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記/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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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五年十二月六日。得報差通判夔州。方久病,未堪遠役,謀以夏初離鄉里。
六年閏五月十八日。晚行,夜至法雲寺。兄弟餞別,五鼓始決去。
十九日。黎明,至柯橋館,見送客。巳時至錢清,食亭中,涼爽如秋。與諸子及送客,步過浮橋。橋堅好非昔比,亭亦華潔,皆史丞相所建也。申後,至蕭山縣,憩夢筆驛。驛在覺苑寺旁,世傳寺乃江文通舊居也。有大碑,葉道卿文。寺額及佛殿榜,皆沈睿達所書,有碑亦睿達書,尤精古。又有毗陵人戚舜臣所畫水,蓋佛後座大壁也。卒然見之,覺濤瀾洶湧可駭,前輩或謂之死水,過矣。縣丞權縣事紀旬、尉曾槃來。曾原伯逢招飲於其子槃廨中,二鼓歸。原伯復來,共坐驛門,月如晝,極涼。四鼓,解舟行,至西興鎮。
二十日。黎明,渡江,江平無波。少休仙林寺,寺僧為開館設湯飲。遂買小舟出北關,登漕司所假舟於紅亭稅務之西,夜無蚊。
二十一日。省三兄。
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皆留兄家。
二十五日。晚,葉夢錫侍郎衡招飲,案間設礬山數盆,望之如雪。
二十六日。晚,芮國器司業曄招飲,同集仲高兄、詹道子大著亢宗、張叔潛編修淵。坐中,國器云:「頃在廣東作漕,有提舉茶鹽石端義者,性殘忍,每捕官吏繫獄,輒以石鹽木枷枷之,蓋木之至堅重者。每曰:『木名石鹽,天生此為我用也。』其後,石坐罪,竟荷校云。」
二十七日。
二十八日。同仲高出闇門,買小舟泛西湖,至長橋寺。予不至臨安八年矣,湖上園苑竹樹,皆老蒼,高柳造天,僧寺益葺,而舊交多已散去,或貴不復相通,為之絕歎。
二十九日。沈持要檢正樞招飲,邂逅趙德莊少卿彥端。晚出湧金門,竝湖繞城,至舟中。
三十日。
六月一日。早,移舟出閘,幾盡一日,始能出三閘。船舫櫛比。熱甚,午後小雨,熱不解。泊糴場前。
二日。禺中解舟。鄉僕來言,鄉中閔雨,村落家家車水。比連三年頗稔,今春父老言,占歲可憂,不知終何如也。過赤岸班荊館,小休前亭。班荊者,北使宿頓及賜燕之地,距臨安三十六里。晚,急雨,頗涼。宿臨平,臨平者,太師蔡京葬其父準於此,以錢塘江為水,會稽山為案,山形如駱駝,葬於駝之耳,而築塔於駝之峯。蓋葬師云:「駝負重則行遠也。」然東坡先生樂府固已云:「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則臨平有塔亦久矣。當是蔡氏葬後增築,或遷之耳。京《責太子少保制》云「託祝聖而飾臨平之山」是也。夜半解舟。
三日。黎明,至長河堰,亦小市也,魚蟹甚富。午後,至秀州崇德縣,縣令右從政郎吳道夫、丞右承直郎李植、監秀州都稅務右從政郎章湜來。舊聞戴子微云:「崇德有市人吳隱,忽棄家寓旅邸,終日默坐一室。室中惟一臥榻,客至,共坐榻上。或載酒過之,亦不拒,清談竟日。隱初不學問,至是間與人言《易》數,皆造精微,亦能先知人吉凶壽夭,見者莫能測也。」因見吳令問之,云皆信然,今徙居村落間矣。是晚行十八里,宿石門,火雲如山,明日之熱可知也。
