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傳》 不題撰人 [nnno 整理] 作者:沉思曲 發表時間: 2004/08/08 08:51 點擊:822次 修改 精華 刪除 置頂 來源 轉移 收藏

     《鬼神传》原名《钥阳显报水鬼升城隍全传》



第一回 鬼有三德後升城隍 巡江查察受封河道

   话说广东广州府属,永乐年间时,有一人姓秦名闰,年方二十四岁。在于三湾海岸傍,开一小器铁炉,终日打些小铁器,早年父母俱亡,止有孤身。其人不顾前后,亦无家室,只是以饮食为名。虽然无倚,其人为有一德,每逢饮食,先祀河边。每则用纸钱数页,心香三炷,请动三湾海岸诸众鬼神,祀完然后饮食。亦有一年余矣,不题。

  且說三灣海,一日巡江河道游察邊隅,遇一水鬼,姓丘字雲瑞,沉落波潭有二百餘年。河道喚審:「你是何方水怪,一一訴上來。」其鬼且吟且詠,有詩為證。   詩曰:太陽出躍海拋球,日永長安對水流。生長不占塵俗事,三灣海島任優遊。   巡江道:「依你之言卻是何人?——再訴。」其鬼又詠。   詩曰:墜落江河二百年,每逢好事可人憐。遇危救急逃生路,不致沉軀赴水眠。   水鬼沉吟一番,巡河道又問:「你既為水鬼,屢行善念,何不超生去處?」其鬼再哦。   詩曰:我在三灣二百秋,亦無煩惱亦無愁。巡江指示超生去,只恐為人不到頭。   河道又問:「你既不去為人,在此長江亦無了日。」其鬼哦。   詩曰:教我為人不願,免得翻覆展轉。雖是海角天涯,勝似蓬萊閬苑。   那時,巡江河道說了一遍:「咱奉天敕巡遊四海,察其禍端,剿滅水怪。咱今封你為三灣河道,統轄水怪,不得擾亂方隅。」雲瑞叩首謝恩,巡江已去,不題。卻說秦閏祝鬼亦有年余,只吊得一鬼姓丘字雲瑞。其鬼原有二德,此所謂老鬼有靈。一日搖身變化,每四更時分,秦閏輕身打鐵。其鬼叫門討火,在於爐邊烘火。日日如常。一朝秦閏問曰:「老丈朝朝附火,你住在何處,姓甚名誰?領教。」其鬼答曰:「老拙姓丘表字雲瑞,就在本埠捕魚為生。」秦閏又問:「幾位公郎?」其鬼又答:「只是孤身。」閏曰:「你是孤身,我又獨自,不若拜為父子,意下何如?」鬼曰:「既不見意,老拙從命。」即看皇曆,明日吉期。雲曰:「待老拙今日捕一尾鮮魚,明早備辦。」又是一別而去。閏見瑞辦魚,「今日我亦要買豬肉等候,來時才是道理。」不期就是明朝,瑞挽鯉魚一尾,又叫閏,閏又開門:「昨見契仔之言,老夫留下一尾鮮魚,今朝敘話。」閏即將魚肉美熟。瑞云:「拜拜鋪頭土地。」秦閏答曰:「鋪中淺窄,未曾安神。每逢酒饌,都在河邊供奉。」自此拜契,亦有年長。休題。   不期一日,有一婦人,丈夫何大倫有病在床。只是家中貧乏,沒處尋思。止有一對公雞、婆雞,市上賣之一,實賣銀一錢四分。只是天殺的冤家,沒良心的狼漢,即將銅銀買之。其時汪氏賣雞的銅銀歸家,不能使用。自忖自思,越思越煩。也是出於無奈,夜半三更,走出河邊投水身亡。水鬼丘雲瑞見此婦人投水,速忙便救,即將木干一根與之扶住。說道:「俺非比別人,咱乃三灣河道加封海島大仙。因見婦子赴水身亡,特來救你。」暗中囑咐雲,有詩為證。   詩曰:堪推世事細參詳,幸勿尋思出海傍。他日孕中生貴子,解元進士探花郎。   囑云:「你可緊扶其木,不可放手。待至天明,自然有人答救。」那時天明,水上行舟瞧視,見有一婦人溺於水面,速忙救之。急用薑湯蠟丸灌人喉內,不一時甦醒。舟中人問其故,汪氏歷說前事一遍,舟中喝罵曰:「這沒天理的事,險些誤了人的性命。」其時舟人將婦送回丈夫家中,那時病者在床,千聲相感,萬聲謝謝。不在話下。   不期一日,瑞到鐵鋪說道:「契仔今日與汝一別,未知何日相逢。」閏曰:「契爺何往?」鬼曰:「我有一言,說出你莫驚慌,只是時時暗中護佑與你。」閏曰:「何事?」瑞云:「我非別者,吾乃本埠一水鬼也。只因沉落波中有二百餘年,前百年之上,幸有巡江河道,見我屢屢有德,封我為三灣河道,受轄三灣水怪。前受河道之職,去年又加封海島大仙,專以救人性命為要。昨又江中救得一婦人,乃何大倫之妻也。」閏曰:「怎麼救他?」瑞曰:「那時我將木與之扶着,囑他不要放手。待至天明,自然有人答救。此事契仔你可知?」閏曰:「此亦鄉人共知,原是契爺恩德相救,天必知之,必有好處。」鬼曰:「然今惠州府城隍轉升天府,以致城隍缺陷。上天見我有此三德,待至甲辰旬丙午日,即有夫馬迎接我去赴任。只是一別,未知與你何日再逢。」閏云:「上天見你有此大功,今升惠州城隍,乃是雲開見日,枯木逢春。為兒的只是雖剖難分,怎忍相離割義。」瑞云:「吾雖與汝拜為父子,勝如親的一般,豈有二乎。自我上任之日,你亦不要打鐵,隨任到了惠州府城,我自然與汝一個念頭,一生安樂果系無虞。我便先去赴任,你可收拾行李即速到來,不然有誤。」自此兩下相分。   閏亦打疊行程,身到惠州,就在城隍廟安歇。亦有數日,虔備寶燭,跪下稟告前事,告了一番。城隍夜謂:「秦閏,待我一夢,示知紳士,另邀廟祝,不論諸釋人等,但連祈七勝與之侍神。你可在傍亦禱亦祈。此時與汝七勝,你可用心侍神,自然與汝一個白水事不用忙。」   且聽下回分解,便見明白。



第二回 地藏賜符城隍接札 判斷陰陽收除六害

   却说海岛大仙丘云瑞,转升惠州府城隍,秦闰侍神。秦闰今改字秦大有。一日,阴司冥府地藏王菩萨议论云云:“今有惠州府新任城隍,自莅任之日;阴阳判断,秉政公私。”即差阴司冥使,上赍法旨。法旨到,跪听宣读:“即有海岛大仙转升惠州府城隍,地藏王菩萨赐汝礼符一道。日管阳,夜管阴。阴阳两界,秉正公私,正直为神。又赐汝符节一杆,出方入径,神钦鬼伏。叩首谢恩。”城隍接了法旨,大有侍神,不题。

  卻說惠州府城南,有一富翁尹恆升,四十無兒,其妻莫氏。一日,夫婦坐下談論云云。恆升道:「自古有話:四十無兒方納妾。今積下許多金銀產業,亦是無用之物。終日心煩如之奈何?」莫氏回言:「丈夫何必憂慮,世人尚有三妻五妾,既然夫君無子,妾身亦是虛守空房。不若丈大旱納一妾,倘生三男二女亦未可知。我勸你早日方算,事不宜遲。」自此納得一妾,過後六年亦無生養。莫氏謂夫曰:「人生無嗣者,尤恐前生之過失。丈夫行些好事,再納一妾。倘得上天見憐,亦未可定。」自納第三房妾氏,所生得一子,名喚奇友,年方二八。   一日,師生放學,正欲回歸早膳。不期路過六人,有高的、有矮的、肥的、瘦的、老的、嫩的,手拿鮮果。奇問:「諸位吃的是甚的果子?」其中一人說:「兄未逢此果,敬奉一枚與汝嘗嘗。」奇接此果自嘗,撲鼻清香,吃之美味無窮。歸到家中,見父母說吃果之事,說了一遍。自覺身子睏倦:「我去瞌睡片時。」自此睡熟,叫也不答應,喚也不醒。父母呆了,不知何故。一連請了幾個醫生,診奇脈,說是中風之病。服藥亦不得入口,連睡數日不醒。只是氣息如常,亦不死亦不活。捱至第六日,復請一醫生察之。說:「不是中風,若謂中風者,其脈必浮細。察其脈,只在半表半里,總在肝肺二經。有病書雲,肝藏魂,肺藏魄,魂魄失散,是以數日不醒。你只可做一張牒文,在城隍告訴因由,城隍主宰乃正直之神,可能查察陰陽,判斷公私,昭然顯見,與汝可分,事不可遲。」尹恆升聽醫生之言有理,夜作牒文一張。牒曰:投訴牒人尹恆升,為子失魂,伏乞城隍主宰,查察陰陽追究事。升原籍浙江杭州府比新關人氏。今居廣東惠州府城南,行年六十三歲。三房家室,單生一子,名奇友,年方二八。於六月十二早,師生放學,路遇六人與果吃之。不明是甚麼果,吃了自覺身子睏倦,瞌睡片時,連眠七日不醒。懇哀主宰,細察緣由。看是河方妖怪,攪亂庶隅,早早除害,萬民遵仰。子民尹恆升、妻莫氏一家五口,哀哀上告。   自尹恆升燒了此牒,城隍即命本司內役付了符節,速召城廂內外四方土地。不一時,四方土地聚集,齊入廟宇,跪在丹墀。稱說:「都爺呼召我們小神有何吩咐?」城隍吩咐:「今有城南門外,尹恆升子奇友,避(被)妖所侵,急急找尋,休得遲疑。」城南土地稟上:「城南有六個野鬼,三年一現,魔滅人間。此是三年,又替一個,自宋朝以來有之。」城隍即差內役,速速勾拿六個野鬼,到來審勘。不一時勾到,六個野鬼跪下:「爺爺拿我六鬼何事?」城隍厲聲罵道:「你還不知死,今有恆升之子尹奇友,被你六鬼侵害,是何道理?」其鬼:「稟上都爺爺,我們六鬼乃天地運化,三年一替,又替一個超生。自宋朝以來,周而復始,皆系定數,何得不是。」城隍罵道:「你這胡混的鬼,自不知悔問,不察自己緣由。爾知己之受,何得與人受之。今本司不比前時之司,不許害人。」吩咐眾將:」將此六個野鬼,收入黑鬼洞中。待至一十八年,罪滿之日,一齊放出超生。」此話不題。   且說秦大有侍神數月,一日思道:「曾記當日契爺有言,與我一個白水,今日如何不應其言。」城隍夜夢謂知:「明日有一醫生,買還魂丹。你可同他背負藥箱,自有三百兩之金謝你,即是白水。」不期明日,城隍即喚本司都土地:「你可辦扮作醫士,將此藥箱合着尹奇友的魂魄,手拿靈丹一顆,到城南外稱說賣還魂丹。尹恆升聽其言,必然請你入門。將此一顆靈丹,用淨水一盅,送入中黃。開箱放出魂魄,不一時甦醒。你可隱匿其形。」土地領了法旨,大有背着藥箱,一同竟往城南,稱說賣還魂丹。那時恆升忽聽其言,忙步出門。覿見醫士;鞠躬請入廳堂。坐下茶畢,言及情由,請師同入臥室。醫生一看,那時土地依法送入中黃,開箱放出奇友魂魄,不一時甦醒。主人忙取謝金,一霎時不見了醫士,卻剩下一個背藥箱的道童,乃是城隍廟祝。廟祝接轉謝金道:「足的三百兩麼?」主人道:「怎麼你已知之?」廟祝領了謝金,升送出門去矣。以致一家人知是城隍救護,望空叩謝畢。那時尹恆升知是城隍降醫,心懷大德。即將皇曆卜定吉期。乃七月初一,上上吉日。虔備金豬、匾額,五生五熟,五果五菜,諸般等物。金爐錫貢,一切等寶。其匾額曰:「察理陰陽」四字,彩旗鼓樂,香花送貢。自此之日,城隍興鬧遠布傳開。   且聽下回,便見明白。



第三回 專造偽銀上天難恕 移關勾獲定其罪名

   却说有一无赖之徒,亦不知那省何郡人氏。寄居在广东广州府增城县城外桠柳巷居住。又名花楼巷,时人错语叫做花柳巷。其人姓贾字金成,其妻乜氏。此人上不存天理,下不顾良心。专造铜银为生,贩买生口为活。亦不在本处使用,专向四方八岸去处贩买,或猪或羊,或亦禽兽六畜。骗害良家,男妇遭其害者,或误终身性命,或使家惶屋乱。专一骗害良家子弟,天理何存,得食何安。

