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部疏
閩部疏 作者:王世懋 明 |
序
編輯今天下內外官,得行部遍者,直指、督學兩使者而已。世懋束髮宦遊,多歷海內名山大川,而恆以未識閩越,啖生荔枝為恨。歲甲申,詔起為閩督學使者。以是歲十二月入部,過武夷山,雨中酹先大夫祠而去,弗及遊。以明年之正月,從福州出校汀州始,迄七月而畢八郡。既已低首,日夕校士,而居恆慎儉,不好市閩物,不羅致珍羞,餖飣然,頗有揚子雲之僻。時時簪筆,從輿人問及軺車所經見,輒記赫■〈虎〉上,久之成裹。其言散蔓復雜,都無銓次,竊比於葛稚川、盛弘之之義例雲爾。倦遊且歸,鄉人父老從我征閩事者,懶於口授,手一編示之,庶幾人得臥遊。後有宦遊茲土者,當知予言之非侈。
萬歷乙酉冬十一月,損齋道人王世懋書於莆之念白齋
正文
編輯天下堪輿易辨者,莫如福州府。登行省三重樓,北視,諸山羅抱,龍從西北稍衍處,過行省小山坐其中。烏石、九仙二山,東西峙作雙闕。其外托則東山,高大蔽虧日月,大海在其外。是謂鼓山,朱元晦所書天風海濤處也。西山迄邐稍卑,狀若展旗,曰旗山,以配鼓。其前則印山,若屏為南案,似人巧湊泊而成者,然猶未睹水所經宿已。登烏石山望,則大小二水歷歷在目,大江從西南蛇行方山下,南臺江稍近城而行。大江復從南稍折而東北,南臺江水合之。汪洋齕漫,東下長樂入海。其山水明秀如此。土人猶謂方山。稍西俗名五虎,迫視有猛勢,以為微缺陷處。然予謂即東方山而平之,亦終不能作天子都。何者?愈顯則根愈淺,愈巧則局愈小。
省府之南山曰方山,綿亙數十餘里,形甚怪偉,俗名五虎山。數之正浮。志言九龍鼻,索之又不足。
布政司在山上,堂後一大樹,是榕、樟二樹相謬結而生,郁然干雲。因為堂,以嘉樹顏之。余與玉叔俱有詩。福州府布政司前,多甃甘泉。土人初名曰第一泉、第二泉。每大比,五魁多為泉人所占,以為泉識也。改顏曰一福井、二福井,文理殊未鬯。然每放榜,泉士褒然如故。
行省鼓樓高絕,云是越王無諸建都處也。古跡多在建南諸郡,稱越王臺者以數計。而默南平之王臺驛最顯,驛以此名。有越王古墓在,第未知是何王耳。閩王審知兄節度使潮墓,在興、泉間。
由福之南門出,至南臺江。十里而遙,民居不斷。橋跨江中,怒石踞立,鹺舟鱗次,亦一勝處也。過此山行數十里間,荔枝、龍眼,夾道交蔭;丹榴、綠蕉,亹斐間之,令人應接不暇。舟渡西峽,浩渺洶湧,望江勢滔滔赴海,擊揖而生沃壤。
去省城南八十里而近,為靈濟宮,即京師所奉二徐真人也。本駐兵此地。宮亦敕建,至今禱雨者往焉。南十餘里為大田驛,其間有流泉水碓,豐原美植,大是沃壤。
由石竹山而北,至常思嶺。三十餘里間,皆福清縣屬。特多崇岡壯嶽,峰骨怒立,巒岫皆欲飛舞。五虎一臺,陡懸數十里外,皆奇觀也。常思嶺以南山皆南向,馱此嶺北拱,遂為閩縣屬。水東北流矣,二縣所由界也。諸谿合流,至水口以東,汪洋巨浸,大似浙之富陽江。經芋原西峽益闊,流入長樂。大海潮汐,上下二百里,何異錢塘江,而名稱不盛。《一統志》所云:南臺江,亦此水別支也。以南臺一鎮辱之,令人稱屈。
