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01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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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響不打緊,偏又接著外面人聲鼎沸起來,嚇得我吃了一大驚。述農站起來道:「我們去看看來。」說著,拉了我就走。一面走,一面說道:「今日操演水雷,聽說一共試放三個,趕緊出去,還望得見呢。」我聽了方才明白。原來近日中法之役,尚未了結;這幾日裡,又聽見臺灣吃了敗仗,法兵已在基隆地方登岸,這裡江防格外吃緊,所以制臺格外認真,吩咐操演水雷,定在今夜舉行。我同述農走到江邊一看,是夜宿雨初晴,一輪明月自東方升起,照得那浩蕩江波,猶如金蛇萬道一般,吃了幾杯酒的人,到了此時,倒也覺得一快。只可惜看演水雷的人多,雖然不是十分擠擁,卻已是立在人叢中的了。忽然又是轟然一聲,遠響四應。那江水陡然間壁立千仞。那一片澎湃之聲,便如風捲松濤。加以那山鳴谷應的聲音,還未斷絕。兩種聲音,相和起來。這裡看的人又是哄然一響。我生平的耳朵裡,倒是頭一回聽見。接著又是演放一個。雖不是甚麼「心曠神怡」的事情,也可以算得耳目一新的了。

  看罷,同述農回來,洗盞更酌。談談說說,又說到那會黨的事。我再問道:「方才你說他們都有暗號,這暗號到底是怎麼樣的?」述農道:「這個我哪裡得知,要是知道了,那就連我也是會黨了。他們這個會黨,聲勢也很大,內裡面戴紅頂的大員也不少呢。」我道:「既是那麼說,你就是會黨,也不辱沒你了。」述農道:「罷,罷,我彀不上呢。」我道:「究竟他們辦些甚麼事呢?」述農道:「其實他們空著沒有一點事,也不見得怎麼為患地方,不過聲勢浩大罷了。倘能利用他呢,未嘗不可借他們的力量辦點大事;要是不能利用他,這個養癰遺患,也是不免的。」

  正在講論時,忽然一個人闖了進來,笑道:「你們吃酒取樂呢!」我回頭一看,不覺詫異起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繼之,還穿著衣帽呢。我道:「大哥不說明天下午出城麼?怎麼這會來了?」繼之坐下道:「我本來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幾時,方伯又打發人來說,今天晚上試演水雷,制臺、將軍都出城來看,叫我也去站個班。我其實不願意去獻這個慇懃,因為放水雷是難得看見的,所以出來趁個熱鬧。因為時候不早了,不進城去,就到這裡來。」我道:「公館裡沒有人呢。」繼之道:「偶然一夜,還不要緊。」一面說著,卸去衣冠道:「我到帳房裡去去就來,我也吃酒呢。」述農道:「可是又到帳房裡去拿錢給我們用呢?」繼之笑了一笑,對我道:「我要交代他們這個。」說罷,彎腰在靴統裡,掏出那本捐冊來道:「叫他們到往來的那兩家錢舖子裡去寫兩戶,同寅的朋友,留著辦陳家那件事呢。」說罷,去了。歇了一會又過來。我已經叫廚房裡另外添上兩樣菜,三個人借著吃酒,在那裡談天。因為講方才演放水雷,談到中法戰事。繼之道:「這回的事情,糜爛極了!臺灣的敗仗,已經得了官報了。那一位劉大帥,本來是個老軍務,怎麼也會吃了這個虧?真是難解!至於馬江那一仗,更是傳出許多笑話來。有人說那位欽差,只聽見一聲炮響,嚇得馬上就逃走了,一隻腳穿著靴子,一隻腳還沒有穿襪子呢。又有人說不是的,他是坐了轎子逃走的,轎子後面,還掛著半只火腿呢。剛才我聽見說,督署已接了電諭,將他定了軍罪了。前兩天我看見報紙上有一首甚麼詞,詠這件事的。福建此時總督、船政,都是姓何,藩臺、欽差都是姓張,所以我還記得那詞上兩句是:『兩個是傅粉何郎,兩個是畫眉張敞。』」我道:「這兩句就俏皮得很!」繼之道:「俏皮麼?我看輕薄罷了。大凡譏彈人家的話,是最容易說的;你試叫他去辦起事來,也不過如此,只怕還不及呢。這軍務的事情,何等重大!一旦敗壞了,我們旁聽的,只能生個恐懼心,生個憂憤心,哪裡還有工夫去嬉笑怒罵呢?其實這件事情,只有政府擔個不是,這是我們見得到,可以譏彈他的。」述農道:「怎麼是政府不是呢?」繼之道:「這位欽差年紀又輕,不過上了幾個條陳,究竟是個紙上空談,並未見他辦過實事,怎麼就好叫他獨當一面,去辦這個大事呢?縱使他條陳中有可採之處,也應該叫一個老於軍務的去辦,給他去做個參謀、會辦之類,只怕他還可以有點建設,幫著那正辦的成功呢。像我們這班讀書人裡面,很有些聽見放鞭爆還嚇了一跳的,怎麼好叫他去看著放大炮呢?就像方才去看演放水雷,這不過是演放罷了,在那裡伺候同看的人,聽得這『轟』的一聲,就很有幾個抖了一抖,吐出舌頭的,還有舉起雙手,做勢子去擋的。」我同述農不覺笑了起來。繼之又道:「這不過演放兩三響已經這樣了,何況炮火連天,親臨大敵呢,自然也要逃走了。然而方才那一班吐舌頭、做手勢的,你若同他說起馬江戰事來,他也是一味的譏評謾罵,試問配他罵不配呢?」當下一面吃酒,一面談了一席話,酒也夠了,菜也殘了,撤了出去,大家散坐。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寢。

