魈,次第而來賀,宜作短歌,用揭雕梁.
拋梁東,紫翠岧繞撐碧空. 一夜雷聲喧繞澗,蒼崖萬仞珠玲瓏.
拋梁西,征轉巖廻山鳥啼. 湛湛深湫知幾丈,一泓春水似玻瓈.
拋梁南,十里松杉橫翠嵐. 誰識神宮宏且壯,碧琉璃底影相涵.
拋梁北,曉日初升潭鏡碧. 素練橫空三百丈,翻疑天上銀河落.
拋梁上,手捫白虹遊莽蒼. 渤海扶桑千萬里,顧視人寰如一掌.
拋梁下,可惜春疇飛野馬. 願將一滴靈源水,四海便作甘雨灑.
伏願營室之後,合巹之晨,萬福咸臻,千祥畢至,瑤宮玉殿,挾卿雲之靉靆,鳳枕鴦衾,聳歡聲之騰沸,不顯其德,以赫厥靈.」
書畢進呈,神王大喜. 乃命三神傳閱,三神皆嘖嘖歎賞. 於是,神王開潤筆宴. 生跪曰: 「尊神畢集,不敢問諱.」 神王曰: 「秀才陽人,固不知矣. 一祖江神,二洛河神,三碧瀾神也. 余欲與秀才光伴,故相邀爾.」 酒盡樂作,有蛾眉十餘輩,搖翠袖,戴瓊花,相進相退,舞而歌碧潭之曲曰:
靑山兮蒼蒼,碧潭兮汪汪.
飛澗兮泱泱,接天上之銀潢.
若有人兮波中央,振環珮兮琳琅.
威炎赫兮煌煌,羌氣宇兮軒昻.
擇吉日兮辰良,占鳳鳴之鏘鏘.
有翼兮華堂,有祥兮靈長.
招文士兮製短章,歌盛化兮擧脩梁.
酌桂酒兮飛羽觴,輕燕回兮踏春陽.
獸口噴兮瑞香,豕服沸兮瓊漿.
擊魚鼓兮郞當,吹龍笛兮趨蹌.
神儼然而在牀,仰至德兮不可忘.
舞竟,復有總角十餘輩,左執籥,右執翿,相旋相顧,而歌回風之曲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荔兮帶女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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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將暮兮淸波,生細紋兮如羅.
風瓢瓢兮鬢鬖*사, 雲冉冉兮衣婆娑.
周旋兮委蛇,巧笑兮相過.
損余褋兮鳴渦,解余環兮寒沙.
露浥兮庭莎,煙暝兮嶔峨.
望遠峰之嵾嵯,若江上之靑螺.
疏擊兮銅鑼,醉舞兮傞傞.
有酒兮如泥,有肉兮如坡.
賓旣醉兮顔酡,製新曲兮酣歌.
或相扶兮相拖,或相拍兮相呵.
擊玉壺兮飮無何,淸興闌兮哀情多.
舞竟,神王喜抃,洗爵捧觥,致於生前,自吹玉龍之笛,歌水龍吟一闋,以盡歡娛之情. 其詞曰:
管絃聲裏傳觴,瑞麟口噴靑龍腦.
橫吹片玉一聲,天上碧雲如掃.
響激波濤,曲翻風月,景閑人老.
悵光陰似箭,風流若夢,歡娛又生煩惱.
西嶺綵嵐初散,喜東峰氷盤凝灝.
擧杯爲問,靑天明月,幾看醜好?
酒滿金罍,人頹玉峀,誰人推倒?
爲佳賓,脫盡十載雲泥臺鬱,快登蒼昊.
歌竟,顧謂左右曰: 「此間伎戱,不類人間,爾等爲嘉賓呈之.」 有一人,自稱郭介士,擧足橫行. 進而告曰: 「僕巖中隱士,沙穴幽人,八月風淸,輸芒東海之濱,九天雲散,含光南井之傍,中黃外圓,被堅執銳. 常支解以入鼎,縱摩頂而利人. 滋味風流,可解壯士之顔,形摸郭索,終貽婦人之笑. 趙倫雖惡於水中,錢昆常思於外郡,死入畢吏部之手,神依韓晉公之筆. 且逢場而作戱,宜弄腳以周旋.」 卽於席前,負甲執戈,噴沫瞪視,回瞳搖肢,蹣跚趨蹌,進前退後,作八風之舞,其類數十,折旋俯伏,一時中節,乃作歌曰.