四日。熱甚,午後始稍有風。晚泊本覺寺前。寺故神霄宮也,廢於兵火,建炎後再修,今猶甚草創。寺西廡有蓮池十餘畝,飛橋小亭,頗華潔。池中龜無數,聞人聲,皆集,駢首仰視,兒曹驚之不去。亭中有小碑,乃郭功甫元祐中所作《醉翁操》,後自跋云:「見子瞻所作未工,故賦之。」亦可異也。
五日。早,抵秀州,見通判權郡事右通直郎朱自求、員外通判右承事郎直祕閣趙師夔、方務德侍郎滋。務德留飯。飯罷,還舟小憩,極熱。謁樊自強主管、樊自牧教授、廣、抑皆茂實吏部子。聞人伯卿教授。阜民、茂德刪定子。二樊居城外,居第頗壯,茂實晚歲所築,尚未成也。隔水有小園,竹樹脩茂,荷池渺瀰可喜。池上有堂曰讀書堂。遊寶華尼寺,拜宣公祠堂,有碑,缺壞磨滅之餘,時時可讀,蘇州刺史于頔書。大略言祕書監陸公齊望,始作尼寺於此,其後灞、滻、澧兄弟又新之。後又有賢妹字意者,陸氏嘗有女子為尼云。然不言宣公所以有祠者。家譜灃作澧,賴此證誤,諱灞者則宣公之父也。老尼妙濟、大師法淳及其弟子居白留啜茶,且言方新祠堂也。移舟北門宣化亭,晚復過務德飯。
六日。右奉議郎通判荊南呂援來,援字彥能。進士聞人綱來,綱字伯紀,方務德館客,自言識毛德昭。德昭名文,衢州江山縣人,居於秀,予兒時從之甚久。德昭極苦學,中年不幸病盲而卒,無子。綱言其盲後,猶終日危坐,默誦六經,至數千言不已。可哀也!赴郡集於倅廨中。坐花月亭,有小碑,乃張先子野「雲破月來花弄影」樂章,云得句於此亭也。晚赴方夷吾導之集於陳大光縣丞家,二樊、呂倅皆在。大光字子充,瑩中諫議孫,居第潔雅,末利花盛開。
七日。早,遍辭諸人,赴方務德素飯。晚,移舟出城,泊禾興館前。館亦頗閎壯,終日大雨不止,招姜醫視家人及綯。
八日。雨霽,極涼如深秋。遇順風,舟人始張帆。過合路,居人繁夥,賣鮓者尤眾。道旁多軍中牧馬。運河水泛溢,高於近村地至數尺。兩岸皆車出積水,婦人兒童竭作,亦或用牛。婦人足踏水車,手猶績麻不置。過平望,遇大雨暴風,舟中盡溼。少頃,霽。止宿八尺,聞行舟有覆溺者。小舟叩舷賣魚,頗賤。蚊如蠭蠆可畏。
九日。晴而風,舟人懲昨夕狼狽,不敢解舟,日高方行。自至崇德,行大澤中,至此,始望見震澤遠山。午間,至吳江縣。渡松江,風極靜。癯庵竹樹益茂,而主人死矣。知縣右承議郎管鈗、尉右迪功郎周郔來。縣治有石刻曾文清公《漁具圖詩》,前知縣事柳楹所刻也。《漁具》比《松陵倡和集》所載,又增十事云。託周尉招醫鄭端誠,為統、綯診脈,皆病暑也。市中賣魚鮓頗珍。晚解舟中流,回望長橋層塔,煙波渺然,真若圖畫。宿尹橋,登橋觀月。
十日,至平江,以疾不入。沿城過盤門,望武丘樓塔,正如吾鄉寶林,為之慨然。宿楓橋寺前,唐人所謂「半夜鐘聲到客船」者。
十一日。五更,發楓橋,曉過許市,居人極多。至望亭小憩,自是夾河皆長岡高壟,多陸種菽粟,或灌木叢篠,氣象窘隘,非楓橋以東比也。近無錫縣,始稍平曠。夜泊縣驛。近邑有錫山,出錫。漢末讖記云:「有錫天下兵,無錫天下清。有錫天下爭,無錫天下寧。」至今錫見輒揜之,莫敢取者。
