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術之趨勢/老子與程明道
中國學術之趨勢/老子與程明道 作者:李宗吾 1927年 |
一、中國學術分三大時期
编辑我國學術最發達有兩個時期,第一是周秦諸子,第二是趙宋諸儒。這兩個時期的學術,都有創造性。漢魏晉南北隋唐五代,是承襲周秦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襲趙宋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襲漢宋時代之學術而加以研究,俱缺乏創造性。周秦是中國學術獨立發達時期,趙宋是中國學術和印度學術研合時期。周秦諸子,一般人都認孔子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以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趙宋諸儒,一般人都認朱子為代表,殊不知朱子不足以代表,要程明道才足以代表。
老子一書,當分兩部分看,他說致虛守靜,歸根復命一類話,是出世法,莊列關尹諸人,是走的這條路。他說「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一類話,是世間法。孔子以仁治國,墨子以愛治國,申韓以法治國,等等,皆是以正治國。孫吳司馬稷直諸人,是以奇用兵,這都是走的世間法這條路。老子一書,是把世間法和出世間法,一以貫之,兩無偏重。所以提出老子,可以總括周秦學術的全體。
漢明帝時,印度佛學傳人中國,至魏晉南北隋唐五代,愈傳愈盛,與中國固有的學術成為兩大傳統,相推相盪,到了程明道出來,把二者融合為一,是為宋朝之理學,名為儒家,實是中國和印度兩方學術融合而成的新學說。程明道的學說出來後,跟著就分為兩大派:一派是程伊川和朱子,一派是陸象山和王陽明。所以宋學,要以程明道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
從周秦至今,可劃為三個時期:周秦諸子,為中國學術獨立發達時期;趙宋諸儒,為中國學術、印度學術融合時期。現在已經人第三時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鄰,中國印度西洋三方學說,相推相盪,依天然的趨勢看去,這三者又該融合為一。故第三時期,為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時期。學術之進化,其軌道歷歷可尋,知道從前中印兩方學術融合,出以某種方式,即知將來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當出以某種方式,我們用鳥瞰法,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學術上的大趨勢看出來。
二、《老子》一書是周秦學派之總綱
编辑宇宙真理,是渾然的一個東西,最初是濛濛昧昧的,像一個絕大的荒山,無人開採,後來才有人在山上拾得些珍寶歸來,人人驚異,大家都去開採,有得金的,有得銀的,有得銅鐵錫的,雖是所得不同,總是各有所得。周秦諸子,都是上山開採的人,這些人中,所得的東西,要以老子為最多。
老子是道家,道家出於史官,我國有史以來,零零碎碎的,留下許多學說,直到老子出來,才把他整理成一個系統。他生當春秋時代,事變紛繁,他年紀又高,眼見的事又多。身為周之柱下史,是國立圖書館長,讀的書又多。他自隱無名,不問外事,經過了長時間的研究,所以能把宇宙真理,發現出來。
老子推古今事變,融會貫通,尋出他變化的規律,定名曰道。道者路也,即是說,宇宙萬事萬物,非走這條路不可,把這個規律筆之於書,即名之曰《道德經》。根據已往的事變,就可推測將來的事變,故曰:「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他見到了真理的全體,講出來的道理,顛撲不破,後人要研究,只好本著他的道理,分頭去研究。他在周秦諸子中,真是開山之祖。諸子取他學說中一部分,引而申之,擴而大之,就獨成一派。
前乎老子者,如黃帝,如太公,如鬻子、管子等,《漢書‧藝文志》,均列入道家,算是老子之前驅。周秦諸子中最末一人,是韓非,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把老子的話,一句一句的解釋,呼老子為聖人,可見非之學也出於老子。至呂不韋門客,所輯的《呂氏春秋》,也是推尊黃老。所以周秦時代的學說,徹始徹終,可用老子貫通之。老子的學說是總綱,諸子是細目,是從總綱中,提出一部分,詳詳細細的研究,只能說研究得精細,卻不能出老子的範圍。
至於老子年代問題,有人說:孔子問禮之老子,為春秋時人,著《道德經》之老子,為戰國時人,是兩人,不是一人,這層不必深問,我們只說:《道德經》一書,可以總括周秦學術之全體。其書出現於周秦諸子之前,是諸子淵源於老子,出現於周秦諸子中間,或在其後。我們可說:《道德經》可以貫通諸子,而總周秦學術之大成,無論他生在春秋生在戰國時,甚或生在嬴秦時,其為周秦學術之總代表則一也。
關於老子姓名問題,有種種說法,甚有謂老子姓老者,我想不必這樣講,古人的名字,有點像字學中之反動法,用兩個字,切出一個字,舉出其人之兩個特點,即知其為某人,名字之上,不必一定冠以姓,如祝虵是名之上冠以官,行人子羽,是字之上冠以官,東里子虛,是字之上冠以地,叔梁紇,是名之上冠以字。司馬遷是史官,故稱史遷,曾受腐刑,又稱腐遷。他如髯參軍、短主簿,是官職之上,冠以形貌,只要舉出兩個特點,即可確定其為某人。
大約老子耳有異狀,故姓李名耳,他是自隱無名的人,埋頭研究學問,世人得同見他時,年已老矣,人人驚其學問之高深,因其鬢髮皓然,又是一個大耳朵,因呼之為老聃。聃是生前的綽號,不是死後之說。他不是生而皓首,乃是世人覺得見他時,業已皓首了。一般學者,聞老子之名,都來請教,孔子也去問禮。各人取其學說之一部分,發揮光大之,就成為一家之言,發表出來,俱是新奇之說,人人都去研究。老子自隱無名,其出處存亡,世人也就不甚注意了。猶之四川廖平,與康有為談一席話,康本其說,跟即著出《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考》,震驚一世,而廖之書尚未出也,其人亦不甚為世注意。老子年齡,大約比孔子大二三十歲,孔子是七十幾歲死的,老子修道養壽,享年最高,或許活到二百多歲,著《道德經》時,已入了戰國時代,這也是可能的事。
三、無為之意義
编辑老子的「無為」,許多人都誤解了。《老子》一書,是有為,不是無為。他的書,大概每句中,上半句是無為,下半句是有為。例如:「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要想勇當從慈做起走。要想廣,當從儉做起走。要想成器長,當從不敢為天下先做起走。慈與儉,不敢為天下先,是無為;能勇,能廣,能成器長,即是有為。老子洞明盈虛消長之理,陰陽動靜,互相為根,凡事當從相反方面下手,如作文欲抑先揚,欲揚先抑,寫字欲左先右,欲右先左一般。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我無為,我好靜,我無事,我無欲,是無為;能使民化民正,能使民富民樸,是有為。「弱勝強,柔勝剛」,弱與柔是無為,勝強勝剛是有為。老子書中,這類話很多,都是「無為則無不為」的實證。
