鍍金的學說
作者:蕭紅
1934年
該篇首刊於1934年6月14日、21日、28日哈爾濱《國際協報》周刊《文藝》第十九、二十、二十一期,署名田娣。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說起話來有洪亮的聲音,並且他什麼時候講話總關於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

  那年我十五歲,是秋天,無數張葉子落了,迴旋在牆根了,我經過北門旁在寒風裡號叫着的老榆樹,那榆樹的葉子也向我打來。可是我抖擻着跑進屋去,我是參加一個鄰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來。一邊脫換我的新衣裳,一邊同母親說,那好像同母親吵嚷一般:「媽,真的沒有見過,婆家說新娘笨,也有人當面來羞辱新娘,說她站着的姿勢不對,坐着的姿勢不好看,林姐姐一聲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親說了幾句同情的話,就在這樣的當兒,我聽清伯父在呼喚我的名字。他的聲音是那樣低沉,平素我是愛伯父的,可是也怕他,於是我心在小胸膛裡邊驚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兩手下垂,就連視線也不敢放過去。

  「你在那裡講究些什麼話?很有趣哩!講給我聽聽。」伯父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流動,笑着,我知道他沒有生氣,並且我想他很願意聽我講話。我就高聲把那事又說了一遍,我且說且做出種種姿勢來。等我說完的時候,我仍歡喜,說完了我把說話時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靜等着伯伯誇獎我呢!可是過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寫他的文字。

  對我好像沒有反應,再等一會他對於我的講話也絕對沒有迴響。至於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壓迫,我想我的話錯在什麼地方。話講的是很流利呀!講話的速度也算是活潑呀!伯伯好像一塊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願意快躲開他到別的房中去長嘆一口氣。

  伯伯把筆放下了,聲音也跟着來了:「你不說假若是你嗎?是你又怎麼樣?你比別人更糟糕,下回少說這一類話!小孩子學着誇大話,淺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別人更糟糕,你想你總要比別人高一倍嗎?再不要誇口,誇口是最可恥,最沒出息。」

  我走進母親的房裡時,坐在炕沿我弄着髮辮,默不作聲,臉部感到很燒很燒。以後我再不誇口了!

  伯父又常常講一些關於女人的服裝的意見,他說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塗粉,抹胭脂,要保持本來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來的面目,不塗粉不抹胭脂,也從沒穿過花色的衣裳。

  後來我漸漸對於古文有趣味,伯父給我講古文,記得講到《弔古戰場文》那篇,伯父被感動得有些聲咽,我到後來竟哭了!從那時起,我深深感到戰爭的痛苦與殘忍。大概那時我才十四歲。

  又過一歲,我從小學卒業就要上中學的時候,我的父親把臉沉下了!他終天把臉沉下。等我問他的時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轉兩圈,必須要過半分鐘才能給一個答話:「上什麼中學?上中學在家上吧!」

  父親在我眼裡變成一隻沒有一點熱氣的魚類,或者別的不具着情感的動物。

  半年的工夫,母親同我吵嘴,父親罵我:「你懶死啦!不要臉的。」當時我過於氣憤了,實在受不住這樣一架機器壓軋了。我問他,「什麼叫不要臉呢?誰不要臉!」聽了這話立刻像火山一樣暴烈起來。當時我沒能看出他頭上有火冒也沒?父親滿頭的髮絲一定被我燒焦了吧!那時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來,等我爬起來時,我也沒有哭。可是父親從那時起他感到父親的尊嚴是受了一大挫折,也從那時起每天想要恢復他的父權。他想做父親的更該尊嚴些,或者加倍的尊嚴着才能壓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嚴起來了:每逢他從街上回來,都是黃昏時候,父親一走到花園的地方便從喉管作出響動,咳嗽幾聲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後來漸漸我聽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親一定會感着痰不夠用了呢!我想做父親的為什麼必須尊嚴呢?或者因為做父親的肚子太清潔?!把肚子裡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來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麼心思也沒有了!一班同學不升學的只有兩三個,升學的同學給我來信告訴我,她們打網球,學校怎樣熱鬧,也說些我所不懂的功課。我愈讀這樣的信,病癒加重點。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頭,白色的鬍子振動着說:「叫櫻花上學去吧!給她拿火車費,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壞!」

  父親說:「有病在家養病吧,上什麼學,上學!」

  後來連祖父也不敢向他問了,因為後來不管親戚朋友,提到我上學的事他都是連話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悶在家中三個季節,現在是正月了。家中大會賓客,外祖母啜着湯食向我說:「櫻花,你怎麼不吃什麼呢?」

