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贄論
昔吾先君博觀古今議論,而以陸贄為賢。吾幼而讀其書,其賢比漢賈誼,而詳練過之。贄始以從官事唐德宗,老而為宰相,從之出奔而與之反國,彌縫其闕而濟其危亡。比其老也,功業定矣,而卒斃於裴延齡之手,其故何也?孔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常其德,或承之羞。」贄以有常之德,而事德宗之無常,以巫醫之明,而治無常之疾,是以承其羞耳。帝即位之初,好名而貪功。河朔三叛,父子相襲三十年矣,帝將以天下之力勝之。田悅驚疑而起,朱滔、王武俊和之。帝使馬燧、李抱真、李芃三將往迎其鋒,勝負之勢未決也。帝急於成功,復使李晟出禁衛之兵,李懷光舉朔方之眾,五將萃於魏郊。而淮西李希烈乘間而起,兵連禍結,常賦所不能贍。於是為之抽貫算間,假貸商賈,空內以事外,關中已亂,而帝不知也。贄曰:「今兩河、淮西為禍亂之首者,猶四五凶人而已。臣料其間必有旁遭詿誤、內畜危疑而計不能止者,未必皆處心積慮果於僭逆也,而況脅從之黨乎?陛下若能招懷以禮,悔禍以誠,使來者必安,安者必久,人知獲免,則誰願復為惡者?縱有野心難馴,臣知從化者必過半矣。」帝猶意西師可以必克,忽其言不用。未幾而涇原叛卒之變起,倉皇避寇,半年而歸,帝亦老而厭兵矣。於是行一切之政,專以姑息涵養藩鎮。凡節度使死,將佐之得士心者,皆就命留後。雖以篡奪請命者亦如之。宣武劉士寧,以暴慢失眾。其將李萬榮因其出畋,閉門逐之。帝將命以其位,贄曰:「如士寧之惡,萬榮棄而違之可也,討而逐之可也,惟伺隙而篡取其位則不可。何者?方鎮之臣,事多專制,欲加之罪,誰無辭者?若使傾奪之徒輒得其處,則四方諸將無復安者矣。且萬榮構亂之日,諸郡守將固非其同謀也,一城士眾亦未必皆其黨也。方成敗逆順之勢,交戰於中,其肯損軀與之同惡乎?今若選命賢將,降詔軍中,獎萬榮撫定之功,別加寵任,褒將士輯睦之義,例賜恩賞,使眾知保安,則誰肯復助其亂?萬榮縱慾跋扈,勢亦無所至矣。」帝方苟安無事,竟亦不許。由此觀之,帝常持無常之心,故前勇而後怯;贄常持有常之心,故勇怯各得其當。然其君臣之間異同至此,雖欲上下相保,不可得矣。會昌中,盧龍諸將,連害帥臣,最後張絳殺陳行泰。宰相李德裕以為河朔請帥,皆報下太速,故軍得以安。若稍緩之,必且有變。既而,回鶻烏介可汗擾天德塞,軍使張仲武請以本軍擊之。德裕問知仲武可用,言之武宗,舉以為帥。張絳既為其下所殺,而仲武遂以功名終。德裕之謀,則贄之故智也。然帝之出也,以陳京、趙贊;而贄之逐也,以程異、裴延齡。其禍皆出於聚斂之臣。贄之賢,非不知也。帝歸自興元,贄因事言曰:「齊桓公自莒入齊,伯業既成,而管仲以不忘在莒為戒。衛獻公自齊還衛,諸大夫逆諸境者,執其手而與之言,逆於門者,頷之而已。戒心之易忘,而驕心之易生。齊、衛之君,陛下之蓍龜也。」贄言雖切,而帝終不改。吾以為使贄反國,而為鴟夷子皮浮舟而去,則其君臣之間,超然無後患,然後可以言智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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