  一日坐下,乜氏謂夫:「妾在家中安享,丈夫奔逐風塵,妾心何安耳!   不若丈夫將此銀賣與別人家,家事常常活用則了,何在丈夫奔逐風塵。」金成道:「賢妻語言甚是說得有理。只是一件,此銀還須自作自受,怎可連累別人。」總系自存一個本心,丟下不題。   卻說惠州府城隍救活尹奇友性命,收除六個野鬼,人也嘆羨城隍威德,判斷陰陽,審勘照然,名聞遠播。忽有兩個婦鬼莫強枉死多年,知得惠州城隍乃正直之神,勘問無偽,作一張含冤狀詞,哀訴城隍:告狀婦馬氏,為被害含冤屈死事。妾是良民之婦,生平並無一毫過失。止久大戶何光大債銀一兩,自想家中貧乏,無物可值兩金,故將一豕賣之,只望償還大戶。誰料天殺冤家賈金成系增城椏柳巷人氏,故將偽銀一兩三錢,騙害良民夫婦。後至偽銀辨出,大戶勒取,以致逼婦含冤赴水亡軀。伏乞主宰追究與蟻婦雪冤。則蟻生死不忘,上告。第二張狀亦是含冤一例事。城隍接二婦鬼的狀,看了一回,即差內役移關到增城,勾拿賈金成的魂魄,台前勘問。金成跪下,隍台厲聲臭罵:「賈金成,你這廝乃匪類之徒。終日專造假偽,騙害生民。惡滿貫終,自招其禍,還不知死。」那時兩個含冤婦鬼跪在一傍,與賈金成對質。馮氏馬氏罵道:「你這沒天理賈金成,害我二婦含冤被屈而死,天理何存?你得福享安耳!」金成道:「我雖使假銀,你至死者亦為何光大勒取所逼,與我無干。」城隍一發勾何光大對審。   不一時,光大靈魂亦至,跪下稟訴:「馬氏之夫,一實少我本銀一兩,三年不取利息。是以馬氏賣豬的銀,我只值他夫婦詐偽,故不與我。誰料他果實賣的是銅銀,連我亦是不覺不知。一實問取是真,伏維爺爺公斷。」城隍道:「依你三年之本,不計其利,無姑一日逼勒,本該折夭三年之壽,發回原籍。」那時賈金成自知其非,啞口無言。當堂杖了三十。此時金成病在床上,乜氏坐立床邊,見夫叫喊連天:「痛殺我也,痛殺我也!」乜氏喚也不答應,心疑丈夫作夢。其時金成痛苦稟訴一番:「我造偽銀自作自受,無言抵當,甘受無辭。那時我妻乜氏教我將此偽銀賣與別人,免得奔逐風塵。此時我亦自顧本心,此事只可自作自受,怎可連累他人。」城隍罵道:「須你自顧本心,不知害人不淺。令馮馬二婦遭你被害,其二婦含冤屈死元甘亦是爾之罪也。又有何大倫之妻汪氏非比別人,乃是解元之母進士媽媽探花娘,亦為你之被害,致令投水險些誤了大事,」臭罵一回。   其時惠州府城隍速召增城城隍,不一時已至,行禮畢。增城城隍將冊籍獻上:「賈金成上祖三代作惡,應該絕嗣。赦宥兩次,料其改惡從善,不想亦是如常,惡業更加,今絕其嗣矣。」惠州城隍道:「此亦理之當然,再查其壽若何?」「其壽應七十八歲,為其一生作惡,以偽為真,四方騙害良民,折夭十年。誤死馬氏一命,亦折去十年。馮氏之屈,又折去十年。賺卻汪氏身至將死,也要折去十年。」城隍察驗明白,折其福壽已定,存案。增城城隍告退一別去矣,不題。   卻說惠州城隍審得馮氏、馬氏二婦,含冤被屈三年,己作冥途幽鬼。「本司憐汝被屈,發去張家投胎。並生雙產為男,與汝三分之貴,補汝今生抑鬱之苦。其賈金成者,本司與汝雪冤,萬無一錯。」城隍再喚賈金成勘問一番:「汝賈家三代行惡,應絕其嗣。已經赦宥兩次、還不知過,以惡加惡,又造偽銀騙害良民,誤人性命。又查增城司部籍,壽應七十八歲,其惡太甚,共折去青春四十年,尚有三十八年。以今三十有五,餘三年。今斷你寒無衣,飢無食,沿街乞丐。死而無棺,屍骸撇在荒丘,鴉食鵲啄。其妻乜氏伶夫奔逐,教唆賣偽,一同造跪(罪)。」吩咐內役將賈金成當堂上枷。「枷號犯人一名,專造偽銀,騙害生民,系椏柳巷賈金成,三個月滿釋放,以儆世人,毋作非為。」   又說乜氏坐立床邊,見夫嘆聲「噯呀,好苦,好苦!」其妻問曰:「丈夫莫非作夢麼?」成曰:「然。」夢惠州城隍罪責一番,說了一遍。以致病在床上,今經三個月,家中物件典盡賣盡,不能值上一文錢。其時將滿三個月,病略亦好些,並無粒粟。其妻乜氏只着沿街乞丐,與夫捱命。待至病癒之日,只是無本家囊盡去一空。欲待與人借貸,是人見其可惡,知他行跡,無一憐憫之心。欲待靠親,自思自忖:「況我亦是外省人氏,焉有一人賑恤無姑氣殺我也。」其妻勸解丈夫,且莫耽煩,尤恐思慮傷心,不若丟開莫掛,等待來時。上思下算,不能活度,已至夫婦沿街丐食。則過其三年之外,夫妻亦死,屍骸暴露,橫在荒丘,鴉食鵲啄。果系一還一報,顯見疏而不漏。自賈金成死後,城隍送案閻羅再定其罪,收入阿鼻地獄。   待罪滿之日,放出初為化生蚊蟲之類。赦一等,再為濕生水中之類。再減一等,轉過卵生飛禽之類。再赦一等,轉畜生之類。宥一次方得超生為人痴呆蹭蹬之報。



第四回 路逢白骨脫衣遮蓋 因功上奏以顯後裔

   话说广东广州府属,姓蒋,德其名也,表字芝连,婚娶唐三姑。男长三七,女长二九。双亲丧,葬墓六年,未嗣。其妻淑德贞良,夜间描绣与夫伴读。风光似箭,日月如梭,其时十载,亦无男女。三姑谓大曰:“妾和君家夫妇十载,并无所出。想别人夫妇,亦有三男二女。尤恐前生之过失,以致今生折乏,不自决也。细思世人,多有朝不能顾暮,亦是绵绵夫妇。妾见君家田产非少,金银岂缺,书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想善由心作,恶由心造。不若积福修德,以遗子孙,乃为长久之计。自此我夫妻二人,亦要行些好事。不若逢寺观布施斋僧,逢庙宇恭祝长明。倘得上天见怜,赐夫广嗣,宗祖有赖矣。夫君意下如何?”德答妻曰:“妻虽女流之辈,尚有见识深广。夫读圣贤之书,尚未觉下此意。今得妻言,岂不如意哉。”

  自此之日,齋僧布施,廟宇明煙。不覺又是十年,亦是如常。德一日自思謂妻曰:「雖則齋僧布施,廟觀煙油,亦無寸功,此事無適用財,功德非用力乎?俺想世事一福、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欲報宗功,除是勉力而為之。夫讀聖賢之書,數十年來亦不能進步,枉受寒窗,不能報答宗功也。亦是徒想而已,不若丟書無讀,尚作榮生雲遊四方。常行惻隱之心,仁義廣施,豈不美戰。」自此出門,亦非徒名徒其利乎,無非為走四方,常行惻隱之心,見孤寒而憐憫,見貧乏而斬周。   忽一日身至荒丘,只見白骨交加,自謂云云:「何得常行惻隱,日(目)睹白骨縱橫。」沒奈何將自己身上脫下一領白衣,與骷骨遮蓋,用石責住四圍。其時忍着悲憐又走,不覺天色已晚,未近人問,尚隔七八里路,方能得到市肆,尋歇安身。不期路逢一鬼,身穿白衣開言謂曰:「這等夜深,君欲何往?」蔣德答曰:「欲住盛處投歇。」鬼曰:「幸逢與汝同路,如此與君作伴得其幸也。人言此處土名叫做大砂墩,乃亂葬之地。人言鬼魅甚多,幸逢作伴,事有緣由。請問君家高姓預聞。」德答:「弟姓蔣名德,表字芝連。廣府人也。兄台姓字指示晚生。」其鬼答曰:「弟本姓楊字以明。亦是同屬人也。」德曰:「兄到此處居於客旅多年?」鬼答曰:「弟離家三載,只是客帳未清,尚未回家。昨程途得遇一故人,與我一紙家書,帶回本籍,交男楊三有。聞折兄亦鄉旋,不若轉付兄台帶回。」德答:「謹領。」其鬼又囑:「千里家信,幸勿遺失。」其鬼又言:「上古有道:『水上有舟君莫度,身中無伴勿單行』」如是同行同論,不覺就是村莊。兩家相別。其鬼又囑:「水上有舟君莫渡,身中無伴勿單行。緊記緊記!」其鬼又云:「人道有鬼汝可信乎?」德答:「人有萬丈豪光,鬼無一撮之地,焉敢近乎?」鬼曰:「你既不信,我明明是鬼,汝可信乎?」「我再不信,你既是鬼,何不作一顯現,我盡信之。」其鬼作一陣風,就不見了。德到市肆投宿,心疑可信。   不覺又是明朝,再作行程。身至河邊,將欲下舟。偶思其事,鬼說云云,心中大疑。方欲迴轉,其渡已去。船到江心,忽起一陣魅風,眾人驚駭,欲要下帆不能,以此是舟淹沒。傳說回來,蔣德以知其事,方知其鬼盡信。蔣芝連此亦回家與鬼帶得音信一紙。訪覓楊三有交回一紙之書。將途中遇鬼之事,說了一遍。那時楊三有將書拆看,方知其父被人謀死。一家大小父母妻兒嚎陶大哭。那時三有雙膝跪在地下,懇求鄰叔帶往荒丘,拾父骸骨,歸家安葬。喪至三旬,延請道師,功果啟亡。其文書上奏道:蔣芝連一帶功程,方超父魂回鄉。玉皇查究,蔣德情由,實是無子。念其夫婦積善,妻能喜舍功德,夫行惻隱之心,婆婆宇有世間者稀。即注一子與之,以儆世人行善積德之報。其子日後丹桂標香,以接蔣門宗族,永為後裕。此所謂鬼得人恩,人得鬼護,兩下不虧。



第五回 急難相周謝恩脫苦 喜舍棺木加壽四紀

   话说宋朝兵部侍郎姓董名贤。行年八十,带俸归田。一日坐在堂上,自思五男二女,食享千钟。人生不过百岁之期,总皆花甲周流。老夫幸年八旬,满眼儿孙,亦非折夭矣。譬如家中事物,无一不备,惟思一念:人生在世,何不行些好事。譬如为官的,亦有忠良奸佞。在乎庶民者,亦有行善作恶。俺想忠奸善恶四字,古往今来有之。欲种善根,喜(善)芽亦发。欲种恶根,恶苗亦生。总皆种爪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自是以衣带领家人数口,董保董安等背负金银,随护出门,云游四方。程至乡村,住一店肆。其店名曰安乐。歇店有十数余日。

  一日出有二童隨從。身至河涯,坐在石台之上,遠望一婦人背着孩子放聲大哭,走至河邊意欲投水。賢急忙喚童阻住。賢問其故:「娘子因何赴水,從實說與老夫知知,自然與汝方便。」那女子雙膝跪在跟前,哀哀上告:「老爺幸勿阻我去路,放我覆江自死無虞。」賢道:「婦人語話蹺蹊,汝疑有危難之中,實對老夫說個明白,我自與汝分憂。」那女子叩首盡訴:「妾身乃康家之婦,康郎其性太偏,因些小事尚有半死半活。今日為一樁大事,死之有餘。萬望爺爺速放妾死安耳。」賢又道:「縱有大事,我肯保汝無虞。」那女子又訴:「事到其間,不得不說。康郎有賣一家貫銀五兩,止望為生活計,誰想天殺的冤家昨夜被盜竊去。丈夫亦是他鄉外往,尚未知之。今日回來,一定打死。」賢道:「伍兩之金多大緣故,老夫可以相贈。」那女子復又叩首:「爺爺只贈一次,尤恐下次難逢。」賢喚聲:「董綠,再送五十兩,以防後患。」那女子叩頭謝恩,兩下相分。   那時周氏回到家中,丈夫亦曲問取豬銀之事。周氏是日曆出緣由,康即不聽:「世間那有這等相贈,我亦不信。你必定做出醜事。如無,此銀何得到汝手乎?」周氏又說:「那時我雙膝跪在他的跟前,哀哀上訴。我說道,老爺只贈一次,亡恐下次難逢。那老爺再贈五十兩與夫為生活計,日後再無患矣。」康郎不信:「既是相贈郎,郎與汝叩謝。」周氏沒奈,同夫到了安樂歇店,高榻謝恩。其時夜深,宋董賢安枕回聲道:「你乃女流之輩,更靜夜深,不是叩謝之方,明日來亦了。」那女子又告:「我丈夫亦在此。」此時康郎高聲大叫:「老爺開門,容我夫妻叩謝。」此時賢,聞得夫妻皆至,此時沒奈只得開門,卻被棟梁塌陷於床。此為賢救周氏一命,婦救董爺一難。自此苦難相分。   不一日歸到本府,自思其事,陰功莫大於活生。淹想活生二字,皇大鑒格,必先知之。若無活生之功,天喪予矣。忽一日,街坊上一人死而無棺,酌議求賢。賢聞其故,發出銀兩,買之棺木並買衣衿安葬備訖。自此之日,人皆聞得相爺喜舍棺材,但凡求之即與。時有當坊土地,錄相爺之功德。但有棺木出門者,一一盡錄。自此周棺,二十年來共計三千六百副棺木。天地共知,鬼神皆聽。查得董賢壽元活享百歲,今日陽壽歿盡。諸神聚會,議論紛紛。董賢陽壽應盡,即命各坊土地,喚集三千六百個銜恩的鬼。本月十五日,諸方各鬼,限日齊集伺候,不得有違。聽願閻羅鬼使,以便銜恩來救事。不覺就是三月十五,閻君即差鬼使而至。那時三千六百個諸鬼,跪在道傍,陳說銜恩之事。阻住去路,鬼使不得進門。那時鬼使,即拘了三千六百個諸鬼,皆到閻羅殿前。各鬼皆有銜恩手本,獻上閻王觀覽。登時起本,上奏天曹。玉皇賜曰:「世間有此大德大義。」敕賜董門五代皆受皇恩。董賢之壽,應是百歲,查其存歿均感,加壽四紀。不病而終,死而為神。



第六回 途遇屍骸備棺收殮 賊人謀害水鬼救護

   话说浙江省城,芮家三代积德修善。老身字蕃龙,生七子。长子名郎,人皆称大郎、二郎次至七郎。芮大郎表字必昌,其人品行端方。比上相更加一德,见贫乏略周,见孤寒喜舍。昔日惯走江湖,往上入京生涯。每年只做一水生理,或买纱罗绸缎,或买苏杭杂货。一日货物皆以备齐,细缎三十六箱,杂货七十二箱,共一百零八箱。随带家人进益,主仆二人卜吉长行。不一日,船至武临港湾,泊海傍。只见三个尸骸暴露,泊在海边。芮大郎扬问其故,乡人说道:“有一渡船覆污,淹死连男带女大小共有一百余人。只是这三个尸骸,竟不知那方去处人氏,无人拾葬。”那时大郎听说,满腹伤情。思道:“若是近处数日已来必不抛毁,想是外省人也。”没亲自解白银一十五两,具买衣衿棺木,并买山地。雇请土工,收殓安葬备讫。大郎又是长行,不一日已到万彰行,上了货物,住有十余日,发卖货物。

