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奴籲天錄/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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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留既挾湯姆南行，車中之人，固同為人類，而心中所懷，則判若天壤。海留詳審湯姆軀幹，決其為有力之人，苟售南省，可多得錢，故腦中旋轉往復，均為湯姆。且為計若者價良，若者價賤，眼光四射，意若路上苟遇有販奴之人，可以零星購取，聚為奴群，直趣南省。湯姆之心，則千頭萬緒，雲合潮湧，不可名狀。蓋其起念，則專屬其家人。既而又念《聖經》之言：凡人軀殼受苦，特其暫耳。死後靈魂當直造天閥。則此時愁痛，亦不足較。海留此時，就其衣上夾袋中取一新聞紙觀之，見紙上有賣奴單一則云：「二月二十四日，禮拜一，出賣亞西家中奴。」此下皆奴名：「其一曰海夾，年六十；其一曰約翰，年三十；其一曰便雅閔，年二十一；其一曰掃羅，年二十五；一日愛而白脫，年十四。若當意者，宜到硜脫溝省華盛頓城賣奴場取之。「海留顧湯姆曰：「吾意欲赴華盛頓一行，有無佳貨。若能購得多奴，於爾亦不寂寞。吾今先到華盛頓城，閉爾奴柵中，吾乃到買奴場一觀。」湯姆顏色不變，謹對曰：「諾。」心中私念：有此人一往，彼中父子兄弟夫婦，不知更添上幾許淚痕矣。既到華盛頓城，海留自去，湯姆則囚拘奴柵之內。明日十一句鍾時，賣奴場中人大集，其中有吸煙者，有唾涎者，有大聲罵詈者，有歡聚高談者，均俟主拍賣者。而待賣之奴，則群聚一區，微微相語。而新聞紙奴單中所署海夾其人，蓋老女也，面上全黑，不脫阿非利加種質，年雖六十，望之若七十以外。蓋其操作至苦，帶病於身，故㑌贏至是。二目全翳，又一身着潮，狀如病癩。其人本有數子，陸續賣盡，尚有一子，即單中所列愛而白脫。而海夾知其子亦在鬻數，則緊挾其子於側。人有欲相其兒者，則張其盲睛，狀若疾視。中有一奴告海夾曰：「爾且勿恐，吾已告拍賣人，將爾母子同鬻一主。」海夾曰：「汝且勿視吾老不能事事，然吾力尚足行庖及潔滌衣服。吾價亦廉，若不以老見遺，則購我者尚能佐其操作。」此時海留直人人叢，趣一老奴之側，以爪掀其唇，視其車牙存否，以驗其人之衰旺。蓋以相馬之法相人也。觀既，令其挺立，令其鞠躬，更令伸臂，驗共臂肉墳衍，以辨氣力之強弱。遂以此法歷驗他奴，最後至愛而白脫坐處，以手約其臂肉粗細，仍令其曲踴，試其身法之靈蠢。海夾仰面盲視海留曰：「此子非與吾同鬻，吾不鬻也。吾雖老耄，尚能事笨重。」海留曰：「爾能耕耨耶？」他顧笑曰：「此媼大奇。」此時海留心中區劃已定，以兩手塞其衣袋，口吸雪茄不語，意待主拍賣者來。旁有人問曰：「君相奴當意誰也？」海留指愛而白脫及他兩奴，旁觀者曰：「吾聞此盲媼須及其子同貨。」海留曰：「此奴媼瘦骨一把耳。即代豕而售，吾亦莫利其肉。」