老子所說的無為,是順應自然,我無容心的意思。當為的就為,當不為的就不為,如果當為的不為,這是有心和自然反抗,這叫做有為,算不得無為,王弼注《老子》,就是這種見解。他注《老子》二十七章說道:「順自然而行,不造不始。」注二十九章說道:「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也,物有常性而造為之,故必敗也,物有往來而執之,故必失矣。」可算得了老子的真諦。老子說:「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韓非本輔作恃,按作輔義較長),即是《陰符經》所說:「聖人知自然之不可違,因而制之。」(現在的《陰符經》,雖是偽書,但說的道理不錯。)也即是《易經》所說:「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
曹參為相,日飲醇酒,諸事不管,只可謂之「不輔萬物之自然」,「不裁成天地之道,不輔相天地之宜」,「知自然不可違,因而不制之」,黃老之道,豈是這樣嗎?老子說:「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判,其微易散,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老子把宇宙事事物物的來源去路,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未發動,或才發動,就把他弄好了,猶如船上掌舵的人,把水路看得十分清楚,只須輕輕的把舵一搬,那船就平平穩穩的下去了,這叫做無為,即是所謂,「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何嘗是曹參那種辦法呢?文景行黃老,只是得點皮毛,於「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等工作,未免缺乏,所以不無流弊。但政治之修明,已稱為三代下第一,黃老之道之大,也可想見了。
四、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之意義
编辑老子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道德仁義禮五者,是聯貫而下的。天地化生萬物,有一定規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謂道。吾人懂得這個規律,而有得於心,即為德。本著天地生物之道,施之於人即為仁。仁是渾然的,必須制裁之,使之合宜,即為義。但所謂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幾句話,把合宜之事,制為法式,是為節文,即為禮。萬一遇著不守禮之徒,為之奈何?於是臨之以兵。我們可續兩句曰:「失禮而後刑,失刑而後兵。」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由道德以至於兵,原是一貫而已。
老子洞明萬事萬物變化的軌道,有得於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見老子後,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繼孔子之後,故言仁必帶一義字。荀子繼孟子之後,注重禮字。韓非學於荀卿,知禮字不足以範圍人,故專講刑名,這都是時會所趨,不得不然,世人見道德流為刑名,就歸咎於老子,說申韓之刻薄少恩,淵源於老子。殊不知中問還有道德流為仁義一層,由仁義才流為刑名的。言仁義者無罪,言道德者有罪,我真要為老子叫屈。
孔子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都是順著次序說的,韓昌黎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存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把道德放在仁義之下,就算弄顛倒了。
老子說:「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這句話很受世人的痛罵,這也是誤解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這是天然的趨勢,等於人之由小孩而少年,而壯,而老,而死一般,老子說:「失道而為德,失德而為仁,失仁而為義,失義而為禮」,等於說:「失孩而後少,失少而後壯,失壯而後老。」他看見由道德流而為禮,知道繼續下去,就會為刑為兵,故警告人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等於說「夫老者少壯之終而死之始也」,這本是自然的現象,說此等話的人,有何罪過?
要救死只有「復歸於嬰兒」,要救亂只有「復歸於無為」,吾人身體發育最陝,要算嬰兒時代,嬰兒無知無欲,隨時都是半睡眠狀態,今之修養家,叫人靜坐,卻用種種方法,無非叫人達到無知無欲,成一種半睡眠狀態罷了。嬰兒的半睡眠狀態,是天然的,修養家的半睡眠狀態,是人工作成的,只要此心常如嬰兒之未孩,也就可能長生久存了。我們知:復歸於嬰兒,可以救死;即知:復歸於無為,可以救亂。
國家到了非用禮不可的時候,跟著就有不守禮之人,非用刑不可,跟著就有刑罰不能加的人,非用兵不可。所以到了用禮之時,亂兆已萌,故曰「亂之首。」然則為之奈何?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亂機雖動,用無為二字,即可把他鎮壓下去。老子用的方法,是:「我無為而民白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他這個話不是空談,是有實事可以證明。春秋戰國,天下大亂,延至嬴秦,人心險詐,盜賊縱橫,與現在的時局是一樣的。始皇二世,用嚴刑峻罰,其亂愈甚,到了漢初,劉邦的謀臣張良陳平,是講黃老的人,曹參相惠帝用黃老,文景也用黃老,而民風忽然渾樸,儼然三代遺風,這就是實行「鎮之以無名之市」,人民就居然白化自正、自富自樸了。足知老子所說:「復歸於無為」,是治亂的妙法。「復歸於嬰兒」,可以常壯而不老,「復歸於無為」,可以常治不亂。
由道流而為德,為仁,為刑,為兵,道是本源,兵是末流。老子屢言兵,他連兵都不廢,何至會廢禮?他說:「以道佐人主者,可以兵強天下」,又說:「夫慈以戰則勝。」慈即是仁,他用兵之際,顧及道字仁字,即是顧及本源之意。用兵顧及仁字,才不至窮兵黷武,用刑顧及仁字,才能哀矜勿喜,行禮顧及仁字,才有深情行乎其間,不至徒事虛文,行仁義顧及道德,才能到熙熙嗥嗥的盛世,不是相啕以濕,相濡以沫。我們讀《老子》一書,當作如是解。老子用兵之際,都顧及本源,即知他無處不顧及本源。