  一日出,方見一老婆子帶領一個孫男,勻身披白,沿街跪在道傍,乞丐錢銀。郎問其故:「婆子何事沿街乞丐?」那婆子被(備)說因由,說了一番:「老身冀門蘇氏,單生一子,年長五十,因病告故。只是家貧因乏,並無隔宿之糧。也是出於無奈,帶領孫男沿街乞丐。求懇富豪長者,或布一分、八厘,三文、二字,得來買辦棺木。則我患兒賤母妻子生死銜恩,感戴不淺矣。」芮大郎聽罷,苦切傷心。即解腰圍,與之銀子五兩。囑道:「老婆婆你亦不須哀求別的,我今贈你銀子五兩,可以被(備)棺安葬。」大郎復問:「你家中還有甚人?」婆子回言道:「家中只有一個媳婦,一個女孫孩。」大郎又道:「老婆子放心回家,被棺殯殮。抑或家中貧乏,我在萬彰行居住,待我賣起貨物再來周濟與你。」婆孫叩首感謝,兩下相分。那時冀母回家言知媳婦,芮大郎之恩德說了一遍。此時將銀子被棺喪葬已畢。七旬亦周,不題。   卻說芮大郎,自離家之日,到京將有半載。自到行之日,置下一張桌,隨帶出一位梓潼帝君,金爐銀貢桌上等物備齊。終日香燈不歇。此神像梓潼帝君,乃自幼年讀書時侍奉到今。每出行隨帶護身。此所謂人有神心,神靈必感,每每出現。此一夜神托之一夢,謂郎曰:「汝先周冀家的婆子,其冀門之孫原有貴格,乃第五名會魁。初住杭州為民父母,後為戶科都給。只是家貧不能讀書,由恐卻了前程,汝有喜舍之心,供給書子,後來得志,必報汝之深恩。汝醒來牢牢緊記。」郎次早起身,自思夢中言語,旁(帝)君謂曰:「教我周濟冀家必有好處。」放不下題。   又談冀母婆媳商議與芮大官人求濟之事。一日冀母已到萬彰行,相見芮大官人跪下叩謝。相請芮大官人到我冀門,待我小婦人一家大小生死銜恩,伏維叩謝。那時芮大郎聽得婆子言語,只得同到冀家。那時冀母致囑一家大小,請大官人端坐。一家姑媳子女叩首致謝。芮大官人道便稱:「老媽媽,吾觀爾之令孫相貌稀奇,非尋常之子,日後必有大貴。汝切不可違他,必要教讀聖賢之書,以得其貴。」冀母道:「安得有此,但願我一家四口人兒保生殘草,則不敢相忘大德。」大官人說道:「予今欲周你的錢財恐無久遠,致今外廂現有三間鋪戶,每間遞年租銀一十六兩,將有五十之資,可以足你一家活度。只受價銀三百兩,不若與他買之,足你使用亦了。」冀門一家人跪在埃塵,伏謝云云不題。卻說芮大郎貨物將欲賣起,又被(備)京都藥材,置得細辛、芥子、五味、阿膠、人參諸品等藥一一備齊。打疊行程,離了京城,有兩月余。一日,已到江南蘇州府鈔關住息,不題。   卻說一船家范伯棠,年年皆系同芮大郎搬運貨物。一日夫婦定計,欲要謀害芮大官人。亦不知大郎性命若何所說,下文便知明白。「一籍江南蘇州府無錫縣高橋鋪人氏,本姓駱字德萬。其弟元萬,長男士賢。父子兄弟三人,在於武林港港被淹,亡軀靈魂不得歸。芮大郎往往入北在於敝省經過,祈為說知次男士章超度回家。設醮先超泊岸,後超鄉井。」那時順水流送送至海傍汛,高揚救命。其時唐汛聽得高揚救命之聲,汛官看見水上浮着一個漢子,連忙答救。解束捆索,詢問其故。大郎遂一告訴:「弟本浙江省城人也,姓芮名郎字必昌。慣走京客,買辦諸般藥材。其白芥子笠內,內藏人參六十餘斤。卻被船家范伯棠將我謀害,身至此處。感汛官救護,此恩此德,容日結草銜環相報。況此賊去亦不遠,伏望汛官速起槳船追趕。」其時槳船有十餘兵,追至三唐汛地拿獲。回縛送官究治。其夫問斬,其妻議判。此所謂:害人不死還害己,伏虎無能反咬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時芮大郎得回本籍,乃第二世人也。且聽下文,可知端的。   卻說必昌得命回家,見了父母妻兒,歷說被謀之事,說了一遍。其時一家人可悲可喜。為芮大郎心中思念:「武林港三個水鬼救俺殘生也。聽其囑云:說是蘇州府無錫縣高橋鋪人氏,駱家兄弟叔侄三人被水淹死。不若上早走報,以憑超度。」卻說芮必昌不一日已到了姑蘇無錫縣高橋鋪,訪尋駱士章。一日訪問到了他家,言及被水淹沒之事,說了一遍。一家人嚎啕大哭。那時駱家已知其事,備辦財帛。芮大郎帶領駱家一家男女,到了武林港。延請道士功果度亡。先超泊岸,後至引魂回鄉。設供齋醮諸事已畢。請大郎上坐,一家人致謝云云。



第七回 惡婦毒心陰陽昭報 柳金郁陷祁婦含冤

   自是平却山河,洪武登基,驾坐金銮殿,文忠武勇,管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在话下。
   却说广东广州府属,一人姓苏字文显。家有余资,婚娶妻房孙氏孟娘,乃孙总镇之女。妻指岳家恃父威雄,不惧天潢纵性如雷。其妇甚妒,人皆谓其女中之十恶也。自归苏门,并无所出。其夫苏文显昔日惯走江湖,乃苏杭二州之大客也。一日苏文显夫妇坐下闲谈,夫谓妻曰:“你我二九青春,已成姻配。今则十数余年,亦无所出。丈夫欲纳一妾,贤妻意下何如?”孟娘骂道:“汝非作梦乎?看你妻子是甚等之人。况你往往皆为苏杭客旅,教你妻子何以为出。难道你妻子家有二夫不成?敢以逆言说个妾字,犹恐你狗命难保。”那时文显被妻臭骂不堪,此亦无法可治。只得备办货物,又住苏杭。下一日,到了杭州,货物上了行店。不题。

  卻說有一車夫,姓祁字伯岳,妾方氏。生得一男一女,女長二人,名喚柳金。男成三六,名喚閏德。伯岳貪財,將此女兒賣與蘇大客為偏室。蘇客到了杭州半載,貨物賣起,欲辦歸程。帶得柳金,回至本省。一日到家,隨帶柳金,歸見大娘。盂娘問曰:「此是何人?」文顯生計謂妻曰:「此是杭州有一宦門之女。因在星家推算,那先生算其八字,乃旺夫益子之命。他日連生三子,個個皆貴。是以丈夫納之,今日帶回,即為大小。」孟娘厲聲罵道:「你兩個人今見令人可惱,難道欺壓我孫府不成。今日扭你到岳家,看你這狗頭如何張主。」其夫唯妻曰:「如此容他三年兩載,事見昭然。」那時十大高鄰,也來相勸。孟娘見十大高鄰相勸,暫息雷霆之怒。自是柳金歸到孫門,一年打罵不息。柳金只得忍耐,以待日後,想有好處,任他凌逼。一日文顯謂妾曰:「我若在家恐你爭鋒,待我出行之日,則無吵鬧。況內身懷六甲,他日若是生男,必有好處。一但放下身心且不管他。」文顯一日備齊貨物,又是出途去了,不聞家中之事。一日,到了杭州省城。且探妾岳,言及云云,說道:「自你令愛回家,幸有身胎,若是生男,他日必有顯報。」不題。且說孫氏大娘,見夫外出,觀妾身中懷孕。自思道:「鬼夫前言,說他連生三子得貴,何不奪了我的功勞。況丈夫亦不在家,自生一計。柳金即目現有身胎,捏他不正,受了私胎。此時亂棍打死,已除後患。多少是可。」自是孟娘定計,收除賤人。不知柳金性命若何?說見下文。   卻說黃必貴,乃是實學秀才。其子未得通達,每逢科考歲考,或四等或亦五等。年年用財,以安等第。只是屢有人心見人事欲不妥就去為之。此所謂一福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丟下不講。   又說毒心孫孟娘見夫外出,即要收除祁柳金。當時喚出柳金:「你這賤人,見主人外出,汝行不法。往常丈夫在家,未曾見你有此身胎。今日主人外往,你與別人私通,致令肚腹膨脹。你只可急急說來,不然打死你這畜牲。」柳金跪下稟告:「大娘聽說因由,我主在家尚有身胎三月,主亦知之。況我亦是閨門之女,尚敢挫肆橫行,何不玷辱家門。況我出入主母亦可知之。」孟娘不由分說,手執棰棍亂打。無論毒心之婦,不存天理,將柳金打死,仆於地下。此時毒婦心可安矣。亦不許備棺收葬,屍首撇在江河,任他流往。為鄰居黃秀才覺知其事,心中甚是不忍。隨帶銀兩在身,先到大江等着。待其屍骸流出大海,雇定土工,備下棺木山地,即將柳金屍骸收拾埋葬備訖。思道:「今日此事我已為之,就是他日蘇鄰叔回來,未必專責於小弟。」卻說祁柳金被狠心大娘打死,冤魂渺渺落魄悠,此竟往泉台,在閻王告訴,歷出前事一遍。閻君恨怒,指定柳金三魂一魄帶往杭州府,托夫托母一夢。迎投母胎與蘇郎再結鴛鴦。此其兩世恩情,註定三子得貴。以報還前生遭虐之苦。指定一魂與毒婦孟奴役胎轉生為男,日後以雪前世之冤。指定一魂發回陽路,陰魂早上變作陽間女子,打動黃必貴春心。若是春心一動,把他恩情付去東流。若是春心不動,汝可聽他的左右護他,日後一舉成名。此事不得隱匿,若是隱匿將爾治罪無邊。   不知後事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柳金託夢報夫報母 助黃必貴一舉成名

   却说幽冥使者带领祁柳金的魂魄,竟往杭州投胎。先报夫梦,后托母亲。那时柳金魂魄已到母家,不胜悲哀苦楚,其母问曰:“我的娇儿,因何至此,这等悲泣?”柳金告母:“女儿悲泣所为何来?自从大爷带奴回家,见了大娘终日打骂不停。自大爷到了杭州,大娘发怒,行无天理的狠心,将奴打死。尸首不许埋葬,撇落江河。幸有恩人心贵黄秀士,将银备棺收葬,已得归土为安。那时孩儿冤魂已往泉台,哀告阎君。阎王怒恨毒心大娘,指定奴奴三魂一魄复投母胎,仍配苏郎世年姻眷。指定一魂投在孟娘转女为男,日后任雪前世之冤。一魂步回阳路,常在黄秀才左右,助他身荣显贵。今日之女儿者,即前生之女儿也。”讲罢,忽然鸡鸣。惊醒,对夫说了一遍。“不知此事如何?”说罢不觉方氏腹中大痛。此亦要分娩之说,果是产下一个女孩,正应梦中之语。报知苏大爷,文显闻报,即到祁家。坐下谈说梦中之事,说了一遍:“再等一十六年,复配鸳鸯。未明此事,有之则罢。”岳曰:“有此怪哉,有此怪哉,尔岳母亦得此梦,一字不差。若是为真,我儿一定在死于泉世矣。”不觉泪染麻衣,大家苦情说了一遍。不知凶吉如何,话下不题。却说苏文显到了杭州数月,货物卖起,又买苏杭杂货准备回乡。一路归程,回至广府。货物上了行店,文显返乡。孙氏见夫回转,备说情由:“柳金私通,以淫为重,我知此事,誓不难饶,以至自见丑漏(陋),忿故亡身。”说了一遍,此事不言。文显先已知之,亦无法可施。不是怕妻,总系有些惧哉。文显自归,终日烦闷,仰天吐气。不觉年长,孙氏生下一子,乃是柳金托化,转女为男。孟娘欢天喜地,改名玉龙。文显不瞅不睬。孟娘谓夫曰:“你道我回归十余年,并无所出。况你常常外往,书云:‘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叫你妻子怎么生发。况你年年出淦贃此利益回来,毕竟是卖子卖女的财。不若在家生枋发叶。正是家有千金亦粟,以子为贵,何得离乡别井,失人之伦。我与你夫妻如鱼得水,相敬如宾,妻子有倚,儿女有靠,却不是可么。”自文显回归不觉三年长矣。一日坐定自忖自思,怒气云云:“妒妇乱家,佞臣乱国,语不虚传。怎么离了这个冤家?”心生一计:“不若再办货物,仍住苏杭,竟不回乡。却不是离了冤家之路,何必在此与他争兢。”自此置备广东货物,复往杭州。就在杭州省城开张贸易,与丈人祁伯岳合伴生涯。不在话下。