十二日。早,謁喻子材郎中樗。子材來謝,以兩夫荷轎,不持胡牀,手自授謁云。知縣右奉議郎吳澧來。晚行,夜四鼓,至常州城外。
十三日。早,入常州,泊荊谿館。夜月如晝,與家人步月驛外。綯始小愈。
十四日。早,見知州右朝奉大夫李安國、通判右朝奉郎蔣誼、員外倅左朝散郎張堅。堅,文定公綱之子。教授左文林郎陳伯達、員外教授左從政郎沈瀛、司戶右從政郎許伯虎來。伯達字兼善,瀛字子壽,皆未識。子壽仍出近文一卷。伯虎字子威,余兒時筆硯之舊也。至東嶽廟觀古檜,數百年物也。又小憩崇勝寺納涼,遂解舟。甲夜,過奔牛閘。宋明帝遣沈懷明擊孔覬,至奔牛築壘,即此也。閘水湍激,有聲甚壯。遂抵呂城閘。自祖宗以來,天下置堰軍止四處,而呂城及京口二閘在焉。
十五日。早,過呂城閘,始見獨轅小車。過陵口,見大石獸,偃仆道傍,已殘缺,蓋南朝陵墓。齊明帝時,王敬則反,至陵口,慟哭而過,是也。余頃嘗至宋文帝陵,道路猶極廣,石柱承露盤及麒麟、辟邪之類皆在,柱上刻「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又至梁文帝陵。文帝,武帝父也,亦有二辟邪尚存。其一為藤蔓所纏,若縶縛者。然陵已不可識矣。其旁有皇業寺,蓋史所謂皇基寺也,疑避唐諱所改。二陵皆在丹陽,距縣三十餘里。郡士蔣元龍子雲謂予曰:「毛達可作守時,有賣黃金石榴來禽者,疑其盜,捕得之,果發梁陵所得。」夜抵丹陽,古所謂曲阿,或曰雲陽。謝康樂詩云:「朝日發雲陽,落日到朱方。」蓋謂此也。
十六日。早,發丹陽,汲玉乳井水。井在道旁觀音寺,名列《水品》,色類牛乳,甘冷熨齒。井額陳文忠公所作,堆玉八分也。寺前又有練光亭,下闕練湖,亦佳境,距官道甚近,然過客罕至。是日,見夜合花方開。故山開過已月餘,氣候不齊如此。過夾岡,有二石人,植立岡上,俗謂之石翁石媼,其實亦古陵墓前物。自京口抵錢塘,梁陳以前不通漕,至隋煬帝始鑿渠八百里,皆闊十丈。夾岡如連山,蓋當時所積之土。朝廷所以能駐蹕錢塘,以有此渠耳。汴與此渠,皆假手隋氏,而為吾宋之利,豈亦有數邪?」過新豐,小憩。李太白詩云:「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又唐人詩云:「再入新豐市,猶聞舊酒香。」皆謂此,非長安之新豐也。然長安之新豐,亦有名酒,見王摩詰詩。至今居民市肆頗盛。夜抵鎮江城外。是日立秋。
十七日。平旦,入鎮江,泊船西驛。見知府右朝散郎直祕閣蔡洸子平、都統慶遠軍節度使成閔、通判右朝奉大夫章汶、右朝奉郎陶之真、府學教授左文林郎熊克、總領司幹辦公事右承奉郎史彌正端叔。
十八日。右奉議郎簽書節度判官廳公事葛郇、觀察推官右文林郎徐務滋、司戶參軍左迪功郎楊冲、焦山長老定圜、甘露長老化昭來。
十九日。金山長老寶印來,字坦叔,嘉州人。言自峽州以西,灘不可勝計,白傅詩所謂「白狗到黃牛,灘如竹節稠」是也。赴蔡守飯於丹陽樓。熱特甚,堆冰滿坐,了無涼意。蔡自點茶,頗工,而茶殊下。同坐熊教授,建寧人,云:「建茶舊雜以米粉,復更以薯蕷,兩年來,又更以楮芽,與茶味頗相入,且多乳,惟過梅則無復氣味矣。非精識者,未易察也。」申後,移舟出三閘,至潮閘而止。
二十日。遷入嘉州王知義船,微雨,極涼。
二十一日。