省府北,井樓門。出為連江羅源道,與福寧州鄰。多高山大嶺,行甚嵌崎。連江號有人才。盡此境而北,科甲寥寥矣。福寧北與永嘉連,西與建安接,瀕海多魚鹽梯航之利,民富而鮮知禮。觀風、督學二使者所不至也。
閩中獨荔枝奇絕。龍眼名荔枝奴,真堪作奴耳。次則佛手柑、橄欖,皆中原所無,品亞荔枝。又有山果名黃彈、金扣子、羊桃,皆異產,然味苦不足登俎。
柚大而粗,柑橘中最下品也,福延間多有之。花亦奇大,三月間開,香氣甚郁。余嘗有詩云:最好南平三月景,滿城微雨柚花香。
橄欖,在芋原上八十里間沿麓樹之,蒼郁可愛。甘蔗洲獨多。土人雖擔城市貨之,頗不登羞。
蔗有二種:飴蔗,節疏而短小;食蔗,節密而長大。凡飴蔗搗之入釜,徑煉為赤糖。赤糖再煉燥而成霜,為白糖。白糖再煆而凝,則曰冰糖。
美人蕉,福州為多,而無蕉實。泉、漳間始家樹大蕉。小曰芽蕉,皆能實。實後斫而絲之,是為蕉布。其實大都如吳中所生甘露,第彼作瓣有露無實,此囊生累累可乾食耳。然味甜無韻,故不如美人蕉花可供玩。蕉花獨盛。余廨中以盛冬發一紅瓣,上抽綠苗,三四月間齊放,簇若朱蓮,經月不敗,大是佳卉。
閩地最少楊柳。福州城中士大夫園地邊,間有一兩株,作長條拂地,不能拱把。
閩地最饒花,獨杏花絕產,亦一異也。
陶方伯嘗言,閩中海錯,定虛得名耳。余怪問何以?曰:蚶不四明,蛤不揚州,蟹不三吳。余大以為然。蚶大而不種,故不佳;蛤乃車螯,非蛤蜊也;蟹之別種曰蛑蝤,吾地名黃甲,此名海蟳,特多此種,而蟹乃為異狀不中食。此又一種,非真蟹也。獨興化數里河中有蟹,形味俱似吳中,而土人不之重。豈日厭海錯,不能別味耶?
海錯出東四郡者,以西施舌為第一,蠣房次之。西施舌本名車蛤,以美見謚,出長樂澚中。
閩俗重歲首,民間不開正戶。慶節後即相率拜墓,掛紙錢,一如清明。迎春日,多陳百戲,盛亭臺之飾。坐嬰兒高槊上,兒皆慣習,飲啖自若,了無怖懼。千夫百騎,繞堂皇而出。唱呼跳舞,勞以歷書。惡少輩多舞狻猊,求索尤甚,即藩臬長無奈之何。士女傳觀,填街塞巷,自茲春事日盛。尤重元宵。十三日始放燈,數步一立表,一表輒數燈。家聯戶綴,燦若貫珠。如是者至下弦猶不肯撒。有司禁之,縉紳先生不平見顏色。是月也,一郡之民皆若狂。
端午節尤重競渡。所過山溪,數家之市,皆懸舟以待。往往毆擊,至殺人成獄。禁稍弛復競,其俗誠不能革也。
興化、古莆中,景物亦大佳。第國狹而貧耳。江口渺漫,漁舟宿步,始見海氣。東北多良田廣陂,畝直三十金。其陽皆山也。二十里抵瀨溪,道旁多古木穹碑,皆先朝大臣彭惠安輩賜葬之所。令人肅然興仰止意。
興化背太平山而城,以壺公為案,兩山皆峭拔,木蘭陂出壺公下。登城北山望東南,大海浮空,檣帆皆見。從興化西門行,可八十里,至九鯉湖。其地非獨以夢靈著異也。飛泉九疊,下匯為湖,漫漫欲過蘇門百泉。豈以瑰境故為仙靈所託耶?福清縣石竹山,亦有九仙靈跡。其山亦宏麗,在宏路驛大道旁。土人祈夢者,以秋往九鯉湖,以春往石竹山。石竹山是九仙離宮,為行春治所耶?
