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79
海陬冶遊餘錄 清 淞北玉魫生 撰
編輯曩滬上縷馨仙史,有《擬刻春江花月志啟》,原思廣為網羅,以張艷麗,後卒無好事者贊成其事。蓋以滬北一隅,樓臺到處,煙月無邊。霓裳罷按,群誇十品之仙;鸞鏡初開,齊鬥雙鬟之影。憑闌凝望,過市招搖。雖分聲價之低昂,各擅風花之點染。所惜綺紅叢翠,未加北裡之評;徒令艷蕊嬌花,莫貴東風之價。故欲征同人之著作,邀名士之品題,志彼遺聞,編成佳傳。庶幾板橋艷跡,恍疑留影於驚鴻;畫舫清遊,並可按圖而索驥也。余於去滬後,摭拾所聞,登諸附錄。顧時有此中人從滬上來者,茗談酒戰之餘,間述綺遊,縷言韻事,隨得隨書,不復詮次,其亦可作尋芳之夢,而懼貽溺志之譏者乎?
王愛寶,琴川人。年二十許,貌既娟秀,性複溫婉,且善琵琶,工詞曲,固青樓中姝麗也。自幼失怙,家赤貧,為鄒姓養媳。鄒固寬裕,常以錢米周恤其母。因兵燹失散,流落為娼,實非所願,每語人曰:「隨風花柳,終無久戀之情。老大嫁作商人婦,是可悲已!」屢致函其母,若得前夫鄒某,收侍巾櫛,侍奉庭幃,使稍報昔日濟吾母於涸轍之恩,願亦足矣。每與言及,淚若湧泉。雖日在綺羅中,如居荊棘。鄒固世家子,近年作賈獲利,複置田園,聞女耗,不屑再諧鴛侶,故知之,亦不通音問也。數年間,鄒連娶三婦,俱賦鼓盆,遂思均非佳偶,乃念及前煙,囑女母至滬一舸迎回,以畢素願。夫滬地豈少富商貴介哉?一絲既系,歷劫不忘,竟能念前時聘定之緣,而報昔日濟母之惠,何圖於北裡中靚之,吾見亦罕矣。
沈寶玲,時下名校書也。吳門人。甫在髫齡,即遭赭寇之亂,轉徙至滬,鬻於章台。及笄,雲鬟星靨,傾倒一時。精於北曲,得燕市名優秘傳,聲圓如貫珠,清如戛玉,若令傾耳聽者,魂銷心蕩。寓滬之西公興裡,枇杷門巷,賓客如雲,酒局歌場,以無沈姬在坐不歡也。姬才藝既絕,而心志尤高。以善歌曲,工琵琶,改業彈詞,易名月春,登場說法,一市皆驚,無論識與不識,鹹嘖嘖讚美,幾為舉國若狂。藕香居士,初遇之於惠卿校書席上,歎其艷若芙蓉,嬌如桃李,名下洵無虛焉。即席贈以一絕句雲:
高卷珠簾對夕暉,琵琶一曲理朱徽。
巧翻新調停雲後,百轉餘音玉屑霏。
姬解音律、頗識字,喜與文士談。聞後歸蘇台,擇人而事雲。
文蘭,姓沈。廣陵良家女子也。父母均歿於赭寇之亂,為人所紿,遂隸樂籍。姬姿容美麗,秀慧罕儔,而性尤豪爽,不染章台積習。僦屋滬北,門無雜賓,往來皆風雅士,非所屬意,雖鹺茵紈袴,擯之戶外,勿得一見顏色也。樓三楹,顏曰貯月,疏窗四敞,夏秋延爽為宜。古越七十二灣漁隱,與之交最昵且久,齧臂為盟,月夕花晨,時相過從。然必發乎情,止乎禮,未嘗及亂。無何以事別去,雁劄魚書,常相郵遞。繼有遠行,音問遂隔。姬既墮風塵,時鬱鬱不樂,而風月場中,率多浮浪子弟,絕少可委身以事之者。積久遂成心疾,纏綿數月,竟赴泉台。時生以事勾當至滬,不謂崔護重來,而玉簫已化,巢痕如故,風景全非,不禁惆悵無已。鴛湖散花仙史,曾得姬之小像,題詩首唱,纏綿徘側,一往情深。一時繼響者如雲,袖角裙邊,姓名幾遍,亦青樓之佳話也。渤海小停雲館主詩雲:
珍重崔徽畫卷存,美人香草賦招魂。
勞他名士生花筆,贏得青樓姓氏尊。
文蘭固為滬上勾欄翹楚,幾於無美不備,含嚬巧笑,善病工愁,每喜與文人學士游,情詞婉雅,韻致幽嫻,有飛鳥依人之態。好事者繪素心蘭長幀貽之,而摭玉溪生句為瘦沈句十章,補題其隙,亦可稱一時韻事雲。
巧仙,吳門人。雖尤物亦禍水也。出自良家,知書識字。先嫁一士人,伉儷相得,家雖貧,而花開月上,情話纏綿,其樂有甚於畫眉。不料未一年,夫以廢疾殞。閱二載,姬年已二十,有誘之者,始入勾欄,一時艷名噪甚。初居小東門外,小築三楹,居然幽雅。由此枇杷門巷,楊柳樓臺,賓從如雲,允稱極盛。無奈駒光易邁,馬齒待加,轉徙至雙順堂中,依人作活。顧徐娘雖老,而三分丰韻,尚堪為姊妹行中領袖也。閱七年,乃嫁顧某。股釵分燕,破鏡離鸞,又三年而顧卒,巧仙年已三十矣。自顧卒後仰屋而居,不能自存,未甘獨處而無郎,又欲雙飛以覓侶,琵琶再抱,重入歡場。然視花叢為惡道,擇人而事,刻不能忘。自理舊業,與瘦腰生最昵,而生齒甚少,以仙較之,十年以長,金屋之營,生計不及此也。仙飲阿芙蓉膏,以死要生。生逼於無可如何,其事始就,堊壁清塵,將作阿嬌之貯。忽一日,生在姬院陡作譫語曰:「我死未周年,而妻為汝有;區區兩晝夜經懺,不予畀耶?弗汝有矣!」先是姬擬嫁生,欲延僧禮懺,資顧冥福,生吝值不與,故鬼云云。自是神魂翕喪,行動與鬼為鄰,曆狀鬼之形貌情形,與顧生前吻合。如是者三日,生不勝其擾,急買舟歸,而鬼始絕。嗣又附巧仙曰:「我不幸,中道分離,汝不能守,斯已矣;曾幾何時,遂謂他人夫哉?此念不萌則已,倘必春風別嫁,誓將攜汝同歸,不甘使枕畔人,別作糟糠也。」生去後,姬又與趙昵,委身以事之,一如瘦腰生。鬼自是坐臥不離姬側,終日喃喃與鬼對語,未幾而二豎為災矣,藥爐茗碗,未及月餘而姬竟卒。病革曰:「顧五來矣!」顧行五,故雲。
陳月娥,亦滬中才妓也。本舊家女子,父沒之後,無以為生,遂隸平康。少曾讀書,及長,壹志詩詞,遂能吟詠。既墮風塵,輒自悲悼。而全家數十指,悉仰給於姬一人。庶母芝香,性刻酷,待之尤虐,每逢佳客為姬所知心者,輒加白眼,而獨以大腹賈為上賓,曲意逢迎,強姬延接,姬心弗願也。姬玉立細軀,輕盈綽約,望之如神仙中人。性又端莊凝重,不苟言笑,入以遊詞,頰暈朝霞,輒不能答。喜與文士談詩,竟晷不倦。閨中陳設精雅,筆床研匣外,圖書盈架而已,箏笛琵琶,非所好也。與苕溪醉墨生最善,往來年餘,兩情浹洽。生縱無纏頭之贈,姬亦不作丁娘十索也。每於夜闌燈灺,言及終身之事,輒為欷歔。暇時輒與生唱和,寫愁寄恨,累牘連篇,令有情人不忍卒讀,生俱珍藏之篋笥。姬色藝雙絕,名冠章台,招侑觴者,絡繹於道。姬以戀生故,輒託故不往。自此鴇母漸厭生,每值生在座,則指物以詬之。或姬不在,則待之以閉門羹。生固棄儒冠而執賈業者,貲本不豐,又遭折閱,計無力為姬脫籍,遂與姬絕,泛棹金閶,別謀生計。驪歌催客,別調終彈,鴻信懷人,離情莫訴,生不禁為之惘然,特作《惆悵詞》四絕以寄意:
水晶簾卷雨如絲,小語娉婷速客遲。
應是鴛鴦初罷繡,暗彈清淚怕人知。
愁心自古美人深,不語還傳一曲琴。
艷質休孤天付與,好憑青眼覓知音。
相逢轉瞬又天涯,流水無情日易斜。
願逐春風化蝴蝶,一生生死總隨花。
遊蹤十載類飄蓬,金屋何能貯玉容?
