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鹽鐵論
卷五
卷六 


相刺第二十

大夫曰:「古者,經井田,制廛里,丈夫治其田疇,女子治其麻枲,無曠地,無遊人。故非商工不得食於利末,非良農不得食於收獲,非執政不得食於官爵。今儒者釋耒耜而學不驗之語,曠日彌久,而無益於治,往來浮遊,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巧偽良民,以奪農妨政,此亦當世之所患也。」

文學曰:「禹戚洪水,身親其勞,澤行路宿,過門不入。當此之時,簪墮不掇,冠掛不顧,而暇耕乎?孔子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東西南北七十說而不用丙,然後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萬載之後,天下折中焉,豈與匹夫匹婦耕織同哉!傳曰:『君子當時不動,而民無觀也。』故非君子莫治小人,非小人無以養君子,不當耕織為匹夫匹婦也。君子耕而不學,則亂之道也。」

大夫曰:「文學言治尚於唐、虞,言義高於秋天,有華言矣,未見其實也。昔魯穆公之時,公儀為相,子思、子柳為之卿,然北削於齊,以泗為境,南畏楚人,西賓秦國。孟軻居梁,兵折於齊,上將軍死,而太子虜,西敗於秦,地奪壤削,亡河內、河外。夫仲尼之門,七十子之徒,去父母,捐室家,負荷而隨孔子,不耕而學,亂乃愈滋。故玉屑滿篋,不為有寶;詩書負笈,不為有道。要在安國家,利人民,不茍繁文眾辭而已。」

文學曰:「虞不用百里奚之謀而滅,秦穆用之以至霸焉。夫不用賢則亡,而不削何可得乎?孟子適梁,惠王問利,答以仁義。趣舍不合,是以不用而去,懷寶而無語。故有粟不食,無益於饑;睹賢不用,無益於削。紂之時,內有微、箕二子,外有膠鬲、棘子,故其不能存。夫言而不用,諫而不聽,雖賢,惡得有益於治也?」

大夫曰:「橘柚生於江南,而民皆甘之於口,味同也;好音生於鄭、衛,而人皆樂之於耳,聲同也。越人子臧、戎人由余,待譯而後通,而並顯齊、秦,人之心於善惡同也。故曾子倚山而吟,山鳥下翔;師曠鼓琴,百獸率舞。未有善而不合,誠而不應者也。意未誠與?何故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合也?」

文學曰:「扁鵲不能治不受針藥之疾,賢聖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故桀有關龍逄而夏亡,紂有三仁而商滅,故不患無由余、子臧之論,患無穆、威之聽耳。是以孔子東西無所遇,屈原放逐於楚國也。故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所以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得合者也。」

大夫曰:「歌者不期於利聲,而貴在中節;論者不期於麗辭,而務在事實。善聲而不知轉,未可為能歌也;善言而不知變,未可謂能說也。持規而非矩,執準而非繩,通一孔,曉一理,而不知權衡,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據古文以應當世,猶辰參之錯,膠柱而調瑟,固而難合矣。孔子所以不用於世,而孟軻見賤於諸侯也。」

文學曰:「日月之光,而盲者不能見,雷電之聲,而聾人不能聞。夫為不知音者言,若語於瘖聾,何特蟬之不知重雪耶?夫以伊尹之智,太公之賢,而不能開辭於桀、紂,非說者非,聽者過也。是以荊和抱璞而泣血,曰:『安得良工而剖之!』屈原行吟澤畔,曰:『安得臯陶而察之!』夫人君莫不欲求賢以自輔,任能以治國,然牽於流說,惑於道諛,是以賢聖蔽掩,而讒佞用事,以此亡國破家,而賢士饑於巖穴也。昔趙高無過人之志,而居萬人之位,是以傾覆秦國而禍殃其宗,盡失其瑟,何膠柱之調也?」

大夫曰:「所謂文學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術,而姿質足以履行其道。故居則為人師,用則為世法。今文學言治則稱堯、舜,道行則言孔、墨,授之政則不達,懷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於鄉曲,而實無以異於凡人。諸生所謂中直者,遭時蒙幸,備數適然耳,殆非明舉所謂,固未可與論治也。」