老子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為主。」他對於兵是這種主張,即知他對於禮的主張,是說:「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不得已而用之,道德為主。」老子明知「兵之後必有凶年」,到了不得已之時,還是要用兵,即知他明知禮之後,必有兵刑,到了不得已之時,還是要用禮。吾故曰,老子不廢禮,惟其不廢禮,以知禮守禮名於世,所以孔子才去問禮。老子知兵之害,故善言兵,知禮之弊,故善言禮。
用刑用兵,只要以道佐之,以慈行之,民風也可複歸於樸。莊子曰:「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遊於逍遙之虛,……逍遙無為也。」由此知用刑用兵,也是假道於刑,托宿於兵,以達無為之域,我們識得此意,即知老子說「失義而後禮」,說「禮者忠信之薄」,與孔子所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同是一意。
五、絕聖棄智之作用
编辑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又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又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等語很受世人的訾議,這也未免誤解。老子是叫人把自己的意思除去,到了無知無欲的境界,才能窺見宇宙自然之理,一切事,當順自然之理而行之,如果不絕聖棄智,本著個人的意見做去,得出來的結果,往往違反自然之理,宋儒即害了此病,並且害得很深。例如「婦人餓死事小,失節是大」一類話,就是害的這個病。洛蜀分黨,也是害的這個病。他們所謂理。完全是他們個人的意見。戴東原說:「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坐為聖賢立言之意,……其於天下之學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又曰:「其所謂理者,同於酷吏所謂法,酷吏以法殺人,後儒以理殺人。」東原此論,可謂一針見血,假使宋儒能像老子絕聖棄智,必不會有這種弊病。
凡人只要能夠洞明自然之理,一切事順天而動,如四時之行,百物之生,不言仁義而仁義自在其中,《莊子》一書,全是發揮此理。蘇子由解老子說道:「大道之降也,仁義行於其中,而民不知,大道廢而後仁義見矣。世不知道之足以贍足萬物也,而以智慧加之,於是民始以偽報之矣。六親方和,孰非孝慈,國家方治,孰非忠臣。堯非不孝而獨稱舜,無瞽瞍也。伊尹周公非不忠也,而獨稱龍逢比干,無桀紂也。涸澤之魚,相響以沫,相濡以濕,不如相忘於江湖。」子由這種解釋,深得老子本旨。昌黎說老子小仁義,讀了子由這段文字,仁義烏得不小。嬴秦時代,李斯趙高,挾智術以馭天下,叛者四起,即是「智慧出有大偽」的實證。漢初行黃老之術,民風渾樸,幾於三代,即是「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的實證。
老子絕聖棄智,此心渾渾穆穆,與造化相通,此等造詣極高。孔子心知之,亦曾身體力行之,但只能喻之於心,而不能喻之於口,只可行之於己,而不能責之於人。孔子不言性與天道,非不欲言也,實不能言也,即言之而人亦未必了解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等處可見孔老學術,原是一貫。重言「天何言哉」,反复讚歎,與老子「君不知其誰之子,象帝之先。」、「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等語絕肖。蘇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達者因似以識真,而昧者執似以陷於偽。」子由識得此旨,所以明朝李卓吾稱之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最高。」
要窺見造化流行之妙,非此心與宇宙融合不可,尋常人自然做不到,我們既然做不到,而做出的事,如果違反了造化流行之理,又是要不得的,這拿來怎樣辦呢?於是孔門傳下一個最簡單的法子,這個法子,即是孟子所說的良知良能。孔門教人,每發一念,就用自己的良心裁判一下,良心認為對的即是善,認為不對的即是惡,惡的念頭,立即除去,善的念頭,就把他存留下,這即是大學上的誠意工夫。這種念頭與宇宙自然之理是相合的,何以故呢?人是宇宙一分子,我們最初發出之念,並未參有我的私意私見,可說是徑從宇宙本體發出來的,我把這個念頭,加以考察,即與親見宇宙本體無異,把這種念頭推行出來的,就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法子,豈不簡單極了嗎?有了這個法子,我們所做的事,求與自然之理相合,就不困難了,所難者,何者為善念,何者為惡念,不容易分別。於是孔門又傳下一個最簡單的法子,叫人閒居無事的時候,把眼前所見的事,下細研究一下,何者為善,何者為惡,把他分別清楚,隨後我心每動一念,我自己才能分別善惡,這就是格物致知了。
孔門正心誠意,格物致知,本是非常簡單,愚夫愚婦,都做得到,不料宋明諸儒把他解得玄之又玄,朱子無端補人格致一章,並且說:「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直是禪門的頓悟,豈不與中庸所說「愚夫愚婦,與知與能」相悖嗎?我們把正心誠意,改作良心裁判四字,或改作問心無愧四字,就任何人都可做到了。
六、盈虛消長之理
编辑老子的學說,是本著盈虛消長立論的,什麼是盈虛消長呢?試作圖說明之:如圖:由虛而長,而盈,而消,循環不已,宇宙萬事萬物,都不出這個軌跡。以天道言之,春夏秋冬,是循環著這個軌跡走的。以人事言之:國家之興衰成敗,和通常所謂「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佚,淫佚又生貧賤」,都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老子之學,純是自處於虛,以盈為大戒,虛是收縮到了極點,虛是發展到了極點,人能以虛字為立足點,小明則動則只有發展的,這即是長了。如果到了盈字地位,則消字即隨之而來,這是一定不移之理,他書中所謂「弱勝強,柔勝剛」,「高以下為基」,「功成身退天之道」,「強梁者不得其死」,「疾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跂者不立,跨者不行」,「多藏必厚亡」,「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種種說法,都是本諸這個原則立論,這個原則,人世上一切事都適用,等於瓦特發明蒸汽,各種工業都適用。
