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驚夢啼
第六回
全書完 

第六回 逞惡念不能害人反害己 送子息誰知成己又成人 編輯

  詞云:
  飛蛾撲入燈油燼,奸巧豈瞞官。
  無情竹蓖肉飛殘,果報是般般。
  當年有意皆無意,不道已成舟。
  相逢今日喜眉端,善惡請君細看。
  --右調《成林春》

  話說利大郎打發差人出了門去,對春桃恨恨的說道:「世上有這樣沒良心的,竟來假名告我。如今還是怎麼樣算計?」春桃道:「如今他既無情,我豈有義。將他銀子打官司,也還不算吃虧。你明日只宜直訴,與他見官,亦須如此這般。」利大郎聽了,方才歡喜。

  到了次日,利大郎帶了銀子入城,尋著一個積年的訟師,將這等事細細說明,送了一封厚禮。這訟師便替他做了一張訴狀。利大郎便來縣前,正值知縣坐堂,忙走進投訴,呈上訴狀。知縣看去,只見上寫道:

  訴狀人利大同妻春桃,年甲在籍。今訴為淫僧誘好奸拐事。痛身小本生涯,為仲尼不食之物。集妻中饋,抱無鹽有愧之羞,朝營暮活,無非身口。出間入閭,素具純良。不幸於去年▉月▉日,有奸僧無相,稱是九華作建關禁足,閉門即是深山。設蓮座皈誠處處,皆為淨土。孰知心心非佛,念念是淫。禪關緊對柴扉,竇戶切臨祗樹。牆非數仞,動靜皆知,室不多椽,好醜在目。佛心變作姦心,道念頓成慾念。數金遺贈,賺出關門,兩足趑趄,得臨內室引誘。東林埋長者之金,西溪貯檀那之寶。昏花窮眼,倉卒是求,積滑巨萬,金焉強逼。身墮術,非金非寶;彼得討,真欲真淫。貪心未厭,作竊負而逃。天理難容,幸追擒得脫。泣思聲揚則國人皆賤,發覺為鄰里俱差。況無柝薪之助,實有□辟之能。此身包羞忍恥,自甘為匹夫者也。詎意惡僧恃刁,蓄髮更名,不深自醒,反懷黑夜之道,誑聳天高之聽,蒙牌拘喚,理合訴明,所訴是實。

  知縣看完,不勝微笑。原來這知縣青年進士,大有才能。見他訴出是件姦情拐逃之事,因問道:「你這訴狀可是真情麼?」利大郎磕頭道:「小人愚民,焉敢造謊。」知縣點頭,只將訴狀看了一遍,遂叫該吏掛牌,明日聽審。利大郎磕頭而出。正是:

  審問姦情是美觀,堪憐法外為從寬。
  紅顏拜泣丹墀下,始信威風是做官。

  到了次日,利大郎叫了一乘小轎,抬了春桃,同入城與無相對理,到縣前借個人家住下。此時街坊鄰近之人不知利家為著甚事,遂求觀看。這無相已在土地堂中站久,兩眼快的見了,驚疑道:「這個人好像是在我地方上坐關的無相和尚,原來他還俗在此。」無相只低頭不做一聲。不一時,三梆已到,知縣坐堂,審了幾件重事,方叫到冀得這件事。原差即出來叫喚而入。