文學曰:「天設三光以照記,天子立公卿以明治。故曰:公卿者,四海之表儀,神化之丹青也。上有輔明主之任,下有遂聖化之事,和陰陽,調四時,安眾庶,育群生,使百姓輯睦,無怨思之色,四夷順德,無叛逆之憂,此公卿之職,而賢者之所務也。若伊尹、周、召三公之才,太顛、閎夭九卿之人。文學不中聖主之明舉,今之執政,亦未能稱盛德也。」

大夫不說,作色不應也。

文學曰:「朝無忠臣者政闇,大夫無直士者位危。任座正言君之過,文侯改言行,稱為賢君。袁盎面刺絳侯之驕矜,卒得其慶。故觸死亡以幹主之過者,忠臣也,犯顏以匡公卿之失者,直士也。鄙人不能巷言面違。方今入谷之教令,張而不施,食祿多非其人,以妨農商工,市井之利,未歸於民,民望不塞也。且夫帝王之道,多墮壞而不修,詩云:『濟濟多士。』意者誠任用其計,非茍陳虛言而已。」


殊路第二十一

大夫曰:「七十子躬受聖人之術,有名列於孔子之門,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云。政事者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宰我秉事,有寵於齊,田常作難,道不行,身死庭中,簡公殺於檀臺。子路仕衛,孔悝作亂,不能救君出亡,身菹於衛;子貢、子臯遁逃,不能死其難。食人之重祿不能更,處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於己而薄於君哉?同門共業,自以為知古今之義,明君臣之禮。或死或亡,二三子殊路,何道之悖也!」

文學曰:「宋殤公知孔父之賢而不早任,故身死。魯莊知季有之賢,授之政晚而國亂。衛君近佞遠賢,子路居蒲,孔悝為政。簡公不聽宰我而漏其謀。是以二君身被放殺,而禍及忠臣。二子者有事而不與其謀,故可以死,可以生,去止其義一也。晏嬰不死崔、慶之難,不可謂不義;微子去殷之亂,可謂不仁乎?」

大夫曰:「至美素璞,物莫能飾也。至賢保真,偽文莫能增也。故金玉不琢,美珠不畫。今仲由、冉求無檀柘之材,隋、和之璞,而強文之,譬若雕朽木而礪鈆刀,飾嫫母畫土人也。被以五色,斐然成章,及遭行潦流波,則沮矣。夫重懷古道,枕籍詩、書,危不能安,亂不能治,郵裏逐雞,雞亦無黨也?」

文學曰:「非學無以治身,非禮無以輔德。和氏之璞,天下之美寶也、待礛諸之工而後明。毛嬙,天下之姣人也,待香澤脂粉而後容。周公,天下之至聖人也,待賢師學問而後通。今齊世庸士之人,不好學問,專以己之愚而荷負巨任,若無橶舳,濟江海而遭大風,漂沒於百仞之淵,東流無崖之川,安得沮而止乎?」

大夫曰:「性有剛柔,形有好惡,聖人能因而不能改。孔子外變二三子之服,而不能革其心。故子路解長劍,去危冠,屈節於夫子之門,然攝齊師友,行行爾,鄙心猶存。宰予晝寢,欲損三年之喪。孔子曰:『糞土之墻,不可杇也』,『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內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故良師不能飾戚施,香澤不能化嫫母也。」

文學曰:「西子蒙以不潔,鄙夫掩鼻;惡人盛飾,可以宗祀上帝。使二人不涉聖人之門,不免為窮夫,安得卿大夫之名?故砥所以致於刃,學所以盡其才也。孔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故人事加則為宗廟器,否則斯養之爨材。幹、越之鋌不厲,匹夫賤之;工人施巧,人主服而朝也。夫醜者自以為姣,故飾;愚者自以為知,故不學。觀笑在己而不自知,不好用人,自是之過也。」


訟賢第二十二

大夫曰:「剛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強梁死,宰我以柔弱殺。使二子不學,未必不得其死。何者?矜己而伐能,小知而巨牧,欲人之從己,不能以己從人,莫視而自見,莫賈而自貴,此其所以身殺死而終菹醢也。未見其為宗廟器,睹其為世戮也。當此之時,東流亦安之乎?」

文學曰:「騏驥之挽鹽車垂頭於太行之阪,屠者持刀而睨之。太公之窮困,負販於朝歌也,蓬頭相聚而笑之。當此之時,非無遠筋駿才也,非文王、伯樂莫知之賈也。子路、宰我生不逢伯樂之舉,而遇狂屠,故君子傷之,若「由不得其死然」,『天其祝予』矣。孔父累華督之難,不可謂不義。仇牧涉宋萬之禍,不可謂不賢也。」

