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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日同素蘭久別重逢,十分要好,一覺睡到第二日午初方醒。牀頭報時鐘剛敲十一句,急忙披衣起坐,順手將百頁窗推開一看,只見庭前幾片新放的芭蕉,嫩綠扶疏,映到紗窗之上,令人心神為之一爽,正合著古人兩句詩,卻是:

    綠阻墮地夢初醒,

    紅日嬌天午不知。

  我獨自一人坐在那裡,對景徘徊,忽聽外場傳進一張請客票。我接過手一看,原來是柔齋在清和坊金小桃家,立等我一路去逛味蒓園。素蘭正在那裡理髮,問我是那裡來的條子?我道:「你猜猜看是誰?」素蘭笑道:「這點事用不著猜,一定是小穆鬼心不死,又弄甚麼勾魂票來,想把你當作生意做呢?」我道:「你真聰明,怎麼一猜就被你猜著,怪不得人家說當倌人的是七孔玲瓏心呢!」素蘭道:「甚麼玲瓏心不玲瓏心!俗語說得好,『識破人情便是仙』,我昨晚既不肯認做中立國,他們今日自然要生出別項法子來待你了。我曾記得從前有一句老話說,有一位卜課的先生,道號叫做甚麼賽鬼谷,因為他有個特別的本領,無論你是甚麼人,有甚麼事,他都能未卜先知,一句話都不錯,所以他的金錢界上異常發達。一日,有個鄉下人來問卜,那先生一口就問那人道:『你姓王麼?』那人道:『先生不錯。』他又道:『你是從東南方來的嗎?問你母親病勢何如是不是?』那人又點點頭道:『不錯!不錯!』他道:「你莫要著急,回家請一位姓錢的醫生來,開個方子吃貼藥就好了。』當下那先生有個朋友問他:『到底有個甚麼法兒,怎麼就能夠一句都不錯呢?』」我道:「不但那個朋友要問他,連我今日也要問他,內中是個甚麼花頭?」

  素蘭道:「他起先也是不肯說,後來被那人追問不過,只得對他道:『你們自己粗心,並非是我有甚麼異術。你不看見適才那鄉下人肩頭上背的褡褳袋,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三槐堂制」四個大字麼?我所以頭一句就斷他姓王。那人手裡提著一包藥,那藥方子不是字朝外疊的嗎?露著「令堂』二字,你想,既是令堂吃的藥,除他母親有病是甚麼呢?』那人道:『以上兩層我都知道了,但那鄉下人,又不是你同鄉舊識,怎麼知他由東南方來的,這個又是甚麼道理呢?』至於他母親的病,一定要請個姓錢的醫生來,一治就好了。這句話,我格外半點都不懂。好先生,你索性兒告給我罷,省得把我裝在葫蘆套裡,悶得難受。』他道:『這兩件事即是明白易曉,今天刮的是西北風,適才又落了幾點小雨,那人胸前現有雨打的濕跡,同布眼裡灰塵,背後卻一點都沒有,他不是迎著風走的大憑據麼?若說姓錢的來一醫就好了,這更是如今中國四百兆人男男女女得的一個普通病症,萬事有了他老人家,自然病是會好的!』那人被他說得恍然大悟,一句口都開不得。小雅,你想想看,那先生哪一句話不是細心小膽體會出來的?非此時下賣課的,抱著一本《卜筮正宗》,指手畫腳的信口開河,就算盡他的義務了。你說我們當倌人的心,有甚麼七竅!不是我說你,這些話都是十年前頑固黨的口頭禪,不像你有閱歷的人說的話。你若要換個我,代你設身處地的想起來,又有昨日叫阿二來買囑我那段事,你到上海不久,外面應酬少,又沒有甚麼知己,今日這樣早就有請客票來約你,不是小穆是哪個?」我聽了,從心窩裡著實佩服,一絲兒都不敢同他強辯。

  當下又坐了一刻,表上已是一句半鐘,我欲待寫條子回柔齋不去,無奈素蘭慫慂我去走一遭,看他們到底出甚麼主義來騙我。我自家也要想探聽他們翻戲黨的內容,存了個不入地獄,不知餓鬼變相的思想,於是拿定主意,放心大膽的前去。急忙穿好衣服,別了素蘭,走出門,站在馬路旁邊定一定神,望准方向,剛想由石路一直下去,忽見有一輛橡皮轎車,風馳電掣的飛至我的面前,突然停下。那車裡有一個人嘻嘻呵呵的匆匆走出。我忙定睛一看,原來就是柔齋。他因聽見請客的相幫回去說,我尚在素蘭堂子裡未走,又恐怕我戀著同素蘭鬼混,不去赴約,所以他自己坐了車趕來相接。

  一見面,不由分說,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車,對著馬夫說了一聲「張園」,那輛車便如流水一般的走去。我們兩人略微談了兩句世務話,那馬車已在一處停下。馬夫趕忙的跳下車,攏住韁繩,伺候我同柔齋下車入內,原來就是張氏味蒓園。幾處小花小草,倒也收拾的十分雅致。早聽見遠遠的鑼鼓喧天,人聲嘈雜,映著一片京調二簧,順風吹至。柔齋向我道:「小雅,我們到海天深處去聽聽髦兒戲何好?」我忙道:「很好!」便一同踱上樓去,揀了一副近台的正桌坐下,堂倌忙過來張羅茶點,有個案目送上一紙戲單,照例收了戲資自去。我再看一看,台上已是唱到第二齣戲,叫做甚麼《沉香牀》。有個花旦,扮了一個時髦倌人的模樣,對著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拿著一盆的牙齒,在那裡播得同雨點相似。那台下的看客,見了如此神情,都齊聲喝起彩來。