七、老子之兵法
编辑老子把盈虧消長之理,應用到軍事上,就成了絕妙兵法,試把他言兵的話,匯齊來研究,即知他的妙用了。他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馭天下,其事好還,……善者果而已。」又曰:「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又曰:「以奇用兵」又曰:「慈故能勇,……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與之,以慈衛之。」又曰:「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爭。」又曰:「用兵有言,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又曰:「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又曰:「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
可知老子用兵,是出於自衛,出於不得已,以慈為主。慈有二意:一是恐我的人民,為敵人所殺;二是恐敵人的人民,為我所殺,所以我不敢為造事之主,如若敵人實在要來攻我,我才起而應之,即所謂「不敢為主而為客」。雖是起而應之,卻不敢輕於開戰,「輕敵幾喪吾寶」,這個寶字,就是「我有三寶」的寶字,慈為三寶之一,輕於開戰,即是不慈,就算失去一寶了。我既不願戰,而敵人務必來攻,我將奈何?老子的法子就是守,故曰:「以守則固。」萬一敵人猛攻,實在守不住了,又將奈何?老子就向後退,寧肯退一尺,不肯進一寸,萬一退到無可退的地方,敵人還要來攻,如再不開戰,坐視我的軍土,束手待斃,這可謂不慈之極了,到此時,是不得已了,也就不得不戰了。從前步步退讓,極力收斂,收斂到了極點,爆發出來,等於炸彈爆裂,這個時候,我的軍士,處處是死路,惟有向敵人衝殺,才是生路,人人悲憤,其鋒不可當,故曰「哀者勝矣」。敵人的軍士,遇著這種拼命死戰的人,向前衝是必死的路,向後轉是生路,有了這種情形,我軍當然勝,故曰「以戰則勝」。敵人的兵,恃強已極,「堅強者死之徒」,他當然敗,這真是絕妙兵法,故曰:「以奇用兵。」韓信背水陣,即是應用這種原理。
孫子把老子所說的原理,推演出來,成書十三篇,就成為千古言兵之祖。孫子曰:「卑而驕之。」又曰:「少則逃之,不若則避之。」又曰:「不可勝者守也。」又曰:「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又曰:「投之無所往,死且不北」。又曰:「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鬥。」又曰:「投之無所往,諸劇之勇也。」又曰:「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其機,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聚三軍之眾,投之於險,此將軍之事也。」又曰:「死地吾將示之以不活。」又曰:「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又曰:「始如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凡此種種,我們拿來與老子所說的對照參觀,其方法完全是相同的,都是初時收斂,後來爆發。孫子曰:「將軍之事靜以幽。」靜字是老子書上所常用,幽字是老子書上玄字杳字冥字,合併而成的,足知孫子之學,淵源於老子。所異者:老子用兵,以慈為主,出於自衛,出於不得已,被敵人逼迫,不得不戰,戰則必勝;孫子則出於權謀,故意把兵士陷之死地,以激戰勝之功,把老子「以奇用兵」的奇字,發揮盡致。凡是一種學說,發生出來的支派,都有這種現象,這是把最初之說,引而申之,擴而大之,惟其如此,所以獨成一派。老子的清靜無為,連兵事上都用得著,世間何事用不著。因為老子窺見了宇宙的真理,所以他的學說,無施不可。
八、《史記》老莊申韓同傳之原因
编辑韓非《主道》篇曰:「虛靜以待令。」又曰:「明君無為於上。」這虛靜無為四字,是老子根本學說,韓非明明白白提出,足見他淵源所自。其言曰:「若水之流,若船之浮,守自然之道,行無窮之令。」又曰:「不逆天理,不傷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難知,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不急法之外,不緩法之內,守成理,因自然,禍福生於道德,而不出於愛惡。」可見他制定的法律,純是本於自然之理,從天理人情中斟酌而出,並不強人以所難。他說:「明主立可為之賞,設可避之罰,故賢者勸賞,而不肖者少罪。」可見他所懸的賞,只要能夠努力,人人都可獲得,所定的罰,只要能夠注意,人人都可避免。又曰:「明君之行賞也,暖乎如時雨,百姓利其澤,其行罰也,畏乎若雷霆,神聖不能解也,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嬖而必誅。」事事順法律而行,無一毫私見。他用法的結果是:「因道全法,君子樂而大奸止,淡然閑靜,因天命,持大體,上下交順,以道為舍。」還是歸於無為而止。
老子講虛靜,講無為;韓非也是講虛靜,講無為,黃老之術,發展出來,而為申韓,申韓之術,收斂起來,即為黃老。二者原是一貫。《史記》把老莊申韓同列一傳,即是這個道理,後人不知此理,反痛詆史遷,以為韓非與李耳同傳,不倫不類。試思史遷父子,都是深通黃老的人,他論大道則先黃老,難道對於老氏學派,還會談外行話嗎?不過韓非之學,雖是淵源於老子,也是引而申之,擴而大之,獨成一派。老子曰:「我無為民而自化。」韓非曰:「明君無為於上,群臣竦懼乎下。」同是無為二字,在老子口中,何等恬適,一出韓非之口,則凜然可畏,惟其如此,所以才獨立成派。
莊子與韓非,同是崇奉老子,一出世,一入世,途徑絕端相反,而皆本之於無為。莊子事事放任,猶可謂之無為,韓非事事干涉,怎麼可謂之無為呢?莊子是順應自然做去,毫不參加自己的意見,所以謂之無為。韓非是順應自然,制出一個法律,我即依著法律實行,絲毫不出入,也是不參加自己的意見,故韓非之學也歸於無為。因為他執行法律時,莫得絲毫通融,不像儒家有議親議貴這類辦法,所以就蒙刻薄寡恩之名了。
韓非說:「故設柙非所以備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可見他立法是持大體,並不苛細。漢高祖用講黃老的張良為謀臣,人關之初,「除秦苛法,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者及盜抵罪。」「苛法」是捕鼠之物,把他除去,自是黃老舉動。「殺人者死,傷人者及盜抵罪。」是設柙役虎,即是申韓手段。我們從此等地方考察,黃老即申韓,有何衝突?