大夫曰:「今之學者,無太公之能,騏驥之才,有以蜂蠆介毒而自害也。東海成顒,河東胡建是也。二子者以術蒙舉,起卒伍,為縣令。獨非自是,無與合同。引之不來,推之不往,狂狷不遜,忮害不恭,刻轢公主,侵陵大臣。知其不可,而強行之,欲以幹名。所由不軌,果沒其身。未睹功業所至,而見東觀之殃,身得重罪,不得以壽終。狡而以為知,訐而以為直,不遜以為勇,其遭難,故亦宜也。」

文學曰:「二公懷精白之心,行忠正之道,直己以事上,竭力以徇公,奉法推理,不避強禦,不阿所親,不貴妻子之養,不顧私家之業。然卒不能免於嫉妒之人,為眾枉所排也。其所以累不測之刑而功不遂也。夫公族不正則法令不行,肱肱不正則奸邪興起。趙奢行之平原,範雎行之穰侯,二國治而兩家全。故君過而臣正,上非而下譏,大臣正,縣令何有?不反諸己而行非於人,執政之大失也。夫屈原之沉淵,遭子椒之譖也;管子得行其道,鮑叔之力也。今不睹鮑叔之力,而見汨羅之禍,雖欲以壽終,無其能得乎?」


遵道第二十三

大夫曰:「御史!」

御史未應。

謂丞相史曰:「文學結髮學語,服膺不舍,辭若循環,轉若陶鈞。文繁如春華,無效如抱風。飾虛言以亂實,道古以害今。從之,則縣官用廢,虛言不可實而行之;不從,文學以為非也,眾口囂囂,不可勝聽。諸卿都大府日久矣,通先古,明當世,今將何從而可矣?」

丞相史進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所由不同,俱歸於霸。而必隨古不革,襲故不改,是文質不變,而椎車尚在也。故或作之,或述之,然後法令調於民,而器械便於用也。孔對三君殊意,晏子相三君異道,非茍相反,所務之時異也。公卿既定大業之路,建不竭之本,願無顧細故之語,牽儒、墨論也。」

文學曰:「師曠之調五音,不失宮商。聖王之治世,不離仁義。故有改制之名,無變道之實。上自黃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謹庠序,崇仁義,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殷、周因循而昌,秦王變法而亡。詩云:『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言法教也。故沒而存之,舉而貫之,貫而行之,何更為哉?」

丞相史曰:「說西施之美無益於容,道堯、舜之德無益於治。今文學不言所為治,而言以治之無功,猶不言耕田之方,美富人之囷倉也。夫欲粟者務時,欲治者因世。故商君昭然獨見存亡不可與世俗同者,為其沮功而多近也。庸人安其故,而愚者果所聞。故舟車之治,使民三年而後安之。商君之法立,然後民信之。孔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權。』文學可令扶繩循刻,非所與論道術之外也。」

文學曰:「君子多聞闕疑,述而不作,聖達而謀大,叡智而事寡。是以功成而不隳,名立而不頓。小人智淺而謀大,羸弱而任重,故中道而廢,蘇秦、商鞅是也。無先王之法,非聖人之道,而因於己,故亡。易曰:『小人處盛位,雖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恆其德,而能以善終身,未之有也。是以初登於天,後入於地。』禹之治水也,民知其利,莫不勸其功。商鞅之立法,民知其害,莫不畏其刑。故夏後功立而王,商鞅法行而亡。商鞅有獨智之慮,世乏獨見之證。文學不足與權當世,亦無負累蒙殃也。」


論誹第二十四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華於言而寡於實,繁於樂而舒於民,久喪以害生,厚葬以傷業,禮煩而難行,道迂而難遵,稱往古而訾當世,賤所見而貴所聞。』此人本枉,以己為式。此顏異所以誅黜,而狄山死於匈奴也。處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訕其上,終以被戮而喪其軀,此獨誰為負其累而蒙其殃乎?」