  卻說幽魂祁柳金,奉閻羅天子敕旨,打動黃必貴春心,閻君有道:「事要公心直報,不得隱匿真情,如若隱匿治罪非輕。」   「我只得將身早上,離了陰路出陽台,一步步直往陽台上,竟奔家鄉。曾奉閻君命,合戲弄黃郎。吞一思吐一想,順得閻君命,猶恐敗了自己綱常。情悽慘,意彷惶,驀地教人哭斷腸。夜手推開生死路,跳出陽台近粉牆。」   柳金變作一個婦人。此時天色將暗,躲在黃必貴門首叫喊。必貴正欲明亮讀書,耳聽門外揚聲大叫,不知是何緣故。踏出門前,正是看見一個婦人,躲在門前。必貴問故:「女子因何在我門首張揚?」那女子回言:「妾啟君家聽奴訴說因由,妾身乃是張家婦子只為母親有病,回家看母。早上母病危篤,後得回蘇,故此耽擱夜深。況家有幼子,不得不回來,至此處天色朦翳,欲回夜深不能,回頭不及。今特懇求君子大德,容納妾身在此門樓歇宿一宵,足感恩惠。」必貴聽婦女之言,到有幾分憐憫之心。況且必貴但見事上不安,便去為之。至今那婦人哀求,欲待不與,昧了自心。欲要借之,尤恐被人談論。左右兩難。那婦子跪下再懇:「君子若不求借,小婦人迴轉半途,倘遇強漢污穢妾身,奴當萬死。」貴見他悲懇慘切,沒奈借之。女子潛身進入,貴扣環封鎖,迴轉芸窗讀書。   將有半鼓時候,那女子輕印金蓮,慢行玉步,來到窗下。嬌嬌滴滴的聲音,行近台邊。連稱:「君子,幸蒙海涵,奴見君家讀書清亮,妾身特來與君伴讀。欲求君家一二字耳。」趲前生位並坐。貴道:「夜靜水寒魚不餌。」婦云:「更深巢冷燕來栖。」貴道:「誰能與汝支離話?」婦云:「妾欲同君裊娜言。」貴道:「足不納坑衢,安知深淺。」婦云:「身無登峻岭,便識高低。」貴道:「白晝不知風月動。」婦云:「夜深方覺斗星移。」貴道:「山伯無心思祝女。」婦云:「文君有意戀相如。」貴道:「月朗天清,今夜斷言無雨。」婦云:「天寒地凍,此宵必定成霜。」貴道:「莫是昔年紅拂女。」婦云:「原來舊日柳金身。」必貴霎時聽得柳金二字,明明是鬼,心中大驚。慌忙呆了如醉如痴。竟有一餐飯久,才得甦醒。柳金道:「君家切莫驚慌,我明是柳金。前得君家大恩,備棺收葬。那時妾身已往泉台,在閻王苦訴,歷出君家之大德。閻君嘆息,世間有此義漢。命奴陰魂早上行動君家,若是春心一動,把他恩情付去東流。若是春心不動,教我助君一臂之力,日後一舉成名。你只可用心攻書,但得科考三等功名。現在講罷,耳聽雞鳴,不得多講。奴便潛身。」一霎時,不見了柳金。必貴思道:「卻原來是一夜大夢。」   不覺又是秋闈,必貴入科。鬼亦跟隨,輔佐三場考滿。房師取選文字,看到黃必貴的卷,不成句讀,又是丟開。其鬼撿回,不覺又看,得數卷。又見黃必貴的卷,再看亦不成章,又是丟開。鬼又拾回,一連三次。房師道:「此人文不成章,總是陰功所得。」取起上卷送上。座師再選,看到黃必貴的卷,總不成文。與房師言論:「此卷何得取上?」房師言說一遍:「想是陰功者得,中他末榜亦了。」座師說道:「這個做不得,諸卷還解上京都,此卷文字猶有執法不便,不若待他作過三場文字,方可送京。」沒奈房師代作,座師看過,此不是末榜之才,應中第六。至揭榜之日,果中了第六名。鄉試中式舉人,話下未畢。   卻說浙江祁伯岳生下一女,名喚柳青。而如掌上之珍。風光似箭,日月如梭,不覺長成七歲。只是如痴如蠢,三魂未足,故未精伶。卻說祁柳金的魂魄,因奉閻羅之命,打動黃必貴春心,宛然不動,助他捷貴。回了閻羅,鬼使帶了柳金魂魄到杭州。是夜柳青睡熟,鬼使將柳金的魂推入柳青身上。次早起來,語話大不相同,已比前日伶俐數倍。   又說毒心大娘,自生下一子名喚玉龍,長成十五歲。不讀詩書,散憚無為。與匪類相交,終日賭錢爛飲,好賭好嫖,無所不至。但是無銀,歸家凌逼老母。一年有數十次。一日,母親不與,其心深恨。引賊回歸,打劫擄掠。其母不與賊財,被賊將簸箕斬開,四卡加住頸項,用火燒之。逼出銀兩,其賊搬運已去。孟娘被火燒壞,苦痛難當,請醫調治不愈。一家奴婢共一十餘人,個個彷徨。捱至十餘日,孟娘痛死。此所謂:冤冤相報何日了,直待無常一筆勾。   自孟娘死去,玉龍亦死。那時玉龍魂到幽冥,報與閻王,已雪前世之冤。閻王又差鬼使,帶了柳金冤魂,到杭州將他魂投入柳青身體。其時,柳青年長一十六歲。自此三魂俱足,其人乃得十分伶俐。準備以配蘇郎,卜定吉期,再整鴛幃。此時蘇郎年四十七歲,丈人祁伯岳五十有三,乃一家親眷。文顯身在杭州貿易,共同岳丈合伴生涯。略贃數千之金,在杭州置下田莊產業,人藉杭州。自柳青歸門,連生三子,個個皆貴,以顯父母報之云云。



第九回 積德累功天賜麒麟 修築江墳鬼來助嗣

   话说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其人姓邓名善表字其昌。娶妻解氏。夫妻二十年来,共产男女六胎,则不能成实。一日,解氏谓夫:“我和你夫妻,年将四十,并产男女六胎,全无一枝结实。真个是痛杀人也呵!”其夫答曰:“千金非易得,一子最难求。”解氏告夫:“连产六胎,未得一子成长。犹恐前劫有过,以至今生折罚,不若我和你夫妻行一个善念,持斋把素,结偶善缘。倘上天见怜,早赐一子。则我夫妻有倚,祖宗有赖。”其昌答曰:“贤妻之言,甚悦我怀。既然妻行于善事,我亦要行于善德。”解氏曰:“何为善德?”其夫答曰:“我明日亦要修桥整路,布施贫人。”妻曰:“汝非作梦乎?依你说修桥整路、布施贫寒,岂不用财?”夫道:“不用财。”妻道:“无财安能喜舍?”夫言:“真蠢妇哉,修桥整路无过用力,功德岂是用财。但见桥梁歪塌,我便用石填正。路若崩陷,挑泥培起。岂可用财。”妻曰:“依你之言,可以为之。只是布施贫人,你道用财么?”其大答曰:“都不用,欲济则济一时之急。我有四亩之田,两口之家,可以周年足用矣。况你丈夫不日登山伐木,亦贃些余财。置备粟粒以为听用。但有邻居,一时人缺米粮,若谓求贷者,即与之三升五升。还的亦可,不还亦了。此乃周急之际,何不美哉。”自此之日,夫妇双修。于万历四十二年,投拜无野大师,授持戒行。师付曹门品观音救苦真经一本,教他早晚持诵。日间便去修桥整路,早晚讽诵观音真经。日日如常,将有三周,撇下善事,不题。

  且說江以定娶妻孟氏。其家雖貧,其行最大。生平正直,並無一毫捐人利己之心。但見人難極之處,便去為之。生得一子,極甚孤連。一日與之推算,那先生說道:「此子命犯水厄,只可與他拜契水神,方可宗養。不然有誤。」定依先生之言,不期拜契龍王,遂改名江龍。兒長成六歲,定自家門不幸,是以中年喪妻。自是家貧,不能續弦。恬生一世,沒些光景。剩下父子二人,終日上山采樵耕讀,亦是虛延歲月。風光似箭,龍兒長成一十八歲,以定身故。只有龍兒一子,終日悽惶何極,埋葬已畢,亦有年余。為因山田淺薄,龍兒一日往外,覆江身故。江龍兒被水淹死,三魂七魄渺渺芒芒,隨江飄蕩。幸有巡海夜叉知是龍王契仔,即帶他魂魄,竟帶到龍宮海殿。龍王勘問明白,見其父子並無禍惑人而毫釐之過,為人秉政忠心殊無有錯。其家雖貧,品行端方。龍王指定他的魂魄,變作一條烏龍,即封為殿前水帥飛報龍神。龍兒受封,謝恩已畢。   自系江龍兒身故,江家已絕,亦有年余,不知若何能。後因墳墓被風雨傾頹,崩出棺木,無人修整。一日,鄧善登山採薪,見其棺木露出,日日如常,善知其無人絕嗣。想道:「日立念頭,專行好事,不若與之挑擔泥土,培起墳墓,亦謂一場好事。」其鬼江以定陰魂感嘆鄧善恩德,終日嘆息,無能報答。一日自思,陰魂無倚,終日仰天放聲長嘆:「我江以定前生今世,不知作何罪孽,只有一子龍兒以致覆江身亡,絕滅江門之後。」終日悲啼不息,無了日期。「惟鄧其昌這等好人,獨顯他子息難成,無個下落。願他麒麟早降,以報善人,顯見昭然。」此事見下。   卻說南海慈悲菩薩觀瞻世上,鄧其昌夫婦果行善德善念,朝暮諷誦曹門救苦真經。日間便去修橋補路,惟願天顯麒麟,以報善人之心。即差道岸童子,往東嶽泰山東有一山,大帝管男女生死。命其查點鄧善夫婦果有子否。童子領了菩薩法旨,往東嶽泰山。正在江以定墳墓經過,見他陰靈大哭。童子駐了雲頭,詢問其故。靈魂江以定跪稟,逐一告訴因由。童子回了法旨,一一依說情由。這等看將起來,江以定墳墓,亦是鄧善修築。大士一一上奏天曹。凡間鄧善夫婦積德修善,並江以定靈魂悲慘一齊奏上。玉皇觀諾准奏。即差天吏,往太上老君求取廣嗣靈丹二顆。不一時,天使回奏,求得老君靈丹二顆獻上。那時御筆插下,王詔:「朕立極以來,恬居中天之主,歷數百劫恆河沙年。統理山河,握權宇宙。二儀定位,包涵萬象。無不愛民之心,善事上奏,未有虧負於天下萬民。承大士奏章,吉安府吉水縣鄧善其昌夫婦二人,積德累功。即降玉花瓶下界,在生為男,長成佐國,身掛紫綬,金階貴客。又有江家父子,陰魂剛心鐵漢,品行端方。其子龍兒曾受海藏龍宮封為殿前水帥飛報龍神。其父以定朕封鎮山都土地,統轄五方山神。詔賚廣嗣靈丹二顆,發付鄧其昌夫婦迸食。充塞先天滿足,以待夫婦交媾方成孕育,結為芽齏世不污朽。」   再說鄧其昌,終日修橋補路,陰魂江以定,曾受鄧其昌恩德,修築墳墓。恬蒙王詔封為鎮山都土地,統轄五方山神。領了玉旨,接受廣嗣靈丹二顆,不免化身扮作醫士,游往道中。適遇鄧其昌修整路段。醫生問云:「予見兄台日日修整路途,彼此受人供給,抑或自辦前程。」其昌答道:「亦不是受人供給,亦不是自辦前程。予之修整路段,不過與人方便,免得錯行步履。」醫生又問:「原來兄長家有餘資,日日修善,願人方便。」其昌答曰:「伏維老丈聽說因依,予只為今生命薄,連生六胎男女,未得一枝成實。猶恐前生之過失。予之自立一念,夫婦符齋紀素。立一個積善念頭,早晚看經念佛,日間修整路段,亦為求子之方耳。」醫生答曰:「猶恐你先天不足之故,是以生兒不能保養。不若請醫,到君大府,察其脈理,便知端的。」如此講話相投,請到舍下,飲茶已畢,坐下談論云云。即看善脈,兩手看過。師曰:「人迎氣口二脈均停,獨嫌脾脈太旺,腎脈微小。脾脈屬土,腎脈屬水。土旺水竭,由其土來克水。是以先天不足,精物凋稀,是以孕育難成。縱然成之,此兒亦不能長壽。老夫有靈丹二顆相送,待你夫妻食進,自然孕育不朽。兼生貴子,後為朝中輔佐。」講罷,善入內室,忙取謝金。一霎時,不見了醫士,方知神人下界。喚妻燃香秉燭,望空叩謝。   一日晚膳,夫妻坐下言談此事:「莫非神人降世,倘生一子保養,則我夫妻有倚,祖宗有賴。」夜入羅幃,夫妻交會之際,不期有孕在身。十月懷胎已滿,樂生一子,果應其言。夫妻不勝大喜。彌月之期,改名賜德。諸親六眷皆來恭賀。   不覺鬥牛每催,歲月如流,賜德長成七歲。其父略教之一二,賜德學讀誦問隨答,其父甚喜。次年,送與何能漢先生教授,連讀三年。一日先生出對,門前有竹一林,池塘一眼。先生承物而出之,對云:「門前有竹能棲鳳。」賜德就將學館的物對之:「池上無魚不化龍。」先生讚嘆高才。先生又出一對,海中有一龜,崗岸上有一獅子山,對云:「出水靈龜白日浪中浮海面。」賜德對云:「望雲獅子青宵嶺頂臥煙霞。」先生又出一對:「屋上鰲魚難煲難蒸難待客。」賜德對曰:「祠前獅子不行不舞不驚人。」讀書不過三年,對答如流。而至十五歲,四書、五經、春秋、禮記,無不通曉。每館中作會,俱占頭名。學問深廣,出言過眾。縱筆成文,開口成章。考縣試占頭名,府試亦然。道試第一名案首黌宮。此人文章從無居第二之名。十七歲鄉試解元,十八歲二甲第一名進士,一連三捷。   一日事暇,訪拜詹事府左春坊洪文耀,原系江西吉安府吉水縣人氏。賜德訪拜,分賓坐定,言及親事:「可曾乘龍否?」賜德復命:「學生家貧尚未緣娶。」文耀道:「既未乘龍,老夫家有一小女,年方二九,意欲招東床。進士意下如何?」賜德再復:「家有嚴慈,小學生焉敢擅專。」傍有吏科右給事道:「左春坊洪亦是吉水新科進士,鄧亦是吉水,翁婿同府又是同縣,豈不是姻緣偶然。老拙願為執柯,何等美哉。」自此輔就姻緣,招為一門東床。一日翁婿坐下,洪文耀道:「賢婿,老夫自是家鄉一別,二十四秋未曾一返。吾今年紀有了,意欲上本歸田,未知聖上准否?若是聖旨恩德,准吾本意,翁婿二人一同回鄉何不美哉。」於是上本,告老歸田。聖上准賜回鄉。洪文耀帶領家眷,翁婿二人一同回鄉。文耀拜訪親家,賜德歸見父母,一家喜樂團圓聚會。