但剩零脂殘馥在,和詩都入錦囊中。
邵雅仙,本姓趙,固吳門碧玉小家女也。鬻身北裡,頗著艷名。初與豫章生善,生浪擲纏頭,動盈篋笥。雅仙與之情好甚篤,齧臂為盟,終身是托。未幾,入月不來,懷珠遽孕,及生則男也。生遂欲迎母子以俱歸。假母弗許,涉訟公庭,而雅仙竟負前盟,不願嫁生,詞鋒犀利,生不覺為之氣結。雅仙後改姓為邵,芳年正盛,艷冶罕倫,且又獨步章台,負一時盛名。以故聲價自高,所與往來者,率皆四方豪客,當代文人,尋常浮浪子弟,罕得入其門焉。久之,而雅仙所歡者為某甲,乃京師梨園中人也,容顏美好,衣服麗都,居然列於時髦。雅仙初不知其為優伶,善遇之。既而微有所聞,陽卻之,而陰招之,芳芷流連,輒深思慕。於是姊妹行中,群非笑之,聞其事者,亦多太息,雜以譏嘲,目為名花失品,雅仙以此卒被雅流所擯雲。
楊寶珠,真如人。其妹為桂珠,皆其假母之錢樹子也。桂珠與假母並籍隸金陵,寶珠習久相忘,亦能操金陵方言,不知者,多誤以為來自白門。寶珠態度苗條,丰姿綽約,亦章台中之矯矯者。初居兆榮裡,後遷尚仁裡,與緞莊某甲善,繾綣情深,有金屋貯嬌之意。顧落花有意,流水無心,珠與某不過博其纏頭錦、買笑錢而已。珠之心心相印者,則蜀人鄧某也。鄧固博徒,在漢皋曾以局賭,騙某商萬金。後不能容,挾術來滬。尋花問柳,獲識寶珠。鄧雖在博場生活,而善自誇詡,低幃昵枕,每自炫其多財,珠信之不疑。時珠迎新送舊,年逼徐娘,一日某謂珠曰:「蘇小墳前,空留碧草;真娘墓上,已落夭桃。人生幾何,有如白駒過隙,卿雖不至門庭冷落,車馬稀疏,然回首當年,流光若駛,娥眉雖好,已歲月之頻經,馬齒徒加,覺鬢毛之欲改。卿如有意,僕當與卿白首同諧。風月場中,究非結局。」珠曰:「妾天涯淪落,青眼難逢,海上論交,白頭莫賦。以蒲柳之姿,得蔦蘿之託,豈不甚願?獨是舞衫歌扇,玉釧金釵,與夫貰酒買花,各項清償,須六百金,君能為妾部署,妾從此逝,當以惡道視煙花矣。」某如數畀珠,乃與鄧某連夜避居他處。翌日某貿貿然往,鑰扃門戶,簾靜房帷,雖無塵跡蛛絲,業已桃花人面。某悵恨而返,為咄咄書空者匝月。珠與鄧既遷僻弄,雙宿雙飛,服食起居,埒於素封,不兩月,床頭金盡。蓋鄧日溺於呼盧喝雉中,固銷金有窟也。鄧本無恆產,至此無以為生。珠乃質首飾於典閣,得三百金,俾為逆旅主人,設大有棧於桂馨裡。鄧非貿易中人,無能為役,資又告罄。珠又從人貸三百金,暫以支持,不轉瞬間,悉為過眼雲煙。自中秋至除夕,僅四閱月,一千二百金,蕩然無存。珠至此逋負如山,徒呼荷荷。除夕,鄧諸債麇集,向珠索貲,不應,憤火中燒,陡咬珠之左耳,去其半輪,血肉狼藉。珠擬訟之公堂,不果,遂與鄧絕。旋鄧以另案被縶新衙。珠之誑某,卒以自累,於此歎花叢果報之不爽。
金雅仙,白下人。綺齡玉貌,楚楚可人。初落秦淮煙柳中,艷名噪甚,畫舫笙歌,珠簾風月,非姬至不歡。有某客者,豪而多財,為贖文姬,遂脫樂籍。顧姬正當妙年,花天酒地,未免有情,爰別創院落日聚仙,集舊時姊妹,為錢樹子,而居然作假母矣。其實柳腰花貌,霧鬢雲鬟,諸名花殆莫之與京也。中有月琴、銀寶二妓者,姬以重貲聘之為酒糾。蓋滬上鴇母羅致人才,出金錢聘姊妹花,以實院中,名為帶擋。如別有所適,則完璧歸趙。時下名妓帶擋,有多至數百金者。而不逞之徒,垂涎獵食,擇肥而噬,名為花護金鈴,實則子傾錢樹。癸酉冬間,比鄰金玉堂不戒於火,聚仙亦付之祝融虐焰中。月琴遂倡言被火,不還帶擋,恃衙役為護符。某甲者,選事之流也,自薦於姬,謂「月琴所恃者,衙役耳,我則僚幕也,索之必償。」姬從之,果如願。姬德甲而厚酬以值,甲不滿所欲,遂惎銀寶,稟於會審公堂,謂雅仙逼良為娟。為先發制人計,仙具訴串騙各節。會審官薄懲之,而後訟藤乃斷。姬自是以此中為不可久居,思擇人而事。適鹿城某生,貧而喪偶,見姬艷之,納為正室,倡隨甚為相得。北裡中人,共羨其得所歸雲。
朱湘卿,琴川人。雪膚花貌,旖旎溫柔,工詞曲,知書識字,豐度嫻雅,酷似大家。顧見客酬應,絕不作矜持態。性愛文人才士,雖竟日流連不倦,苟遇大腹賈,即以閉門羹待之矣。年未破瓜,才能詠絮,初來滬上,僑居尚仁裡,未甚知名,經諸人提倡風雅,贈以詩詞,而後章台中無不知有朱湘卿者。丹徒吳子,名下雅流也,一見心醉,歡宴累日,贈以七古八章,驚才絕艷,神似太白,由此名噪北裡。辛夷花下,丁字簾前,車馬往來,幾無停轍,尋芳者爭以一見顏色為幸。旋又遷於兆榮裡,照春屏上,爭題九迷之詩,藉甚香名,幾於一時無兩,姊妹花中無不讓為獨步。姬與吳興陳聽雨為尤昵,旋有賈客某願致湘卿於金屋,姬亦心焉許之。繼而某詞林來滬,續與姬有割臂盟。客恐為捷足者先得,一日偕姬同乘馬車而出,為偽遊雲夢之舉,匿姬別墅,不復使歸,並預寫婚帖,為涉訟地。絕代名花,一旦忽為沙叱利折去,聞者惜之。
黃韞珍,橫塘人。僦居滬曲,暫作勾留。父已早沒,與母相依。少嫻歌曲,略識字義。姬身段娉婷,腰肢輕亞,而靜好自娛,不喜塗澤,所識多雅流。家有嘯軒,軒左,碧桃花初放,姬輒淩晨婆娑其下,曼聲吟哦。萬羅山樵綠榭生,花月平章也,乙亥仲冬,重遊黃浦,見姬艷之,曰:「此真一朵解語花也。」周旋匝月,繾綣生憐,以己逼凋年,急於歸棹,因賦《步蟾宮》四解以贈別,鴛浦相逢,又悵將離而贈芍,鴻泥自惜,何殊欲別而啼鶯?其末解雲:
樓窗憑送嬌無那,聽點屐橫睇婀娜。莫愁生小未知愁,遍一段離愁付我。
於離筵上按紅牙板,吹碧玉簫歌之,聲調淒惋,姬亦惘然,如不自勝。蓋性愛文人,而情一往而深者也。
梁韻蓮,西泠人。幼時鬻於滬瀆。及長,慧美罕倫,眉目如畫,圓姿替月,妍貌羞花,一時之秀也。操彈詞,技甚工,音節嘹喨,消魂蕩魄。往來於雲間吳會諸勝地,所識多巨公名士。閒時多居滬上,或乘翠幰,被華帔,觀劇於名園,賞花於別墅,逍遙物外,有招其侑酒者,從未一往也。後聞其嫁一巨賈雲。
王秀錦,字蘭卿,鄧尉人。居兆榮裡。身輕如燕,若不勝衣,裙下雙翹,纖不盈握,顧骨肉停勻,肌膚柔膩,蓋適在環肥燕瘦之間。辛未秋,夢覺生道經滬上,友人薦以侑觴,眼波回注,相見恍如舊識。生口占一聯贈之曰:「秀奪塵寰,秋波一轉;錦開屏帳,夜月雙圓。」姬聞之,默默似有所感。時生有湘鄂之游,姬以月圓之約為詢,生屈指應之曰:「一月可矣。」留兩日,匆匆遽別。滬上為南北往來孔道,貴游富商,招宴勾欄者無虛日。而此輩迎新送舊,事往情遷,有逾月即不相識者。生於歲暮始返,折柬招之,嫣然而至,依依如平生歡。欲邀生至家度歲,而難出諸詞,屬妹愛卿婉達其意。生堅不可,許以元旦後,即出。留飲五日,複別去。姬固屬意生,而見其落落難合,遂不能自主,春間卒歸毗陵屠氏子。屠本木賈,第宅宏敞,資財饒足,年少美丰姿,本與姬有終身約,至是遂納采定盟。生歸,越一月複游滬,聞姬將行,亟往訊之。姬款之於愛卿室,留作竟夕談,因縷訴衷曲,啜泣達旦,生為欷歔不歡,譜《摸魚子》一闋慰之。詞曰:
蕩離魂、半床燈影,匆匆留去難決。來遲屢負東風約,珍重一聲長別。宜自惜、怕暖玉侵寒,莫解裙兒結。幃低枕昵,任豆蔻脂濃,櫻桃舌潤,惆悵共今夕。 秋波轉,渾作入懷明月。昵人私語啁唧,相逢我尚嗟淪落,羨爾鳳生雙翼。休再憶,認淚點紅綃,抵得啼鵑血。天涯浪跡,只燕子重歸,桃花依舊,孤坐更愁絕。
詞成互歌之,不能成聲。既別,生刺船竟去。嘗曰:「此生平憾事也。」姬歸屠氏,極相娛樂雲。
楊繡芸,秦淮人。貧家女,來滬依其戚串,其戚以陌路視之,坐是益困,戚某之舅,博徒也,以計誑之,鬻人章台。澄懷室主人,吳中名下士,一日偕二三良友,散步歌樓舞榭間,偶過姬院,見姬舉止嫻雅,非風塵中人。其年正當碧玉破瓜時,肌理細膩,骨肉停勻,雙頰作桃花色。細視之,有指爪痕,詢之,含羞瑟縮,淚眥熒然。旋有他妓私告之曰:「此金陵產,母女二人,工於刺繡,賴十指以度日。去歲杪母以疾亡,女為戚某誘之至此。初入門,知身墮平康,俯首哀鳴,屢思自盡,鴇母時防閑之,死念稍懈,而意恆忽忽若失,文以衣繡,不樂也,餌以甘旨,不樂也,教以音樂詞曲,耳若聾口若啞也。鴇始以好言,繼以厲色,終揮以老拳。女形同木偶,置之死地,終不悔。前有寧客見而憐之,願以百金贖女。鴇於身價之外,苛索百端,其事遂寢。每當空階月上,永巷更深,輒以毒刑磨折花枝,面上爪痕,職是故也。」生為酸鼻久之。後貸於同人得五百金,以三百金贖姬,二百金畀一及門某生,俾娶姬歸。某生固世家子中落者,貧不能置室,故有是舉。由是筆耕針褥,倡隨相得,而同儕中,無不頌生之高誼雲。