  當時我好像要流出眼淚來,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來,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說:「他伯伯,向櫻花爸爸說一聲,孩子病壞了,叫她上學去吧!」

  伯父最愛我,我五六歲時他常常來我家,他從北邊的鄉村帶回來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從袖口把手伸給我,那冰寒的手呀!當他拉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害怕掙脫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給我帶來,我光着頭兩手捏耳朵,在院子裡我向每個貨車夫問:「有榛子沒有?有榛子沒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進去,他說:「等一等給你榛子。」

  我漸漸長大起來,伯父仍是愛我的,講故事給我聽,買小書給我看。等我入高級,他開始給我講古文了!有時族中的哥哥弟弟們都喚來,他講給我們聽,可是書講完他們臨去的時候,伯父總是說:「別看你們是男孩子,櫻花比你們全強,真聰明。」

  他們自然不願意聽了,一個一個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們齊聲說:「你好呵!你有多聰明!比我們這一群混蛋強得多。」

  男孩子說話總是有點野,我不願意聽,便離開他們了。誰想男孩子們會這樣放肆呢!他們扯住我,要打我:「你聰明,能當個什麼用?我們有氣力,要收拾你。」「什麼狗屁聰明,來,我們大傢伙看看你的聰明到底在哪裡!」

  伯父當着什麼人都誇獎我:「好記力,心機靈快。」

  現在一講到我上學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家裡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女學生們太荒唐。」

  外祖母說:「孩子在家裡教養好,到學堂也沒有什麼壞處。」

  於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挾了一片香腸放到嘴裡,那時我多麼不願看他吃香腸呵!那一刻我是怎樣惱煩着他!我討厭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討厭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許伯伯沒有觀察我一下!他又說:「女學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

  從那時起伯父同父親是沒有什麼區別,變成嚴涼的石塊。

  當年,我升學了,那不是什麼人幫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騙術。後一年暑假,我從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間,總感到一種淡漠的情緒,伯父對我似乎是客氣了,似乎是有什麼從中間隔離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買魚,可是他回來的時候,筐子是空空的。母親問:

  「怎麼!沒有魚嗎?」

  「哼!沒有。」

  母親又問:「魚貴嗎?」

  「不貴。」

  伯父走進堂屋坐在那裡好像幻想着一般,後門外樹上滿掛着綠的葉子,伯父望着那些無知的葉子幻想,最後他小聲唱起,像是有什麼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臉色完全可憐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憂煩的望着桌面,母親說:「哥哥頭痛嗎?」

  伯父似乎不願回答,搖着頭,他走進屋倒在床上,很長時間,他翻轉着,扇子他不用來搖風,在他手裡亂響。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氣悶着,再過一會,他完全安靜下去,扇子任意丟在地板,蒼蠅落在臉上,也不去搔它。

  晚飯桌上,伯父多喝了幾杯酒,紅着顏面向祖父說:「菜市上看見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們叫他王大姑,常聽母親說:「王大姐沒有媽,爹爹為了貧窮去為匪,只留這個可憐的孩子住在我們家裡。」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會戀愛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們的屋子挨着,那時我的三個姑姑全沒出嫁。

  一夜,王大姑沒有回內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這件事,他說:「怎麼不叫她來家呢?」

  「她不來,看樣子是很忙。」

  「呵!從出了門子總沒見過,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鬍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嘆着:「噯!一轉眼,老了!不是姑娘時候的王大姐了!頭髮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嘆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轉着說,說時他神秘的有點微笑:「我經過菜市場,一個老太太回頭看我,我走過,她仍舊看我。停在她身後,我想一想,是誰呢?過會我說:『是王大姐嗎?』她轉過身來,我問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燒飯,隨後她走了,什麼話也沒說,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間,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裡去找一本書,因為對他,我連一點信仰也失去了,所以無言走出。

  伯父願意和我談話似的:「沒睡嗎?」

  「沒有。」

  隔着一道玻璃門,我見他無聊的樣子翻着書和報,枕旁一支蠟燭,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講了好些話,關於報紙上的,又關於什麼年鑑上的。他看見我手裡拿着一本花面的小書,他問:「什麼書?」

  「小說。」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從什麼地方說起:「言情小說,《西廂》是妙絕,《紅樓夢》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地向我笑,微微地笑,把視線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講的王大姑來了,於是給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來,讓他伴着茶香來慢慢的回味着記憶中的姑娘吧!

  我與伯伯的學說漸漸懸殊,因此感情也漸漸惡劣,我想什麼給感情分開的呢?我需要戀愛,伯父也需要戀愛。伯父見着他年輕時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樣。

  那麼他與我有什麼不同呢?不過伯伯相信的是鍍金的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