仙遊縣在楓亭西五十里,非祈夢九鯉湖者不入縣。
楓亭驛荔枝甲天下,齕山被野。樹極婆娑可愛,亡論丹實累累。驛甚宏壯,中庭六株荔子,色皆參天。
荔枝,以興化府楓亭驛為最,長樂縣次之。柑橘以漳州府為最,福州次之。
荔枝名以「狀元香」為最,然實不如「長樂勝」。蓋肉厚而味甘,當為種中第一。第乾之不能如狀元香風味。
閩地頗畜蠱,其神或作小蛇,毒人有不能殺者。獨泉之惠安最多。八十里間,北不能過楓亭,南不敢度洛陽橋。云:蔡端明為泉州日,捕殺治蠱者幾盡,其妖至今畏之。以橋有端明祠,而楓亭仙遊屬,端明即仙遊人也。土人之莊事端明如此。
自惠安以南,山漸培嶁,以到海脈窮也。而特多巨石,林立棋累,多不可名狀。或臥或起,恆若位置。嘉木蔭之,居然園林間景。
洛陽橋,一名萬安。大江中五里,石樑虹臥水上,蔡端明真神人也。近南岸一山皆大石,倭亂時城其上,而樓之扃鑰甚固,倭不能過。洛陽之南,晉江虎渡二橋,亦稱鉅麗。
吳中雖盛有石樑,若令見萬安橋,必吐舌。亦猶閩溪中篙師,不知吳楚間有萬石樓船也。
泉州城大於福,北負洛陽江,南面晉江,倚泉山而城。堪輿家謂為三臺山、八卦水,故多縉紳。去城東北五里,一荒山,累累諸墳,本漏澤也,而名曰官山。以泉人發科第者,其祖父多葬其上。卜利後人,遂令逝者體勢如厲。
泉州城大而土曠,士大夫皆散處。余以六月行部。人家多依原隰為園林,肩輿過其下,嘉瓜四垂,朱槿熠耀,綠柚扶搖於短垣之內,丹荔點綴於碧葉之上,真令人目不暇給。
泉之南北,奇石尤多。有名紗帽者,有名馬頭者,有名鼓者,有名青蛇者,有名蝦蟆者,都如巨靈斧擘,五丁負置。四十里外,一石龜聳坐磐石上,宛若斫成,遂以名郵。
昔聞長老言,廣人種綿花高六七尺,有四五年不易者,余初未之信。過泉州至同安、龍溪間,扶搖道旁,狀若榛荊。迫而視之,即綿花也。時方清和,老幹已著瘦黃花矣。然不可呼為木棉。木棉花者,高樹,丹花若茶,吐實蓬蓬,吳中所謂攀枝花也。楊用修具載《丹鉛》以為異,曰:雲南霑益州有之。聞嶺廣尤多,不知《惠安志》已載。此樹名為攀桂花,楊乃曰班枝花。與吳中攀枝花,蓋三名一物也。花品不當綿花,僅堪絮褥耳。
漳州羅萬戶良,在元末守漳有功,為陳友定所殺。其名甚著,而《一統志》不載。今載郡志。余往來見巨石道旁,皆鑿羅萬戶重生父母,其為漳人愛戴如此。入泉境,兩巨石亦有鐫書:一曰攀轅石,一日臥轍石,意字俱不雅。問知是俞總兵大猷駐兵處,其門下人侈而書之,然俞亦近時名將也。
漳州氣候最暖,草木皆先時華。余以四月抵郡,廨中盛有所植,盤飣間頗不乏味。崇蘭、桂子、茉莉、薝匐一時並開,荔子、蕉黃、舊橘、新李同案而薦。紫茄蒂於陳根,王瓜枯為蘼草,誠寰中之異境也。
荔枝在漳、泉間,以四五月熟,厥名火山。肉薄味酸,驟食之能損側生聲價。
燕窩菜,竟不辨是何物,漳海邊已有之。蓋海燕所築,銜之飛渡海中,翮力倦,則擲置海面浮之。若杯,身坐其中,久之復銜以飛。多為海風吹泊山澳。海人得之,以貨。大奇大奇。
