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峻宇雕牆」,「家徒壁立」,昔人貧富,皆於牆壁間辨之。故富人潤屋,貧士結廬,皆自牆壁始。牆壁者,內外攸分而人我相半者也。俗云:「一家築牆,兩家好看」。居室器物之有公道者,惟牆壁一種,其餘一切皆為我之學也。然國之宜固者城池,城池固而國始固;家之宜堅者牆壁,牆壁堅而家始堅。其實為人即是為己,人能以治牆壁之一念治其身心,則無往而不利矣。人笑予止務閒情,不喜談禪講學,故偶為是說以解嘲,未審有當於理學名賢及善知識否也。
○界牆
界牆者,人我公私之畛域,家之外廓是也。莫妙於亂石壘成,不限大小方圓之定格,壘之者人工,而石則造物生成之本質也。其次則為石子。石子亦系生成,而次於亂石者,以其有圓無方,似執一見,雖屬天工,而近於人力故耳。然論二物之堅固,亦復有差;若雲美觀入畫,則彼此兼擅其長矣。此惟傍山鄰水之處得以有之,陸地平原,知其美而不能致也。
予見一老僧建寺,就石工斧鑿之餘,收取零星碎石几及千擔,壘成一壁,高廣皆過十仞,嶙峋嶄絕,光怪陸離,大有峭壁懸崖之致。此僧誠韻人也。迄今三十餘年,此壁猶時時入夢,其系人思念可知。磚砌之牆,乃八方公器,其理其法,是人皆知,可以置而弗道。至於泥牆土壁,貧富皆宜,極有蕭疏雅淡之致,惟怪其跟腳過肥,收頂太窄,有似尖山,又且或進或出,不能如磚牆一截而齊,此皆主人監督之不善也。若以砌磚牆掛線之法,先定高低出入之痕,以他物建標於外,然後以築板因之,則有旃牆粉堵之風,而無敗壁頹垣之象矣。
○女牆
《古今注》云:「女牆者,城上小牆。一名睥睨,言於城上窺人也。」予以私意釋之,此名甚美,似不必定指城垣,凡戶以內之及肩小牆,皆可以此名之。蓋女者,婦人未嫁之稱,不過言其纖小,若定指城上小牆,則登城禦敵,豈婦人女子之事哉?
至於牆上嵌花或露孔,使內外得以相視,如近時園圃所築者,益可名為女牆,蓋仿睥睨之制而成者也。其法窮奇極巧,如《園冶》所載諸式,殆無遺義矣。但須擇其至穩極固者為之,不則一磚偶動,則全壁皆傾,往來負荷者,保無一時誤觸之患乎?壞牆不足惜,傷人實可慮也。予謂自頂及腳皆砌花紋,不惟極險,亦且大費人工。其所以洞徹內外者,不過使代琉璃屏,欲人窺見室家之好耳。止於人眼所矚之處,空二三尺,使作奇巧花紋,其高乎此及卑乎此者,仍照常實砌,則為費不多,而又永無誤觸致崩之患。此豐儉得宜,有利無害之法也。
○廳壁
廳壁不宜太素,亦忌太華。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須濃淡得宜,錯綜有致。予謂裱軸不如實貼。軸慮風起動搖,損傷名跡,實貼則無是患,且覺大小咸宜也。實貼又不如實畫,「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州。」自是高人韻事。予齋頭偶仿此制,而又變幻其形,良朋至止,無不耳目一新,低回留之不能去者。
因予性嗜禽鳥,而又最惡樊籠,二事難全,終年搜索枯腸,一悟遂成良法。乃於廳旁四壁,倩四名手,盡寫着色花樹,而繞以雲煙,即以所愛禽鳥,蓄於虬枝老乾之上。畫止空跡,鳥有實形,如何可蓄?曰:不難,蓄之須自鸚鵡始。
從來蓄鸚鵡者必用銅架,即以銅架去其三面,止存立腳之一條,並飲水啄粟之二管。先於所畫松枝之上,穴一小小壁孔,後以架鸚鵡者插入其中,務使極固,庶往來跳躍,不致動搖。松為着色之松,鳥亦有色之鳥,互相映發,有如一筆寫成。良朋至止,仰觀壁畫,忽見枝頭鳥動,葉底翎張,無不色變神飛,詫為仙筆;乃驚疑未定,又復載飛載鳴,似欲翱翔而下矣。諦觀熟視,方知個裡情形,有不抵掌叫絕,而稱巧奪天工者乎?