林素雲,幼產漢皋。金陵既複,隨父寄居白門。父沒無以自存,乃隸秦淮樂籍中,名噪一時,往來者多名流貴介。時值當道者方嚴禁綠篷船,院中諸妓,風流雲散,姬亦隨姊妹花來至滬上,僦居兆榮裡。霧閣晶窗,備極幽雅,姬色藝雙絕,又負盛名,紈袴子弟,每以一見為幸,多修飾容貌,爭媚於姬。而姬輒少所許可,獨與浦左織恨生相善。生亦居滬北,與姬院落衡宇相望,花晨月夜,昕夕相聚。姬於酒闌人靜,吐露衷臆,言及深際,輒為欷歔泣下。生擬為金屋之貯,而庭訓綦嚴,雖許之於心,而不能決之於口也。姬亦知生意,深恨月老無情,不能姻緣簿為如意珠也。生在滬勾留三載,家中催歸符至,遂與姬別。後姬卒為有力者量珠聘去,及生重來滬北,則姬嫁已久。紅蠶作繭,誰是同功?絳蠟成灰,空成雙照。惆悵之餘,為作《感舊》四律。附錄於左:
水中明月鏡中花,贏得虛名六載誇。
著雨蕉心猶輾轉,受風楊柳總欹斜。
青鸞信枉傳蓬島,紅葉詩空出內家。
忽漫求鳳翻別鵠,文園綠綺好音賒。
街北街南戶可望,小姑山恰對彭郎。
無因禮佛窺蘭質,不分緣卿上桂堂。
簾幕深沈通暗麝,圍屏咫尺恨紅牆。
此情今日徒追憶,提起彌回寸寸腸。
春鶊秋蟀信沉沉,何限幽懷托素衿。
合璧恨無田種玉,藏嬌那有屋營金。
鮫盤徒滴千行淚,蠟炬空燃一寸心。
是我誤伊伊誤我,恩從未結怨偏深。
明珠上掌複投淵,楚水橫波劇可憐。
雲散風流愁渺渺,天長地久恨綿綿。
才華解折溫柔福,落拓偏乖兒女緣。
不信仙家管鴛牒,也容塗抹譜重填。
曹寶玉,瀏河人,來滬作倚門買笑生涯。居天一樓弄中,一時車馬盈門,頗高聲價。殷侶卿者,抱布貿絲之流也,薄遊北裡,與姬相識,往來繾綣,已閱三年,而其情始終不渝。殷固戀姬之貌,姬亦以殷和婉篤誠,可訂終身。姬自入風塵,所積纏頭約有千金,蛾眉雖好,馬齒已加,本不欲久居此中,遂自出貲脫籍,而嫁殷焉。殷家中固有糟糠妻,及姬歸來匝月,又於吳門另購一妾,與姬鼎足為三,彼此爭夕,時有勃溪,姬不能堪,託言往瀏河掃墓,飄然遠引,其實至滬濱,往尋姊妹行也。為殷蹤跡得之,以逃亡報官。顧行李蕭然,一身外無長物,姬到堂,緬訴情節,淚容愁黛,哀艷動人。官廉得其實,遂判伯勞燕子,各自分飛,雉衙畢讞, 鸞鏡遽離,從茲東角西張,竟同陌路,南羅北鳥,別抱衾稠。姬後卜居虹橋,擇人而事。後一瀏河士人娶之,士人固赤貧,姬畀貲使往應試,得高等,遂使下帷攻苦,不三年,竟捷南宮,姬以內助之勞,得居正室雲。
張少卿、金巧雲兩校書,名重一時。張以明麗勝,金以穠粹勝,秀外慧中,並皆佳妙。乃同適清河,歡洽無幾,複墮煙花,其緣慳耶?其命薄耶?殊令人歎從良之非易已。皖江枕流子贈以二絕句雲:
當時同倚玉闌幹,並蒂芙蓉帶笑看。
寄語金鈴勤護惜,探花容易養花難。
深鎖長門冷翠翹,空將雨淚濕鮫綃。
東風狂暴楊枝弱,又向章台舞細腰。
沈雲馥,姿態明艷,性格風流,於章台中,首屈一指。願花常好館主頗眷之,姬偶於座上索詩,酒闌燭灺,走筆得二絕句贈之:
冒雨尋花興更狂,桂堂東畔睹明妝。
不須瀋水熏衣袖,秀骨天然有異香。
李艷張嬌浪得名,風流都道不如卿。
君身原是靈和柳,誤向章台管送迎。
蘭史,嶽姓,小字鳳,吳鄉望亭之農家女也。父為布客,挈鳳僑寓吳郡,祖仍居鄉業農。咸豐庚申,父歿兵燹中,鳳隨母氏來滬,枇杷門巷,賃屋棲止,時鳳年十齡許耳。客至恆避匿不出,有喜其聰慧者,恥而與語,鳳輒登榻蒙被臥。滬有清河叟賞之,欲購為塍,未諧,贈以金,使遷寓滬北。母見其姿首明艷,知可作錢樹子,使習歌舞應客。未逾年,聲名大噪。鳳眉目如畫,體裁適中,寡言笑,而媚慧善伺人意。又舉止倜儻,不喜作兒女態,工心計,多億中。傾慕者,擲纏頭鉅萬,以得一顰笑為幸,鳳少所許可。某軍門自津抵滬,啖以重金,鳳拒之。軍門謀以勢劫,鳳輒以計免。其心屬者,為某貴介,同治壬申,以五千金聘鳳,鳳許之。顧祖猶未知鳳之為章台柳也,堅欲其歸以字鄉人,遂輾轉不就,而鳳亦旋悔,放浪江湖者半年許。癸酉春,重遊滬濱,鳳已逾笄,而名益盛,高軒過客,以不見鳳為恥,選色征聲,非鳳在弗樂也。是年秋,鳳忽置酒召所知,掩泣而言曰:「餘以一身歷花月劫者十載,誨盜誨淫,此間不宜居矣。將歸老茅屋,請從此辭!」各贈一小影為別,明日盡室他徙。甬江某庶常偵知其赴吳,命舟隨往求之,不知所在。
巧寶,蘭陵人。自幼為匪人所誘,輾轉鬻於妓院。甫來滬上,發猶覆額,依然一雛姬也。尤善琵琶,工唱側艷曲,色藝精絕一時,滬地名流,爭願擲纏頭,與之款洽,幾於得巧一盼為榮。顧巧雖籍隸平康,而性頗恬靜,苟非其意所許可,即大腹賈,日費千金,亦不一顧。數年間,私蓄五百金,訪知父母無恙,並幼時所字魏姓子,亦能繼承先業,兼未娶妻,因即函致其親,願將所積囊資,自脫樂籍,回裡歸夫家。其父得書,飛棹至滬,偕之遄返。嗚呼!出煩惱門而入安樂土,巧之識,亦加入一等哉!以視彼之淺斟低唱,濃抹淡妝,而自為得計者,倜乎遠矣。
月鵑眉史,姓陳,識字工詞曲,亦解吟詩,所往來多名下士。所居室為蕙香閣,結構頗雅,精廬數楹,面臨溪水,室中陳設楚楚有致,帷帳尊彝,皆非時下俗物。雙麓居士,尤與之為莫逆交,常至其室中,情話竟晷不倦。有時敞簾邀月,隔座聽鸝,煮茗焚香,談詩讀畫,絕無狎昵語。嘗謂:「使我長對芙蓉,盡可不饑耳。」曾填《八寶妝》詞贈之雲:
碧瓦新霜初睡起,小紅點罷龍香。曉寒沁骨,呵手卻試梅妝。鴉鬢淺籠金翡翠,蟲鈿反插玉鴛鴦。黛蛾長入時深淺,鏡裡傍徨。 簾外相看一笑,又多情鸚鵡,催上帷幢。新興髻子,回頭說與平章。宿火幾圓,榾柮一甌,雪細葉颭旗槍。消寒處,此境真清絕,何必柔鄉?
朱素卿,滬上翹楚也。以唱曲擅長,珠喉乍囀,玉屑頻霏,傾聽者色飛眉舞,滿座為之不嘩。所居小閣三楹,在東花園左近,頗有花木泉石之勝。江東逸史髯叔氏,梁溪名下士也,最與相契,酒闌茗罷,出素箑索書,生為題二絕句雲:
彈到朱弦四五條,情深薛素唱紅麼。
卿才穎敏誰能匹,一曲霓裳信手調。
朱顏線鬢好年華,樊素櫻桃絕世誇。
行過小園寒菜地,琵琶聲裡是卿家。
生曾於小春月夜,同諸友散步東花園,往訪之,時菊花盛開,月光如水,張筵小飲,各已半酣,姬佐以新曲,清聲宛轉,響遏行雲,坐中為罄無數爵。生即事贈以三絕句雲:
風韻何輸萼綠華,茜紅衫映翠裙斜。
無情只怪檀槽物,國色偏將半面遮。
秋水湘裙六幅拖,釵頭花朵晚香多。
月兒清朗燈兒皎,照見紅兒宛轉歌。
生就花容十倍嬌,芙蓉為臉柳為腰。
一簾菊影半窗月,留伴佳人品玉簫。
李素琴,字吟芝,亦稱銀子,名姬寶齡之女也。姬家本金陵,後游申浦,甲子春間,自滬移家,僑居松郡西城。鬢影釵光,艷聲藉藉,郡中名士,咸命駕往訪,時小宴其家,投轄留寶,往往痛飲達旦,為樂靡極。甫逾笄,以瘵疾卒。琴時齒幼體弱,賴祖母撫育之,稍長始理舊業。玉立頎身,丰姿窈窕,工歌曲,善作青白眼。初入章台,年僅十五齡。豪於飲,頗寡言,待客無門戶習,神情舉止,綽有母意,體態端莊,疑出大家,在青樓中蓋又能別樹一幟焉。初居兆貴裡,無奈妒花風雨,特地相催,香巢甫定,噩警頻聞,打鴨驚鴛,無端畢集。姬乃不得已,遷於別墅。幽棲地僻,雅靜宜人。別有小築數椽,為也香室,結構頗精,陳設亦麗。惜紅、花農皆以名寓公旅居滬上,均與姬善,而惜紅為尤昵,偶或置酒開筵,必有贈詩,而姬亦必答以歌。姬能識字,而尤好作畫,曾從金華仙吏學寫人物花卉,頗得神似。嘗以尺絹索畫仕女帳額,生久之未果,姬因屢嬲之,淺瞋低笑,不勝其情,曲裡中人,推為風韻獨絕。花農詩雲:
羞暈圓容事有因,微瞋淺笑又輕顰。
日斜剛是新梳掠,門掩東風獨佔春。
金華仙吏詩雲:
傷春無計護群芳,雲散風流各一方。
贏得別枝巢占穩,相逢已改舊時妝。
蓋姬於戊寅春間,始梳攏也。一日惜紅招花農小飲,花農填《滿庭芳》詞贈之雲:
圓頰勻渦,纖眉侵鬢,暖春熏出花妍。一團明月,剛是好韶年。低把芳名笑喚,素屏底,恰試琴弦。偏難忘,涼宵殢酒,頹玉妥香眠。 堪憐,相見裡,勝常怕道、半整珠鈿。早瓊席歌殘,歡子新編。抵死攔儂暫住,銀燭背、蹴定金蓮。嬌無語,頻抬媚眼,嚲袖更垂肩。
吳琴仙詞史,最為梁溪瀟湘館主人所賞識,時偕賦秋生、侍顰生、柳影詞人,小宴其室中,往往刻燭裁詩,聯吟達旦。琴仙每以所適匪人,淚痕常濕枕函,屢欲與瀟湘館主訂終身約,以格於勢未果也。別後,琴仙以小影一幅寄之,生情不能忘,每於花間燈下,酒熟香溫時,輒一展閱,惘然欲失。特題《蝶戀花》一闋於上雲:
脈脈兜情情暗許,便欲忘情,又把情勾起。數載纏綿何處寄,而今重到榴花底。 幾度悲來還自喜,有個人兒,添入心窩裡。鏡約釵盟無限意,畫裙小記相思字。
徐金玉,數年前勾欄巨擘,今則曲裡之徐娘也。然三分風韻,猶堪為花月場中領袖,以是色雖少衰,而枇杷門巷,尚覺賓從如雲。髯叔與之交最昵,曾於酒闌燈灺,淒然有感,贈以四絕雲:
輕紅已見臉霞消,新翠還看眉黛描。
莫笑秋娘風韻減,當年金屋久藏嬌。
橘綠橙黃蟹正肥,相逢老大兩依依。
座中亦有青衫客,聽話前因也濕衣。
江湖身世度年年,金粉繁華昔夢牽。
鳳泊鸞飄無限感,情懷千種付箏弦。
隨風一片落珠磯,娓娓清譚玉屑霏。
慧舌靈心能動客,何愁車馬到門稀?
