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瑣高議/前集卷之十

目錄 青瑣高議
◀上一卷 前集卷之十 下一卷▶

青瑣高議前集卷之十

編輯

王幼玉記幼玉思柳富而死

編輯

淇上柳師尹撰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師人,隨父流落於湖外。與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為名娼,而其顏色歌舞,角於倫輩之上,群妓亦不敢與之爭高下。幼玉更出於二人之上,所與往還皆衣冠士大夫,舍此雖巨商富賈,不能動其意。

夏公酉夏賢良名噩,字公酉。游衡陽,郡侯開宴召之。公酉曰:「聞衡陽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顏色,孰是也?」郡侯張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見之,嗟吁曰:「使汝居東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於此,其名不得聞於天下。」顧左右取箋,為詩贈幼玉。其詩曰:

真宰無私心,萬物逞殊形。
嗟爾蘭蕙質,遠離幽谷青。
清風暗助秀,雨露濡其泠。
一朝居上苑,桃李讓芳馨。

由是益有光。

但幼玉暇日常幽艷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詢之,則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農或賈、或道或僧,皆足以自養。惟我儔塗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財,我思之愧赧無限,逼於父母姊弟,莫得脫此。倘從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婦也。』死有埋骨之地。」

會東都人柳富,字潤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見曰:「茲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遊,凡於風前月下,執手戀戀,兩不相舍。既久,其妹竊知之。一日,詬富以語曰:「子若復為向時事,吾不舍子,即訟子於官府。」富從是不復往。

一日,遇幼玉於江上,幼玉泣曰:「過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異時幸有終身之約,無為今日之恨。」相與飲於江上。幼玉云:「吾之骨,異日當附子之先隴。」又謂富曰:「我平生所知,離而複合者甚眾,雖言愛勤勤,不過取其財帛,未嘗以身許之也。我發委地,寶之若金玉,他人無敢窺覘,於子無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縷以遺富。富感悅深至,去,又羈思不得會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懷思,遣人侍病。既愈,富為長歌贈之云:

紫府樓閣高相倚,金碧戶牖紅暉起。其間燕息皆仙子,絕世妖姿妙難比。偶然思念起塵心,幾年謫向衡陽市。阿嬌飛下九天來,長在娼家偶然耳。天姿才色擬絕倫,壓倒花衢眾羅綺。紺發濃堆巫峽雲,翠眸橫剪秋江水。素手纖長細細圓,春筍脫向青雲里。紋履鮮花窄窄弓,鳳頭翅起紅裙底。有時笑倚小欄杆,桃花無言亂紅委。王孫逆目似勞魂,東鄰一見還羞死。自此城中豪富兒,呼僮控馬相追隨。千金買得歌一曲,暮雨朝雲鎮相續。皇都年少是柳君,體段風流萬事足。幼玉一見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青羽飛來洞戶前,惟郎苦恨多拘束。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猶恐恩情未甚堅,解開鬟髻對郎前。一縷雲隨金剪斷,兩心濃更密如綿。自古美事多磨隔,無時兩意空懸懸。清宵長嘆明月下,花時灑淚東風前。怨入朱弦危更斷,淚如珠顆自相連。危樓獨倚無人會,新書寫恨托誰傳?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千金買醉囑傭人,密約幽歡鎮相誤。將刃欲加連理枝,引弓欲彈鶼鶼羽。仙山只在海中心,風逆波緊無船渡。桃源去路隔煙霞,咫尺塵埃無覓處。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願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時自相遇。他日得郎歸來時,攜手同上煙霞路。

富因久游,親促其歸。幼玉潛往別,共飲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麗質,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質諸神明,結之松筠久矣。子必異日有瀟湘之游,我亦待君之來。」於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於酒中,共飲之。是夕同宿之江上。翌日,富作詞別幼玉,名《醉高樓》。詞曰:

人間最苦,最苦是分離。伊愛我,我憐伊。青草岸頭人獨立,畫船東去櫓聲遲。楚天低,回望處,兩依依。後會也知俱有願,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亂如絲。好天良夜還虛過,辜負我,兩心知。願伊家,衷腸在,一雙飛。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調辭意悲惋,不能終曲,乃飲酒相與大慟。富乃登舟。

富至輦下,以親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其約,但對鏡灑涕。會有客自衡陽來,出幼玉書,但言幼玉近多病臥。富遽開其書疾讀,尾有二句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富大傷感,遺書以見其意云:

憶昔瀟湘之逢,令人愴然。嘗欲挐舟泛江一往,復其前盟,敘其舊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適我生平之樂。奈因親老族重,心為事奪,傾風結想,徒自瀟然。風月佳時,文酒勝處,他人怡怡,我獨惚惚,如有所失。或憑酒自釋,酒醒情思愈彷徨,幾無生理。古之兩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則求合也易。今子與吾兩不如意,則求偶也難。君更待焉,事不易知,當如所願。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諧,則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猶能相遇,吾二人獨不得遂,豈非命也!子宜勉強飲食,無使真元耗散,自殘其體,則子不吾見,吾何望焉!接子書,尾有二句,吾為子終其篇云:

臨流對月暗悲酸,瘦立東風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
萬里雲山無路去,虛勞魂夢過湘灘。

一日,殘陽沉西,疏簾不捲,富獨立庭幃,見有半面出於屏間,富視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見,故有是行。我以平生無惡,不陷幽獄,後日當生兗州西門張遂家,復為女子。彼家賣餅,君子不忘昔日之舊,可過見我焉。我雖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當如是。我有遺物在侍兒處,君求之以為驗。千萬珍重!」忽不見。富驚愕,但終嘆惋。異日有過客自衡陽來,言幼玉已死,聞未死前囑侍兒曰:「我不得見郎,死為恨。郎平日愛我手、發、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髮一縷,手指甲數個,郎來訪我,子與之。」後數日,幼玉果死。

議曰:今之娼,去就徇利,其他不能動其心,求瀟女、霍生事,未嘗聞也。今幼玉愛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觀之,莫不愴然。善諧音律者,廣以為曲,俾行於世,使繫於牙齒之間,則幼玉雖死不死也。吾故敘述之。

王彥章畫像記記王公忠勇節義

編輯

歐陽參政撰

太師王公諱彥章,字子明,鄆州壽張人。仕梁為宣武軍節度使,以身死國,葬於鄆州之莞城。唐天福二年時,贈太師。王公素以忠勇聞,梁、唐之爭百戰,其為勇將多矣,而唐人獨畏彥章。自乾化後常與晉戰,屢困莊宗於河上。及梁末年,小人趙岩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將,多以讒間見逐而不用,梁亦盡失河北。事勢已去,諸將多懷顧望。獨公奮然,自不少屈,志雖不就,卒死忠節。公既死,而梁亦亡,悲夫!

五代始終才五十年,而更十二君,五易國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污其身得全其節者鮮矣。公本武人,而不知書,其語質直,常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蓋其義勇忠信,出於天性而然。予於五代書,竊有善善惡惡之心,及觀公傳,未嘗不感憤嘆息。惜乎舊史殘略,不能集公之事。

康定元年,予以節度判官來此,求於滑,得公之孫睿所錄家傳,頗多於舊史。其記戰勝攻取皆詳。又言:敬拜末帝,不肯用公,公欲自經於帝前。公因用笏畫山川形勝,歷歷可據。又言:公有五子,其二同公死節。此皆舊史無之。又聞:公在滑州,以讒自歸於京師。史雲召之。是時梁兵盡屬段凝,京師羸兵不滿數千,公選五百人保鑾輿往鄆州,以力寡敗於中都。而史雲將五千以往者,非也。公之決勝,期三日破敵。梁之將相聞者皆竊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時唐莊宗在魏,聞公復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馳馬來救,已不及矣,莊宗之料敵,公之善出奇兵,何其神哉!今國家罷兵四十年,一日王元昊反,敗軍沒將,而攻守之計至今未決。予嘗獨持攻守之說,而嘆邊將屢失其機,時人聞予說者,或笑以為狂惑,忽而不聽。雖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讀公傳,知戰勝攻取一出於奇,然後能勝。然非審於為計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之偉才男子之所為,非拘牽常策之士所到也。