第十回 六夷騙扇婦鬼雪冤 恩報關定結果圓成

   有一福建客,带得武夷茶一百箱。共实本银千两,到广东有对倍之利。其人姓洪名真官,未有家室。在省城娶得一氏,住第六铺。随做广东生理,将有五年。不料遇周三年大乱,真官外出,路遇强徒绝灭,何氏已知其故,请道功果召亡,安灵上旐毕。何氏思道:丈夫在生,置下屋舍物业。不觉自忖自思:又无兄弟伯叔,教我倚靠谁来。欲待出事他人,又舍不得许多家业。左右两难。次日召媒娘商议,媒婆一到,便问:“大娘唤我到来,有何见教?”何氏称说“不敢。”特云:“黄妈到来见教一事。”妈道:“何事?”“妾有一言说出,又恐羞杀人也。”妈道:“有事但说何妨。”何氏道:“我欲待出事他人,亦难舍先人灵去。但有俊俏才人,招一个人开管理家业,妾心足已。”黄妈允诺,辞别而行。一日,媒婆访实一人,昂然面进,见了何氏谈论云云:“昨承大娘之命,老身访实一人,系新会人氏姓周。其人生得俊俏,聪明伶俐,姿质宽容。约三十之年。娘子意下若何?”何氏答曰:“甚美。如此请来,识会一面何如?”媒婆通知周姓,随带相会。二家相允,卜定吉期,自是招得周郎入门:“一定生涯,妾心安耳。”

  周六夷計道:「明日把些銀兩,備買木料,請木匠工人斗櫃。」於是買備木料並請工匠,那時街坊問云:「周六官明日開甚寶鋪?」夷答:「未定,開者得知。」不期將有一月,鋪中傢伙什物備齊。一日,何氏將此銀獻出,六夷接轉,稱言備買胡絲。不想此人狡猾,待銀到手就走,一迅風去了永不復返。何氏終日哭天哭地,惱成一病。其時街坊議論紛紛:「這等婦子貪淫,死他不錯。」病將三月,何氏亦死。家下無銀,只有一婢,賣銀十兩,備棺收殮,埋葬已畢。惟何氏死去陰靈不息,鬼魅甚狂,無人可進得其家。但是有人人其門者,登時飛砂走石。已經數年,皆是如此。門走亦無關欄,任從豬狗屙屎。話下不題。   且說有一無賴之徒,叫做關亞定。終日以賭為生,有賭則飽,無賭則飢。一日輸窮,無奈就在鬼屋眠宿。自論云云:「人道此屋有鬼,就是有鬼,與他無仇無隙,就是有鬼何足慮哉。」常常在此出入夜眠。一夜鬼現真形,行近亞定目前。定斷然不懼,問道:「你是誰家婦女,夤夜到來何干?」其鬼答曰:「我既說出君莫驚駭,妾身便是本宅一女鬼也。」定道:「你既是本宅女鬼,到來何事?」鬼道:「妾訴君家得知,都只為新會那周六夷,被他拐騙妾身銀兩六百。故此滿懷堆積深恨此人,惱成耽憂之病,此自身亡。妾身欲報冤讎,無人待理。妾意欲浼君家代奴出力,以報前冤。」定道:「我並無能幹,安能與汝出力。」鬼云:「不用能幹,自然報效。」鬼又問:「你慣賭者,怎麼為輸,怎麼為贏?」定道:「我擅買寶,其寶內之木,邊紅邊白。紅的是贏,白的是輸。」鬼道:「此有何難,明日跟隨君去,作一個暗號,指點君家贏得錢到手,買柴糴米。不在你自炊,妾身代為君食如何?」定道:「有此美哉。」其鬼又說:「但你贏得錢財,代妾僱船一隻,到新會城。我便跟隨你去,到了他家,此段冤讎顯報,妾身安身。我亦常常護君左右,不忘大德。」二家講話投機,不覺天亦曉已,定道:「卻原來一夜都是講鬼話。」即日去賭,其鬼朘入亞定小衿衫兒內關定。遂處尋賭,果然贏得回來。於是備買柴米,其鬼弄熟,定果食之。日日如常。   一日,定果贏得銀兩到手。備辦一身衣服穿着,竟雇一船。其鬼跟隨關亞定,往新會去也。一日到了新會街,訪問周六官無人可曉。定道:「周六夷。」其中一人答道:「周六夷乃是花號,其人生似女相,人道他六姨。他字士安。行盡此街稱問士安四爺,人人相識。」至了此街便問,一人指道:「此一間便是。」定在門首叫聲:「周士安四爺在家麼?」士安便出迎。其鬼現真形,士安見了何氏,便道:「賢妻入屋。」叫妻斟茶「前在廣城,再娶一婦,今日他來了。」妻道:「你眼見鬼麼?」士安回頭就不見了,速打幾個寒振。自覺自體不快,連日至夜,四體不安。發狂大叫,講出前時在廣,拐騙何氏財帛之事。被何氏纏了三日,身故。   雪了前冤,何氏心亦息矣。魂隨定君歸到省城住下。定一日坐下,與鬼面上相對講話如生。一夜,定起淫心。其鬼答曰:「這個做不得,陰陽不得相合。若有此事,君命不長。」定懼怕,自後不敢再言。忽一夜,鬼婦言曰:「定君明日姻緣已就。」定道:「怎說?」鬼云:「今有北門陳世有之女,長成二十。明日當死,陽壽亦未當盡。明晚你可到大北外,其女子還魂,你可背負回來,即是百年夫婦。」惟關亞定從無懼鬼之說。到於是晚,竟去大北外,遍野尋覓。忽聞棺內有人高揚救命。定劈開棺蓋,見那女子復甦。背得回來,停頓數日,身子方愈,結為夫婦。其鬼又出現說道:「恭喜定君,百歲姻緣,今日和諧。妾有餘言未歷,君未得知。奴身死後,因陽世未盡,未入酆都。今日陽壽滿矣,當歸冥路,自此亦難再會。前蒙君德,指引奴家雪了前冤,妾心安耳。承蒙廣惠,今日無物可報君恩,賤妾還有絲銀六百,埋在天井之下。你可掘起此銀,得來營運,你的時運應至。我亦不能在君左右,要會難逢。贅言叮囑,君且緊記。從今之後,幸勿賭錢,自有功成結果。夫婦團圓。」囑罷,關定有「情詞」一首餞行:感戴恩深,感戴恩深。蒙情廣惠贈黃金。今日別離何所會,無路跟尋。思一曲,想一陣。破鏡分開陌路行。眼底望穿千山月。此後無言再問音。   鬼以「木蘭花」詞答之:雙眸盼望娟娟月上,枝頭上木蘭花架,正是離人心挹映。騁目相看,兩下沉吟難再想。利刃一張,剖斷恩情勝斷腸。   二家情詞奉答。關定遂吟「離情」一律,致謝致謝:

   渺渺茫茫暂处交,如何蓦地说分跑,无辜离别双行泪,岂可相逢一旦抛。

  春到梨花深鎖閉,陽回枯樹未開茭,孤鴻難得成鸞對,感戴恩深入鳳巢。   關定詩罷,鬼婦奉回一韻:

   进岭巍峨心要专,过江须用渡舟船。逢衣仗赖三针引,习射全凭一箭穿。

  秦晉相交非魯狄,朱陳永結是桃源。乾坤自古風雲會,何愁有月不團圓。   兩家吟詠已畢,情鬼亦去,永無再會之期。陳氏亦知其故,動問丈夫此段恩情,從頭指示。關定從始說了一遍。陳氏盡知其事:「情鬼與奴,此二者皆系前緣已定。」此所謂: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一日關定與陳娘並坐,談論云云。陳氏謂夫:「妾得君家救奴殘草,亦難報答。妾身尚有父母,在北門城外居住。我乃陳世有之女,你明日可到北門,相見我的父母。迎接爺娘到來,可知女兒下落。」定次日,到北門訪問陳世有。一見便稱岳父、岳母。陳世有道:「事亦出奇,逢人便稱岳父、岳母,必定目下欠詩書。」定道:「這段因由,不說你亦不知,講起令愛之事」,說了一遍。其父母不勝喜悅,有此美事。即同賢婿到得女家,母子抱頭慟哭。便知端的,有個團圓聚會之期。



第十一回 僖宗即位開科取士 文武二場出榜招賢

   却说宋僖公子,在华轩终日闭户读书,不出外径。那公子昔日以酒为重,诗书少览。恐他误却功名,是故上天遣此山精石灵,发下石女诱人古洞中,留恋三年,苦读力行。石公限其金榜标名,方招其亲。况那石女生得艳质娇容,腰肢美玉,恋他的心情,是以抛高父母,别了家乡,随行此地,愤志读书。若不得石女相留,那功名误之又误矣。一日老媪早来送膳,宋僖起坐相迎,说道:“敢劳老媪朝夕供膳,日日力行。小生若得金榜标名,则不敢相忘大德。”老媪回声道:“老将军亦言此事,但得公子功名成就,自当早结良缘。若不得功名显达,再等十科,亦不与之鸾凤。公子自当谅之。”讲罢,老媪已去矣。撇下不题。

  卻說懿宗傳至十七代,僖宗即位。僖宗名滾(儇),懿宗少子也,年一十三歲。為宦官劉行深,韓文約所立,建都長安,改元乾符元年。僖宗設朝。詩曰: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紫云楼。九天闾阖门宫殿,万国衣冠拜冕嫁(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群臣朝罢归来处,一派珂声达凤楼。

  眾臣朝畢,僖宗問:「天下饑荒,黎民反亂,何以治之?」言未盡,閃出佞臣田令孜。此人總督三省六部,正是文官的班頭,武將的領袖。奏說:「臣聞天下荒亂,賊寇蜂起。男子插刀槍而種田,婦人披衣甲而饋餉。只因民無清官,武少勇將。乞我主開文武二場,選取天下文人勇士,教他為官為將,討賊安民,則太平可立至矣。」帝准奏,即命次日出榜招賢,天下舉子盡到咸陽。   只因招選諸賢士,竦動英雄傑士心。   再說宋僖在華軒讀書,風聞僖宗皇帝出下榜文,設文武二選場,招集天下英賢勇士。「想俺宋僖文才豈落於他人之後乎。縱文場不就,自當武闈。彼時到了長安,見機而作。倘得功名顯達,早步青雲。定然碧仙小姐與小生配合姻緣,此其無別也。」即日打疊行囊,不日已到長安。安頓停妥,入了文場,頭場七篇,二場三場已定。僖心中暗疑,未知中否。於是揭曉之日,果中了第二十五名文進士。「名登金榜,方遂予心矣。」惟思一念「文場即就,武場亦臨,小生文武全才,我也要整頓武場,倘得兩榜標名,亦見小生文武全才。他日石老將軍見我文武廣學,亦足其一番喜悅。可知小生志量力能也。何不美哉。」   又說黃巢表字巨天。博覽經史,武藝精專。是時乾符三年,天下荒旱。   改為廣平元年。於庚子歲,巢聞長安大開武試,招募雄才。即辭父母,竟赴長安入試。試畢果中武狀元。次日,朝帝。田令孜引至駕前,請旨。帝問:「那個是狀元?」令孜奏曰:「此人是狀元。」僖宗一見,黃巢身長一丈,膀闊三停,面如金紙,眉橫一字,牙挑二齒,鼻生三竅。唬得魂不護體,半晌方定。僖宗大怒,將黃巢革退不用。當駕官說道:「朝廷嫌你貌丑,故不肯用。」黃巢退出朝門之外,默然嘆曰:「明明詔上只說選文章武藝,不曾說揀選面貌。早知昏君以面貌取人,我也不來。」本欲回家,羞見父母。乃嘆一聲:「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袖中取出筆來,只見街頭一隻錦毛雄雞,望黃巢叫了一聲。巢曰:「昏君不識賢,雞到識賢。」巢說:「雞呵,我若有天下之分,你大叫一聲。」那雞向巢又叫一聲,黃巢大悅。舉筆寫詩八句雲。 詩曰:雞公有五德,今朝見我鳴。頂上紅冠正,身披紫錦文。    心中常仗義,大叫兩三聲。喚出扶桑日,重教天下明。   黃巢作詩畢,進酒館飲酒,乘興又在粉牆上寫下反詞:昏君失政,寵用奸佞。荒荒難亂,文武無能。唐僖宗有眼無珠,見賢才不能擇用。可惜我十年辛苦,到今日不得成名。暗思昔日楚漢爭鋒:一個力拔泰山,一個量寬滄海。他兩個戰烏江,英雄抵敵。詣咸陽火德肇興。某他志高漢斗,氣吐虹霓。意欲匹馬單刀橫行天下,管取那兵刀動處,把唐朝一旦平吞。   有詩為證,詩曰:浩氣騰騰貫鬥牛,班超投筆去封侯。馬前但得三千卒,敢奪唐朝四百州。   黃巢寫下詩詞,即收拾琴劍書箱,出了長安城,對天誓曰:「黃巢若得寸進,定要奪取唐朝天下。」言罷而去,不題。   再說宋僖得中武場十二名武進士。黃巢中了武狀元,帝不任用,黃巢題下反詞而去。宋僖謝了聖恩,上本辭駕還鄉,完娶。帝准奏「卿還鄉完娶。」敕賜雙副金銀文武執事,又賜金絲燈籠一對,「奉旨榮娶。」準備回鄉。不一日已到仙山洞,重遊舊地,舉目觀瞻。但見青山景物依然在,獨惜不見舊時人。心中惆悵,自想一會「往常在此曾見高樓大宅,今日如何儘是荒丘?如此舊跡就是華靜軒,常常在此讀書,今日為何杳無蹤跡,並無人影。莫不是仙山洞府留予居之三載,着意讀書,今日方得成名。」叫人擺上香案,望空叩謝則了。囑云:「蒼天,蒼天!今日小子得志,天天見憐。若無憤志,安得榮顯。今日秉燭焚香,叩拜蒼天。」囑罷,乃嘆一聲:「碧仙小姐呵,今日小生方才身顯,不知你在那廂出現。」嘆罷,不覺半空中現出一朵祥雲。正見碧仙小姐坐在雲端。小姐應聲答道:「宋公子,宋公子,若不是妾身留戀,今日何得功名榮顯。」不覺雲端擲下鳳釵一股,囑云:「宋生,收拾鳳釵兒,略為清節表記,見此鳳釵如見大義。」囑罷,騰空去矣。這也沒奈何。如是打疊行程,復返家鄉,歸見父母,感爹娘生身養育如天地一體,昊天之罔極也。如此悲嘆云云。爹娘說道:「自是我兒去後,遊學三年,今日幸得上天垂憫,衣錦還鄉。」合家拜謝蒼天。一日坐下,父母言知於子:「我兒,當日說道金榜列名誓不婚娶。自從我兒去後,老父母曾在於本鄉與劉天澤翰林說合婚姻。今日孩兒榮耀回來,合當卜擇良辰,早成鸞鳳。」於是揀定本年九月初九迎親,鸞鳳呈祥。此正婚姻父母主,功名天送來。