  無相見了春桃,一時怒目睜睛。春桃見了無相,亦覺柳眉倒豎。差人將他分了左右跪下。不一時,堂上叫原告冀得。無相連忙答應,上去磕頭稟道:「小人原本被他夫婦設計圖謀,求老爺與小人作主。」知縣問道:「你做客人,家鄉何處,出來有幾年了?」無相見問,只得順口混答了一番。知縣又問道:「你既身邊帶有千金,到這地方生意。為何沒有行家貯放,卻被利大騙去?他是個行家麼?」無相道:「他不是行家,只因小人初到這邊,正要投店,不期遇著利大滿口甜言美語,一見如故,將小人哄騙到家,待如骨肉,到了夜間,見小人半醉,叫出這婦人陪宿。小人彼時再三不肯,他說此婦是家中婢女春桃,聊以破客邊寂寞,再三相勸。小人見他一段好意,又因酒醉,一時酒色迷人,只得應承留宿。宿了幾夜,不期忽一日夜間,正同這婦人睡著,不期利大統眾持刀殺入房來。說小人奸他妻子,小人心中驚慌,要顧性命,將乾金資棄空身逃去。我今細細想來,實是利大用計賣奸,故意夜間虛張聲勢,趕逐謀財,幸得逃生,不致害命。小人情實不甘,故此告在老爺台下。」知縣又問道:「你彼時為何不來告,卻到今日來告他?」無相道:「小人彼時受驚得病,九死一生,不能行走。今日病好,來見青天老爺,望來追本超生。」知縣聽了笑了一笑道:「你且下去!」遂叫利大、春桃上來。

  知縣一眼看去,果見春桃有些姿色。因問利大道:「這冀得他說是遠處客商,來此生意,告你二人縱奸得財。你為何說他是個和尚?今在我老爺面前若有虛詞,就要用刑了。」利大磕頭稟道:「他實是一個和尚,只因懷恨小人,改名冀得。」便將如何立關,如何謀奸,以及拐逃,細細說出。知縣道:「你一個窮人為何要此美婦?」利大又將任家不容,賣出之事說明。知縣便叫春桃近前作怒道:「這冀得既是僧人,在對門立關,你為何破他的戒行?其罪在你。須從實招來,免我老爺動刑!」春桃磕頭稟道:「小婦人素知禮義,怎敢無因非禮。從來風情一案,實係男挑。俱是無相勾挑,小婦人一時不合,遂其所欲。不期出家人,心更狠毒,要拐小婦跟他逃走。小婦人怎肯棄夫情義,故暗暗與丈夫商量。」遂將如何出門,如何驚走,細細說出。知縣又問道:「你與他通姦,是你丈夫縱容你的麼?」春桃道:「小婦人怎敢說是丈夫縱容?實為家貧,誤聽無相巧言,得金以資丈夫,故捨身而從。」知縣聽了笑問道:「他告你騙他乾金,果是有無?」春桃道:「小婦人豈敢昧心說謊?前後得他二百餘金,實是有的。彼時他在關中好酒食肉,已費去一半。但念小婦人受厚一番,以為可償。不期他竟忘恩負義,改名來告。益彰小婦人之醜,其心更毒。乞老爺作主。」

  知縣喝叫冀得上來,不勝大怒,拍案罵道:「你這好大膽的淫禿,既皈佛教,當持五戒。怎麼設關以利哄利大,恣奸春桃,又復拐走?春桃念夫情義,與夫設計,不明鼓而攻,是蓋羞也。出門驚散,是兩全也。不思悔過,不念春桃有肉身可償,竟逞兇惡之性,更名訟告。佛門中有此兇惡淫禿,若不處死,必致效為。須用極刑驚眾!」遂喝衙役用刑。

  這無相的主意,拿穩利大是個沒用之人,不是他的敵手,見了官府決不敢與他對執。就是對執,也拿穩他不肯將妻子的許多醜態說出。又拿穩春桃見了面必念舊情,礙口識羞,必在官府面前含糊。若是含糊,他便一口咬定二人賣奸,圖財害命,將他銀子追還。誰知利大郎該得這主銀子,一時心靈,聽了春桃算計,在官府面前全不畏怯,竟滔滔不斷,說得有頭有尾。