依江海以穴處兮,吐氣宇與虎爭.
身九尺而入貢,類十種而多名.
喜神王之嘉會,羌頓足而橫行.
愛淵潛以獨處,驚江浦之燈光.
匪酬恩而泣珠,非報仇而橫槍.
嗟濠梁之巨族,笑我謂我無腸.
然可比於君子,德充腹而內黃.
美在中而暢四肢兮,螯流玉而凝香.
羌今夕兮何夕,赴瑤池之霞觴.
神矯首而載歌,賓旣醉而彷徨.
黃金殿兮白玉牀,傳巨觥兮咽絲簧.
弄君山三管之奇聲,飽仙府九盌之神漿.
山鬼趠兮翺翔,水族跳兮騰驤.
山有榛兮濕有笭,懷美人兮不能忘.
於是,左旋右折,殿後奔前,滿座皆輾轉失笑. 戱畢,又有一人,自稱玄先生,曳尾延頸,吐氣凝眸,進而告曰: 「僕蓍叢隱者,蓮葉遊人,洛水負文,已旌夏禹之功,淸江被網,曾著元君之策. 縱刳腸以利人,恐脫殼之難堪. 山節藻梲,殼爲臧公之珍,石腸玄甲,胸吐壯士之氣. 盧敖踞我於海上,毛寶放我於江中. 生爲嘉世之珍,死作靈道之寶. 宜張口而呵呻,聊以舒千年藏六之胸懷.」 卽於席前,吐氣裊裊如縷,長百餘尺,吸之則無跡,或縮頸藏肢,或引頸搖項,俄而,進蹈安徐,作九功之舞,獨進獨退,乃作歌曰.
依山澤以介處兮,愛呼吸而長生.
生千歲而五聚,搖十尾而最靈.
寧曳尾於泥途兮,不願藏乎廟堂.
匪鍊丹而久視,非學道而靈長.
遭聖明於千載,呈瑞應之昭彰.
我爲水族之長兮,助連山與歸藏.
負文字而有數兮,告吉凶而成策.
然而多智有所危困,多能有所不及.
未免剖心而灼背兮,侶魚蝦而屛跡.
羌伸頸而擧踵兮,預高堂之燕席.
賀飛龍之靈變,玩呑龜之筆力.
酒旣進而樂作,羌歡娛兮無極.
擊鼉鼓而吹鳳簫兮,舞潛虯於幽壑.
集山澤之魑魅,聚江河之君長.
若溫嶠之燃犀,慚禹鼎之罔象.
相舞蹈於前庭,或謔笑而撫掌.
日欲落兮風生,魚龍翔兮波滃泱.
時不可兮驟得,心矯厲而慨慷.
曲終,夷猶恍惚,跳梁低昻,莫辨其狀,萬座嗢噱. 戱畢,於是,木石魍魎,山林精怪,起而各呈所能,或嘯或歌,或舞或吹,或忭或踴,異狀同音,乃作歌曰:
神龍在淵,或躍於天. 於千萬年,厥祚延綿.
卑禮招賢,儼若神仙. 玩彼新篇,珠玉相聯.
琬琰以鑴,千載永傳. 君子言旋,開此瓊筵.
歌以採蓮,妙舞躚翩. 伐鼓淵淵,和彼繁絃.
一棹航船,鯨吸百川. 揖讓周旋,樂且無愆.
歌竟,於是. 江河君長,跪而陳詩,其第一座曰:
碧海朝宗勢未休,奔波汨汨負輕舟.
雲初散後月沈浦,潮欲起時風滿洲.
日煖龜魚閑出沒,波明鳧鴨任沈浮.
年年觸石多鳴咽,此夕歡娛蕩百憂.』
第二座曰:
五花樹影蔭重茵,籩豆笙簧次第陳.
雲母帳中歌宛轉,水晶簾裏舞逡巡.
神龍豈是池中物,文士由來席上珍.
安得長繩繫白日,留連泥醉艶陽春.
第三座曰:
神王酩酊倚金牀,山靄霏霏已夕陽.
妙舞傞傞廻錦袖,淸歌細細遶彫梁.
幾年孤憤翻銀島,今日同歡擧玉觴.
流盡光陰人不識,古今世事太忽忙.