第十二回 招容小姐紅梅折贈 順興公子怒打聘禮

   话表南京省苏州府裴顺兴,父为吏部尚书,母亲方氏。不幸椿庭早丧,剩下母子二人。其裴顺兴者,力无可比,能敌千军,常使百二斤弓。又是官生,能文能武,两般全才。遇文考文,遇武考武。文才通达,武艺超群。其子尚未许聘婚姻。一日芸窗无事,散步闲游。行至卢府花园,适遇一佳人,在隔苑墙内。主婢相随,花架转过红梅树下。生亦随之而去,双手扳树盼望。侍婢招霞招而骂曰:“墙外的人,可没识理。你是读书君子,尚不习周公之礼。此是卢府花园,何事高扳墙架,贪看娇容。古云有道:“男女授受不亲。识理君子,若见女娘,合当躲避才是道理。你还不走么。”顺兴答道:“小娘子焉得见怪,非是小生贪看娇容。因见你家园内,红梅满树,扑鼻清香。小生意欲折一技,以为赏心也。”招容指婢骂曰:“小小丫头,动不动开言冲撞他人。他乃读书君子,岂无知礼乎。因见红梅成熟,欲求一技以为赏心之乐。你可将东边成熟的梅,折上一枝相送。免其留恋于墙外,恐游人观之不雅。”侍婢招霞手折红梅一枝送生。生接红梅口言:“称谢,幸家小姐厚惠,小生叨领。”且把红梅作冰媒,四顾离情,作揖相别。招容主婢随归府第。顺兴归窗,朝思暮想,话下未题。

  卻說一奸臣賈平章丞相,乃當今之國舅也。官居朝相,食靠千鍾。舉家妻妾五十。時遇端陽,各家男女登舟玩賞龍船。賈國舅舉家登座船,太陽湖上觀看畫船。賈相妻妾五十,遊玩太湖。裴公子舟船亦至。賈相府里有一美人,叫做李惠娘。乃賈平章之寵妾也。一眼瞧視,見裴公子美玉端裝,片(遍)體無瑕。乃對眾賢姐姐說了一遍:「你看此生,美貌超常。真箇是蓬萊仙子也。若為女流之輩,今生配合此人,共諧連理,死心亦足矣。」其中一嬌回語道:「男兒美貌,自有嬌容匹配。何須賢妹戀着心神。」賈平章是個玲瓏耳,敢聞此話兒,滿懷堆積深恨此言。   不覺天將晚矣,且自歸舟。坐在堂上,喚集五十個妻妾。勘問緣由。「早上舟中,所言裴公子之事,一一招成,免我三推六勘。」其五十之上,並無一人肯招。叫起眾軍,將此五十個賤人上了捆索,擁出斬首。惟李惠娘心中所言:「欲待不招,猶恐連累諸眾姊妹。欲待招成,一定死於泉世矣。此罪只可自作自受,怎可連累他人。」沒奈自是供招:「昨在舟中,無過一時嘆惜,亦非賤妾以心顧愛耳。亦是閒談光景,望相爺恕妾毫未之生,賤妾廣沾恩澤。」平章不聽,忙喚軍卒將李惠娘押去誅斬。那李惠娘哀告:「眾位軍兄,解去捆索,待奴禱告上天,辭別爹娘,方斬未遲。」眾軍見他哀懇慘切,只得解去綁繩,以待禱告天地,那時李惠娘撮土為香,跪在埃塵,禱告上蒼:「妾身本是松江府人也,我父朝中傅帝,官居翰林學士。母林氏夫人。單生一女,賤名李惠娘,年方十六。被奸臣賈平章國舅,強勒妾身,苦逼奸鸞鳳為偏。他乃一朝寵宰,誰敢拒之。妾身自歸奸臣之手,今日立行威逼,將奴斬首,伏惟上天作主,憐祐妾身,早超生路,免死孤魂墜落。」禱罷,排軍斬下首級,報與賈相。賈相叫人用盒子載着首極,以儆眾妾。眾妾開盒觀瞻,只道何物,開了盒子,卻原來裡面是李惠娘首級。個個唬得魂不附體。平章說道:「其中若有不肖,依令而行。」自是殺了李惠娘,人人懼怕,個個驚駭。這等看將起來,人人懼怕心中協,神可恨兮鬼可悲。   自從殺了李惠娘,賈平章自悔。一日坐下悶倚沈沈細想:「李惠娘情性尚有許多妙處,我只道料其未必招認。誰想他一點忠心,猶恐連累別人,是以招成,故有喪身之禍。雖然妻室尚有四十九人,未曾有一個這樣性情容貌非常,真箇是多虧於汝悔恨也遲。」終日煩煩不樂。幸有張康、張成兩個近身使仆,知主耽煩,向前說道:「我主不須寂寞,雖然惠娘容美,尚不足為意。今有侍郎盧府夫人尚有一女,年方二八。生得嬌嬈體態,貌壓群姬。未知相爺肯遂心麼?」平章喜而笑曰:「若有此等花容,叫人即行聘禮,娶之補偏。豈不是姻緣偶然,即差你二人快去通報庚帖。」二仆領命,忙到盧府夫人下跪:「奴承主命,賈丞相特來走遞,通報庚帖,下吉行聘,迎接小姐高登府第。」嚇得盧家人面面相看,一家驚恐,個個着忙。」可恨賈平章,行沒天理的事,恃勢欺人。若得老相公在日,尚有是非可辯。今日無人拒之,真箇是痛殺人也呵。」   卻說裴公子,專心尋覓,盧宅小姐上謝紅梅之與。裴生在花園牆外,得遇招霞。裴公子問云:「小生前蒙小姐折贈紅梅,經訪數次上謝,未遇小姐慈顏。感小娘子通傳。」招霞回語答道:「幸蒙公子有心,不須題起小姐之事。」裴生着驚問云:「何故?」婢云:「我家小姐,為一樁天大事情,不可言不可說。」生云:「縱然有事,但說無妨。」婢云:「都只為冤家賈平章,逼勒我家小姐為偏,是以心中不樂。」生云:「煩言傳報夫人,此事我能解圍。」於是小梅香傳報夫人,請得裴公子進堂。   順興到府,口稱:「夫人在上,小學生有禮。」夫人以扇掩臉,回聲道:「此位公子高姓尊諱,伏乞指示。」生答云:「上告夫人得知,小生吏部尚書之子裴順興也。聞得夫人被奸臣賈平章所害,特來解圍。」夫人靦腆與公子坐下:「上告公子得知,老身將滿六旬,單生一女,名喚招容。年方一十六歲,尚未許聘婚姻。老身此女如珍似寶,寸步難離膝下。今日為一樁事情,天大可恨。賈平章這奸賊,倚勢欺人,勒行威逼,強占小女為偏。若得老相公在日,尚有是非分辨。今日冤情上不能告天,下不能叩地。總之天喪我母子二命,家勢傾頹,有屈難伸,有冤難訴。」裴公子回聲答道:「夫人不必過慮耳,自寬懷。小學生若不除了這個好佞,不稱丈夫,枉為人也。」盧夫人聽罷,喜上心來。「吾得公子這般恩愛,即將小女許配公子百年姻眷。」裴公子作揖:稱道:「夫人懿說,幸勿相違。」夫人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自是裴公子許諾盧夫人解圍事,時時關心,日日提防。   言不盡裴公子怒色,又談賈平章喜氣。匆匆是日辦齊禮物,着令家丁十數餘人,挑擔聘禮,到得盧府門前。裴公子阻住路,問道:「諸多禮物,挑往那家?」家人回答:「公子尚未知之,賈丞相與盧夫人結親,今日特行聘禮。」裴順興喝聲罵道:「唗!住了,你這賤奴才還不知死!盧夫人是我們親眷,那個不知。誰敢肆志橫行。」手執柴棍亂打,把這些茶麻禮盒,打得粉碎。將此十數家人,打得頭破而走,腳損而逃。個個叫喊連天,走回府第,奔報相爺:「小人奉相爺命,今得到盧府,遇一惡人叫做裴順興。說道:『盧府夫人是他親眷。』把相爺茶禮盡行傾頹,將十數餘人個個打傷,望相爺張主。」平章聞報大怒:「有此不法之人,這等小子管教你命在須臾。」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透開金鎖私放裴生 惠娘奉旨以雪前冤

   却说贾平章怒罢,设计收除裴顺兴。随写哄书一封:书顿裴公子窗下。拙实不知卢夫人是公子亲眷,妄行茶礼,多有得罪,属惟愚知之过。触犯尊颜,吾之愧甚。伏乞轻恕,深思悔过,拙已知罪。今时设筵,敦请公子贵临府第,以释前愆。命价传递。

  裴公子接書觀看,乃吩咐曰:「你當先回,吾亦隨後即至。」裴生自語云云:「欲侍不去,猶有畏懼者也。欲待向前,又恐命在他手。」思一曲,想一會。「罷罷,我正要去,我正要去。若到了他家,倘有差遲,演個威風手段,與他一看。」正在惆(躊)躕之間,命價又復來請,不得不去,遂隨而行。平章出迎,心中暗喜。猶如森林服虎,滄海拾珠。開言稱道:「有勞公子玉步親臨,恕拙不遠迎,伏乞恕罪。」公子道:「昨因一時偏見,怒打丞相吉樣,幸勿見怪。」二家禮下,請進府第。擺上筵席,坐下云云。那奸賊預先擺定計策,進一重門鎖上一重。酒至半酣,平章翻口說道:「老夫一言得罪,昨日因何阻我婚姻?今日已到吾之府門,料你插翅也是難逃。」裴公子道:「不在你言,吾亦知之久矣。若不是猛虎,亦不獨自下山。俺今一至,一來為國躲(耽)憂,二來收除奸佞。」賈平章喝起:「左右,將此小畜牲捆將起來。」裴公子怒髮衝冠,發起性子,一手抽(扯)住奸賊。眾軍手執捶棍亂打,順興將這好賊當作遮攔。抽住這賊,左捶一上,把賊擋住左邊,打着平章。右棍一下,擋住右邊,又打着這奸賊。他是色衰力弱之人,年紀又老,一連打了數棍,平章喝聲:「住手,不可打,不要打。」順興將賊擲地,番手搶得一條禿棍,把這些奸黨,打死二十餘人,仆於地下。打壞多少,不計其數。眾軍見手段高強,個個彷徨。打至夜深,眾軍用計計之,設下繩索與之誘戰,詐敗走,扯起繩索。裴公子跌倒在地,眾軍將麻繩捆起,報知相爺。平章有令:「把他收入天牢,以待日後娶了盧小姐,回來拭他眼目,然後誅之未為晚也。」住下未辯。   卻說李惠娘,自從被殺,三魂渺渺,七魄茫茫,落到陰司地府。在五殿閻羅天子哀告,苦訴前冤。閻君怒發:「這個奸賊,屢控多端,冤孽太深,罪惡滿貫。今日福完祿盡,壽當墜落。」即差鬼使,速帶冤魂李惠娘,轉回陽路,任雪前世之冤。今有火牌一道,閻君敕旨,諸方土地不得攔阻,門神休要把截。任進府門,以雪前世之冤。鬼使帶魂,到了萬花園內,放了李惠娘。鬼使亦去。忽聞花園土地報說:「前日又捉裴公子,收在天牢,以待娶了盧小姐,回來拭之眼目,然後誅之。你可到天牢內釋放裴公子,以表你前在太湖懸念之勞。」惠娘聞報,雙眼淚落,苦切傷心。「可教我怎生救得他來?我有道理。」免不得陰魂早上離了冥途路,直向陽台上現出靈光,且把形容降,本來真面目,就是李惠娘。一步一步行一步,已到監牆。且把鑰匙透金鎖,開了牢房。玉步輕移悄悄,金蓮慢慢行藏。趲步相挪,適遇裴郎。

   密语低言,叫一声“贤君子,幸勿惊慌。我是去岁端阳景,舟中得遇君家面,奴本是太阳湖上李惠娘。因见贾平章这奸贼,将君收入牢网,影潇潇夤夜至,不为窃玉共偷香。因此上,瞒过东人面,私放裴郎。恨只恨贾平章,没天理亏心汉,只恐怕你天牢禄尽祸起萧墙。”生听娇言语,喜上心来,撇下愁肠。拭泪相看,略认得太湖舟中李惠娘。“若得娇姿私放我,感娘恩惠海天长。”“妾启齿诉君听,透开金锁诉衷情。趁此今宵明月静,请移玉步出到万花亭。”两个相携相挽,卿卿连声,轻轻举步,已到万花园内。只见四围墙高高耸耸,无路通风。目观墙边有紫荆花树,“有了我把往日英雄,何惧高墙之有。”生在花间与李惠娘拜别。惠娘历诉情由:“奴若不言,君未得知,奴既说出,君莫惊慌。前在太湖舟中,得遇君颜,奴因羡君美貌,惹起一场祸端。却被贾平章听闻,以致诛灭妾身。那时冤魂已赴泉台,在五殿阎罗天子告诉。阎君怒恨,发出火牌一道,叫奴任雪前世之冤。今日救君,胜似群羊离虎穴,又如蚊龙出大海。任你腾空上九宵。自此回窗,保重君颜,异日龙门高跳,请几个高僧高道,做个功果超升上界,免沉苦海。是为妾身叨领洪惠,感恩非浅矣。待等一十八年,与君共谐连理,同乐百年绸缪。以恩报恩,恩恩相报。”二家拜别,生有离情绝句谢之。
   诗曰:感娘恩惠出牢笼,德泽如天似海同。功果度亡超上界,免教流落粉墙东。