  無相已是心慌。又不期春桃與他緣盡冤消,只是一篇直訴。官府一時動情,將無相動刑。無相一時著急鬆上前分辯道:「老爺冤枉!老爺怎麼信了二人一面之詞,賴是和尚。難道和尚的銀子又是好賴的?況且小人實不是和尚,老爺也須可憐。遠方人受騙,今又被他巧言蒙蔽老爺,小人受冤。雖死亦不甘心。」知縣聽了便叫衙役且慢動手。只見利大即忙上前執道:「你不要哄騙老爺。你坐的這座禪關,現今還在本地小庵中寄放。地方施主,是那個不認得你的。若是老爺不信,只消差人去叫了地方眾施主識認,你難道還賴得去麼!」知縣見說有理,正欲差人去喚,不期門外許多看審姦情的人,內中卻有幾個是看利大、春桃的。今聽見了,便一齊進來跪稟道:「老爺不消去拘,小人們俱是女字鋪居民。這冀得實是無相和尚,向日在本地方立關募化,只道是他有德行僧人,我等家家供養。不期一日夜間開關不知去向。小人們只疑他拐了化起的銀錢,去買酒肉吃,誰知奸拐了利大的妻子。今日又來自投法網,真是天理難容!這樣奸僧,求老爺正法,佛門有律。」知縣一時大怒,將無相夾了一夾棍。無相在地下百般哀求道:「犯僧雖是和尚犯戒,卻是利大賣奸,和姦是實。利大得銀甚多,只求老爺多寡追還,賞犯僧回寺,功德不小。」知縣喝叫收了夾棍,又用手丟下六棍簽來,叫衙役重打。眾衙役將無相拖翻,人人恨他是和尚偷婆娘,便盡力重打。無相口中只罵恨春桃不已,不一時打完。知縣舉筆作判,叫書吏念與眾犯人聽,書吏念道:

  審得犯僧,雖在空門,實事事拒空名為無相,卻種種有相。仗佛得金,覓緣授受,以訪師弟而陡遇春桃。少而有姿,立禪關以近洞房,調戲用謀,出金動歡。得諧鴛侶,復思竊逃,心何毒也!夫春桃者,富室之婢,因通主而為主母所逐,賣嫁利大為妻。前已不潔其身,矧後安可潔子。利大赤貧,見金不顧,賣奸是實。無相敗教宿婦,即此示配徒,因賣奸滅等,受杖遞回。春桃宜於官賣,有不背夫而先通,細究其情,有為夫貧而甘受辱,斷合領回不究。利大即縱奸得金,宜重責以警眾,因東門橋樑傾圮,罰修免責。
  苟不追金則無相之心未息。無相之金得於檀那,仍作公同之好夢,不致福因有漏。判斷秉公,逐出。

  書吏念完,這些施主與看者之人見知縣斷銀修橋,俱各大喜,不時拜謝而出。利大與春桃亦自歸家。

  只說這無相,一時受責,十分痛苦。又被差人押著立刻起身。再三哀求,同到大覺寺中,取了行李,一同起身。幸得無相身邊還剩得數兩銀子,將來買酒買肉,與差人同吃。將到鎮江,一日夜間,差人問起春桃事情。無相便細細說一回,恨一回,只流淚一回。一時再睡不著,翻了半晌,才合眼朦朧。見一尊丈六金身,手執降魔寶杵,對無相大喝道:「你這淫僧,久已要將汝打死,不受官刑,故爾遲遲。且你與春桃原有宿冤,他前世是你的丈夫,只因一言不合,將爾憂鬱處死。理合今侶償還。幸你今生投入佛門,已將冤讎皆釋。不期募化得金,起了還俗之念。故我空中指你冤讎相見,春桃合死你手。但春桃能留人嗣,陰曹將他轉禍為祥。你卻並無善念,敗我佛教,今受官刑,難逃我杵。與你說明,須當領受。」說罷,照著無相頂門一下,直打得鮮血迸流。無相在夢中大叫一聲:「韋馱菩薩饒命!」

  差人一時驚醒來問,無相只得述知,道:「大約不能久生矣。」說罷,一時頭疼。次早漲如斗大。不三四日,頭穿漲大而死。差人只得著人拋棄野外,自來回官。一時說與人知,人人稱快。方知佛門淫僧果報。