題畢進呈,神王笑閱,使人授生. 生受之跪讀,三復賞玩,卽於座前,題二十韻,以陳盛事,詞曰:
天磨高出漢,巖溜遠飛空. 直下穿林壑,奔流作巨淙.
波心涵月窟,潭底悶龍宮. 變化留神跡,騰拏建大功.
煙熅生細霧,駘蕩起祥風. 碧落分符重,靑丘列爵崇.
乘雲朝紫極,行雨駕靑驄. 金闕開佳燕,瑤階奏別鴻.
流霞浮茗椀,湛露滴荷紅. 揖讓威儀重,周旋禮度豊.
衣冠文璨爛,環珮響玲瓏. 魚鼈來朝賀,江河亦會同.
靈機何恍惚,玄德更淵沖. 苑擊催花鼓,樽垂吸酒虹.
天姝吹玉笛,王母理絲桐. 百拜傳醪醴,三呼祝華嵩.
煙沈霜雪果,盤映水晶蔥. 珍味充喉潤,恩波浹骨融.
還如湌沆瀣,宛似到瀛蓬. 歡罷應相別,風流一夢中.
詩進,滿座皆歎賞不已. 神王謝曰: 「當勒之金石,以爲弊居之寶.」
生拜謝,進而告曰: 「龍宮勝事,已盡見之矣. 且宮室之廣,疆域之壯,可周覽不?」 神王曰: 「可」. 生受命,出戶盱衡,但見綵雲繚繞,不辨東西. 神王命吹雲者掃之. 有一人,於殿庭,蹙口一吹,天宇晃朗,無山石巖崖,但見世界平闊,如碁局,可數十里,瓊花琪樹,列植其中,布以金沙,繚以金墉,其廊廡庭除,皆鋪碧琉璃塼,光影相涵.
神王命二人,指揮觀覽,行到一樓,名曰朝元之樓,純是玻瓈所成,飾以珠玉,錯以金碧,登之若凌虛焉. 其層十級. 生欲盡登,使者曰: 「神王以神力自登,僕等亦不能盡覽矣.」 蓋上級,與雲霄幷,非塵凡可及,生登七層而下.
又到一閣,名曰凌虛之閣. 生問曰: 「此閣何用?」 曰: 「此神王朝天之時,整其儀仗,飾其衣冠之處.」 生請曰: 「願觀儀仗.」 使者,引至一處,有一物,如圓鏡,燁燁有光,眩目不可諦視. 生曰: 「此何物也?」 曰: 「電母之鏡.」 又有鼓,大小相稱. 生欲擊之. 使者止之曰: 「若一擊,則百物皆震,卽雷公之鼓也.」 又有一物,如橐籥. 生欲搖之. 使者復止之曰: 「若一搖,則山石盡崩,大木斯拔,卽哨風之橐也.」 又有一物,如拂箒,而水甕在邊. 生欲灑之. 使者又止之曰: 「若一灑,洪水滂沱,懷山襄陵.」 生曰: 「然則何乃不置噓雲之器?」 曰: 「雲則神王,神力所化,非機括可做.」 生又曰: 「雷公電母,風伯雨師,何在?」 曰: 「天帝囚於幽處,使不得遊,王出則斯集矣.」 其餘器具,不能盡識.
又有長廊,連亘數里,戶牖鎖以金龍之鑰. 生問: 「此何處?」 使者曰: 「此神王,七寶之藏也.」 周覽許時,不能遍見. 生曰: 「欲還.」 使者曰: 「唯.」 生將還,其門戶重重,迷不知其所之,命使者而先導焉.
生到本座,致謝於王曰: 「厚蒙恩榮,周覽佳境.」 再拜而別. 於是,神王以珊瑚盤,盛明珠二顆,氷綃二匹,爲贐行之資,拜別門外. 三神同時拜辭,三神乘輦直返. 復命二使者,持穿山簸水之角,揮以送之. 一人謂生曰: 「可登吾背,閉目半餉.」 生如其言. 一人揮角先導,恰似登空,唯聞風水聲,移時不絶,聲止開目,但偃臥居室而已.
生出戶視之,大星初稀,東方向明,鷄三鳴而更五點矣. 急探其懷而視之,則珠綃在焉. 生藏之巾箱,以爲至寶,不肯示人. 其後,生不以名爲懷,入名山,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