九、老子與其他諸子
编辑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禮流而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孫子言兵,韓非言刑,而其源皆出於老子。我們如果知道:兵刑與道德相通,即知諸子之學無不與老子相通了。老子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孔子溫良恭儉讓,儉字與老子同,讓即老子之不敢為天下先。孔子嘗言仁,即是老子之慈,足見儒家與老子相通。墨子之兼愛,即是老子之慈,墨子之節用,即是老子之儉。老子曰:「用兵有言,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又曰:「以守則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見其與老子相通。
戰國的縱橫家,首推蘇秦,他讀的書,是《陰符》,揣摩期年,然後才出遊說。古陰符不傳,他是道家之書,大約也與老子相類。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老子此語,是以一個平字立論。蘇秦說六國,每用「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一類話,激勵人不平之氣,暗中藏得有天道張弓的原理,與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蘇秦的說法,能夠披靡一世。老子所說「欲取姑予」等語,為後世陰謀家所祖,他如楊朱莊列關尹諸人,直接承繼老子之學,更不待說周秦諸子之學,即使不盡出於老子,也可說老子之學,與諸子不相抵觸,既不抵觸,也就可以相通。後世講神仙,講符籙等等,俱托始於老子,更足知老子與百家相通。
漢朝汲黯,性情剛直,其治民宜乎嚴刑峻法了,乃用黃老之術,專尚清靜。諸葛武侯,淡泊寧靜,極類道家,而治蜀則用申韓。這都是由於黃老與申韓,根本上是共通的原故。孔主張仁義治國,申韓主張法律治國,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其實是一貫的。諸葛武侯說:「法行則知恩。」這句話真是好極了,足補四書五經所未及。要施恩先從行法做起走,行法即是施恩,法律即是仁義。子產治鄭用猛,國人要想殺他,說道:「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後來感他的恩,又生怕他死了,說道:「子產而死,誰其嗣之。」難道子產改變了政策嗎?他臨死都還說為政要用猛,可見他的猛的宗旨,雖死不變,而所收的效果,卻是惠字。《論語》載:「子謂子產……其養民也惠。」又載:「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猛的效果是惠,此中關鍵,只有諸葛武侯懂得,所以他治蜀尚嚴,與子產收同一之效果。一般人說申韓刻薄寡恩,其實最慈惠者,莫如申韓。申子之書不傳,試取韓非子與諸葛武侯本傳,對照讀之,當知鄙言之不謬。
韓非之學,出於荀子,是主張性惡的。荀子以為人性惡,當用禮去裁制他。韓非以為禮的裁制力弱,法律的裁制力強,故變而講刑名,由此可知:黃老申韓孟荀,原是一貫。害何種病,服何種藥。害了嬴秦那種病,故漢初藥之以黃老,害了劉璋那種病,故孔明藥之以申韓。儒者見秦尚刑名,至於亡國,以為申韓之學,萬不可行,此乃不知通變之論。商鞅變法,秦遂盛強,逮至始皇,統一中國,見刑名之學,生了大效,繼續用下去,猶之病到垂危,有良醫開一濟芒硝大黃,服之立愈,病已好了,醫生去了,把芒硝大黃作為常服之藥,焉得不病,焉得不死。於芒硝大黃何尤?於醫生何尤?
十、孔子不言性與天道之原因
编辑《禮記》上,孔子屢言:「吾聞諸老聃曰。」可見他的學問,淵源於老子。至大限度,只能與老子對抗,斷不能駕老子而上之。《史記》載:「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
這種驚訝佩服的情形,儼如虯髯客見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樣。《虯髯客傳》載:道士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虯髯也就離開中國,到海外扶餘,另覓生活。孔子一見老子,恰是這種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道德已被老子講得透透徹徹,莫得孔子說的,孔子只好從仁字講起走了。
老子學說,雖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詳,他專言道德,於仁義禮三者,不加深論。孔子窺破此旨,乃終身致力於仁義禮,把治國平天下的方法,條分縷析的列出來。於是老子談道德,孔子談仁義禮,結果孔子與老子,成了對等地位。孔子是北方人,帶得有點強哉矯的性質,雖是佩服老子,卻不願居他籬下。這就像清朝惲壽平,善畫山水,見了王石谷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畫得好,也是第二手,乃改習花卉,後來二人竟得齊名。孔子對於老子,也是這樣。他二人一談道德,一談仁義禮,可說是分工的工作。
《論語》載: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孔子何以不言性與天道呢?因為性與天道,老子已經說盡,莫得孔子說的了。何以故呢?言性言天道,離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業已探驪得珠,孔子再說,也不能別有新理,所以就不說了。
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請問致的是什麼?守的是什麼?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學案,虛字靜字,滿紙都是,說來說去,終不出「致虛守靜」的範圍,不過比較說得詳盡罷了。老子書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云:「天地之間,其猶橐開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天長地久,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長久,而況於人乎。」「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老子這一類話,直把天地化生萬物,天人感應,天道福善禍淫,種種道理,都包括在內,從天長地久,說至天地不能長久,就叫孔子再談天道,也不能出其範圍,所以只好不說了。老子所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見到了的,他贊同周易,名此物曰太極,曾極力發揮,惟理涉玄虛,對門人則渾而不言,故大學教人,從誠意做起走。
性與天道,離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講的,何以見得呢?一般人說宋儒是得了孔子真傳的,朱子是集宋學大成的,朱子畢生精力,用在《四書集注》上。試拿《集注》來研究:「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一章,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這不是明明白白的提出自然二字嗎?《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朱注:「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豈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嗎?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注:「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水之在山,則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則因其自然之勢開導之,……程子曰,此章專為智而發。愚謂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順而循之,則為大智。」朱註五提自然二字,足見性與天道,離卻自然二字,是講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說盡,宜乎孔子不再說了。
十一、三教異同之點
编辑春秋戰國時,列國並爭,同時學術界,也是百家爭鳴。自秦以後,天下統一,於是學說就隨君主之旨意,也歸於統一。秦時奉法家的學說,此外的學說,皆在所排斥。漢初改而學黃老。到了漢武帝表彰六經,罷黜百家,從此以後,專奉孔子之學。而老子的學說,勢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國成為兩大河流。隨後佛教傳人中國,越傳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個區域內,相推相盪,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天然有合併的趨勢,於是宋儒的學說,應運而生。
我們要談宋儒的學說,須先把三教異同,研究一下:三教異同古人說的很多,無待我們再說,但我們可補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為務。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到身,還不能終止。孟子又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為止。老子一書,屢言嬰兒,請問孟子之孩提,與老子的嬰兒,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以故呢?孟子所說之孩提,能愛親敬兄,大約是二三歲,或一歲半歲。老子曰:「如嬰兒之未孩。」說文:孩,小兒笑也。嬰兒還未能笑,當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說:「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緊的,可見老子所說的嬰兒,確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說的孩提,知愛知敬,是有知識的。老子曰:「常使民無知無欲」,是莫有知識的。可知老子返本,更進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嬰兒為止。但老子所說的,雖是無知無欲,然猶有心,故曰:「聖人當無心,以百姓心為心。」釋氏則並心而無之,以證入涅槃,無人無我為止。禪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過娘胎,較老子的嬰兒,更進一步。