白門金秀卿,出自良家,赭寇之亂,隨母轉徙吳中。家貧乞靈於十指,刺繡精巧絕倫,不讓夜來,遠近多爭購之。惟是母病弟幼,家徒壁立,金閶既陷,無以為生,乃鬻之入平康。艷名冠於滬北,推為章台中翹楚。顧姬性甘淡泊,布服素妝,自饒雅麗。房中陳設,古艷異常,絕無時下俗物。貴介子弟,來作狹邪遊者,輒少所許可,大腹賈多遭白眼,往往不懌而去。以故雖裘馬盈門,而投贈纏頭者絕少,姬亦不以為意也。噓雲閣主人,與之交最昵,往來數載,情好無渝,每於花開月上,燈灺更闌,縷訴苦衷,極纏綿之致。繼生以事往楚南,徘徊不忍遽別,姬置酒小閣中餞行,席間贈以八絕句:
憶昔征鼙白下催,雛齡飄泊古胥台。
而今譜入新鶯部,猶帶秦淮秀色來。
憔悴紅羊劫後身,難將針黹療清貧。
弟年太稚親年老,竟把黃金質玉人。
慚愧名姝入教坊,舊妝初卸試新妝。
黛眉淡掃雲鬟攏,絕似當年鄭妥娘。
春申江上駐扁舟,玉女偏宜貯玉樓。
不耐五陵裘馬客,酒闌燈灺尚勾留。
聲價居然滿滬城,天生麗質固輕盈。
當筵莫道多羞怯,生小何曾解送迎?
丰韻天然艷若霞,韻年依舊玉無瑕。
生憎阿母違儂意,百兩纏頭許破瓜。
不堪摧折怨春婆,淪落鶯花可奈何!
試看青衫襟袖上,淚痕爭似酒痕多。
漫作重來杜牧之,個中心緒兩相知。
秋風團扇情猶在,珍重蕭郎尺幅詞。
按附錄中,金秀卿凡兩見,紀事稍異,蓋即一人也。縷馨仙史所作《鈴護名花記》,一時膾炙人口。(紅蕤閣韻卿內史校字)
紀唐六如軼事 清 佚名輯
編輯唐子畏被放後,於金閶見一畫舫,珠翠盈坐,內一女郎嬌好姿媚,笑而顧己,乃易微服,買小艇尾之。抵吳興,知為某仕宦家也。日過其門,作落魄狀,求傭書者。主人留為二子傭。事無不先意承旨,主甚愛之。二子文日益奇,父師不知出自子畏也。已而以娶求歸,二子不從,曰:「室中婢惟汝所欲。」遍擇之,得秋香者,即金閶所見也。二子白父母而妻之。婚之夕,女郎謂子畏日:「君非向金閶所見者乎?」曰:「然。」曰:「君士人也,何自賤若此?」曰:「汝昔顧我,不能忘情耳。」曰:「妾昔見諸少年擁君出素扇求書畫,君揮翰如流,且歡呼浮白,傍若無人,睨視吾舟。妾知君非凡士也,乃一笑耳。」子畏曰:「何物女子!於塵埃中識名士耶?」益相歡洽。居無何,有客過其門,主人令子畏典客,客於席間恆注目子畏。客私謂曰:「君何貌似唐子畏?」子畏日:「然。余慕主家女郎,故來此耳。」客白主人,主人大駭,列於賓席,盡歡,明日治百金裝並婢送歸吳中。
按坊刻有《三笑奇緣》一書,即指此事。惟以吳興為錫山,某宦家為華太師家,又極意形容二子之愚騃。或系臆造,而情事相同處頗多。可見評話盲詞,亦有所本。皞皞子識。
伯虎與文征仲交誼甚厚,乃其情尚固自殊絕,伯虎、希哲兩公每欲戲之。一日偕征仲同遊竹堂寺,伯虎先囑近寺伎者雲:「此來文君,青樓中素稱豪俠,第其性猝難狎,若輩宜善事之。」伎首肯,已密伺所謂文君者。兩公乃故與征仲道經狎邪,伯虎目挑之,伎即固邀征仲,苦不相釋。征仲悵然曰:「兩公調我耳。」遂相與大笑而別。
文征仲素號端方,生平未嘗一遊狹邪。伯虎與諸狹客縱飲石湖上,先攜伎藏舟中,乃邀征仲同游,征仲初不覺也。酒半酣,伯虎岸幘高歌,呼伎進酒,征仲大詫辭別,伯虎命諸伎固留之,征仲益大叫,幾赴水,遂於湖上買虴蜢逸去。
唐子畏、祝希哲兩公,浪遊維揚,極聲伎之樂。貲用乏絕,兩公戲謂:「鹽使者課稅甚饒。」乃偽作玄妙觀募緣道者,衣冠甚偉,詣台造請焉。鹽使者大怒,吒之曰:「爾獨不聞禦史台霜威凜凜耶?何物道者,輒敢輕造乎!」兩公對曰:「明公將以貧道為遊食者與?非敢然也。貧道所與交,皆天下賢豪 一長者,即如吾吳吳唐伯虎、祝希哲輩,鹹折節為友。明公不棄,請奏薄技,惟公所命。禦史霽威,隨指牛眠石為題,命兩公賦之,兩公立就一律。其詞雲:「嵯峨怪石倚雲間,(唐)拋擲於今定幾年?(祝)苔蘚作毛因雨長,(唐)藤蘿穿鼻任風牽。(祝)從來不食溪邊草,(唐)自古難畊隴上田。(祝)怪殺牧童鞭不起,(唐)笛聲斜掛夕陽煙。(祝)」禦史得詩,笑謂兩公曰:「詩則佳矣,意欲何為?」兩公講曰:「明公輕財好施,天下莫不聞,今姑蘇玄妙觀圮甚,明公倘能捐俸葺之,名且不朽。」禦史大悅,即檄下長吳二邑,資金五百為葺觀費。兩公得檄,遂扁舟歸,投檄二邑,更修刺往謁二尹,詐為道者關說,得金果如其數,乃悉召諸伎及所與遊者,暢飲數日輟盡。異日鹽使者按吳,肅儀謁觀,見廟貌傾圮如故,召長吳二令責之,令對曰:「奉明公檄,適唐解元伯虎,祝京兆允明兩公,雲自維揚來,極道明公為此勝舉,令即畀金如數久矣。」鹽使者悵然,心知兩公,然惜其才名,不問也。
按長洲閻秀卿作先生傳,謂先生緣故去其妻。其為諸生時,嘗作《悵悵詩》,允與其事合。蓋詩讖也。然則多情如先生,亦有放翁之恨耶?皞皞子又識。
西泠閨詠後序 清 董壽慈東蘇 撰
編輯曩餘步西泠之路,泛明聖之湖,見夫平原如繡,小山若屏,波動奩開,水香粉膩。雲鬟翠黛,空中留夢影之痕;石繡苔鈿,何處無美人之跡?為問千秋萬祀,鏡笑花啼,電逝尺波,路遙三島,彼姝者子,今安在哉?用讀頤道先生閨詠詩而愴然也。昔者蒼梧帝子,湘水黃宮,薴蘿麗人,蘇台金屋。越王夫婦,雲荒高臺之蹤;秦始宮人,煙委纜船之石。先生核稽載籍,推涉廣輿,恍黃牛白馬之邊,見香麝蕊龍之駐。采雲飛處,芳草難湮己。若夫黃妃塔里,石鐫華嚴之經;天龍寺中,木刻觀音之像。新月嫻夫音律,慈雲杳其鼓琴。吊順睦於石人,歸元妃於龍井。鞶囊結別,紅藥承恩。鳳詔渡江,相思翠樾,龍堆生人,遺恨黃絁。輦路南來,離宮怨乎承慶,彎廬北返,冤獄沈於尼師。海邊摧金騎之雄,皀紗志大;月下吹霓裳之序,白玉聲幽。清心撫琴,奉華掌印。吳宮故事,鳳凰教戰之場;道姑名灣,鸞鶴步虛之地。冠仙韶之歌舞,紫禁重宣;憫王複之忠貞,彤闈賜養。荷杯龍盞,明良一曲之歌;郭瓊許柔,慶舞千秋之節。雞汁憐延陵之女,雉人啼瑞相之魂。張夫人秀毓慈明,韓恭淑德能和適。繡香春詞之麗,宮柳垂金之圖。鸞簫魂斷,姊妹承恩。霞帔春寒,沖虛禮佛。濟邸不終,彈琴寫美人之怨;皋亭大去,萬花荒小隱之園。小麥賜太清之宮,集慶藏燕遊之像。普安內助,郁烈椒塗;壽康妒逆,流毒蘭掖。華辭殿壁,締紅葉之因緣;弱柳宮筵,娛翠顰而宛轉。誦經尚食,兩侍深宮;清湖和寧,更番賜第。竟辭永巷,入妙靜之空門;聞說襄陽,置美人於冤獄。大龍池館,一夜香銷;清江紙書,四貞玉碎。釋壁題辭,回首故宮之感;金台餞別,分韻陽關之詩。發盒埋雲居之塔,釵鐃出月峰之斜。若春夏秋冬之寵,何止四人;唱海東河北之歌,最憐雙淚。嗟乎!江山還我,俄驚變幻於滄桑;花月成靈,不散悲歡之魂魄。春心望帝,處處啼鵑;芳草故宮,年年怨蝶。從此生生世世,弗鐘天子之家;鬱鬱深深,莫作有情之物矣。惟是桂子荷花,敗家金粉,龍飛鳳舞,破國江山。德壽宮繽之選,芳名知二十七人;慈聖應制之流,待詔至一十九部。第一流之歌舞,十三坊之煙花。志齎黃龍,岳武穆侍姬枉卻;勳酬紫綬,韓蔪王四國先封。縛虎謀於東窗,賂貓進於崇國。春風桃樹,揮涕北虜之書;紅縐錦茵,未醒南園之夢。半閑秋色,自擁姏尼,殘喘循州,猶攜絕色。鬼笑靈談,甚事不壞於篳篥;講信修睦,和議偽託於音書。卒之鹿上蘇台,螢腐隋苑。竭銜石補天之力,塊肉滄波;遺長眉廣額之圖,飄零絕塞。君臣醉夢,家國興亡,王氣俄銷,霸圖終歇。豈徒憑弔梳妝之閣,徘徊洗粉之池而已哉?