若四壁盡蓄鸚鵡,又忌雷同,勢必間以他鳥。鳥之善鳴者,推畫眉第一。然鸚鵡之籠可去,畫眉之籠不可去也,將奈之何?予又有一法:取樹枝之拳曲似龍者,截取一段,密者聽其自如,疏者網以鐵線,不使太疏,亦不使太密,總以不致飛脫為主。蓄畫眉於中,插之亦如前法。此聲方歇,彼喙復開;翠羽初收,丹晴復轉。因禽鳥之善鳴善啄,覺花樹之亦動亦搖;流水不鳴而似鳴,高山是寂而非寂。座客別去者,皆作殷浩書空,謂咄咄怪事,無有過此者矣。
○書房壁
書房之壁,最宜瀟灑。欲其瀟灑,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已而用之,非好為是沾沾者。門戶窗櫺之必須油漆,蔽風雨也;廳柱榱楹之必須油漆,防點污也。若夫書房之內,人跡罕至,陰雨弗浸,無此二患而亦蹈此轍,是無刻不在桐腥漆氣之中,何不並漆其身而為厲乎?石灰堊壁,磨使極光,上着也;其次則用紙糊。紙糊可使屋柱窗楹共為一色,即壁用灰堊,柱上亦須紙糊,紙色與灰,相去不遠耳。壁間書畫自不可少,然粘貼太繁,不留餘地,亦是文人俗志。
天下萬物,以少為貴。步幛非不佳,所貴在偶爾一見,若王愷之四十里,石崇之五十里,則是一日中哄市,錦繡羅列之肆廛而已矣。看到繁縟處,有不生厭倦者哉?昔僧玄覽往荊州陟屺寺,張璪畫古松於齋壁,符載贊之,衛象詩之,亦一時三絕,覽悉加堊焉。人問其故,覽曰:「無事疥吾壁也。」誠高僧之言,然未免太甚。若近時齋壁,長箋短幅盡貼無遺,似沖繁道上之旅肆,往來過客無不留題,所少者只有一筆。一筆維何?「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樂」是也。此真疥壁,吾請以玄覽之藥藥之。
糊壁用紙,到處皆然,不過滿房一色白而已矣。予怪其物而不化,竊欲新之。新之不已,又雙薄蹄變為陶冶,幽齋化為窯器,雖居室內,如在壺中,又一新人觀聽之事也。先以醬色紙一層,糊壁作底,後用豆綠雲母箋,隨手裂作零星小塊,或方或扁,或短或長,或三角或四五角,但勿使圓,隨手貼於醬色紙上,每縫一條,必露出醬色紙一線,務令大小錯雜,斜正參差,則貼成之後,滿房皆冰裂碎紋,有如歌窯美器。其塊之大者,亦可題詩作畫,置於零星小塊之間,有如銘鍾勒卣,盤上作銘,無一不成韻事。問予所費幾何,不過於尋常紙價之外,多一二剪合之工而已。同一費錢,而有庸腐新奇之別,止在稍用其心。「心之官則思。」如其不思,則焉用此心為哉?
糊紙之壁,切忌用板。板干則裂,板裂而紙碎矣。用木條縱橫作槅,如圍屏之骨子然。前人制物備用,皆經屢試而後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槅,即是故也。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經屢試,舍此而另換一物,則紙與糊兩不相能,非厚薄之不均,即剛柔之太過,是天生此物以備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巧莫巧於古人,孰知古人於此亦大費辛勤,皆學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壁間留隙地,可以代櫥。此仿伏生藏書於壁之義,大有古風,但所用有不合於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獨不可藏書,以磚土性濕,容易發潮,潮則生蠹,且防朽爛故也。然則古人藏書於壁,殆虛語乎?曰:不然。東南西北,地氣不同,此法止宜於西北,不宜於東南。西北地高而風烈,有穴地數丈而始得泉者,濕從水出,水既不得,濕從何來?即使有極潮之地,而加以極烈之風,未有不返濕為燥者。故壁間藏書,惟燕趙秦晉則可,此外皆應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時開時闔,使受風吹;久閉不開,亦有霾濕生蟲之患。莫妙於空洞其中,止設托板,不立門扇,仿佛書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搖動。此妙制善算,居家必不可無者。
予又有壁內藏燈之法,可以養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備兩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貧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輩長夜讀書,燈光射目,最耗元神。有用瓦燈貯火,留一隙之光,僅照書本,余皆閉藏於內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光置無用之地,猶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鑿壁之義,於牆上穴一小孔,置燈彼屋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讀我書,是一燈也,而備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於焚膏,較之瓦燈,其利奚止十倍?以贈貧士,可當分財。使予得擁厚資,其不吝亦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