  到了次日,我因為繼之已在關上,遂進城去,賃了一匹馬,按轡徐行。走到城內不多點路,只見路旁有一張那張大仙的招紙,因想起述農昨夜的話,不知到底確不確,我何妨試去看看有甚麼影跡。就跟著那招紙歪處,轉了個彎,一路上留心細看,只見了招紙就轉彎,誰知轉得幾轉,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來了。我勒住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麼好?」忽又回想道:「不要緊,我只要回來時也跟著那招紙走,自然也走到方才來的地方了。」忽聽得那馬夫說了幾句話,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說甚麼,並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馬夫在後面跟著,又說了幾句,我一些也聽不懂,回頭問道:「你說甚麼呀?」他便不言語了。我又向前走,走到一處,擡頭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這南京城裡,怎麼有這麼大的一片荒地!

  正走著,只見路旁一株紫楊樹上,也黏了這麼一張。跟著他轉了一個彎,走了一箭之路,路旁一個茅廁,牆上也有一張。順著他歪的方向望過去時,那邊一帶有四五十間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一片空地,那裡還憩著一乘轎子。恰好看見一家門首有人送客出來,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斗紋布灰布袍子,並沒有穿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我一面看,一面走近了,見那客人生的一張圓白臉兒,八字鬍子,好生面善,只是想不起來。那客上了那乘轎時,這裡送客的也進去了。我看他那門口,又矮又小,暗想這種人家,怎樣有這等闊客。猛擡頭看見他簷下掛著一把破掃帚,暗想道:「是了,述農的話是不錯的了。」騎在馬上,不好只管在這裡呆看,只得仍向前行。行了一箭多路,猛然又想起方才那個客人,就是我在元和船上看見他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人。又想起他在船上給他伙伴說的話,嘰嘰咕咕聽不懂的,想來就是他們的暗號暗話,這個人一定也是會黨。猛然又想起方才那馬夫同我說過兩回話,我也沒有聽得出來,只怕那馬夫也是他們會黨裡人,見我一路上尋看那招紙,以為我也是他們一伙的,拿那暗話來問我,所以我兩回都聽得不懂。

  想到這裡,不覺沒了主意。暗想我又不是他們一伙,今天尋訪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此時又要撥轉馬頭回去,越發要被他看出來,還要疑心我暗訪他們做甚麼呢。若不回馬,只管向前走,又認不得那條路可以繞得回去,不要鬧出個笑話來?並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馬,不要叫那馬夫知道了我的門口才好。不然,叫他看見了吳公館的牌子,還當是官場裡暗地訪查他們的蹤跡,在他們會黨裡傳播起來,不定要鬧個甚麼笑話呢。思量之間,又走出一箭多路。因想了個法子,勒住馬,問馬夫道:「我今天怎麼走迷了路呢?我本來要到夫子廟裡去,怎麼走到這裡來了?」馬夫道:「怎麼,要到夫子廟?怎不早點說?這冤枉路才走得不少呢!」我道:「你領著走罷,加你點馬錢就是了。」馬夫道:「撥過來呀。」說著,先走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這空地上橫截過去,有了幾家人家,彎彎曲曲的走過去,又是一片空地。走完了,到了一條小衖,僅僅容得一人一騎。穿盡了小街,便是大街。到了此地,我已經認得了。此處離繼之公館不遠了,我下了馬說道:「我此刻要先買點東西,夫子廟不去了,你先帶了馬去罷。」說罷,付了馬錢,又加了他幾文,他自去了,我才慢慢的走了回去。我本來一早就進城的,因為繞了這大圈子,鬧到十一點鐘方才到家,人也乏了,歇息了好一會。