海味重於天下者稱西施舌、江瑤柱,泉、漳間皆有之,而苦不稱美。其它鱗介,殊狀異態,多不可名。而最奇者龍蝦,置盤中猶蠕動,長可一尺許。其須四繚,長半其身,目睛凸出,上隱起二角,負介昂藏,體似小龍,尾後吐紅子,色奪榴花,真奇種也。
泉、漳間燒山土為瓦,皆黃色。郡人以海風能飛瓦,奏請用筒瓦。民居皆儼似黃屋,鴟吻異狀。官廨、縉紳之居尤不可辨。
陶方伯景熙愛談堪輿家。余偶為言,武夷山盆中景耳,論奇故當以分水關為勝。景熙擊節賞嘆以為知言。此公自論形勝耳,然實入閩一大奇也。初余夜宿廣信而雨,自鉛山行入車盤驛,晴且二日矣。忽望雲中掛數峰尖,皚皚作白色,私自怪,豈其有蔥嶺、雪山而在此地?問舁夫,云:此車盤以東入閩界也。余猶疑之。登紫溪嶺,則已巉巉峻絕,舁夫陟巔喘吁乍息。而分水關正當面出,其峰聳削天杪,白雲滃之,峰頂隱見。頃刻萬狀,或作菡萏,或作連環,或作青螺,或作金剪,真天下偉觀也。後以詢老妻稚子,無不稱奇矣。飯車盤,易舁夫。冉冉徐度,背挨踵接,如是者十里許。皆迎泉聲而上。初視山巔松皆作蔚藍色,已稍迫視,故雪也。然尚不自意為殘雪中人。稍上見民家茅舍滴水,心始異之。更上則積素鱗集山■〈石幼〉矣。山中人言:使君大福祿相。昨度此,雪擁不前,且奈何。分水關巡檢,閩屬也。遠迓,頗言此山之秀能西發費相家。抵關下輿,回望峰尖,尚在晻靄中。雲氣勃勃,始信前所見果身度之。度不能到者此峰尖耳。從此迄邐東下,山勢皆如龍翔鳳舞,水從雲中下墮百千丈。輿逐之行,碀琮灌木間。彌下彌闊,是謂建溪源矣。蓋以一水分為二山,以二山分為二省。人從空中作地界,何必堪輿家始稱奇也。《一統志》以東溪為建溪,大非,且雲合武夷諸水,更誤。東溪從浙之處州來,何與武夷?古人所詠建溪險者,即西溪也。今建陽有建溪驛,可證。
建寧西南■〈弬,扌代弓〉,有山曰鐵獅。從溪南渡,歷數招提,始至其山。左分為赤芝,右分為雲際。寺曰開元,閣曰丹青。雲際之上有泉曰陸羽,泉之右折而上浮圖巋焉。登山北望,建於城長虹跨水,萬家鱗集。建溪流其下,作雷霆聲,蓋亦粵壤也。
建寧行都司,是元陳平章有定開府,極宏麗。初以鼓樓為門,今移入二百步許,猶朗朗可觀。後園有竹樹、池沼、臺亭之勝。細泉溝流溢為方沼,其源直從處州龍泉來,抵此始入溪。園多大樟,皆十許人合抱。一樹中空,可容五六人。坐槎枒下垂,儼如巖洞,不知為樹也。
朱元晦先生祠在建寧城東北,甚敞麗,以上命稱闕里。其裔孫五經博士家焉。青衿時有二十許人,合建陽之族,可得四百許人。
建延之間,有宋遊定夫、楊中立、羅仲素、李願中、朱元晦諸賢,及胡康侯、劉勉之、蔡元定父子兄弟。祠屋墳墓,本名海濱鄒魯以此。若乃化比文翁,文似相如,常丞相之為名宦,歐陽博士之為鄉先生,閩東又首善地也。
建寧平政橋,跨大溪,遠望若不亭,近視始見。蓋施柱高甚,上覆視卑。橋下石林立,險甚。輿過其上,轟轟恆若霆擊,不辨人聲。隆慶初,溪漲橋崩,復建為費鉅萬。
建溪之險,黯淡灘稱絕,去延平五里而遙。舟行者多登陸避之。余性狎水,淩晨直下灘,苦無紆曲。非長年所畏。第水高數尺,舟似建瓴,波濤奔湧,珠絲迸濺人衣,亦一奇也。灘之上有神宇,豈宋人疏鑿時所建耶?