文學曰:「禮所以防淫,樂所以移風,禮興樂正則刑罰中。故堤防成而民無水菑,禮義立而民無亂患。故禮義壞,堤防決,所以治者,未之有也。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故禮之所為作,非以害生傷業也,威儀節文,非以亂化傷俗也。治國謹其禮,危國謹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禍,廢古術,隳舊禮,專任刑法,而儒、墨既喪焉。塞士之塗,壅人之口,道諛日進而上不聞其過,此秦所以失天下而殞社稷也。故聖人為政,必先誅之,偽巧言以輔非而傾覆國家也。今子安取亡國之語而來乎?夫公卿處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順風,疾小人淺淺面從,以成人之過也。故知言之死,不忍從茍合之徒,是以不免於螺紲。悲夫!」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鄉,萑葦而有藂,言物類之相從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故湯興而伊尹至,不仁者遠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亂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聖之道,以臨海內,招舉俊才賢良之士,唯仁是用,誅逐亂臣,不避所親,務以求賢而簡退不肖,猶堯之舉舜、禹之族,殛鯀放驩兜也。而曰『茍合之徒』,是則主非而臣阿,是也?」

文學曰:「臯陶對舜:『在知人,惟帝其難之。』洪水之災,堯獨愁悴而不能治,得舜、禹而九州寧。故雖有堯明之君,而無舜、禹之佐,則純德不流。春秋刺有君而無主。先帝之時,良臣未備,故邪臣得間。堯得舜、禹而鯀殛驩兜誅,趙簡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詘。語曰:『未見君子,不知偽臣。』詩云:『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此之謂也。」

丞相史曰:「堯任鯀、驩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也。人君用之齊民,而顏異,濟南亭長也,先帝舉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為漢議臣,處舜、禹之位,執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訕上;故驩兜之誅加而刑戮至焉。賢者受賞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學又何怪焉?」

文學曰:「論者相扶以義,相喻以道,從善不求勝,服義不恥窮。若相迷以偽,相亂以辭,相矜於後息,期於茍勝,非其貴者也。夫蘇秦、張儀,熒惑諸侯,傾覆萬乘,使人失其所恃;非不辯,然亂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與事君,患其聽從而無所不至也。今子不聽正義以輔卿相,又從而順之,好須臾之說,不計其後。若子之為人吏,宜受上戮,子姑默矣!」

丞相史曰:「蓋聞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勝身,食飲足以供親,內足以相恤,外不求於人。故身修然後可以理家,家理然後可以治官。故飯蔬糲者不可以言孝,妻子饑寒者不可以言慈,緒業不修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三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孝養第二十五

文學曰:「善養者不必芻豢也,善供服者不必錦繡也。以己之所有盡事其親,孝之至也。故匹夫勤勞,猶足以順禮,歠菽飲水,足以致其敬。孔子曰:『今之孝者,是為能養,不敬,何以別乎?』故上孝養誌,其次養色,其次養體。貴其禮,不貪其養,禮順心和,養雖不備,可也。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也。』故富貴而無禮,不如貧賤之孝悌。閨門之內盡孝焉,閨門之外盡悌焉,朋友之道盡信焉,三者,孝之至也。居家理者,非謂積財也,事親孝者,非謂鮮肴也,亦和顏色、承意盡禮義而已矣。」

丞相史曰:「八十曰耋,七十曰耄。耄,食非肉不飽,衣非帛不暖。故孝子曰甘毳以養口,輕暖以養體。曾子養曾皙,必有酒肉。無端絻,雖公西赤不能以為容。無肴膳,雖閔、曾不能以卒養。禮無虛加,故必有其實然後為之文。與其禮有餘而養不足,寧養有餘而禮不足。夫洗爵以盛水,升降而進糲,禮雖備,然非其貴者也。」

文學曰:「周襄王之母非無酒肉也,衣食非不如曾皙也,然而被不孝之名,以其不能事其父母也。君子重其禮,小人貪其養。夫嗟來而招之,投而與之,乞者由不取也。君子茍無其禮,雖美不食焉。故禮主人不親饋,則客不祭。是饋輕而禮重也。」

丞相史曰:「孝莫大以天下一國養,次祿養,下以力。故王公人君,上也,卿大夫,次也。夫以家人言之,有賢子當路於世者,高堂邃宇,安車大馬,衣輕暖,食甘毳。無者,褐衣皮冠,窮居陋巷,有旦無暮,食蔬糲葷茹,膢臘而後見肉。老親之腹非唐園,唯菜是盛。夫蔬糲,乞者所不取,而子以養親,雖欲以禮,非其貴也。」