旁觀者曰：「君果不買耶？」海留曰：「天下焉有愚騃之夫，買奴而取其盲者癩者。」旁觀者曰：「彼外視不佳，果購得，必當大用。」海留曰：「彼即不取值，吾亦不甘受。」旁觀者曰：「彼母子淒戀，君能不動心？若以廉價得之，彼亦無不可。」海留曰：「人甘以錢擲虛者，或能有之，我則不能。」言次，人聲哄然，主拍賣者至矣。海夾聞聲大震，緊挾其子弗釋，曰：「兒依吾肘側，主人已許我與爾同賣矣。」愛而自脫曰：「媽媽，以我思之，彼買者良不欲也。」海夾曰：「不然，彼買汝者知我舍汝必不能生，必憐我耳。」時主拍賣者麾其麇聚之眾，令辟一廣場，逐一賣之，有二稚奴為海留所擇。既聞拍賣者以尺擊案，則價定而此奴屬海留矣。時愛而白脫尚待價，拍賣者呼令前，令高躍十數，而海夾則緊挾之，跪告拍賣者曰：「君須令吾母子同去。」拍賣者大怒，以手推之曰：「奴媼敢與吾事！」乃曳愛而白脫至前，海夾呼搶大哭。愛而白脫回顧其母，欲停注其目移時，而已為拍賣者呼叱，令跳躍以娛眾目。此時雖甚戀其母，亦莫獲須臾之視。且哭且躍，悲不自勝。然愛而白脫壯旺動目，於是擲價爭取之者約有十數。愛而白脫四顧其人，惶成之狀可掬。及拍賣者以尺敲案定價，則得者仍海留也。拍賣者令愛而白脫至海留立處，而愛而自脫顧視其母，見海夾大張盲瞳，撒臂仰觀，手足戰慄，如冒隆寒，向空麾手，意令愛而白脫扶之，且呼海留曰：「主人宜兼買我，不買我者我死矣！」海留曰：「汝欲死乎，吾又何能屑意？」唾而不顧。而海夾遂另為一人買得。會既散，猶問海夾哀呼曰：「主人許我以兒隨行，今吾兒賣而吾不得隨，天乎奈何！」愛而白脫亦遙顧海夾曰：「媽媽勿哭，媽媽主人善，但去無苦。」海夾聞其子語，匍匐赴之，海留叱曰：「人來，引此奴媼去！」於是旁人有勸慰之者，有沮格之者，海夾猶悲號，而其主人則置海夾車上而去。海留出鐵繩，械三奴至奴柵中。明日，遂驅湯姆及三奴渡倭海倭河。沿途復買數奴，附一堅實之船，乘善風晴日而渡。其中士女雜沓，均貴紳華胄，據舷而樂。湯姆及群奴，則置一黑無天日艙中，如載笨重之貨。於是群奴互相問訊，海留至而撫慰之曰：「奴輩聽我；爾當以和氣處若儕，勿懊惱致病。蘆群奴齊聲應曰：「諾。」海留既出，奴中有約翰者語曰：「吾有一妻，當吾賣時，吾妻未之有覺。力湯姆曰：「君妻近在何許？」約翰曰：「在此河濱里許一小村莊中，然吾心中之願，以為越過此村時，或邂逅能面之。」語已，號咷而哭。湯姆緩以語慰解之。少選，船至小村，船唇甫及岸，而岸上有黑女奴狂奔而至，直至奴艙中，此即約翰婦也。至其怨離傷別哀動行路處，以吾書敘悲已數，不更描劃，觀者當自能審之。時旁有一人注視約翰夫婦，語海留曰：「君似別有心肺，忍為此斷腸之貿易。君試觀其夫婦慘戀之態，又將何以為情？」海留不答，努力健步，直取約翰之妻擲之岸上，盛氣填胸，往來閒踱。已而船行，船上諸貴客有鳴琴者，度曲者，倚舷野望者。鳳和景明，其意至得。一日復至一村，海留登岸，湯姆以謹愿之故，海留頗弛其械。故湯姆於海留行後，常得臨窗眺望。忽見海留從岸上急步而至，後隨一女奴將兒尾之，衣服頗華好。其來怡然，無愴楚之色。既登艦，鈴鐸大動，船遂行。