閩中諸郡邑,大都依兩溪合處為勝。如延平府,府之順昌;建寧府,府之建陽皆然。建寧府治在東,西大溪經城西而南;東溪從東北宋,經南門而西,會西溪直下。建陽縣治在西,大溪環其東,而交溪、考亭溪諸水西來,流經南門而東,會東溪直下。大都如梓人尺左右用之耳。皆會合有面勢。順昌雖合流,一從正東,一從東北,會於城之西南,似少縈抱,故不如二建。
自邵武之建陽,非孔道也。然所過六十里間,是閩西最佳麗地。原隰夷衍,竹樹田疇,豐美饒裕,囂落相望,煙火不絕。夾溪面衡,人家時有數百。於時二月將盡,躑躅始放,梨花未殘,海棠、金爵,盡以樊圃,山花野卉,多不可名。真令人應接不暇。
自邵武至順昌溪,人皆名為樵水,其實非也。水名大溪,從光澤以西來甚遠。樵水出邵武樵山下,細流貫城中,入大溪耳。《一統志》又云紫雲溪,今志亦不載。
將樂溪,從邵武建寧縣來,東流至順昌,合邵武水。又東合沙縣水,經延平府城西。又東合建溪而南下為劍津,舊傳化劍處也。將樂溪甚大,城南三華橋,長與建寧平政橋埒。溪不名,故《一統志》失之。第云孔子山突出溪中,不知竟是何水。沙縣水源從汀之寧化縣,經清流城下,逶迤至永安沙縣始出,與順昌水合。水迅灘惡,為閩中第一險處,《一統志》所云沙源,是也。
邵武山多作石壁,下映澄江,然苦無奇瑰之觀。
上四郡,大都山郡,路皆逐溪行。溪中無石子,而皆巉巖大石,險惡百態,故其地有怒舟而無怒馬。舟多三板薄裝。延津而下,才有官舟。紓行矛戟間,有觸立碎。而長年狎習,終不令敗。每當急灘一瀉,目不及瞬,亦一快事也。
閩西諸郡,大都兩山壁立,中行一水。亡問巨川細流,中皆悍灘怒石,撞擊澎湃。其旁隙地壅為圳畝,千塍百圩,僅如盤盂。久行登頓,山麓忽開。瞥見曠土漫川,柳塘桃塢,便似遊子還鄉。
福、延之間,建溪之陰為尤溪口。入可四十里,有山童如鋼鐵出焉。其陽有民居十餘戶。舟人云,山氓鑿得鐵即渡水北,鐵乃可爐。經宿不遷,鐵不可煆。余始不然,再問知果爾。政自難解。
閩中水碓最多,然多以木櫃運輪。不駛急溪中壅激為之則佳。順昌人作紙,家有水碓,至造舟急灘中。夾以雙輪如飛,舂聲在舟,余戲謂此洞庭賊楊麽故制耶?