  二家拜別,生扳紫荊花樹,把往日英雄使個猛虎跳澗勢,一跳過了高牆。高了虎中穴,到得盧家莊。見了夫人面,開言論短長。從頭說了一遍。言及李惠娘之事,如此情由。順興歸到自家府門,見了母親不勝喜歡。話下未題。卻說張康乃看守監房的,自覺天曉來,走至牢門大開,竟不見了裴順興,說道:「這畜牲分明越獄走了。」慌忙奔報到相爺:「小人千該死,萬該死,昨晚天牢越獄走了裴順興。望爺再作區處。」賈平章道:「此子怎麼樣越獄?」張康稟道:「小人昨夜夢寐之間,看見一個婦娘與之相攜玉手,走出牢門。」平章想想道:「莫不是府內,此等丫環侍女私放此畜。」乃喚起家人,速催這些丫環侍婢捆將起來,眾人跪在埃塵。陳說:「此情實是不知。」平章復叫一個一個刑將起來,滿堂咿嘩大喊,叫道:「冤枉!」   為冤魂李惠娘,乃是一個忠心耿婦。「此事是我私放裴郎,我只得向前招認,免致連累他們。」惠娘向前招認:「相爺息怒,奴奴就是枕邊李惠娘。此事不於眾賢姐姐,便是妾身私放了裴郎。」賈平章罵道:「你既是李惠娘,死里又該死矣。」冤魂李惠娘說道:「謾道私放了裴生,就是賈平章我亦不肯放你。奴奴奉了五殿閻羅敕旨,放奴還陽,門神不得把截,任進府內,以雪前世之冤。今日回來決不能輕放。」講罷,手執狼牙棒,亂打無為。平章被打,苦痛難當。叫一聲:「賢嬌姐幸勿打我,悔恨當初一時舛錯。我只道誰肯招認,誰知你系鐵膽忠肝,一一招成。是以誤殺,幸勿見怪。我情願做齋超度,度你還陽。免得冤魂墮落。」惠娘不聽,復又再打,以手捏其臟腑。平章叫喊連天,沒處逃奔。走出萬花園,正遇冤家對頭。閻羅差四個鬼使,手拿金牌,上寫着「活捉勾拿」四字。頃刻難容你,一時勾了賈平章生魂,直停停的死了。正是:為人莫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此節話下太長,但以鬼神之為德則止。



第十四回 曹二奸賊誘夫奪色 文正屈陷包公雪冤

   话说潮州府潮水县孝廉坊铁丘村,有一秀才姓袁名文正。幼习举业,娶妻张氏,貌美而贤。生得一子,年已有三岁。袁秀才听得东京将开南省,与妻子商议,要去取试。张氏道:“家事既贫,儿子幼小,君若去后,教妾告着谁来。”袁秀才答道:“十年灯窗的苦,指望一日成名。既贤妻在家无靠,不如收拾同行。”两个路上,晓行夜住。不则一日,行到东京城,投王婆店,歇下行李,过却一宵。次日,袁秀才梳洗饭罢,同妻子入城玩景。忽一声,喝道来到。头搭已近前,夫妻二人急忙躲在一傍。看那马上坐着一贵侯,不是别人,乃是曹国舅。二皇亲国舅马上看见张氏美丽,便动了情。着牌军请那秀才到府中相望。袁秀才闻是国舅有请,心中疑是与国人交必有大望。未有推辞,便同妻子入得曹府来。

  國舅親自迎接,對面而坐,動問來歷。袁秀才告知赴選的事。國舅大喜,先令使女引張氏入後堂相待去了。卻令左右抬過齊整筵席,親勸。袁秀才飲得酪酊大醉。密令左右,扶向僻處,用麻繩絞死。把那三歲孩兒打死了。可憐袁秀才,滿腹經綸未展,先作南柯一夢。比及張氏出來,要邀丈夫轉店時,國舅道:「秀才已過醉,扶入房中歇去。」張氏心慌,不肯入府。欲待丈夫醒來。挨近黃昏,國舅令使女說知張氏,你丈夫已死的事。且勸他與我為夫人。使女通知,張氏嚎啕大哭,要死亦罷。國舅見不允,從另監在深房內。日使侍女勸諭不聽。   一日,包公到邊庭賞犒三軍,回朝奉事已畢,即便還府。行過石橋邊,忽馬前起一陣怪風,旋繞不散。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便差隨從王興、李吉,追此怪風,前去看其下落。王李二人領旨,隨風前來。那陣風直從曹國舅高衙中落。兩公牌仰前看時,四邊高牆中間,門上大書數字「有人看得者,割去眼睛。用手指者,砍去一掌。」兩公心着嚇,回稟包爺。包公怒道:「彼又不是皇上宮殿,敢此亂道。」即親自來看,果是一座高院門戶,不知其誰貴候家。乃令軍牌請得一老人問之,老人稟道:「是皇親曹二國舅之府第。」包公道:「便是皇親所設,亦無此高大。彼只是一個國舅,起此樣府院。」老人嘆了一聲氣道:「大人不說,衰老那裡敢道。他的權勢,比今皇上的尤甚。有犯在他手者,便是鐵枷。人家婦女生得美貌者,便強拿去奸占。不知打死幾多人命。近日府中,因害得人多,白晝里出怪。國舅住不寧,合府移往別處去了。」   包公聽罷,遂賞老人而去。即令牌軍打開門鎖,人到高廳上坐定。裡頭宏敞,恰似天宮。叫王興李吉近前,勾取馬前旋風鬼證狀。二人出門,恩量無計,靠脫間乃於曹府門首高叫。忽一陣風處,見一冤鬼,手抱三歲兒子,隨公牌來見包爺。包公見其披頭散髮,滿身是血。鬼將赴試事情,被曹府謀死,棄屍在後花園井中,從頭歷說一遍。包公又問:「既汝妻在,何不令他來告。」冤鬼袁文正道:「妻今被他帶去鄭州三個月,如何得見相公。」包公道:「今給你令牌一道,差陰使帶你鄭州,托妻一夢,叫他來告。」道罷,冤鬼依前作一陣狂風而去。   次日升廳,集公牌吩咐道:「昨夜冤魂說,曹府後園,瓊花井裡,藏得千兩黃金。有人肯下去取之,分其一半。」王李二公人稟過了要去,吊下井中看時,二人摸見一個死屍,驚怕。上來稟知包公。公道:「我不信,縱死屍亦撈來看。」二人復吊下井,取得屍身上來。包公令抬入開封府來,將屍放於西廊下。便問牌軍:「曹國舅移居何處?」牌軍稟道:「今移在獅兒巷內住。」即令張千馬萬備了羊酒,前去作賀他的。包公到得曹府來,大國舅在朝未回,其母太郡夫人怪怒包公不當賀禮。包公被夫人所辱,正轉回府。恰遇大國舅回來,見包公下馬,敘問良久。因道知來賀,賢夫人羞叱,國舅陪小心道:「休怪。」二人相別,國舅回府煩惱,對太郡夫人說:「適間包大人遇見孩兒說來賀夫人,被夫人羞辱而去。今二弟做下逆理的事,倘被知之一命難保。」夫人笑曰:「我女為正宮皇后,怕他甚麼。」大國舅又道:「今皇上若有過犯,他且不怕,怕甚麼皇后。不如寫書付與二弟,令他將秀才之妻謀死,方絕後患。」夫人依言,使修書差人送到鄭州。二國舅接書看罷,這也沒奈何。喚張院子之妻金蓮攜酒,假說曹夫人送酒。張娘子賀月,將酒灌醉。命院子張清持刀殺之,以絕後患。   卻說那陰使,帶得冤魂到了曹府二皇親府門。正見門神把截,不容他進。文正歷出一番冤情。「望門神疏放,容我見妻身托知一夢,感戴不淺矣。」門神說道:「俺這裡放生不放死,要進去不得,你可往別處去罷。」陰使見門神不肯疏放,即提出包爺牌令,門神觀之疏放進府。見妻睡熟托知一夢,文正一見賢妻子說道:「我是丈夫袁文正,奉了包爺牌令方得到此,托妻一夢。悔恨當初,一時之錯,因見曹府相請,我只道與國人交,指望功名成就。誰想落在他的圈套,請入府中,將酒灌醉,麻繩絞死。屍身丟在後花園古井中。幸賴包爺到邊庭賞犒三軍回朝,轎過石橋邊,我把冤魂旋繞。包公忖道:此必有冤枉事。帶進府門,我把前冤告知。爺爺說道:『既有妻子,何不令來告狀?』我道:『妻被他帶去鄭州三個月。』爺令行牌一道,便差陰使帶到曹府見妻一面。目今禍事已至,曹二差委張清持刀來殺你。可雙膝跪在他的跟前說道:張清哥,歷訴苦冤。他是慈心的人,見冤不殺,必定有個憐憫之心。你便急急走到開封府,包爺台前哀告。自然與你雪此深冤。」囑罷,張清已至,手持利刃走入房來。文正奪他的刀,張清無刀不能殺之。只得驚醒張氏,跪在張清跟前。口稱「張清哥」歷訴前冤,張清救之。文正冤魂亦去。私開了後門,將花銀十兩與張娘子作路費,教他直上東京包大人處。張氏拜謝出門。他是個閨門女子,獨自如何得到東京。悲哀感動了太白星,化作一個老人,直引他到了東京。仍乘清風而去。   張氏驚疑,起頭望時,正是舊日王婆店門首,入去投宿。王婆頗認得,訴出前情,王婆亦為之下淚。乃道:「今五更,包大人行香,待回來可接馬頭下狀。」張氏請人做了狀子完備。恰出街來,正遇見一官人,不是包大人卻是大國舅。見着狀子大驚,就問他一個沖馬頭的罪。登時用鐵鞭將張氏打暈去了,搜撿身上有花銀十兩,亦奪得去。將其屍丟在僻巷。王婆聽得消息,即來看時,氣尚未絕。連忙抱回店裡救蘇。過二三日,探聽包大人在門首過,張氏接馬頭告狀。包公見狀,便令公牌領張氏入府中,去廊下滴血認屍,果是其夫屍首。不覺血淚□□懷,悲哀不絕。包公又拘店主人王婆來,問的實審勘明白。令張氏入後堂陪侍李夫人,發放王婆回店。   包公思忖,先捉大國舅又作理會。即詐病不起,上聞包病與群臣議往視之。曹國舅前奏「待小臣先往問病,陛下再去未遲。」上允奏。次日報入包府中,包公吩咐齊備。適國舅到府前下轎,包公出引迎入後堂坐定,敘慰良久。便令抬酒來,飲至半酣,包公起身道:「大國舅,下官前日接得一紙狀。有人告說:丈夫兒子被人打死,妻室被人謀了。後其妻子逃至東京,有一官處下狀,又被仇家用鐵鞭打昏去了。且幸得王婆救醒,後在我手裡告狀,已准他的。正待等國舅商議,不知那官姓甚名誰?」國舅聽罷,毛髮悚然。張氏從屏風背後走出,哭指道:「打死妾身,正是此人。」國舅喝道:「無故賴人,該得甚罪?」包公怒發,令牌軍捉下,去了衣冠,用長枷監於牢中。包公恐走透消息,閉上了門,將親的人盡拿下。便思捉二國舅的計,寫下假書一封,已搜得大國舅身上圖書,用朱印式訖。差人尋夜到鄭州道知:「太郡夫人病重,作急回來。」二國舅見書,認得兄長圖書。即忙輕身轉回東京,未到府遇見包公,請入府中敘話。酒飲三杯,國舅半酣起身道:「家兄有書來,說道母親病重,尚容別日領教。」忽後面走出張氏,跪下哭訴前情。曹二一見張氏,面如土色。便令捉下,枷入牢中。   從人報與太郡夫人。夫人大驚,即將誥文忙來開封府。恰遇吊着二位國舅在廳上打,夫人近前將誥文說包公一篇,被包公奪來扯碎。夫人沒奈何,急回見曹娘娘,道知其詳。曹皇后奏知仁宗,仁宗亦不准理。皇后心慌,私出宮門,來到開封府,與二國舅說方便。包公道:「國舅已犯死罪,娘娘私自出宮。明日下官見上奏知娘娘因何私自出宮。」皇后無語,只見復回宮中。次日太郡夫人自奏與仁宗,仁宗無奈下敕,遣大臣到開封府和勸。包公預知其來,乃吩咐牌軍出示曉諭,彼各自有衙門,今日但入府者,便與國舅一同治罪。眾大臣聞知,那個敢入府中。   上知包公決不容情,爭奈太郡夫人日夕在前哀奏。只得命整鸞駕,親到開封府。包公近前,將上王帶連咬三口。奏道:「今又非祭天地勸農之日,因何胡亂出朝,主天下三年大旱。」仁宗帝道:「朕此來者端為二皇親之故耳。萬事看朕分上饒他也罷。」包公道:「既陛下要做二皇親之主,一道赦文足矣,何勞御駕到此。今國舅罪惡貫盈,若不允臣判理,臣願納還官誥歸農。」仁宗回駕。包公令牢中押出二國舅,赴法場處決。   太郡夫人知得,復入朝,懇上降赦書救二國舅。皇上允奏,即頒赦文,遣臣臨法場中宣讀。包公跪聽宣讀,止赦東京罪人及二皇親。包公道:「都是皇上百姓,犯罪偏不赦天下。」先令斬訖二國舅。大國舅侍待午時方開刀。太郡夫人聽報斬訖二國舅,忙來哭投皇上。王丞相奏道:「陛下須頒赦天下,則可保大國舅。」皇上允奏,即草詔頒行天下,「不拘犯罪輕重一齊赦宥。」包公聞赦各處,即當場開了大國勇枷放回。歸見太郡夫人相抱而哭。大國舅道:「不肖深辱父母,今在死里復生。想母自有侍奉,孩兒情願納還官誥,入山修行。」太郡夫人勸留不住。後來曹國舅得遇奇異真人點化,已入八仙班中。包公既判此款公案,令將袁文正屍身葬於南山之陰。庫中給了銀兩,賜與張氏發放回鄉。是時遇赦之家,無不稱訟(頌)包公仁德。包公此舉,殺一國舅而一家之奇冤得申,赦一國舅而天下罪言皆釋。真能以迅雷沛甘雨之澤者也。



第十五回 土惡楊昌送肉投砧清官明察救活六犯

   却说十三省察院祝茂连,巡察到广东。千里传声,万里传名。说道:新察院为官清正,极甚明见。
   一乡人共做一张含冤状词,高城三日赴告。为虎恶杨昌勒婚不从,买贼扳良事。檄保吴祖基密掖花容,强逼蚁女为偏,我等六人联志不从,被恶发纵家人四十,登门抢夺。蚁知虎势难逃,将女带往异乡。虎恶心头未遂,难以入手。后因太爷经审勘问六犯,此桩大案,未尝六人,打劫总有贼伴,急急供出,罪可轻恕。以致六贼供扳。我六人获到公堂,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认。问成死罪,实是冤情难诉,陷死良民。伏乞青天电察,则蚁生死难忘。泣血苦告。