若夫揚旗半空,神鴉助陣。梁紅玉桴鼓助戰,怒激江濤;定夫人環佩資軍,勇增士氣。長橋雙投,鬱鬱青陵之樹;斷魂千里,夜夜岳陽之樓。南北對鄉,馮唐雙女,登州二李,周鄒同稱。赴古井於城陰,獨尋淨水;泣慈顏於墓所,真個斷腸。藥盡餔肝,順效刲股。星失位而沈江,發請櫛而完節。素瓊殉身於傷肺,寶哥同赴於清波。銀瓶井底,髫幼完貞;雲霄江邊,姓氏無考。鎖枷魂魄,懺悔繡佛之兒;蟋蟀平章,慚怍守貞之女。一門古水之魂,梯雲樓夏;雙建淩霄之樹,割耳巷深。吞將金屑,祠用定名;字曰柏舟,節真能副。南新橋廟,凜劉女之英靈;萬松嶺祠,著崔家之神異。抱長年之冰雪,湖水澄清;見庭外之神魂,環花憔悴。綠蛾盡孝,禍肇族人;達姑癡情,死為夫婦。一門五烈,二橋雙貞。三年淚冷,從容皦日之盟;四虎心驚,發越異香之氣。蘸蕪章台之質,終沁貞香;靈和銀漢之仙,長依清節。趙端淑畫灰斷織,振鳳成名;楊玉霙雪潔霜清,孤鸞自嘯。斯皆英雄兒女,節操冰霜,酷芳烈於彤華,騰英輝於瓊範,足令山海動色,上與日月爭光者也。若夫文武通才,勳庸超世者,其惟沈雲英乎?逾荀灌之勇,孤城捍敵;負宣文之學,絳帳傳經。蓋自有書契以來,罕與倫比者矣。至若少伯浮家,武陵娘子。會稽禹穴,清娛山水之遊;錦塢雲庵,鮑姑神仙之跡。郗子房簪花詩格,名掩郎君;謝道韞詠絮清才,解圍群從。絕梁生簫史之愛,飛鶴無群;慰碧油紅粉之詞,浮雲隨婿。鴻案同志,練裙椎髻之風;燕寢吟詩,崔嫂沙哥之感。夏山姑研窮性理,魏城君悟徹悲歡。溪邊柳樹之橋,寺外楊梅之塢。巫山神主,妙契蘭心;孤嶼精魂,願成梅侶。魚羹宋嫂,酒戶朱娘。鑄銅薑氏之名,當爐蕭家之跡。梅鼎臣名聞宮禁,林幼玉求試經書。易安漱玉,風月閒情;淑真斷腸,衾稠閨怨。四壁全湖,臥遊鏡鑒;千山萬水,淚灑羅巾。清庵吟蟬,秀齋賦鶴。幾塵戲畫,冰玉清姿。籬落見梅,鼓簧讒口。雲間小蒸,山樓繡佛。鐵崖弟子,洞庭鼓琴。鳳轉鸞回,命小鬟而隊舞;梅邊柳外,書驛壁以言愁。集曲調預聞而去,四大相離;憶明珠買妾之時,一春成夢。發偉論於經濟,領袖九闈;讀大浩於蓬瀛,冠寵六尚。道觀三茅,賦天竺三生之石;綺齡八歲,有吳山絕頂之詩。煙波記湖曲之遊,荷衣松酒;窈窕分蘇堤之韻,月影琴聲。痛憤黃巾,慷慨草檄;興酣青障,嘆惜屯田。玉門之裘馬長征,銀屏怨月;紫塞之干戈老曆,紅燭談兵。小淑天平,詩酒園亭之樂;瓊如龍井,竹雲松穀之吟。玉樹懷妹之情,鏡園來禽之興。香車油壁,夜話芳塵;梅妾蘋郎,歌成水調。鹽橋構室,桃花人面之名;裝軸乞詩,蘭蕙情懷之句。規橅漢魏晉人,玉鴛妙制;研究經史音律,柳絮宏篇。裁雲鏤巧,制玉女之衣裳;玩月聯群,笑垣蛾之宮闕。十里踏青,玉映有感;六法繪素,文進傳家。水竹田桑,自成仙處;天花雲錦,非得人間。楊夫人假書與奕,閨閣憐才;周羽步風逸煙高,傀俄名士。湔裙小姑之曲,影梅憶語之人。間關萬里,侍元孚於流離;上疏九重,為之遴而昭雪。圖梅花之小像,奏琵琶於春星。經梅市者望若瑤台,僦段橋者不居惡木。建三秀之壇,續五子之社。金閨倡和,顧玉蕊領袖名姝;彤管聯翩,林亞清振芳新詠。梅園麗則,嗣華學繡之樓;若璞後人,繼軌古香之秀。昂昊雙璧,發競青絲;貞靜二儀,答誇白玉。和鳴湘雲之集,柳梢花氣之辭。徐淑則蕉園獨秀,顧春山梅諸同觀。懷藕錦於橋邊,鼓琴韻於湖上。岩子諸女,天人未如;隱霄同懷,鸞鳳相若。嬌鳥圖畫,餐秀寫其芳襟;靈鷲山莊,南有紀其幽覽。昭華留香於靈隱,汲雲遺佩於蓮池。完山梅尊之詩,晚春留待;汝凝海棠之啟,幽質同憐。砧杵松濤,思親有淚;雞林鄴架,遺澤能珍。佩儀征詩,奇絕滇中之景;端淑偕隱,獨佔湖上之樓。滿城風雨之時,糕題翠墨;一棹鴛鴦之侶,樓識瑤清。森玉抱冰雪之姿,韞輝鳴刀尺之感。題繡帽於梅笑軒中,英詞不朽;望雲軿於雪消庭外,寄語情長。冰玉輯集,並軌玉台;金箱薈成,雕華彤史。十年重到,感歌舞於草綠山腰;一品成仙,詠疏狂於藕花社榜。秋動閨中之思,金井梧桐;春吟堤上之詞,畫船楊柳。賣花人早,怨訴聲聲;吟梅集成,香生字字。明湖成為百詠,綠筠香於滿篇。猗香自序,縈遠思於慈親;香嚴奇文,扶坤維之正氣。洗硯添香,謝庭梁案。留紅餘之小草,寫妝晚之閒情。雲山水墨,信手塗成;花月燈簾,春愁繪出。韞玉畫障,法源深藏;雪鴻詩篇,臨平散佚。瓊圃之寶釵鳳斷,手絕拈毫;湘波之幽鏡鸞沈,心灰香字。修簫譜與琴譜,參詩禪與畫禪。蜀道滇池,繡縠縈江山之夢;黔雲湘月,彩毫吐靈怪之文。浣花青蓮之慕,秋籟詩心;新篁嫩柳之閑,艷貞麗色。雕竹方壺,白蘭取給;蘆花深處,佩珊讀書。洞數理格致之學,天鏡奇才;通靈素律呂之精,舞香小住。萬金結客,五色造箋。琴心爭鳴,硯癖同抱。筠圃病貧,感湛堂書幃之恨;雲門居處,伴昭明銅佛之尊。琅環仙侶,上應瑤光之精;隨園世家,天萃瓊華之秀。弱藻門庭,芳菲不絕。湘筠兒女,敏妙無儔。玉釵敲斷,還望天涯;金粟開殘,半描月影。吳柔之瑟琴同和,潘素心笙盤相調。在璞閨房,雙修福慧;瑤繩姊妹,一樣聰明。映清栽蘭蕙之群,靈芬懷薴蘿之子。葵巷聯詠,大觀和詩。院酒香於合澗,則潛鱗窺其當壚;探梅信於孤山,則幽鳥迓其畫艇。問花瘦吟,後先繼美;白蘋寫韻,大小同工。三千銀界,感獨處於廣寒;十二蕊宮,品芳姿之翹楚。金管簪行,墨琴妙跡;水村梅擁,玉軫清思。吳瓊仙夙世璿星,王佛雲前身娥月。南樓家法,與齡詣精;北山旅舍,鶴田深處。小珠雲英之匹,繡佛班昭之才。記銜蟬之小譜,為絨花之生涯。樂山隸書,大可尺鬥;採石山水,遍模宋元。媚蘭則姓氏皆香,文杏則才品雙絕。伴郎官閣,政暇看花;省父稽山,詞成聽月。王青翰閉目清談,施曼仙冥心針疾。妙華敬其苦節,貞燕表其禮宗。紉青湘綠,秋佩淒煙。楚長靜宜,露蘭啼玉。韓蘭修三生佳偶,王九如曠世秀群。涼意雨聲,感淒語於幽夢;授經設帳,推名宿於羅峰。瑤英高致,原合桐花;湘姐風情,寄託紈扇。蘭土嬌妹,咸通文辭;金粟諸兄,相尚劬學。石林青壁,若徽留其芳蹤;鵝絹烏絲,湘蘭寫其生趣。吳越王孫,秀挺耕石;花蕊才調,名振繼端。石溪漁婦,結琴友於蘭閨;櫎河草堂,分瓊枝於若木。朱門黃土,澹仙吊孤山之魂;細雨東風,玉徽問畫橋之塚。太液池邊,春明旅夢;鬱林嶺下,暮走鈿車。吉金樂石,取法高柳之間;瑤草珠花,偶見林泉之表。許林風飛瓊靈女,李晨蘭秋雁才人。韻梅韻蓮之高格,因姜雲薑之仙姿。鴻驚瘦影,記得闌幹;燕語人歸,憶曾水閣。琴簫工於玉士,丹青擅於伯蘭。漁樵遙寄而一彈,雲水悄然而無際。花神廟裡,柳雲國色之姿;煙波榭間,小蘭寫生之地。管梅花於西溪,品海棠之戚裡。陸湘鬟曼睩訬婧,郭芍華嫣紅流翠。仿佛鳳君之玉樹,吹散蘭芳之妙蓮。斯則茞攬蕙纕,詎足方其姱練;青鳥翡翠,莫以喻其婉孌矣。又若羅蠻櫻口,樊素柳腰。整整田田,才如荷葉;鶯鶯燕燕,若系花絲。一曲清歌之詩,四句金剛之偈。紅塵扇力,睡去續成。梅早杏遲,笑言互謔。紈扇戲題,新桃竟避。霓裳重理,小瓊贈詞。鐵冶嶺絲竹華堂,南湖園牡丹宴會。意真工於記事,芸香善為新聲。粉兒真個銷魂,小紅低聲度曲。葛嶺夢幻,悟水月之真空;棲雲草花,瞞蟬娟於生世。墨香燈淚,螺髻愁情。夜半池邊,蛾眉鎮定。福華阿諛,俄驚冰腦之香;梅詠佞奸,無救杜陵之辱。翠翹戲筆,婉約可人。約素鐫章,綢繆小印。芳名本於離騷經,佳人奪於沙叱利。春帆細雨,虹屏次韻於湖邊;小樹輕陰,清閣評詩於簾底。花海雪林,香泥印屟。天園石壁,剔蘚寫蘭。