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五記
志餘於才則樂,才餘於志則不樂。吾志願有限,而所詣每過所期。自分官職得郡文學已足,而竟知大邦;家計得十具牛已足,而竟擁百畝;園得一椽已足,而竟四記之,疏名目而分詠之。私揣餘懷,過矣哉!不意數年來,過之中又有過焉。
余離西湖三十年,不能無首丘之思。每治園,戲仿其意,為堤為井,為裏、外湖,為花港,為六橋,為南峰、北峰。當營構時,未嘗不自計曰:以人功而仿天造,其難成乎?縱幾於成,其果吾力之能支,吾年之能永否?今年幸而皆底於成。嘻!使吾居故鄉,必不能終日離其家以遊於湖也。而茲乃居家如居湖,居他鄉如故鄉。驟思之,若甚幸焉;徐思之,又若過貪焉。然讀《易·賁》之六五曰:「賁於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輔嗣注云:「施飾於物,其道害也;施飾丘園,吉莫大焉。」謂丘園草木所生,本質素之處,故雖加束帛,雖吝而終吉。左氏曰:「樂操土風,不忘本也。」余雖貪不知止,而能合於《易》,以操土風,或免於君子之譏乎!
彼世之飾朱門塗白盛者,或為而不居,居而不久。而餘二十年來,朝斯夕斯,不特亭臺之事生生不窮,即所手植樹,親見其萌芽拱把,以至於蔽牛而參天,如子孫然,從乳哺而長成而壯而斑白,竟一一見之,皆人生志願之所不及者也。何其幸也!雖然,草木如是,吾亦可知。
吾既可知,則此後有不可知者在矣。
戊子三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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