  察院已到了連州上了新任。各官禮物紛紛。楊昌見察院大老爺升任都來送禮。有一衙役近附低言,此人就是惡虎。察院瞧視此人,面如虎性若狼。心中可恨,將其虎惡拘禁廂房。叫人擂鼓升堂。拘出六個經陣賊犯,台前勘審。六犯帶齊,到了公堂跪下。爺台喝聲詈罵:「你六賊焉敢受賄扳良,從實招來,免我三推六勘。」其賊稟告我六人焉敢受賄扳良,只因我兄弟十二人同謀貫串。我們六個經陣捉獲,死而無悔。其實同謀,因見苦樂不均,是以供之。」爺台喝叫動刑,六犯俱上了夾棍,苦痛難當。其中一個埋怨道:「當先我說不可受賄,都是你五人連累於我,供扳六個良民。」爺爺喝聲又罵:「急急供招,免我再動刑法。」其賊抵當不起,只得招認:「當初上惡楊昌,叫我供扳六個良民,每人賞我銀子十兩,是以供之。事到其間,不得不說。」一筆招成。察院叫人錄出口供,發回監去。   再喚土惡楊昌聽審,楊昌向前打個鞠躬,察院拍案厲聲罵道:「楊昌這廝,恃土惡依據一方地道,逼民勒婚買賊扳良,從實招來。」土惡低頭說道:「並無此事。」察院道:「現有六賊供招受賄扳良,又有鄉民冤狀在我台前苦告。何不睜開狗眼一看。」土惡無言抵擋,當堂行杖四十,收入監去。察院又喚六個被陷犯聽審,察院問道:「你當初被陷冤情從實訴上。」   犯苦訴:「當日我六人皆是土惡佃丁。一日土惡頓起淫心,勒檄保長吳祖基密報花容。我六人各有一女,美貌超常。一日喚集我六人到了賊家,只道有何論事。不想那賊說起我家六個女兒與他為偏。我等料知虎勢難逃,將女帶往異鄉。說道六個女兒昨夜投水身亡。只道此事了畢。其賊縱起家人數十登門搶奪。惡賊無能入手,不想禍門已開。又遇這一宗賊案,惡賊入監假作看親,喝退禁子。其賊開定我六人姓名,每賊賞銀十兩,買賊供良。州官行牌,捉獲小民,到了公堂,問成冤枉死罪。」察院道:「你當初就不該招認。」「稟上爺爺,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認。」察院又道:「當堂招認一定是死了。」又稟:「認了亦死,不認亦死。總望皇天答救,今日幸逢青天大赦,死里還生,則我後代兒孫銘沾恩澤。」察院吩咐將六人去了手剪鏈子,帶入廂房聽候發落。   又喚保長吳祖基聽審,祖基跪下。察院怒罵祖基:「這廝你當初密報朱文卓等六女花容,誤人性命非輕。你這廝該當何罪?」吳祖基稟上:「土惡楊昌乃一坊土霸,勒檄我小民,若不遵唯小民死於泉世矣。」察院罵曰:「這廝原是一班狗黨。」喝喝行杖二十,發放回家。批曰:審得六賊,當陣捉獲乃真贓賊犯,死而無悔。溫知州一片暗昧,不察明冤,不究正犯,反加陷民,險誤喪身大禍,良可痛哉。孰可忍也,合當降級罰俸三月。汝等六人身受明冤,幸逢天赦,應沉復浮,以降復升。幸有雲開見日,明察秋毫。風煙下墜,紫氣升騰。上有天恩全憫,下有地祈默佑。宥你六人回家,各安生業,免致冤枉。土霸楊昌,虎惡逆理,無道屢行十惡,檄勒鄉民朱文卓等六女強逼成婚。人願如此,天理未然。淫心未遂,故將銀兩買賊板良,害人傾家滅命。上有皇天鑒格,國法明刑,決不輕貸。狼心害人不死,反為滅門之禍。與六賊一同造罪,以定國法,以正風化。   欽命大老爺判斷:賊案六名,土惡楊昌,一同押出法場梟首。事皆已畢。卻說六個被扳人犯,幸有天恩大赦得命還鄉,答謝天地,六人聚議云云:「欽命大老爺為官清正,審事猶如察鏡。若不得大老爺這等清正,我們六人已歸泉世矣。」顧清源說道:「今我六人無物可報這般大恩,如之何矣。」常大年道:「當日被土惡楊昌強逼,我等六個女兒檄勒為偏,是以惹出這般大事,險些誤了喪身之禍,今日已得死里偷生,我們六人將六個女兒相送以酬大典。」眾人諾曰:「甚妙,極合我心。」於是各人回歸。言知妻女此事云云,無有不從之理。其中一女說道:「爹報爺命,兒報爹恩,理之當然。」此日各有手本一個,獻女酬謝大典。大老爺吩咐:「欽承聖旨,千里為官,護國為民,本院以到活放冤民,除治奸黨。一來為國扶正;二來平靜奸權。焉敢擅受民女,決不受也。汝等百姓,回歸勤務桑田,各安生理,工商各執,毋作非為,去罷。」又說:「文光耀感銘察院大老爺恩德,念念在懷,無物可報他恩,願將女兒相送。推辭不受,我等將女兒送到他家,懇求太夫人、少夫人容納兩全其美。」自六個女兒送到祝家不勝喜悅,終日歡懷舒暢。又說祝茂蓮做了十三年察院,一日,奉旨回鄉,一家人喜樂歡天。正室以生三子,六妾共產八男,三子已登兩榜,五子皆是鄉科,三子忝在黌宮。一家團圓聚會,天下共聞云云。



第十六回 倪太守謙古稀餘九 受納偏房結子聯成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孩儿掌管,吃些现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
   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庄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著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脚跟,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部上,真箇是:恩愛莫忘今夜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三朝,喚乘轎子抬那梅氏回宅,與兒子、媳婦相見。闔宅男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與眾人,各各歡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樂,面前雖不言語,背後夫妻兩口兒議說道:「這老人忒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後。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幹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的花枝般的女兒,自家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裡,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醜,為家門之玷。還有一件,那少婦跟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三西四的寄開,又撒嬌撒痴,要漢子制辦衣飾與子。到得樹倒鳥飛時節,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兒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蟲。人家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氣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女,全沒有良家體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兒,擒老公的太歲。在咱爹身邊,只該半妾半婢,叫聲姨姐,後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教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準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倒受他嘔氣。」夫妻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裡。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在(上)接下,一團和氣,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月,梅氏得了身孕,瞞着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兒出來,舉家大驚。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兒。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八十歲了,賀客盈門。倪太守開筵管待,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子三朝,就當個湯餅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足見血氣不衰,乃上壽之徵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後又說道:「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知那裡來的雜種,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曉得了,也藏在肚裡。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兒周歲,整備做萃盤故事。里親外眷,又來作賀。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陪着諸親,吃了一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平日做人,又貪又狠,一心只怕小兒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弟,預先把惡話謠言,日後好擺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兒成人長大,日後少不得要在大兒子手裡討針線。今日與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這點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憐他。常時想一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忒會頑耍,要送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好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裡教孫兒的。小叔侄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與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那孩子取名善述,與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與他兒子同學讀書,到要兒子叫他叔叔,從小叫慣了,後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兒子出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兒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幾日,只聽得師父說:「太令郎另聘了個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聽猶可,聽了此言,不覺大怒,就要尋大兒子問其緣故。又想道:「天生恁般逆種,與他說也沒幹,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氣,自到房中,偶然腳慢,絆着門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薑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卻滿身麻木,動彈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連進幾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幾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聽得,愈加煩惱。梅氏只是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有病篤,喚大兒子去到面前,取出部(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數,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又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與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與你。倘或善述日後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婦,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語,我都寫絕在家私部上,就當分家,把與你做個執照。梅氏若願嫁人,聽從其便。倘肯守着兒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後,你一一依我言語,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部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優慮,恁兒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部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去得遠了,兩眼垂淚,指着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與大兒子了,教我母子倆口,異日把什麼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善良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與他,像了他意,再無妒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忒殺厚薄不均,被人笑話。」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正小,趁我未死,將孩子囑付善繼。待我去世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身邊討氣吃。」梅氏道:「說那裡話,奴家也是儒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況又有了這小孩兒,怎割捨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有志終身麼?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便向枕邊摸出一件東西來,交與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部子,原來是一尺闊、三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兒何用?」倪太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圖,其中自有奧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兒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於心。等得個賢明有司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數日,一夜痰厥,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正是,有詩為證。詩曰: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善繼欺弟家業不平 母子商酌公堂訴情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部,又讨了各仓各库匙钥,每日只去查点家财什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儿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纵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與自家兒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後園三間雜屋內棲身。只與他四腳小床一張和幾件粗台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待有兩個丫鬟,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有菜沒萊,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教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嫗與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悔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話,所以善繼雖然兇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平生謹慎,從前之事,在兒子面前一字也不題。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經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兄弟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衣,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着。你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甚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着:「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疋絹兒,沒有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與穿著。這話可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逕到大宅里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   善繼吃了一驚,問他:「來做甚麼?」善述道:「我是個縉紳子弟,身上襤褸,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疋絹去做衣服穿着。」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着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光要件衣服,裝裝體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面?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攛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裡雖如此說,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妇守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想,恐怕善繼藏怒,到遣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尤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時的(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攆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說話。恐怕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伙親族,平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只話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着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莫(沒)根基了。只要自去掙時,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只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心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與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付: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裡,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裡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着。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白髮,畫得丰采如生。懷中抱着嬰兒,一隻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村前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見一夥村人,抬着豬羊大札,祭賽關聖。善述立住,抬頭看時,又見一個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着眾人道:「你們今日為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事。向日許下神道願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甚麼屈官司?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奉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口針線。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幾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尋覓,並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露出一個屍首,頭都打破的,地方報與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與小人酒後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幾件家私,這是有的。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聽信一面之詞,將小人問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在獄三載。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後爭嚷,不是深仇,怎的就謀他一命?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眼看着趙裁的老婆,千不說,萬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已嫁人了。』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幾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願將身許嫁小人,准折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那裡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與他的。』滕爺把紙筆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三次,湊成七兩八錢之數。滕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使用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人托得,恰好都借與趙裁?必是平昔間與他妻子有奸,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故縱。以後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趙裁。卻又教那婦人告狀,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與舊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起,要他承招。劉氏聽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驚散了,怎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初起與劉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後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意。八漢私與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與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屍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後因屍骸浮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婦人直待嫁後,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諸。卻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寧家。多承列位親鄰斗出公分,替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麼?」老者道:「恁般賢明官府,真箇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了!」倪善述聽在肚裡,便回家學與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圖去告訴,更待何時?」母子商議已定,打聽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着十四歲的兒子,帶了軸兒來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兒.甚是奇怪,問其緣故。梅氏將倪善繼平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收了軸子,教他且去。」待我迸衙細看。」正是,有詩為證,詩曰: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只因嫠婦孤兒苦,費盡神明大尹心。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畫圖啞偈作鬼分家 暗謀先定判斷明證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膝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儿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说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做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機會來。一日午飯後,又去看那軸子。丫鬟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曬乾。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裡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見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 一切田产,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空中左壁埋根五千,作五坛。右壁埋根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 月 日 押。

  原來這行樂圖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與小孩子做周歲時,預先做下的。   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騰大尹最有機變的人,看見開着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占家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奉着手批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值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已拿到了。」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麼?」善繼應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真麼?」倪善繼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並不曾逐他。其家財一節,原是父親臨終親筆分析定的,小人並不敢有違。」大尹道:「你父親親筆在那裡?」善繼道:「見在家中,容小人取來呈覽。」大尹道:「他狀詞內告有家財萬貫,非同小可。遺筆真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後,且不難為你。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皂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聽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莊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聽見宮府口氣利害,好生驚恐。論起家私,其實全未分析。單單持着父親分關執照,千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銀兩分送三黨親長,囑託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伙三黨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後,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盒,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閒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作區處。時人有詩為證。詩曰: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今日將銀買三黨,何如疋絹贈孤兒。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已知縣主與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憐你孤兒寡婦,自然該替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麼處?」梅氏道:「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兒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官細看家私簿數目,便知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私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免於饑寒足矣,豈望與善繼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忖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   倪善繼早已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 皮] 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免說幾句求情的話兒。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等不多時,只聽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準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後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後面青羅傘下,蓋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   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着空中,連連打恭。口裡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家人都吃驚看他做甚麼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上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裡,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聽之狀。良久,乃播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聽一會,又自說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聲作數揖,口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裡去了?」門子稟道:「沒見甚麼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聽見。」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須,銀也似白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似倪老先生模樣麼?」嚇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現,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倪太守真箇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驚心。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計。他是看了行樂圖,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後。有詩為證。詩曰:聖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欺,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着大尹,來到東邊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着,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守。大尹前後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與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如何?」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做大家事。」看到後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生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與。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值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祟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夠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極明。」   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各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埋銀五千兩,作五壇。當與次兒。』」善繼不信,稟道:「若果然有此,即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兒並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埋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鐔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裡知道?」只見滕大尹教把五壇銀子,一字兒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三相強,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   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鐔,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着許多黃白之物,眼中盡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幾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箇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千算萬計,何曾算計得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已!   閒話休提,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滕大尹。大尹已將行樂圖取去遺筆,重新技過,給遼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後來善述娶妻,連生三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遊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後,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終須報。」有詩為證。詩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父死算生儿。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埋金屬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競不興詞。   你意下如何?」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做大家事。」看到後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生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與。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值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祟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夠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極明。」   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各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埋銀五千兩,作五壇。當與次兒。』」善繼不信,稟道:「若果然有此,即便萬金,亦是兄弟的,小兒並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埋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鐔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驚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裡知道?」只見滕大尹教把五壇銀子,一字兒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三相強,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   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鐔,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着許多黃白之物,眼中盡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帖,給與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與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勝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幾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幾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箇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千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氣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千算萬計,何曾算計得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已!   閒話休提,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滕大尹。大尹已將行樂圖取去遺筆,重新技過,給遼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後來善述娶妻,連生三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遊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後,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終須報。」有詩為證。詩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父死算生儿。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埋金屬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競不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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