文學曰:「無其能而竊其位,無其功而有其祿,雖有富貴,由跖、蹻之養也。高臺極望,食案方丈,而不可謂孝。老親之腹非盜囊也,何故常盛不道之物?夫取非有非職,財入而患從之,身且死禍殃,安得膢臘而食肉?曾參、閔子無卿相之養,而有孝子之名;周襄王富有天下,而有不能事父母之累。故禮菲而養豐,非孝也。掠囷而以養,非孝也。」

丞相史曰:「上孝養色,其次安親,其次全身。往者,陳余背漢,斬於泜水;五被邪逆,而夷三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軌而誅滅,呂步舒弄口而見戮,行身不謹,誅及無罪之親。由此觀之:虛禮無益於己也。文實配行,禮養俱施,然後可以言孝。孝在實質,不在於飾貌;全身在於謹慎,不在於馳語也。」

文學曰:「言而不誠,期而不信,臨難不勇,事君不忠,不孝之大者也。孟子曰:『今之世,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其意以順其惡。』今子不忠不信,巧言以亂政,導諛以求合。若此者,不容於世。春秋曰:『士守一不移,循理不外援,共其職而已。』故卑位而言高者,罪也,言不及而言者,傲也。有詔公卿與斯議,而空戰口也?」


刺議第二十六

丞相史曰:「山陵不讓椒跬,以成其崇;君子不辭負薪之言,以廣其名。故多見者博,多聞者知,距諫者塞,專己者孤。故謀及下者無失策,舉及眾者無頓功。詩云:『詢於芻蕘。』故布衣皆得風議,何況公卿之史乎?春秋士不載文,而書咺者,以為宰士也。孔子曰:『雖不吾以,吾其與聞諸。』仆雖不敏,亦嘗傾耳下風,攝齊句指,受業徑於君子之塗矣。使文學言之而是,仆之言有何害?使文學言之而非,雖微丞相史,孰不非也?」

文學曰:「以正輔人謂之忠,以邪導人謂之佞。夫怫過納善者,君之忠臣,大夫之直士也。孔子曰:『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今子處宰士之列,無忠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順流以容身,從風以說上。上所言則茍聽,上所行則曲從,若影之隨形,響之於聲,終無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其儒也。譬若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也。葶歷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子非孔氏執經守道之儒,乃公卿面從之儒,非吾徒也。冉有為季氏宰而附益之,孔子曰:『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故輔桀者不為智,為桀斂者不為仁。」

丞相史默然不對。


利議第二十七

大夫曰:「作世明主,憂勞萬民,思念北邊之未安,故使使者舉賢良、文學高第,詳延有道之士,將欲觀殊議異策,虛心傾耳以聽,庶幾雲得。諸生無能出奇計,遠圖伐匈奴安邊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趨舍之宜,時世之變,議論無所依,如膝癢而搔背,辯訟公門之下,

不可勝聽,如品即口以成事,此豈明主所欲聞哉?」

文學曰:「諸生對冊,殊路同歸,指在崇禮義,退財利,復往古之道,匡當世之失,莫不雲太平;雖未盡可亶用,宜若有可行者焉。執事闇於明禮,而喻於利末,沮事隋議,計慮籌策,以故至今未決。非儒無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大夫曰:「色厲而內荏,亂真者也。文表而枲裏,亂實者也。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竊仲尼之容;議論稱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竊管、晏之才。心卑卿相,誌小萬乘。及授之政,昏亂不治。故以言舉人,若以毛相馬。此其所以多不稱舉。詔策曰:『朕嘉宇內之士,故詳延四方豪俊文學博習之士,超遷官祿。』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難。有舍其車而識其牛,貴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吳鐸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殺。鶡鴠夜鳴,無益於明;主父鳴鴟,無益於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學桎梏於舊術,牽於間言者也。」

文學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湯、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學竊周公之服,有司竊周公之位。文學桎梏於舊術,有司桎梏於財利。主父偃以舌自殺,有司以利自困。夫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萬人,非舜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聽政,柳下惠忽然不見,孔子為司寇,然後悖熾。驥,舉之在伯樂,其功在造父。造父攝轡,馬無駑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時,士無賢不肖,皆可與言治。故禦之良者善調馬,相之賢者善使士。今舉異才而使臧騶禦之,是猶扼驥鹽車而責之使疾。此賢良、文學多不稱舉也。」