他們三家俱是在一條線上,我們可作圖表示,如圖: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氏由丁返至甲。我們可呼此線為「返本線」。由此可看出三家的異同。要說他們不同,他三家都沿著返本線向後而走,這是相同的。要說他們相同,則儒家返至丙點而止,老子返至乙點而止,釋氏直返至甲點方止,又可說是不同。所以三教同與異俱說得去。總看如何看法。
大學說:「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從身字追進兩層,直至意字,從誠意做起走。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為有了我就有人,人我對立,就生出許多膠膠擾擾的事,鬧個不休。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倘若無有我身,則人與我渾而為一,就成了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再不會有膠膠擾擾的事。故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莊子書上種種譏誚孔子的話,與夫老子謂孔子曰:「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等語,都是根據這個原理。試問如老子所說,是個什麼境界呢?這就是他所說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嬰兒未孩」的狀態。自佛學言之,此等境界,是為第八識,釋氏更進一步,打破此識,而為大圓鏡智,再進而連大圓鏡智也打破,即是心經所說「無智亦無得」了。
據上面所說,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則又不然,佛氏說妙說常,老子曰:「復命曰常。」又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嘗不能到呢?孔了毋意必固我,又曰:「無可無不可。」佛氏所謂法執我執,孔子何嘗莫有破呢?但三教雖同在一根線上,終是個個獨立,他們立教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須追尋至父母未生前,連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既是要出世,所以世間的禮樂刑政等等,也就不詳加研究了。
孔門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人事之發生,以意念為起點,而意念之最純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從孩提之事研究起走,以誠意為下手工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到齊家治國平天下。他的宗旨,既是想治世,以關於涅槃滅度的學理,也就不加探討了。老子意在窺探造化的本故絕聖棄智,無知無欲,於至虛至靜之中,領會那寂然不動,感而通之妙,故取像於初生之嬰兒。向後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間法。他說道:「多言數窮,不如守中。」這個中字,卻指乙點而言,是介居人世出世之中。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詩書易禮春秋,可算說得很多了。老子卻不願意多說,只簡簡單單五千多字,扼著乙點立論,含有「引而不發躍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只重在把人世出世,打通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願多言。所以進出世法莫得釋氏那麼精,講世間法莫得孔子那麼詳。綜而言之,釋氏專言出世法,孔子專言世間法,老子則把出世法和世間法,打通為一,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复。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他是用致虛守靜的工夫,步步向內收斂,到了歸根復命,跟著又步步向外發展,所以他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
孔子之學,得之於老子,其步驟是一樣。《大學》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步步向內收斂。「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發展。老子歸根復命的工作,與佛氏相同,從「修之於身」,以至「修之於天下」,與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學,可貫通儒釋兩家。
北方人喜吃麵,南人喜吃飯,孔子開店賣麵,釋迦開店賣飯,老子店中,面和飯都有,我們喜歡吃某種,進某家店子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麵,把賣飯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飯,把賣麵的店子封了。賣麵的未嘗不能做飯,賣飯的也未嘗不能做面。不過開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罷了。儒釋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擊,真算多事。
十二、宋學是融合儒釋道三家學說而成
编辑最初孔老二教,迭為盛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說:「世之學老子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到了曹魏時,王弼出來,把孔老溝通為一。他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無累便謂其不復應物,失之遠矣。」(見《魏志‧鐘會傳》裴松之注)「沖和以通無」,指老氏而言。「哀樂以應物」,指孔氏而言。裴說:「應物而無累於物」,就把孔老二說,從學理上融合為一。王弼曾注《易經》和《老子》,《易經》是儒家的書,《老子》是道家的書,他注這兩部書,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這是學術上一種大著作,算是一種新學說,大受一般人的歡迎,所以開晉朝清談一派。
人情是厭故喜新的,清談既久,一般人都有點厭棄了,適值佛教陸續傳入中國,越傳越盛,在學術上另開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歡迎。到了唐時,佛經遍天下,寺廟遍天下,天台、華嚴、淨土各宗大行,禪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興之唯識宗,可算是佛學極盛時代。唐朝自稱為是老子之後,追尊老子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歷代崇奉之教,當然也是盛行。三教相盪,天然有合併的趨勢。那個時候的儒家,多半研究佛老之學,可說他們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卻不曾把他融合為一,直到宋儒,才把這種工作完成了。
戴東原謂:「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子自老子,談老子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儒者雜襲老釋之言以解之。」這本是詆斥宋儒的話,但我們從這個地方,反可看出宋儒的真本事來,最當注意的,是:「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釋自老釋」二語,老釋和孔孟,大家認為是截然不同之二派,宋儒能把他融合為一,創作力何等偉大。
在宋儒儘管說他是孔門嫡派,與佛老無關,實際是融合三教而成,他們學說具在,何能掩飾。其實能把三教融合為一,這是學術上最大的成功,他們有了這樣的建樹,盡可自豪,反棄而不居,自認孔門嫡派,這即是為門戶二字所誤。惟其是這樣我們反把進化的趨勢看出來了。儒釋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該合併,宋儒順著這個趨勢做去,自家還不覺得,猶如河內撐船一般,宋儒極力想逆流而上,自以為撐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捲入大海。假令程朱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還看不出天然的趨勢,惟其極力反對三教合一,實際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這才見天然趨勢的偉大。宋儒學說,所以不能磨滅者,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為人詬病者,在裏子是三教合一,面子務必說是孔門嫡派,成了表裏不一致。我們對於宋儒,只問他的裏子,不問他的面子,他們既建樹了這種大功,理應替他表彰。