女奴因展其行具，弄兒為樂。海留就坐其旁，微語之，不聞其聲。湯姆遙見女奴之色陡變，再聞其聲曰：「我終不信有此，吾主人必不忍心為此。」海留曰：「爾不信乎？」疾取懷中一券，指視其主人之名押，且曰：「吾已付資於爾主人矣。」女奴曰：「君必誑我！我主人萬不至此。」語至此，聲激而厲。海留曰：「爾可將吾券遍示船人，始知吾不偽。」時有人過其側，海留出券示之曰：「券中署名，非以此奴鬻我乎？」人曰：「此蓋女奴主人福斯迭喀賣券也。此中並無疑竇，鐵券耳。」女奴聞之，縱聲大哭曰：「主人語我同海留先生至魯意微而與吾夫治生事耳，奈何至此？且主人明白詔吾，詎有此變」人曰：「主人良鬻爾於海留，有券可據，又安能誤？」女奴曰：「果至此耶？」遂無語，若其胸中另闢一途徑者，乃大改共愴戚，抱兒臨河觀水。海留自念：此奴易與耳。盤而號眺，忽而靜穆，賤種性情，匪人所測。時河上微風習習，輕拂女奴之臉而過。嗚呼！等一風耳，貴游之人得此，方以游賞春陽；愁苦之人被之，亦不能消其煩惱。而風行水上，不愛不憎，於人毫無情款也。時春日射光波上，閃爍隱見，燦如散金。聞艙上貴客笑聲，為微風所送，吹入耳際，若至歡樂。而艙下有人向水垂淚，亦在此風之內，而苦樂大復不侔。女奴之兒，見母無語長愁，乃以小手摩弄母頤，趣其歡笑。此兒生僅十月，然至靈警，見母愁靨，競能以術取悅。時有人至其母側，問此兒齒，其母曰：「生十月余矣。」其人遂與兒調笑。授之以餌。兒大欣躍，即其人手中取掬大啖。其人悅甚，遂到海留坐處。海留方坐木棉包上抽吸雪茄，其人亦取煙吸之，與海留密語曰：「此女奴屬君耶？」海留曰：「然。是物佳否？」其人曰：「君販將南去耶？」海留曰：「然。」其人曰：「此奴至南，將亦令其治田耶？」海留曰：「吾意本欲授以此業，特聞此奴治膳甚精，又採取棉花甚巧捷，愈於常奴。以吾策之，此奴當得善價。」其人曰：「此兒安屬，亦南去耶？」海留臼：「苟當意，吾即於此地售之。」其人曰：「兒價當平，無厚索矣。」海留曰：「兒慧，即厚索亦當。且兒腯，追長必碩健。」其人曰：「人將去猶當善飼之，積年始收其力。」海留曰：「此種人與貴種異，貴種兒僅十月，詎能步。黑奴兒健旺，如畜狗，雖略飼之，即可活。」其人曰：「吾另有莊如獸苑，專收黑雛，以人字之，長即可收其利。且吾家有女奴一， 其子墜水死。吾今以此兒予之令字，既以慰奴情，亦無破吾鈔。」二人語既，均默然移時。尋其人又曰：「此兒去，於君便，而亦便吾。今以十元相餉，令兒屬吾，可乎？」海留不顧而唾曰：「如此賤值，萬不能諾。蘆仍吸煙不顧，其人曰：「君估值當如何？」海留曰：「此兒佳，吾實自鞠之，更六月，可得價百元耳。更二年，非二百元又烏能取。即今而論，非五十元亦不可。」其人曰：「君語太浮妄無實。」海留曰：「此實估，何咤為。」其人曰：「吾今予三十元，更增一元，非我也。」海留曰：「吾今實語君：吾減五元，君以四十五元將去耳。」其人沈吟曰：「可。」海留曰：「此定矣。君於何地赴岸行？」其人曰：「船過魯意微而時，吾當遵陸。」海留曰：「如此良佳。計到彼時已傍晚，此奴已熟睡，取兒良易。且吾老謀壯事，出之必無須張惶，屆時盡取兒去。」