  吃過了午飯,因想起我伯母有病,不免去探望探望,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我伯父也正在吃飯呢,見了我便問道:「你吃過飯沒有?」我道:「吃過了,來望伯母呢,不知伯母可好了些?」伯父道:「總是這麼樣,不好不壞的。你來了,到房裡去看看他罷。」我聽說就走了進去。只見我伯母坐在床上,床前安放一張茶几,正伏在茶几上啜粥。床上還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在那裡捶背。我便問道:「伯母今天可好些?」我伯母道:「姪少爺請坐。今日覺著好點了。難得你惦記著來看看我。我這病,只怕難得好的了。」我道:「那裡來的話。一個人誰沒有三天兩天的病,只要調理幾天,自然好了。」伯母道:「不是這麼說。我這個病時常發作,近來醫生都說要成個癆病的了。我今年五十多歲的人了,如果成了癆病,還能夠耽擱得多少日子呢!」我道:「伯母這回得病有幾天了?」伯母道:「我一年到頭,那一天不是帶著病的!只要不躺在床上,就算是個好人。這回又躺了七八天了。」我道:「為甚不給姪兒一個信,也好來望望?姪兒直到昨天來了才知道呢。」伯母聽了歎一口氣,推開了粥碗,旁邊就有一個傭婦走過來,連茶几端了去。我伯母便躺下道:「姪少爺,你到床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們談談罷。」我就走了過去坐下。

  歇了一歇,我伯母又歎了一口氣道:「姪少爺,我自從入門以後,雖然生過兩個孩子,卻都養不住,此刻是早已絕望的了。你伯父雖然討了兩個姨娘,卻都是同石田一般的。這回我的病要是不得好,你看可憐不可憐?」我道:「這是甚麼話!只要將息兩天就好了,那醫生的話未必都靠得住。」伯母又道:「你叔叔聽說有兩個兒子,他又遠在山東,並且他的脾氣古怪得很,這二十年裡面,絕跡沒有一封信來過。你可曾通過信?」我道:「就是去年父親亡故之後,曾經寫過一封信去,也沒有回信。並且姪兒也不曾見過,就只知道有這麼一位叔叔就是了。」伯母道:「我因為沒有孩子,要想把你叔叔那個小的承繼過來,去了十多封信,也總不見有一封信來。論起來,總是你伯父窮之過,要是有了十萬八萬的家當,不要說是自己親房,只怕那遠房的也爭著要承繼呢。你伯父常時說起,都說姪少爺是很明白能幹的人,將來我有個甚麼三長兩短,姪少爺又是獨子,不便出繼,只好請姪少爺照應我的後事,兼祧過來。不知姪少爺可肯不肯?」我道:「伯母且安心調理,不要性急,自然這病要好的,此刻何必耽這個無謂的心思。做姪兒的自然總盡個晚輩的義務,伯母但請放心,不要胡亂耽心思要緊。」一面說話時,只見伯母昏昏沉沉的,像是睡著了。床上那小丫頭,還在那裡捶著腿。我便悄悄的退了出來。

  伯父已經吃過飯,往書房裡去了,我便走到書房裡去。只見伯父躺在煙床上吃煙,見了我便問道:「你看伯母那病要緊麼?」我道:「據說醫家說是要成癆病,只要趁早調理,怕還不要緊。」伯父站起來,在護書裡面檢出一封電報,遞給我道:「這是給你的。昨天已經到了,我本想叫人給你送去,因為我心緒亂得很,就忘了。」我急看那封面時,正是家鄉來的,吃了一驚。忙問道:「伯父翻出來看過麼?」伯父道:「我只翻了收信的人名,見是轉交你的,底下我就沒有翻了,你自己翻出罷。」我聽得這話。心中十分忙亂,急急辭了伯父,回到繼之公館,手忙腳亂的,檢出《電報新編》,逐字翻出來。誰知不翻猶可,只這一翻,嚇得我:

  魂飛魄越心無主,膽裂肝摧痛欲號!要知翻出些甚麼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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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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