宋儒融合三教,在實質上,不在字面上。若以字面而論,宋儒口口聲聲,詆斥佛老,所用的名詞,都是出在四書五經上,然而實質上卻是三教合一。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滿紙是儒釋道書上的名詞,我們卻不能承認他把三教融合了。這是什麼緣故呢?譬如吃飲食,宋儒把雞魚羊肉、米飯菜蔬,吃下肚去,變為血氣。看不出雞魚羊肉、米飯採疏的形狀,實質上卻是這些東西融合而成。他人是把這些東西吃下去,吐在地上,滿地是雞魚羊肉米飯菜蔬的細顆,並未融化。我們把融合三教之功,歸之宋儒,就是這個道理。世間的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學深思,凡事要研究徹底,本無意搜求其通點,自然把其通點尋出,所以能夠把三教融合。
由晉歷南北隋唐五代,而至於宋,都是三教並行。名公巨卿,大都研究佛老之學,就中以禪宗為尤盛。我們試翻《五燈會元》一看,即知禪宗自達摩東來,源遠流長,其發達的情形,較之宋元學案所載的道學,還要盛些。王荊公嘗問張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軻亞聖,自後絕無人何也?」文定言:「豈無?只有過孟子上者。」公問是誰?文定言:「江南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雷峰,巖頭,丹霞,雲門,是也。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耳。」荊公欣然嘆服。(《宋稗類鈔宗乘》)佛教越傳越盛,幾把孔子地盤完全奪去,宋儒生在這個時候,受儒釋道的甄陶孕育,所以能夠創出一種新學說。
周敦頤的學問,得力於佛家的壽涯和尚,和道家陳摶的《太極圖》,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說:程明道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宋史說:范仲淹命張橫渠讀《中庸》,他讀了猶以為未足,又求諸老釋。這都是「儒門談泊收拾不住」的原故。明道和橫渠,都是「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試問,他二人初讀孔子書,何以得不到真傳,必研究老禪多年,然後返求諸六經,才把他尋出來?何以二人都會如此?此明明是初讀儒書,繼讀佛老書,涵泳既久,融會貫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後還向六經搜求,見所說的話,有與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他提出來,組織成一個系統,這即是所謂宋學了。因為天下的真理是一樣的,所以二人得著的結果相同。
著者往年著《心理與力學》一文,創一種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曾說:「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有形有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把耳濡目染,無形無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心。」宋儒研究儒釋道三教多年,他的心,已經成了儒釋道的化合物,自己還不覺得,所以宋學表面上是孔學,裏子是儒釋道融合而成的東西。從此以後,儒門就不淡泊了,就把人收拾得住,於是宋學風靡天下,歷宋元明清以至於今,傳誦不衰。他們有了這樣偉大的工作,盡可獨立成派,不必依附孔子。在他們以為依附孔子,其道始尊,不知依附孔子,反把宋儒的價值看小了。
十三、宋學含老學成分最多
编辑宋學是融合三教而成,故處處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學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討論。我們所要討論的,就是宋學所含老氏成分,特別濃厚。宋儒所做的工夫,不外「人欲淨盡,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欲者個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順著自然的道理做去,這種說法,與老子有何區別?所異者,以天字代自然二字,不過字面不同罷了。
但是他們後來注重理字,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字就成了意見,此戴東原所以說宋儒以理殺人也。
周子著《太極圖說》云:「無極而太極。」這無極二字,即出諸《道德經》。張橫渠之易說,開卷詮乾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見其首」二語。中間又引老子「穀神,芻狗,三十輻共一轂,高以下為基」等語,更是彰明較著的。
伊川門人尹焯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惟在易傳,求先生之學,觀此足矣,語錄之類,皆學者所記,所見有深淺,所記有工拙,蓋不能無失也。」(二程全書)可見易學是伊川根本學問,伊川常令學者看王弼易注(二程全書)。四庫提要說:「自漢以來,以老莊說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書,即知:伊川之學根本上參有老學。
朱子號稱是集宋學大成的人,《論語》開卷言:「學而時習之。」朱子注曰:「後覺者必效先覺者之所學,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戴東原曰:「復其初出莊子。」(東原年譜)明善復初,是宋儒根本學說,莊子是老氏之徒,這也是參有老學之證。《大學》開卷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其眾理而應萬事者也。」這個說法,即是老子的說法。我們可把這幾名話,移注老子。老子曰:「穀神不死」,穀者虛也,神者靈也,不死者不昧也,「穀神不死」,蓋言「虛靈不昧」也。「具眾理而應萬事」,即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之意。「虛」則衝漠無朕,「不屈」則萬象森然,故曰「具眾理」。「動」則感而遂通,「愈出」則順應不窮,故曰「應萬事」,這豈不是老子的絕妙註腳?《中庸》開卷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論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註五提自然二字,這是前面已經說了的。
又老子有「致虛極,守靜篤」二語,宋儒言心言性,滿紙是虛靜二字,靜宰猶可說大學中有之,這虛字明明是從老子得來。
宋學發源於孫明復、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極盛於周程張朱諸人。程氏弟兄幼年曾受業於周子,其學是從周子傳下來的,但伊川作明道行狀說:「先生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又說:「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嫌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氾濫於諸家,出人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可見宋學是程明道特創的,明道以前,只算宋學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他組織成一個系統,成為所謂宋學。周子不過啟發明道求之志罷了。所以我們研究宋學,當從明道研究起走。
明道為宋學之祖,等於老子為周秦諸子之祖。而明道之學,即大類老子,老子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明道著定性書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性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此等說法,與老子學說,有何區別?也即是王弼所說:「體沖和以通無,應物而無累於物。」
《二程遺書》載:明道言:「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後相隨」之理。老子書中,每用雌雄,榮辱,禍福,靜躁,輕重,歙張,枉直,生死,多少,剛柔,強弱等字,兩兩相對,都是說明「無獨必有對」的現象,明道提出自然二字,宛然老子的學說。
其他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遺書》中,明道云:「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又云:「一陰一陽之謂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說:「大程遠於釋氏邇於老聃。」(見檢論卷四通程篇)
宋學是明道開創的,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學,何以會含老氏意味呢?因為釋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間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間法,一以貫之。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人老子的途徑。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人老氏途徑,只因宇宙真理,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走人這個途徑。由此知:老子之學,不獨可以貫通周秦諸子,並且可以貫通宋明諸儒。換言之:即是老子之學,可以貫通中國全部學說。
伊川說:「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究竟他們在六經中得著些什麼呢?他們在禮記中搜出大學中庸兩篇,提出來與論語孟子合併研究。在《尚書》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充執厥中」十六字。又在樂記中搜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數語,創出天理人欲等名詞,互相研究,這即是所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了。