山田薄無糞,農家燒山茅。候雨至,至流入田中為糞,以故入春則山山皆火。舟中夜望山燒為奇。陸行遇燒山,皆童而黑,殊乏景趣。
閩中大都氣暖,春花皆先時放。方二月下旬,已見躑躅。每肩輿行山徑中,喬松灌木互相掩映,綠波外揚,丹崖內聳,鷓鴣啼晝,畫眉弄舌,殊不知巾車為苦。
西三郡水皆朝宗於福。自長樂入海,獨汀水南行入於潮陽,水名從丁南位也。故七郡鹺政統於福轉運,而汀獨食廣鹽。
汀州地大而交於旁省,山川之勝多於建延。自長汀以南,上杭以東,險惡多瘴。聞裴太僕云:其屬邑永定與漳之龍巖接境處,有洞奇甚,意此類尚多沒蠻落中不知耳。
歸化故無縣,成化間割郡之寧化清流,與延之將樂沙為縣。至今生聚寥落。然境內雅多奇觀。余所遊有獅子巖、滴水巖,而滴水巖為最勝,見余賦中。其東接將樂,則玉華洞出焉;西抵清流,則玉華西洞巋然道左。蓋其地實靈巧所鐘也。
玉華石出將樂,然不產玉華洞中,近益艱得。滴水巖大勝宜興善權洞,所不如者,善權下有水洞耳。玉華洞石色不如宜興張公洞,而迤邐可七八里中,小洞幽巖無慮數十。滴水成井,溢井成河,奧敞各適,無張公逼仄之苦,故為勝之。
汀郡小巖可遊者,曰霹靂巖、朝鬥巖、蒼玉峽。是宗子相徐子與故宦遊處,題詠頗多。朝鬥巖差遠而幽,餘皆近城。
汀人多種李,二月時田園碎白滿野,時間紅桃,繽紛可喜。入延境絕不見李,而特多梨花。尤壯雅,殊令人寄情。閩中梨稱建陽為佳產,故當不作蒸食。
余始入建安,見山麓問多種茶,而稍高大。枝幹槎枒,不類吳中產。問之知為茶油,非蔡君謨貢品也。已歷汀、延、邵,愈益彌被山谷,高者可一、二丈,大者可拱把。余以冬華以春實,榨其實為油,可鐙、可膏、可釜。閩人大都用之。然獨汀之連城為第一,閩之人能別其品。
自崇安周八郡,驛路三千餘里而遙。路皆甃石,獨漳、泉間稍因剛土耳。一望盤紆,修潔可鏡。擔夫行子履跡不沾尺土,為工亦鉅矣。若吳之白公堤、杭之蘇公堤,以兩公橫得名耳。以數計之,蓋萬尋方寸也。
閩山之鉅麗者,武夷九鯉湖而外,邵武之七臺山、漳浦之梁山、福清之黃蘗山,皆名山也。余行部所不至,殊以為恨。
閩地陸行惡,無若漳之汀;水行惡,無若永安之沙縣。余皆幸舟車不及。
建地皆山也,而多泉,不甚虞旱。建溪南輸,福人賴之。泉、漳間,山薄無泉,海近易泄,故其地喜雨而惡旱。田中多置井,立石如表,轆水而灌,亦雲艱矣。每遇天旱,開府以下,惕惕憂恐,蓋漳民饑則易動也。然民皆航潮米而食,不專恃本土。
凡福之綢絲,漳之紗絹,泉之藍,福延之鐵,福漳之橘,福興之荔枝,泉、漳之糖,順昌之紙,無日不走分水嶺,及浦城小關,下吳越如流水。其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計。皆衣被天下。所仰給它省,獨湖絲耳。紅不逮京口,閩人貨湖絲者,往往染翠紅而歸,織之。
閩山所產,松杉而外,有竹、茶、烏臼之饒。竹可紙,茶可油,烏臼可燭也。福州而南,藍甲天下。海錯飴餳,實稱利莞。