鷗夢圖圓,桂輪雲擁。與湖樓之綺席,侍硯池於碧山。桃葉春波,虞香雪攜歸金屋;荻花秋瑟,杜宛蘭未老紅顏。皎如雪艷花明,若籠煙態;曾曆龍門太華,題遍釵痕。馥貞珠項,娛賞於葛園;少霞連珠,學語於香徑。方洲香翠,落發表誠;鑒園星珠,同心守志。玉蕊卿憐,兩度龍華之劫;可莊高玉,卅竿鳳尾之間。是則香塵花障,須憐對影聞聲;金帳紅綃,欲護鸞飄燕舞者已。或有賣珠補屋,搗練鳴榔。劉瓘侍者,解誦靈光。王瑉多情,贈歌團扇。則如蘇蘭薪桂,竹裡煎茶;畫卷盆花,室中供爨。夜夜月明,來聞雙笛;渙渙溪黛,勿倦千觴。朵那盡忠於偉兀,高秀無愧於女貞。雪蘭之殘香淡墨,秀跡凝塵;壽花則掃石停琴,清門舊侍。康成詩婢,不是過矣。或有秉法華之慧根,解離苦海;修靈飛之上藥,返景神山。金相玉毫,放慧光於佛頂;碧桃青鳥,隨絳節於星冠。妙常人道,重結塵緣;琴操悟空,去歸禪定。袾錦化塔於雲棲,守素成道於山樹。蔡沖靜長春並建,朱桂英銳意修真。碧蓮練行,靜禮金經之月;小密祝發,彈成梵唄之聲。韻香掛籍於紫微,蕙貞書班於青簡。所以蓮去梅來,偈時現相,素娥青女,神告采繁。蓋淨緣本於夙世,靈心寄於比邱也。然而馬麥金槍,難逃定業;小桃斜照,最易離魂。瑤瑟真成,侍香祥雲之洞;小鸞化去,留影返生之香。錦韉試馬之人,殘花解惜;金盒定情之夜,芳塚旋埋。繆秀芝琴聲寂寞,姚夢珠玉惜玲瓏。迢迢雲漢,瓊英上赴招魂;草草鶯花,梅友早醒春夢。蕊珠麗質,花是露華;月璘芳心,土成蘭麝。竹卿之珠磯欲碎,仙芝之粉墨如煙。一奩空去,樊榭神傷;二月春寒,紫珊淚落。季齋隕華於桂蔭,若華零落於芳蓀。詠雙帶而成讖,貽五椏而罔濟。斯則露井桃開,春風命薄;秋魂鬼唱,寒雨魂啼。彼青裙白髮,章倩香金縷言愁;垢面蓬頭,秦妙觀畫圖依舊。昔之眉鬥纖月,額妒朝霞,窺半鏡而自憐,脫薄妝而羞怨。曾幾許時,而恍如隔世矣乎。所以瑤英攜手,同遊芙蓉城中;邢鳳挑詩,期會鳳凰山下。麗卿之春心未化,死尚多情;芳魂之月夜返魂,歌鳴幽怨。烏衣椎髻,歌法駕導引之辭;綠服雙鬟,即侍奕煎茶之侶。清了說法,悟徹冤纏;靈和降壇,不言休咎。玉真娘子,如燕飛來。綠天仙人,得蕉靈氣。慧珠乩筆,幻文字於空靈;木讀水神,感冤誣於身世。於以見陳甲之館,果有阮籍之論非誠矣。若夫墨和淚寫,須臾含忍之時;鳳逐鴉飛,懊惱憐春之曲。自分幽蘭弱絮,甘受風霜;竟今餵豕鋤泥,誤投塵土。返珠江之環佩,歸燕離巢;寄錦字於木蘭,栽梅望嶺。東湖建閣,竟老紅顏;內江慕才,長投碧水。衛琴娘古寺長埋,赤城何處?馮靜容沈珠含怨,碧血難銷!飄零塵陌,振如落葉朔風;歸謝槁砧,索我白楊青塚。李芳蘭天女退相,厲碩人羞婦前生。沈石工於江波,謠小姑於苗帥。此則情緣苦楚,恨窮紂絕陰宮;變幻親冤,悔入華鬟世界者已。別有錢塘蘇小,本是鄉親;暮雨吳娘,最憐久別。雕籠放鳥,長念觀音;鷲嶺倚闌,相思襲善。死酬知己,悲命薄於驊騮;忍痛不承,甯魂飛於血肉。彼奉使於錢氏,贈灑掃於驛庭。聽彩舟之曲罷,湖上峰青;引綺陌之花開,門前人立。赴待制飲酒,破械攜歸;賀新涼侑歌,怒倅頓解。敢放衙桃花門巷,範文正奇其才豪;見瓊芳惜分飛詞,蘇學士追回款洽。羅衫檀板,傷飄泊於湖湘;蘭夜燈宵,記承恩於宮禁。遍題芍藥牡丹,身如鼓子;為愛箜篌篳篥,日度霓裳。海深天遠,要見無由。摘粉搓酥,相逢若夢。姊妹肖姿,明珠返乎合浦;安榮重遇,琵琶感於潯陽。熏花氣而午寢,夢香樓中;擘生綃而畫蓮,桃花馬上。畫舫嬉春,走馬挾彈之客;麗人仙集,韻先宛在之群。與君為別,他時尋松柏西陵;正甚春愁,侍兒報杏花墜地。若身處尋夢鬧場,情魂斷絕;空描出蘭貞竹秀,摧辱風塵。篋空金珥,湖中殉仲舉之情;搗盡元霜,夢裡見雲英之面。挹湘水於絲桐,扁舟幽寓;拋梅花之生壙,孤鶴高飛。紅袖才人,青樓秀質,蓋於此獨茂焉。先生玉局修書,蓉城舊主,一家仙眷,四壁花禪。辛瑟蟬凝情遺世,姑射神仙;吳蘋香玉怨瑤情,王郎天壤。冷紅幽怨,蓮卿海棠之姿;媚日籠煙,夢英芙蕖之態。書秋雪漁莊之額,寫金釵問字之圖。詠冰雪於蕭晨,簾攏漾白;歸文章於碧落,筆記曇紅。翠淥園淨植亭亭,問花軒論詩款款。靜仙善談名理,友菊書宗晉人。飛卿花鳥而外,旁羅劍術方書;雲裳文華之餘,並究韜鈐律呂。羽卿則畫眉淑耦,小韞則詠雪名流。左思嬌兒,華娵則善娛盤槅;叔倫幼女,麗娵則暫弄琴書。環翠橫波,管筠妙比於西子;白堤葛嶺,靜玉擅美於後湖。雲■玉嫣,若春蘭秋菊也;秋蟾文鶯,若香東墨西也。於是燃脂弄墨,暝寫晨書。題宮閨之小名,艷分綺繡;聯美人於芳譜,合訂金蘭。彩鳳飛於行間,驚鴻現於筆底。譬之珠林晝靜,瑤花自開;銀漢夜清,碧雲不動。論其詩品,要有仙心。蓋靈想所通,非塵襟可冀者也。獨是九天仙樂,簫管猶聞;十樣蠻箋,珍珠易亂。錢唐松生丁丈,嵩室藏書,靈檀擁幾,精研瓊什,重付琬鐫。防神仙之三食,漸沒芳名;訂亥豕於千行,遍勞纖手。今者披迦陵婦人之集,才補情天;展徐震譜錄之編,心憐香國。曷禁綺緒,遙締古歡。括五百篇之玉惜香憐,為玉台之別史;揮三千言之瓊思瑤想,問仙侶於清都。
光緒十八年冬,為丁丈松生撰此序,刊於原書之後,忽忽近二十年矣。頃間重展此稿,複取末尾數行,重為刪定。異時當訪丁氏後人,請檢此書藏版改刊之。謹志之以備遺忘。辛亥春,壽慈書於海上。
〖註:■,女+巵,俗(女+巵去一)字,美貌。〗
六憶詞 清 徐珂 輯
編輯光緒辛卯,龍陽易實甫觀察順鼎,叔由大令順豫,甯鄉程海年大令頌芳,子大觀察頌萬,招集湘中同人,假長沙周氏蛻園結湘社,月必數集,文采風流,極一時之盛,海內稱之。壬辰秋,餘自京赴粵,省家花農兄琪於廣州使署。子大丈方客兄幕,出社作見示,中有《六憶詞》。六憶者,來、坐、食、眠、立、去也。餘亦效顰,因得六闋,茲亦附錄於此,續貂之誚,知不免矣。癸巳春,錢塘天蘇閣主徐坷識。
【八聲甘州?賦六憶】 易順鼎(實甫)
憶來時提著縷金鞋,剗襪下香階。似流雲吐出,一輪華月,光照樓臺。渾把春風帶到,沿路牡丹開。香自伊懷裡,暗撲儂懷。 底事佩聲又遠,早知人性急,故要遲回。甚工夫未破,猶待小鬟催。肯相憐停辛佇苦,為驚鴻費盡魏王才。還只怕空言少據,定所難猜。
【前調】
憶坐時端正不夭斜,故意遠些些。但焚香掃地,莫思閒事,誤了年華。儂學善才童子,甘拜九蓮花。才把雙鉤撚,暈起微霞。 朋比熏爐何意,任海棠紅綻,懶去看他。怕起來時侯,略略有些麻。記憑肩吹笙花底,故嗔人壓損畫裙沙。方錦褥鎮常親近,軟玉無瑕。
【前調】
憶食時初竟曉梅妝,對面飽端相。是天生兩口,甜恩苦怨,總要同嘗。還把檀郎二字,細嚼當檳榔。漱水休傾卻,中有脂香。 聞道別來餐減,只相思一味,當作家常。想靚犀微露,剔著假思量。懲桃花煮成紅粥,早拚他心裡葬春光。儂只夢胡麻熟否,不夢黃粱。
【前調】
憶眠時鳳帳掩嬌顰,臉印枕痕新。任金釵壓扁,羅衫折蹙,休喚真真。只恐和人和夢,都化作梨雲。夢裡何滋味?猶咽香津。 那日迥廊中酒,有猩紅萬點,鋪作重茵。被檀奴欺負,偷解茜紗裙。甚東風相扶不起,被春愁困了柳腰身。憑仗著三生恩眷,消受橫陳。
【前調】
憶立時初出繡緯中,偏愛畫欄東。正傷春人獨,落花微雨,歸燕簾攏。添個小鬟扶著,香下四眉峰。遮卻湘裙半,一樹嫣紅。 曾似羽林夜約,累卿卿待久,酸透雙弓。鬥腰支誰俊,私語更喁喁。願天憐比肩人瘦,把雙魂吹化海棠風。還記否柳綿撩亂,驀地相逢?