二十二日。郡集衛公堂後圃。比舊唯增染香亭。飲半,登壽丘普照寺終宴。壽丘者,宋高祖宅,有故井尚存。寺本名延慶,隆興中,復泗州,有普照寺僧奉僧伽像來歸,寓焉,因賜名普照寺,僑置僧伽道場。東望京山,連亘抱合,勢如繚牆,官寺樓觀如畫,西闞大江,氣象極雄偉也。
二十三日。至甘露寺,飯僧。甘露,蓋北固山也。有狠石,世傳以為漢昭烈、吳大帝嘗據此石共謀曹氏。石亡已久,寺僧輒取一石充數,游客摩挲太息,僧及童子輩往往竊笑也。拜李文饒祠。登多景樓。樓亦非故址,主僧化昭所築,下臨大江,淮南草木可數,登覽之勝,實過於舊。邂逅左迪功郎新太平州教授徐容。容字子公,泉州人。此山多峭崖如削,然皆土也,國史以為石壁峭絕,誤矣。
二十四日。
二十五日。早,以一豨、壺酒,謁英靈助順王祠,所謂下元水府也。祠屬金山寺,寺常以二僧守之,無他祝史。然牓云「賽祭豬頭,例歸本廟」,觀者無不笑。初,紹興末,元顏亮入寇,樞密葉公審言督視大軍守江,禱於水府祠,請事平奏加帝號。既而不果。隆興中,虜再入,有近臣申言之,識者謂四瀆止封王,水府不應在四瀆上,乃但加美稱而已。廟中遇武人王秀,自言博州人,年五十一,元顏亮寇邊時,自河朔從義軍,攻下大名,以待王師,既歸期,不見錄。且自言孤遠無路自通,歔欷不已。是晚,欲出江,舟人辭以潮不應,遂宿江口。
二十六日。五鼓發船。是日,舟人始伐鼓。遂游金山,登玉鑑堂、妙高臺,皆窮極壯麗,非昔比。玉鑑,蓋取蘇儀甫詩云:「僧於玉鑑光中坐,客蹋金鼇背上行。」儀甫果終於翰苑,當時以為詩讖。新作寺門亦甚雄,翟耆年伯壽篆額,然門乃不可泊舟。凡至寺中者,皆由雄跨閣。長老寶印言:「舊額,仁宗皇帝御飛白。張之,則風波洶湧,蛟鼉出沒,遂藏之寺閣,今不復存矣。」印住山近十年,興造皆其力。寺有兩塔,本曾子宣丞相用西府俸所建,以薦其先者。政和中,寺為神霄宮,道士乃去塔上相輪而屋之,謂之鬱羅霄臺。至是五十餘年,印始復為塔,且增飾之,工尚未畢,山絕頂有吞海亭,取氣吞巨海之意,登望尤勝。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烹茶。金山與焦山相望,皆名藍,每爭雄長。焦山舊有吸江亭,最為佳處,故此名吞海以勝之,可笑也。夜,風水薄船,鞺鞳有聲。
二十七日。留金山,極涼冷。印老言蜀中梁山軍鷺鷥,為天下第一。
二十八日。夙興,觀日出江中,天水皆赤,真偉觀也。因登雄跨閣,觀二島。左曰鶻山,舊傳有栖鶻,今無有。右曰雲根島,皆特起不附山,俗謂之郭璞墓。奉使金國起居郎范至能至山,遣人相招食於玉鑑堂。至能名成大,聖政所同官,相別八年,今借資政殿大學士、提舉萬壽觀、侍讀,為金國祈請使云。午間,過瓜洲,江平如鏡。舟中望金山,樓觀重複,尤為鉅麗。中流風雷大作,電影騰掣,止在江面,去舟財丈餘,急繫纜。俄而開霽,遂至瓜洲。自到京口無蚊,是夜蚊多,始復設幮。
二十九日。泊瓜洲,天氣澄爽。南望京口月觀、甘露寺、水府廟,皆至近。金山尤近,可辨人眉目也。然江不可橫絕,放舟稍西,乃能達,故渡者皆遲回久之。舟人以帆弊,往姑蘇買帆,是日方至。檣高五丈六尺,帆二十六幅。兩日間,閱往來渡者,無慮千人,大抵多軍人也。夜,觀金山塔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