  這利大郎與春桃來家,次日到東門,喚集人夫,不日修造。共去一百餘金,方得完工。完工之日,當堂稟明,完了一番公案。

  卻說當日這任員外,打發了春桃出門,不勝氣苦,便在家中愈想愈惱,因而尋是尋非。忽一日發個狠,叫人拿了被褥,只住在園中過日,不理強氏。強氏便趕來吵鬧道:「你今為了賤婢,將我結髮夫妻棄擲。我今決不與你甘休。」便撒賴起來,扯著任員外,不是撞□拳,就是要拼性命,終日在園中,吵得無了無休。任員外被他吵鬧不過,只得重新拜降,依舊和好。

  這強氏雖然降倒了任員外,卻費了一番力氣,一片精神,又忍了一團怒,因此漸漸成病。到了五十四歲上,一病不起。任員外入哭了一番,開喪出殯忙亂了半年方才寧靜。然心中悲悲喜喜。悲的是自幼夫妻,喜的是娶妻無阻,生子有望。又過了些時,便忍不住,只得著人喚柳媒婆說話。柳媒婆來見,任員外便苦訴他強氏亡過,我今尋你做媒,要討妾生子。柳媒婆聽了,便笑嘻嘻故意問道:「員外今年高壽了?」任員外道:「實不相瞞,我今年六十一歲了。」柳媒婆笑道:「不是我衝撞員外,只怕這事能說,而不能行。又且養他不活了,不要耽閣了人家女子,被人咒罵。不如尋一個與員外差不多的年紀做個老伴兒罷。」任員外聽了作怒道:「你這人,真是胡說了。我一個萬貫家財的財主,怎說我養他不活?當初是奶奶在前,不敢娶討。如今奶奶去世,那個敢攔阻我。不要說討一個,就討一百個,也是容易的事。你怎麼笑我能說而不能行。我今別叫媒婆討幾個來你看看!」柳媒婆聽了笑說道:「員外莫惱,我不是笑員外討不起,不要認錯了話頭。大凡討妾生子,就如人家買田一樣,買了田要人耕種,耕種得勤,方有利息,養活得人。我看員外年高力邁,自然精少血衰,有了美田,焉能日日去耕,日日去種?恐員外沒有這等力量,所以說是能說而不能行。若是耕種懈怠,又焉能生息?這田就荒旱起來,不能養活人了。我今倒有一件天大的喜信要報知員外,不知員外可肯大出手賞賜我?」任員外被柳媒婆連譏帶諷,說他年老討妾,不會生子,一時顏色俱變。正要發作,忽聽見他說有甚喜事報他,只得納了氣問道:「有甚喜事?且說來我聽。」柳媒婆道:「員外不消憂愁無子,那人已替員外生了兒子。已是三歲多了。不如領了回來,有了兒子,員外便心滿意足。只少個同伴過日,故此我說不如尋個伴兒罷。」任員外聽了,一時摸不著頭路道:「你這張寡嘴,專會哄人,我那裡有甚么兒子,三歲四歲的亂說。」柳媒婆笑道:「我從來不會哄人,難道員外竟忘記了昔年恩恩愛愛心上的人?如今外面人那一個不說是任員外的兒子。」任員外忽聽見說出心上人來,便驚驚喜喜道:「難道是春桃?」柳媒婆笑道:「不是他,難道是我?」遂將春桃嫁去,只六個月生下兒子,人俱叫淹死,春桃拼命留住,直養到如今,細細說明。任員外聽了,不覺大喜道:「原來我當日與他已曾下種,只可惜不知,將他嫁出,不能挽回。今日若不是你來說明,我那裡曉得他夫妻為我保養,不絕我嗣。是我任家的恩人了。你今速去,為我致意他夫妻,叫他領來,我看顧他二人再重重謝你。」柳媒婆領命,到利家來。

  此時利大郎與春桃為了這場官司又罰修橋,忙了多日,一發在這地方十分難住。便日日尋所在要搬。一時再不湊巧,這日適值柳媒婆走來,將任員外認子之事說知。春桃與利大郎暗暗商量道:「我們在此無依無靠,外面人俱猜我家得銀未散,若不急離,只怕還有是非出來。如今不如趁此機會,(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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