【前調】
憶去時紅浪漲衾窩,一半淚痕多。把蘭心玉體,通宵贈遍,重贈秋波。指點畫樓珠箔,明日是星河。留著飛龍骨,甘為伊拖。 若道夢中遇也,卻分明換得,鳳帊香羅。便生涯是夢,夢肯再來麼?送春歸一天花雨,問何人禪榻伴維摩?從此後淒年苦夜,細細消磨。
【前調?連句再賦六憶】 易順鼎實甫 易順豫叔由 程頌萬子大
憶來時隨月到中庭,呼儂啟雙扉。(叔由)問朱樓未遠,今宵細約,何事偏遲?(子大)行近畫闌乾路,轉識是花枝。(實甫)又者回初見,道了相思。(叔由) 才傍檀郎幾案,便戲拈小印,鈴上書眉。(子大)正簾攏生色,春滿敝齋時。(實甫)怕涼他盈盈香汗,坐風前不任解羅衣。(叔由)認前度小窗鸚鵡,喚個人兒。(子大)
【前調】
憶坐時盤膝撚雙翹,移燈故偎郎。(子大)算生來好靜,一春消受,妝罷薰香。(實甫)怪道文茵太窄,並倚卻相妨。(叔由)又推儂暫起,自理羅裳。(子大) 莫更憑肩對鏡,怕菱花一朵,也妒人雙。(實甫)有合歡鈿椅,新制出西洋。(叔由)只憐伊懨懨伏几,是嗽時擱了繡鴛鴦。(子大)把月底紅闌熨暖,卻受微涼。(實甫)
【前調】
憶食時脂暈尚留唇,含情遞餘杯。(子大)說春纖切筍,郎應可口,小婢親偎。(叔由)故向卿卿索哺,郎性武如孩。(實甫)笑語加飧未,底用儂陪?(子大) 總是團圞玉案,問有時對面,何似肩偎。(叔由)厭靈狸饞煞,嗅到鳳頭鞋。(實甫)似生成一雙象箸,也朝朝在手不分開。(子大)還同把牙兒剔箸,替拔金釵。(叔由)
【前調】
憶眠時四角掩香羅,魂銷玉鉤聲。(實甫)乍兩頭鴛枕,拋將一半,調護春酲。(子大)最是羅襦乍褪,禁得嫩寒輕?(叔由)金扣慳郎解,先約山盟。(實甫) 伸得瓊酥半臂,恰補伊肩罅,俊語丁寧。(子大)說前宵去也,怪底夢難成。(叔由)怎鋪得鴛衾太窄,惹個儂香汗不曾晴。(實甫)空拋卻發香青綹,有墮釵橫。(子大)
【前調】
憶立時密約怨郎遲,亭亭傍花陰。(叔由)指苔邊弓印,鳳釵溜也,故遣儂尋。(子大)滿地月華如水,冰透鳳鞋心。(實甫)更一雙羅襪,涼露偷侵。(叔由) 扶住身裁一搦,怕尖風剗地,婢力難任。(子大)更瞞他鸚鵡,行人綠楊深。(實甫)似當時隔簾初見,悄無人深院正聽琴。(叔由)也曾由中門映處,拾得斜簪。(子大)
【前調】
憶去時媚眼故看人,情波一分秋。(實甫)漸銅壺滴盡,珠簾放下,殘月當樓。(叔由)忍見籠燈上了,欲步又回頭。(子大)私祝朱扉檻,阻住蓮鉤。(實甫) 早又魂銷盡也,只鴛廊屟跡,尚為郎留。(叔由)怎丁寧忘了,明日早來不?(子大)裹瓜仁一方羅帕,在儂懷知是甚時投?(實甫)相思味從新領略,今夜拚休。(叔由)
【前調?子大丈屬效湘社集體賦六憶詞】 徐坷(仲可)
憶來時點屟向迴廊,低聲怕郎知。喜籠燈漸近,金鈴小犬,吠傍瓊帷。惱煞蘭姨憨笑,玉手捲簾遲。行過陰叢裡,花影參差。 已是鞦韆力困,又累卿纖步,百尺樓梯。說弓鞋未繡,明日踏青期。被闌角尖風欺負,忍春寒只著茜羅衣。卻贏得茜紗裙幅,微漬香泥。
【前調】
憶坐時香燼懶重熏,支頤近妝台。卻停針不語,欹鬟未整,共鬥牙牌。厭煞靈猧低喚,身傍麝裙挨。瓊姊還偷覷,未把帷開。 細撥熏籠餘火,怕灰殘心字,炙損金釵。更抱郎橫膝,教撚鳳頭鞋。隔鈿窗文茵斜倚,愛團圓明月好投懷。眠遲慣更籌細數,響送珠街。
【前調】
憶食時玉案慣雙偎,饞口早流涎。為檀奴生日,持齋私祝,人月長圓。休遣小姑嘗酒,杯側畫文鴛。鸚鵡偏忘飼,喚向窗前。 小試調羹纖手,把梅鹽共糝,故要郎酸。問別來滋味,誰替勸加餐?恁紅蓮炊成香飯,願渠儂兩意鎮相憐。還試看燕支餘暈,猶著唇邊。
【前調】
憶眠時翠被自籠頭,佯羞托春酲。只訶梨緊系,倩伊親解,斜背紅檠。那怨昨宵耽誤,重與訂蘭盟。夢裡還頻喚,兩字卿卿。 誰把銅壺添水,乍月痕東上,倏近三更。喜酥胸貼暖,爭怕嫩寒生。怪驀地檀郎太猛,不提防人聽墮釵聲。肯輸與枕間雙鳳,慣並頭橫。
【前調】
憶立時牆角罷迷藏,瘦影正亭亭。怕九霞裙皺,仙風吹去,弱骨伶俜。一樣纖纖羅襪,休把婢肩憑。歸燕還相待,早啟紗欞。 只是惺松小膽,漫從渠背後,響觸雲屏。鎮抬頭遙望,獨自數春星。把鞋底冰花融暖,賺幾回郎覓遍中庭。拈衣帶佩環聲靜,卻誤誰聽。
【前調】
憶去時伸指向明蟾,蕙約訂初弦。把鸞據輕拂,螺鬟重整,留贈花鈿。夜雨替人垂淚,侵曉尚綿綿。忘卻香羅帕,粉印依然。 翻囑檀奴珍重,漫相思成病,累我心懸。正秋波斜轉,佯笑慰離筵。偏忍使阿娘待久,只低頭小語故遲延。更攜手要渠親送,扶上歸船。
春閨雜詠(用上下平韻) 清 閩金門許雷地豫庭
編輯曉起
鶯聲啼徹眾芳叢,著意催人綺閣東。
一枕梨雲春思懶,半簾花霧暗香籠。
鬟低發認鬖鬖綠,指印腮留淺淺紅。
莫道遼西天樣遠,昨宵有夢幸能通。
梳頭
水晶簾下篆煙濃,七尺烏雲幻作峰。
細潤香膏融寶麝,妥安釵股顫雙龍。
參鸞樣巧松偏好,墮馬妝新態自墉。
堪愛發光明似鑒,幾回獨對鏡芙蓉。
酸面
罷梳雲髻對明窗,花外聲輕吠雪尨。
清露溶溶濡繡帕,朝曦灩灩上紗幢。
桃堪靧面霏紅蕊,香可增嬌采綠茳。
十里胭脂淘作水,南朝佳話艷無雙。
傅粉
水靧桃花露乍滋,搓酥真覺膩如脂。
輕施蝶粉光逾潔,薄傅鵝膏色倍宜。
素手細勻香澤艷,玉容長護雪霜欺。
等閒笑對青鸞鏡,認取翩翩絕世姿。
畫眉
翠螺十斛納宮闈,艷說隋王賜寵妃。
卻月彎描春岫小,橫煙淡掃遠山微。
文君眉嫵人爭仿,京兆情深世所稀。
且學人時新樣好,黛痕輕染筆輕揮。
對鏡
東風送暖玉窗虛,窣地簾波日上初。
兩點春山描柳葉,一奩秋水艷芙蕖.
漫雲色相拈花悟,願蔔團圓皓月如。
情態自憐還自惜,幾回顧影欲呼渠。
薰香
時樣衣新制五銖,香焚百合擁猊爐。
熏籠斜倚垂紅袖,芳津長留襲紫襦。
瀋水自應勝蘭芷,涉江何用采蘼蕪。
芬芳竟體人如玉,金粟前身是也無?
試衣
初試春衣畫閣西,六銖衫薄燦雲霓。
纖腰搦處嗔郎戲,繡領低時泥母提。
對鏡頻番勞美盼,整襟幾度費柔荑。
鞦韆架上風飄漾,錦簇霞翻望欲迷。
下階
小步珊珊下玉階,低徊生恐墮金釵。
傍花偶立拈鸞帶,拾翠初來試鳳鞋。
知否露晞庭尚濕?應防苔滑碧於揩。
扶持不藉雛鬟力,願與檀郎處處偕。
拆花
紫奼紅嫣錦作堆,春園小步探花回。
一枝入手香盈掬,幾朵簪鬟蕊乍開。
隱隱幽芬侵翠袖,伶冷清露落蒼苔。
攜歸便作明窗供,欲引遊蜂逐隊來。
背立
背蘇州好樣時新,認取風前獨立人。
底事低徊羞轉面,料應憶遠故馳神。
堪憐弱柳纖腰細,莫睹如花嫩頰春。
萬喚千呼始回首,眉峰猶帶一分顰.
攏聯
卯酒初醒尚帶醺,花間小立簇湘裙。
枝低忽掛金釵墜,鈿落頻勞玉指勤。
掠借犀梳明偃月,攏成鴉鬢綠垂雲。
下風僥倖何人在,消受衣香百合芬。
裁衣
扶疏花影掩重門,寂寂明窗香尚溫。
欲下並刀還忖度,頻量玉尺費評論。
清泉細細霏櫻口,銅鬥輕輕熨縠痕。
未識沈郎腰瘦否?裁成贏得倍銷魂。
縫衣
摻摻素手耐春寒,制出春衣錦作團。
學度金針誇宿慧,漫拋弱線暫偷安。
午窗熨貼爐煙細,子夜辛勤蠟炬殘。
寄與遠人識依意,臨風幾度淚偷彈。
繡鞋
捲簾燕子乍飛還,壓線明窗且破閑。
皓月光澄千縷密,紅羅樣好一弓彎。
端宜入夢淩湘水,底事停針蹙黛山?