每讀其傳,未嘗不想見其人。二年,予復來通判州事。歲之正月,予過此俗所謂鐵槍寺者,又得公畫像而拜焉。其像歲久磨滅,隱隱可見,亟命工完理之,他不敢有加焉,懼失其真也。公善用鐵槍,時人號為王鐵槍。公死已百年,至今人猶以名其寺,兒童牧豎皆知王鐵槍蜀良將也。一槍之勇,同時豈無?而公獨不朽者,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像百餘年矣,葺之復可百餘年,然名之不泯者,不系乎畫之存否也。而尤區區如此者,蓋感仰希慕之至焉耳。讀其書尚想其人,況得拜其像,識其面目,不忍見其壞也。

畫甫完,予題數言於後而歸其人,使之藏焉。嘉祐五年十一月一日立石。

議曰:取彼讒者,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疾之也。梁攻莊宗,保鑾輿,兵爭得,有嚴敵,旦暮見破其城,屠其民,殺其身,毀其宗廟,而信讒者之言,奪勇將之兵,付庸愚之手,卒敗大事。甚哉讒邪之能覆人之國也。悲夫!

曹太守傳曹公守節不降賊

編輯

曹覲,字覿道,東魯人也。以詩禮名家,中高第,行義恢偉,所至有美聲。皇祐年,為康州刺史。會蠻獠儂智高乘天下久太平,二廣無武備,泉邑泛舟,旌旗鐃鼓,震川而下。守令倉卒不暇支吾,皆棄城竄伏山谷。獠賊若入無人之境,所至燒屠,居民流散,被其害者甚眾。惟公謂左右曰:「刺史吾職也,義不可去。使吾得數百人,抽腸濺血,必破此賊。」乃募城中兵民願行者,誘以重賞,無一人應者。

賊壓境,舉州官吏潰散,惟一主簿泣在公旁,公曰:「汝有家,宜去。汝死於賊,親孰依倚?可急去避禍,無留也。」主簿又泣曰:「公以一身,又安能御賊?願公避之。今避者非公一人也,公何苦若是?公以一身死賊,無益於事。」又泣告。公曰:「吾受命守此州,安可臨難而自免?豈有天子吏避賊者乎?子有親,急去,無空守吾也。」比至,主簿泣而去。洎賊入府,公乃厲聲謂賊曰:「天子封汝等官,歲以繒絮幣帛加賜與汝,汝等以歲入朝貢,朝廷亦甚嘉美汝等,何敢無故輒離巢穴,剽掠郡縣,殺害民吏,驚恐邊幅。一旦天子怒,命一將將兵數千,斷汝歸路,汝等俱死銳兵之下,雖欲歸誠,安可得也!爾等可相率醜類,亟還巢穴。」公乃瞋目振怒叱之。兵少卻,公怒罵不止,竟為亂兵所殺。至死大罵不息。

公之生子方數月,賊入府,妻乃遁,棄其子於府後竹園中。後三日賊過,其妻還視其子,尚呱呱然泣於草中,乃復乳育之。天子加美嗟嘆,以重爵加其子,欲延納之,旌其忠以大其門。後贈公之詩者甚眾,惟魯公參政之詩,格老氣勁,傑出眾詩之上。詩曰:

款軍樵門日再晡,空拳猶自把戈鈇。
身垂虎口方安坐,命若鴻毛竟敗呼。
柱下杲卿曾斷骨,袴中杵臼得遺孤。
可憐三尺英雄氣,不怕山西士大夫。

◀上一卷 下一卷▶
青瑣高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