延平多桂,亦能作瘴。福南四郡,桂皆四季花,而反盛於冬。凡桂四季者有子。唐詩所云「桂子月中落」,此真桂也。江南桂,八九月盛開無子,此木稚也。
延福以南,有竹藂生。涉冬抽萌,慈竹類也。而長刺云,大者拱把,吳越慈竹迥出其下。
粉竹舂絲,為佳紙料者,美於江東白薴。
建、邵之間,人帶豫章音。長汀以南,雜虔嶺之聲。自福至泉,鴂舌彌甚。南盡瘴海,不啻異域矣。然閩西諸郡人,皆食山自足。為舉子業,不求甚工。漳窮海僥,其人以業文為不貲,以舶海為恆產。故文則楊葩而吐藻,幾埒三吳;武則輕生而健鬥,雄於東南夷,無事不令人畏也。
漳人即業文,尤多習射。民間儒童,每大比歲,都蠅集省下。覬所謂大續遺才者不得,復留以就武試。又材官多能操觚伸紙作經生語,故榜出五十人,大半是漳人也。
福州以南,橋皆不亭,但以巨石壓之。雖重不殺亭,亦由水性不卞也。不然,洛陽晉江,詎能施南北二虹?
閩中橋梁甲天下,雖山拗細澗,皆以巨石樑之。上施榱棟,都極壯麗。初謂山間木石易辨,已乃知非得已。蓋閩水怒而善崩,故以數十重重木壓之。中多設神佛像,香火甚嚴,亦厭鎮意也。然無如泉州萬安橋,蔡端明名幾與此橋不朽矣。
地氣莫暖於東南。若福南四郡,地居東南偏,飛霜所不灑,故生荔枝。水口離郡城稍西北,僅兩程許,荔枝絕種矣。余以盛冬入福州,芭蕉葉無雕者,廨中美人蕉纈紅鮮甚。比出過延平,已入春而蕉葉始放,乃知二百里外蕉無冬葉矣。然吳中蕉,三月始抽萌,視延津尚遲兩月。
閩之南有木焉,非檜非柏,厥名水杉。非竹非棕,厥名桄榔。皆美植也。
榕,賤木也。材不中器,爨不生焰,至福州始多,故以名城。然至漳、泉間更多而鉅,扶疏旁出,根如流蘇,下垂著幹,即抱負為一,輪囷連拳,好作怪狀。其根盤地,崚嶒虬臥恆畝許,多根故易茂而難拔。不才故寡伐而長壽。其自處暗與道合者,居民植之以當堪輿之屏翳,行子賴之以為憩息之嘉庇,豈所謂無用之用耶?
斷腸草,一枝三葉,葉大如蔞,食之輒死,山谷中在在有之。民間鬥不能勝,服之,令妻子扶而之怨家死焉。其妻子利之,亦不甚禁也。怨家富而畏事,厚償之去,不者亦服以抵償。官惡其事,為下令服草死者不給埋錢。第令致斷腸草十斤於官而焚之。計久而銷,然不能盡除也。解此毒者,首以蜜灌之,已復灌羊血,吐出可不死。
鳥之異者,曰白鷴、鷓鴣,八郡皆有之。白鷴最有文彩,土人不能馴,每以飣餖筵間。鷓鴣斑而善啼,可籠畜,味美。閩人為之語曰:「山食鷓鴣獐,海食馬鮫鯧。」若白鸚鵡、五色鸚鴝、秦吉了、倒掛諸異禽,皆舶海外而來,偶一有之,非其產也。
黑羊皮能療杖創,京師艱得,獨閩中盛產黑羊,白者曠見耳。八郡獨汀不產羊,每遇祭祀,貴價從它郡貨之。其餃餘,輿隸皆棄而不食,生不知有此味也。
蠣房雖介屬,附石乃生,得海潮而活。凡海濱無石,山溪無潮處,皆不生。余過莆迎仙寨橋,時潮方落,兒童群下皆就石間剔,取肉去。殼連石不可動,或留之,仍能生。其生半與石俱情在有無之間,殆非蛤蚌比也。