於是署券而別。已而夕陽滿江，紅霞燒天，江色如畫。船至魯意微而，此女奴抱兒，兒已睡其懷。聞船至魯意微而，即其夫食藝地也，乃取衣覆睡兒於艙上，就船窗張望。意船至江步，腳力抬取行篋，其夫或在人中，冀得一面，乃大出其睛力四覓不已。此時海留語買兒之人曰：「時至矣。」竊取睡兒授之，曰：「慎重，勿驚醒是兒！兒偶一哭，彼奴聞之，又費吾壓力矣。」其人將兒於人叢中脫去。船機漸動，遂離江步而行。女奴回面視兒，見海留默坐兒臥處，而睡兒不見。奴大駭曰：「兒安往？」海留曰：「爾勿怖，兒吾鬻去矣。吾知爾育兒之心，必不願鬻之南省，吾故發其天良，就此善地，擇其最善人家售之。爾可勿苦。」女奴聞語，更不能覓取一言以答，慘楚萬狀，至難描寫。然海留離人骨肉，至此是其第幾百次矣，夷然毫不動心，特怪此奴但駭不哭。蓋其心中悲怨，似非一哭能宣，故於萬慘之中，轉形自然。忽爾據地，昏昏如醉，雖兩瞠其目，而實無睹。即船行機器關軸隆隆而動，彼亦不聞。海留以語慰之曰：「吾極知爾悲感。然爾良聰明，須知主人賣爾為數元耳。」女奴搖手語曰：「願主人勿與吾言，吾喉大頹，不能發聲。」海留曰：「吾必使爾無苦。至南中時，必擇人嫁爾。」女奴曰：「主人且賜吾靜攝移時，可勿再語。」海留始去。女奴以手掩目，垂手而坐。海留時時矚之，自語曰：「奴暈矣，得汗當愈。」湯姆於靜中瞰之了了，而心痛不可忍，徑前慰撫之。然且語且 哭，特用《聖經》之言再三寬譬，而女奴耳鳴如雷，已不能聽，而腦球中亦漫無知覺。時天漸向黑，女奴默坐，都無聲響。船之上下及江上人聲皆寂，但見繁星麗天，閃爍作微明。船人半已濃睡，湯姆亦就枕，然輾轉不復成寐。少須，聞女奴唏聲曰：「吾生趣安在耶？」已而寂然。至夜半，湯姆復醒，模糊中見一人疾趣而過，忽聞大聲發於水上，泡泡作響。乃銳起，視女奴臥處，已虛無人，四矚亦不見。此時周船上下均無一人覺者，湯姆大痛。天甫明，海留至，覓女奴不見，向湯姆曰：「女奴安適?船方行，安能趣岸而逃？然吾夜來甚焦悚，不能熟寐，即為此奴。」當海留語湯姆，意湯姆誠愨，故方語以事，亦不疑湯姆之縱之也。湯姆無言。海留四走覓之，雖在機器煙艙，足跡均至，咸不見女奴跡兆。回語湯姆曰：「吾思爾必有所聞，可實告我。吾於夜來十句鍾時，見女奴尚在。至十二句鍾，仍堅坐不動。至二句鍾，吾猶縮視之。乃至四句鍾以後，即不復見，何也？爾與彼接席而臥，必有所見，務告我！「湯姆曰：「天色甫明時，突有黑影掠吾面而過。吾睡眼模糊，不可辨認其為何人也。然尚懵騰未醒。及聞窗外水聲大沸，似有巨物觸墜，吾乃驚醒，而女奴已不見矣。此外吾實未知。「海留聞言極怏怏，非惜此奴之橫死，惜女奴既死而己值亡耳。假如所購之奴，咸自引決，則往返販運，不特徒勞，而資本亦且盡盪。因搔首咎天，以為降之重罰，殊非至公之道。思已，取夾袋中奴籍，用鉛筆勒去女奴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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