宋儒搜出這些東西,從學理上言之,固然是對的,但務必說這些東西是孔門「不傳之學」,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靜」數語,據後人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他採入《樂記》的。而《文子》一書,又有人說是偽書,視其全書,自是道家之書,確非孔門之書。
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說:虞廷十六字,蓋純襲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唯君子而後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於道,一於道之語,遂概括為四字,复續以成十六字。可見宋儒講的危微精一,直接發揮荀子學說,間接是發揮道家學說。
朱子注《大學》說:「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子以前,並無一人說《大學》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據,大約是見誠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據閻百詩說:《禮記》四十九篇中,稱曾子者共一百個,除有一個是指曾申外,其餘九十九個,俱指曾參,何以見得此篇有了曾子二字,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說:《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子思學之於書以授孟子。此話也很可疑。《中庸》有「載華嶽而不重」一語,孔孟是山東人,一舉目即見泰山,所以論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說泰山。華山在陝西,孔子西行不到秦,華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門著書,會言及華山呢?明明是漢都長安,漢儒著書,一舉目即見華山,故舉以為例。又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更是嬴秦統一天下後的現象。這些也是經昔人指出了的。
據上所述,宋儒在遺經中,搜出來的東西,根本上發生疑問,所以宋儒的學問,絕不是孔孟的真傳,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種工作,不能說是他們的過失,反是他們的最大功績。他們極力尊崇孔孟,反對老子和荀子,實質上反替老荀宣傳。此由知:老荀所說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說的也是合理的。我們重在考求真相,經過他們這種工作,就可證明孔老孟荀,可融合為一,宋儒在學術上的功績,真是不小。
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學術上的趨勢看出來了。趨勢是什麼?就是各種學說,基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擊,越是日趨融合。何以故?因為越攻擊,越要研究,不知不覺,就把共通之點發現來了。
《宋元學案》載:「明道不廢觀釋老書,與學者言,有時偶舉示佛語。伊川一切摒除,雖莊列亦不看。」明道把二教之理,融會貫通,把大原則發明了,伊川只是依著他這個原則研究下去,因為原則上含得有釋老成分,所以伊川雖摒除釋老之書不觀,而傳出來的學問,仍帶有釋老意味。
伊川嘗謂門人張釋曰:「我昔狀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盡與明道同。異時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狀,言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既自稱與明道同,當然也出入於老釋。所謂不觀釋老書者,是指學成之後而言,從前還是研究過釋老的。
宋儒的學說,原是一種革命手段。他們把漢儒的說法,全行推倒,另創一說,是備具了破壞和建設兩種手段。他們不敢說是自己特創的新說,仍復托諸孔子,名為複古,實是創新。路德之新教,歐洲之文藝復興,俱是走的這種途徑。宋儒學說,帶有創造性,所以信從者固多,反對者亦不少,凡是新學說出世,都有這個怪現象。
十四、程明道死後之派別
编辑明道把三教融合的工作,剛剛做成功,跟著就死了。死後,他的學術,分為兩大派。一派是伊川和朱子,一派是陸象山和王陽明。明道死時,年五十四歲,死了二十多年,伊川才死。伊川傳述明道的學問,就走入一偏,只傳以至朱子。後人說朱子集宋學之大成,其實他未能窺見明道全體。《宋元學案》說:「朱子謂明道說話渾倫,然太高,學者難看。……朱子得力於伊川,於明道之學,未必盡其傳也。」據此,司知:朱子得明道一偏,陸象山起而紹述明道,與朱子對抗,不但對於朱子不滿,且對於伊川亦不滿。他幼年聞人誦伊川語,即說道:「伊川之言,奚為與孔孟不類。」又說:「二程見茂叔後,呤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後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又說:「元晦似伊川,欽夫似明道,伊川錮蔽深,明道卻疏通。」象山自以為承繼明道的,伊川也自以為承繼明道的,其實伊川與象山,俱是得明道之一偏,不足盡明道之全。伊川之學,得朱子發揮光大之,象山之學,得陽明發揮光大之,成為對抗之兩派。朱子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外,陽明之格物致和,是偏重在內。明道曰:「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明道內外兩忘,即是包括朱陸兩派。
朱陸之爭,乃是於這個道理之中,各說半面,我們會通觀之,即知兩說可以並行不悖。(一)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朱子重在學,陸子重在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廢。(二)孟子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朱子宗的是這個說法;孟子又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陸子宗的是這個說法。二說同出於孟子,原是不衝突的。(三)陸子尊德性,朱子道問學。《中庸》說:「尊德性而道問學。」中間著一而字,二者原可聯爲一貫。(四)從論理學上言之,朱子用的是歸納法,陸子用的是演繹法,二法俱是研究學問所不可少。(五)以自然現象言之:朱子萬殊歸於一本,是向心力現象,陸子一本散之萬殊,是離心力現象,二者原是互相為用的。我們這樣的觀察,把他二人的學說,合而用之即對了。
明道學術,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象山相當伊川,陽明相當於朱子。有了朱子「萬殊歸於一本」之格物致知,跟著就有陽明「一本散之萬殊」之格物致知,猶之有培根之歸納法,跟著就有笛卡兒之演繹法,培根之學類伊川和朱子,笛卡兒之學,類象山和王陽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樣的,所以學術上之分派,和研究學問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樣的。
十五、學術之分合
编辑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融合眾說,獨成一派。《老子》書上有「穀神不死」,及「將欲取之」等語,更是明白援引古說,可見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學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釋迦一一研究過,然後另立一說,這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宋儒之學,是融合儒釋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分而合的現象。
大凡一種學說,獨立成派之後,本派中跟著就要分派。韓非說:「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就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孔學分為八派,秦火而後,孔學幾絕,漢儒研究遣經,成立漢學,跟著又分許多派。老氏之學,也分許多派。佛學在印度,分許多派。傳人中國,又分若干派,宋儒所謂佛學者,蓋禪宗也。禪宗自達摩傳至五祖,分南北兩個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為六祖,他門下又分五派。明道創出理學一派,跟著就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而伊川門下分許多派,朱子門下分許多派,陸王門下,也分許多派。這種現象,是由合而分的現象。
宇宙真理,是圓陀陀的,一個渾然的東西。人類的智識很短淺,不能驟窺其全,必定要這樣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研究,才能把那個圓陀陀的東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當眾說紛紜的時候,就有人融會貫通,使他匯歸於一的,這是作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經匯歸於一之後,眾人又分頭研究,這是作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西洋學說,傳入中國,與固有的學說,發生衝突,正是眾說紛紜的時代。我們應該把中西兩力學說融會貫通,努力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這樣,才合得到學術上的趨勢,等到融會貫通過後,再分頭研究,做由合而分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