只為遠人歸未得,踏青無侶淚潸潸。
停針
五色絲勞幾度穿,借他消遣晝如年。
描成蛺蝶和誰語?繡到鴛鴦欲自憐。
拋剪不禁春恨集,停針只為別愁牽。
韋郎一去無消息,空使花枝笑獨眠。
彈棋
女伴蘭閨幾度邀,且將一局破無聊。
仙枰相對心偏靜,妙著能贏意自驕。
碎玉聲敲聞竹院,沉檀香嫋敞松寮。
莫言黑白分時好,冷眼旁觀志更超。
午睡
銀床嬌倚睫初交,一卷新詩手倦拋。
石榻煙痕縈茗灶,紗窗日影亂花梢。
遊仙彩蝶來胥國,驚夢花尨吠路坳。
玉枕瞢騰春思懶,惱他階竹曳風敲。
懶起
苦為相思減頰桃,愁紅怨綠首頻搔。
雙飛蝶夢醒猶戀,萬縷蠶絲縛太牢。
底事貪眠學楊柳?非關宿酒醉葡萄。
倚來珊枕渾無力,寶髻雲鬆散紫絛。
喚啤
午夢初回嚲髻螺,日移花影半窗過。
喚茶聲細穿朱幌,隔竹音傳度碧羅。
嬰武學呼差彷佛,燕鶯嬌囀比柔和。
嗔他小婢遲遲應,微斂雙眉蹙翠蛾。
捲簾
幾桁低垂謝女家,春風蕩漾玉鉤斜。
頻呼雛婢輕輕卷,莫使蝦須密密遮。
為欲雙飛延燕子,任教千點入楊花。
韶光如畫常孤負,獨對閒庭感物華。
吟詩
沉沉庭院鎖春光,垂柳千絲拂海棠。
摛句巧抒才藻慧,拈毫微潤口脂香。
頌椒詞好輸劉氏,詠絮才高羨謝娘。
韻譜雙聲初脫稿,還應索和到檀郎。
倚闌
一珩垂簾卷水晶,自拈紅豆飼春鸚。
倚來翠袖雕闌小,壓上花枝曲檻平。
拈帶有時情悄悄,敲詩幾度拍輕輕。
碧天如洗霞明處,認取天邊月又生。
出浴
灩灩蘭湯傍翠屏,個中倩影認伶俜。
華清水滑侵溫玉,豆蔻泉流發暗馨。
一幅畫圖郎看煞,十分嬌態妾松惺。
臉波腰柳花應妒,出浴新妝黛掃青。
夜香
是否禪參最上乘,花前親爇九蓮燈。
香霏麝腦煙絲嫋,馥送龍涎夜氣凝。
折柳蠻腰鳴佩玉,立苔鳳履冷吳綾。
深深拜罷嬌無力,含怨含愁曲檻憑。
坐月
團圞璧月映瓊樓,處處晶簾盡上鉤。
千里離人勞極目,一輪皓魄正當頭。
玉闌倚處花憐瘦,冰鏡澄時雲乍收。
底事素娥太多事?清輝偏照十分愁。
調琴
月華如水浸羅襟,花下親調綠綺琴。
三疊纏綿寄遙意,七弦斷續寫芳心。
紅愁綠怨憑誰訴?流水高山乏賞音。
一曲譜成長太息,不知花外漏將沉。
卸妝
卸妝小坐綺窗南,袁寶生成性太憨。
戲倩檀奴除玉燕,輕呼小婢啟金函。
團團菱鏡奩開一,隱隱蓮籌漏滴三。
散發子夫容更麗,鬟低還插鳳頭篸。
拂床
不欲輕塵半點黏,拂來塵尾手纖纖。
宓妃玉枕留芳澤,漢帝雲幃覆素縑。
春暖錦衾堆繡榻,香溫寶鼎下重簾。
懷人漫說蓬山遠,綺夢能通愛黑甜。
入帳
鬥帳紅珠翠羽銜,鴛鴦新制枕雙函。
風微時曳芙蓉幕,香好濃熏杏子衫。
輕放珊鉤聲細細,微抬玉腕指摻摻。
此身願化雙飛蝶,恨葉愁苗一例芟。
許君名雷地,字豫庭,號小一,別號電話室主,閩之金門人。少孤,家貧,內行敦篤,事母尤孝。定省餘閒,酷嗜吟詠,於唐人中,獨瓣香溫、李,寢饋有年。壯歲為東瀛之遊,悼故國之淩夷,憤強鄰之侵逼,神山久寓,記室屈為,感遇傷時,借香草美人以抒寫其愛國之誠。著有《神州寓草》二卷,《金線餘紅》二卷。茲讀其《春閨雜詠》三十首,芬芳悱惻,情見乎辭,東望搏桑,為傾想風儀不置。皞皞子識。
秀華績詠 清 夾江雲生黃金石
編輯序
蓋自房中樂奏,首吟淑女之章;濮上詩成,細詠碩人之句。美人香草,為寫纏綿;秋菊春松,猶勞髣髴。髣髴下此則台邊玉映,肇艷體於徐陵;奩畔香霏,續宮詞於王建。然而小家碧玉,偏誇雲雨之詞;大路青樓,敢撰煙花之記。村姑寫照,唐突西家;傖父題詞,誇張北裡。風斯下矣,僕有感焉。吾友雲生,負抑塞磊落之才,兼悱惻芬芳之志。抑揚紀傳,咀嚼宮商。固宜柳汁染衣,熏名香於女史;春風拂檻,葉古調於宮人。而乃值海水之群飛,磋欃槍之橫掃,星閃積屍之氣,池埋燒劫之灰。雖投筆有心,一腔忠憤;而叫閽無路,五夜悲歌。與流水而說平生,向落花而談心事,此《秀華百詠》所為作也。當夫上稽古史,旁及稗官,擎燕燕於掌中,叫真真於紙上。華言風語,能教死者重生;寵柳嬌花,但願佳人再得。哀渠窈窕,輒神往而曲致綢繆;縱有過差,亦心憐而巧為解說。隱隱呼之而欲出,珊珊特怪其來遲。較王母之從仙,已逾十倍;考劉向之列傳,更極千秋。繡出鴦鴦,不愧小窗班固;含來翡翠,可稱院本王維矣。論者謂貴賤無分,貞淫並列。憔悴與姬薑雜見,勾欄偕袞冕齊登。甚者儷莫愁於湘君,褒北雞於謬木。洛神以感甄人夢,南子因見聖傳名。昴宿之竊梁清,如來之妻法喜。印來粉爪,風枝露葉之書;寫出丹青,牛鬼蛇神之像。譬之蘇峻與神堯對坐,人擬四凶;江瀹向法興移床,不堪一噱。所謂歌詩不類,擬人失倫。不知宣聖采風,鄭衛與周南並著;武梁畫像,秋萊共曾母偕描。歡喜海中,人天同隊;虹霓屏上,奼女紛來。法戒維昭,盡黜虞初之說;妍嗤並列,足張娘子之軍。無磋帝女之魂,填來怨海;請煉蝸皇之石,補此情天。則想像十香,或者彼妹知我;臨摹三艷,願為伊古聞人。正詩人忠厚之遺,亦當世牢騷之慨也。僕長誦美人之賦,愛讀國風之詩。十五王昌,薄殊崔顴;三年宋玉,淫異登徒。凡夫十索裁箋,雙聲讀曲,商隱燒香之句,冬郎撲粉之詩,往往帖寫深清,文稱慧業。嗤之子修容,干卿底事?而癡人相惜,舍我其誰?揚少女之風,蕩為香氣;寫中婦之艷,團作花光。將十二行彩雲歌舞,收人詩囊;為三千年花月因緣,結成公案。光緒庚子冬至後三日,愚弟幹莊椿拜序。
秀華續詠(錄三十二首)
齊薑
齊狄羈棲感寓公,尊前不敢訴行衷。
送君一掬傷心淚,灑上征鞍分外紅。
弄玉
伉儷雙雙赴玉京,笙簫嘹喨徹蓬灜。
神仙都許攜佳偶,只恐天孫羨殺卿。
負羈妻
未識其君但識臣,風塵巨眼認來真。
盤飧只有閨中饋,愧殺乘軒三百人。
賈大夫妻
東皋春暖獲山禽,始洗三年積恨深。
一矢竟開言笑口,美人終有愛才心。
西施
舊苑荒寒糜鹿游,沼吳盡出大夫謀。
五湖煙水扁舟去,卿竟何心肯事仇?
鄭旦
芙蓉隔水映蓮枝,同負傾城絕代姿。
一樣玉顏恩寵異,寒山空建愛姬詞。
如姬
不出兵符秦已帝,腐儒何事尚狺狺?
門前愧殺三千客,六國安危仗美人。
漂母
區區一飯尋常物,難得相知又感恩。
漫說酇侯能相士,有人早已識王孫。
虞美人
楚歌四面泣重瞳,一曲虞兮血淚紅。
惟有芳魂不能死,花開依舊舞春風(原作「聞歌猶舞舊春風」)。
呂後
楚歌楚舞淚雙彈,野堆登天束手看。
太息君王才略盡,斬蛇容易割雞難。
戚姬
太息深宵唱楚歌,君王英略盡消磨。
斬蛇尚有當年劍,鴻鵠高騫喚奈何!
麗娟
輕軀深恐逐風翔,柔軟難禁羅綺裳。
如此溫柔真可老,君王偏戀白雲鄉。
張京兆妻
傳遍長安眉嫵詞,閨房私事九閽知。
相如亦有生花筆,只草封禪不畫眉(原作「只解修文不畫眉」)。
郭后
失位中宮無罪狀,頻年恩怨感淒其。
君王未脫田翁習,十斛多收竟易妻。
陰麗華
願作金吾薄帝王,生平願又娶妻償。
緣何拋卻微時劍?忍使糟糠怨下堂。
孫夫人
洞房燈映寶刀紅,武烈渾饒國士風。
不羨二喬夫婿好,劉郎本色自英雄。
二喬
姊妹花開並蒂妍,江幹橫架枉情牽。
羨卿何福能修到?嫁得英雄又少年。
薛靈芸
獨承恩寵冠昭陽,寶帳深宵繡袞裳。
玉面偶然屏上觸,宮人爭效曉霞妝。
綠珠
效死君前酬厚德,剎那金穀歎荒蕪。
齊奴地下應含笑,不負當年一斛珠。
翾風
皓齒明眸世所希,觀金別玉辨幾微。
筵前唱罷翾風曲,四壁香塵不敢飛。
莫愁
清潤歌喉百囀嬌,彩衣低舞更嬌燒。
江南寄語陳天子,儂已風流占六朝。
吳絳仙
淡抹螺青畫柳眉,君王臨盼每移時。
合歡瓜果承新賜,又拂紅箋進謝詩。
平陽公主
家貲散盡招亡命,大有阿兄撥亂風。
娘子軍齊元帥府,唐王兒女半英雄。
王皇后蕭淑妃
甕頭骨醉傷心事,再世為貓恐未真。
何苦當初持鷸蚌,坐令阿武作漁人。
婉兒
入宮久已擅才名,樓上爭傳月旦評。
明月夜珠饒賞識,當年沈宋是門生。
安樂宮主
勢焰炎炎埓太平,定昆池果勝昆明。
三郎兵人含章閣,臨鏡蛾眉畫未成。
三國夫人
傾國傾城聚一家,金錢百萬助鉛華。
馬嵬一夜淋鈴雨,落盡春前姊妹花。
眉娘
纖細蛾眉線樣長,心思靈巧絕尋常。
君王不食胡麻飯,空向天臺覓藥方。
盼盼
合歡獨起泣花晨,燕子雙飛幾度春。
識得舍人詩裡意,不容儂作未亡人。
劉采春
浙東風味果何如?廉訪句留十載餘。
領略鏡湖春色好,因循原不為鱸魚。
朱淑真
鳳鶯深愧匹鴉雛,暮暮朝朝血淚枯。
吟到妒花風雨句,怪他月老太糊塗。
許若瓊
博浪以來無此擊,斷頭好去見高皇。
銀瓶難補金甌缺,同灑荊卿血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