《後漢書》鰒魚註云:鰒無,鱗有殼。一面附石,細孔雜雜,或七或九。即以狀蠣房,何所不可。南蠣北鰒,固是造化介生別構。
瀕海諸郡,以鱟皮代杓,歲省銅千餘斤。以蠣房代灰,真石灰乃以配蔞葉檳榔啖,珍若食品。
鱟之為物,介而中坼。厥血蔚藍,熟之純白。尾銳而長,觸之能刺。斷而置地,其行郭索,雌常負雄,觸茍而逝。或得其雄,雌亦就斃。
由莆城東門而出,此走海道也。竟三十里間,壺公挺其鉅麗,萬玉標其餘秀,黃石窮其曼衍。塘下一鎮,冠蓋所居,陂水環回,如玦如帶,真天下勝區也。宏正之間,人才甲於八郡,實鐘斯美。嘉靖末,城破於倭,黃石巨家,煨燼砂礫,迄今未能盡復。士多糊口四方,人才從此衰焉。二十年後休養生息,當還舊觀矣。從黃石東行六十里而遙,為平海衛。從南行六十里而遙,為吉了巡檢司。皆負海而城。平海正當大洋,東南二面,了無障蔽。登城東望,日下黯黯一點青為烏邱,倭夷所經行處也。天清時,小琉球亦隱隱可見云。海風日夜吼,山為震動,樹皆西靡,殊令人難久居。吉了多山,戰艦可舶,民居稍稠。南日寨,以收泛時托焉。余行海上,按視城壘,殿最將士,皆留信宿,頗稱偉觀。
莆人於海味最重鱆魚及寄生。鱆魚即浙之望潮也,形雖不雅,而味美於烏賊;寄生最奇,海上枯■〈魚嬴〉殼存者,寄生其中,載之而行,形昧似蝦,細視之有四足兩螯。又似蟹類,得之者不煩剔取。曳之即出,以肉不附也。炒食之,味亦脆美,天地間何所不有。
莆田青山海濱,產小白石。狀似杏仁,而擘兩瓣,腹有文如蟲,向無知其異者。兵人守青山,於沙石中拾之歸。試貯之醯碟中,兩石離立相對,須臾能自動,兩相迎合,名之曰雌雄石,亦曰相思。曾得四瓣,試之果爾。惟醯則行,易它物則否。竟不解所以,志所不載也。
海中鱘有冬春間生者,蛑蝤類也。而色瑪瑙鬥殼作猙獰斑斕,盡似虎頭,土人名之曰虎鱘。余以配龍蝦為的對也。
蘭以建名,而福興四郡尤盛。民家無大小皆傳種之。然絕不生山間,不知種所自來。大都以玉魫為最,四季開者為珍。又賽蘭,蔓生;樹蘭,木本生,其香皆與蘭埒。
興化城中有水從西來,匯而堰之。立石紀「小西湖」三字,字遒而有韻,太守嶽季方筆也。嶽以閣臣出守,故能破文法行己意,然亦被謗書。彭惠安郡人也,力明其無它,僅得致仕。
山果中有枝葉略似鳳尾蕉者,曰山龍眼。結實累累,視龍眼小而味酸,山僧取以供佛。
天下山躑躅莫盛於豫章、余幹、安仁境內。紅有濃淡二色,閩中不逮也。然此地紅躑躅未盛開時,有一種紫者先開,多在泉石邊,亦甚麗,豫章所無也。紅殘後,豫章復開一種黃者,亦此地所間有。
滇茶不寶珠而色鮮好。嬌於寶珠茶,其大如碗,瓣有重臺。交覆,可當芍藥。莆人林大輅中丞宦彼,帶一株歸。今傳種家有之,開時千朵艷發,綠葉掩映,大是佳卉。
按余記閩部而獨詳於莆,以分守所駐地也,故以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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