大夫曰:「嘻!諸生闒茸無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踰之盜,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於魯君,曾不用於世也。何者?以其首攝多端,迂時而不要也。故秦王燔去其術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顏眉,預前論議,是非國家之事也?」


國疾第二十八

文學曰:「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恥。孔子大聖也,諸侯莫能用,當小位於魯,三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時雨之灌萬物,莫不興起也。況乎位天下之本朝,而施聖主之德音教澤乎?今公卿處尊位,執天下之要,十有餘年,功德不施於天下,而勤勞於百姓,百姓貧陋困窮,而私家累萬金。此君子所恥,而伐檀所刺也。昔者,商鞅相秦,後禮讓,先貪鄙,尚首功,務進取,無德厚於民,而嚴刑罰於國,俗日壞而民滋怨,故惠王烹菹其身,以謝天下。當此之時,亦不能論事矣。今執政患儒貧賤而多言,儒亦憂執事富貴而多患也。」

大夫視文學,悒悒而不言也。

丞相史曰:「夫辯國家之政事,論執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大夫難罷鹽、鐵者,非有私也,憂國家之用,邊境之費也。諸生誾誾爭鹽、鐵,亦非為己也,欲反之於古而輔成仁義也。二者各有所宗,時世異務,又安可堅任古術而非今之理也。且夫小雅非人,必有以易之。諸生若有能安集國中,懷來遠方,使邊境無寇虜之災,租稅盡為諸生除之,何況鹽、鐵、均輸乎!所以貴術儒者,貴其處謙推讓,以道盡人。今辯訟愕愕然,無赤、賜之辭,而見鄙倍之色,非所聞也。大夫言過,而諸生亦如之,諸生不直謝大夫耳。」

賢良、文學皆離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大庭,狂言多不稱,以逆執事。夫藥酒苦於口而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故愕愕者福也,諓諓者賊也。林中多疾風,富貴多諛言。萬里之朝,日聞唯唯,而後聞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藥針石。」

大夫色少寬,面文學而蘇賢良曰:「窮巷多曲辯,而寡見者難喻。文學守死溟涬之語,而終不移。夫往古之事,昔有之語,己可睹矣。今以近世觀之,自以目有所見,耳有所聞,世殊而事異。文、景之際,建元之始,民樸而歸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也,何世之彌薄而俗之滋衰也!吏即少廉,民即寡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學皆出山東,希涉大論。子大夫論京師之日久,願分明政治得失之事,故所以然者也。」

賢良曰:「夫山東天下之腹心,賢士之戰場也。高皇帝龍飛鳳舉於宋、楚之間,山東子弟蕭、曹、樊、酈、滕、灌之屬為輔,雖即異世,亦既閎夭、太顛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然聖德高世,有萬人之才,負疊群之任,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數然後終於廝役而已。仆雖不生長京師,才駑下愚,不足與大議,竊以所聞閭里長老之言,往者,常民衣服溫暖而不靡,器質樸牢而致用,衣足以蔽體,器足以便事,馬足以易步,車足以自載,酒足以合歡而不湛,樂足以理心而不淫,入無宴樂之聞,出無佚遊之觀,行即負嬴,止則鋤耘,用約而財饒,本修而民富,送死哀而不華,養生適而不奢,大臣正而無欲,執政寬而不苛;故黎民寧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乂安。其後,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興諸利。楊可告緡,江充禁服,張大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並行,不可勝載。夏蘭之屬妄搏,王溫舒之徒妄殺,殘吏萌起,擾亂良民。當此之時,百姓不保其首領,豪富莫必其族姓。聖主覺焉,乃刑戮充等,誅滅殘賊,以殺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責,然居民肆然復安。然其禍累世不復,瘡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殘賊之政,而強宰尚有強奪之心。大臣擅權而擊斷,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器難就而易敗,車不累,器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鐘。常民文杯畫案,機席緝,婢妾衣紈履絲,匹庶粺飯肉食,裏有俗,黨有場,康莊馳逐,窮巷蹋鞠,秉耒抱臿,躬耕身織者寡,聚要斂容、傅白黛青者眾。無而為有,貧而強誇,文表無裏,紈枲裝,生不養,死厚送,葬死殫家,遣女滿車,富者欲過,貧者欲及,富者空減,貧者稱貸。是以民年急而歲促,貧即寡恥,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誅惡而奸猶不止也。故國有嚴急之徵,即生散不足之疾矣。」


 

此西漢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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