  我拿過戲單一看,再存神一想,哦!是了,這不是那小說上記的《齒盆》一段故事嗎?我記得這倌人叫做王菊仙,本是蘇州城裡一個有名的出色妓女,遇著一位癡公子,異常要好,一個願娶,一個願嫁,鬧得山盟海誓,除死方休。後來,被那公子的父親知道了,派了得力的家丁來敦促就道。臨行,那倌人向公子討一樣表記,以為異日紀念。誰知公子送他這樣,他也不要。送他那樣,他也不收。轉了若干的圈套,好容易鬧明了,說單要一隻牙齒,為將來骨肉重逢之兆。那公子是個情重如山的人,當下就照牌行事。回去過了好一晌,那公子稟明瞭堂上的二老,置備了若干的妝奩衣服來,預備替他拔出火坑。當時公子有個貼身的老家人,領了密囑,就教給他小主人一個壞主意:叫他改裝易服,扮了個叫化子模樣,假說家裡被了火焚,不數月弄得人死財空,一貧如洗,去向王菊仙作將伯之呼,以便實驗他愛情真假。看官,當妓女的人,恩愛二字,哪個被得起實驗?這王菊仙見那公子一臉的晦氣顏色,十分憔悴,就把外場打雜的申飭了一頓,喊看門的進來,攆他出去。那公子討了一場沒趣,便道:「你人既不認我,這也罷了!但是我那留下的一隻牙齒,是受諸父母的骨血,你須得撿出來還我,我就立刻離身,決不再來同你多說一句!」王菊仙叫娘姨捧出一大盆牙齒,對著公子道:「哪個是你的?你自家揀去!」公子再一留神,哎喲!比上海四馬路各家牙醫生的招牌還多。看了一看,不禁大哭而去。回寓後,把此種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給那老家人聽。那老家人心中暗想:「我的離間計已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斬草除根,省得逢春再發。」就叫人將所辦的嫁妝衣服,盡數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門口。公子此時,換了鮮衣駿馬,另是一番氣象,就在大街心裡,升了一大盆炭火,把那預娶王菊仙的妝奩各件,一樣樣付一炬。內中有架沉香木雕的牀,焚化之日,香聞數十里。可憐萬串金錢,頃刻化為灰燼,這就是那《沉香牀》的始終歷史。

  我當時見戲台下的人齊聲叫好,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格外做得淫潑無情,令人可惱。我對著柔齋道:「這種淫賤的潑娼,我可惜無權在手,若是有權在手,非立置重刑,不足以泄我胸頭恨!」柔齋笑道:「你又來鬧書呆子脾氣了!聽見人說,我朝康熙年間,年羹堯征金川時,營裡唱堂戲,有個戲子,演《逼宮》一出,極其神似,就是當年活司馬師,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氣魄,真是惟肖惟妙,栩栩如生。不覺感動了大將軍忠義之氣,立刻叫戈什哈上去,傳那戲子下台。其時,同班各人,皆替他捏著一汗,料他必遭不測之禍,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無奈他老人家軍令素嚴,不敢嘗試。只有那戲子本人,急中生智,不慌不忙的穿著一身做戲的衣服,跟定那戈什,踱著方步,走至年羹堯面前,把袍袖一展,學著科白的樣子說道:『大將軍請了!』年羹堯此時盛怒之下,不容他開口,便喝道:『你見了本爵,還不跪下麼?』那戲子聽了,呵呵大笑道:『你雖位極人臣,孤亦為晉朝世祖,豈有以帝王之貴,而反屈膝於臣子之禮?且孤當日帶劍上殿,入朝不名,威加人主,勢壓百僚,開兩晉禪魏之基,較諸大將軍今日,徒有血汗之功,未得心腹之寄。加以外臨強敵,內制權臣,性命有纍卵之危,功高有不賞之慮,其成敗得失,果何如乎?』年羹堯聽了,愈加發怒,罵道:『你不過一戲子耳,何得乃爾!』那戲子也發怒道:『你既知道我是個戲子就罷了!還要這等舉動做甚麼呢?』當下年羹堯被他這一句話提醒了,一笑而罷。小雅,你如今要打抱不平,惱這個扮王菊仙的旦角花四寶,豈不是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第二個年大將軍出世了麼?」我笑道:「那《三國志》上聖歎外書,曾經道破說,奸雄與英雄,皆當用逆,而不當用順,真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談。但是這戲子可惜投身下流社會,不然,倒是一個絕妙的說士呢!」

  柔齋道:「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會中人。你沒有知道,從前有個好古的名士,終日留連山水,凡遇前朝古蹟,無不形諸吟詠。一天,僱了一輛小車,去游嚴子陵釣台,要想做幾句懷古的詩。無奈文機遲鈍,左做又做不好,右想又想不出,盡在那裡對著一樹殘陽,半坯黃土,低著頭,幌著腦,咬文嚼字的踱來踱去。看看日影銜山,新月將上,那推小車的車夫候得不耐煩,向那位名士問道:『先生,天晚了,我們回去罷,荒郊野外,盡著在那裡逛甚麼?』那人道:『我要做首嚴子陵的釣台懷古,久思未就,爾曹小人,毋預乃公事!』車夫笑道:『小人倒有幾句小詩,不知先生肯賜教否?』那人帶應不應的道:『你試說我聽。』車夫遂應聲念曰:『好個嚴子陵,可惜漢光武。子陵有釣台,光武無寸土。』車夫念頭一句,那人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點悚然起敬的意思,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嚇得五體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輩!老詩翁!」你想,一個輿台下隸,尚有如此雅人幽致,何況當優人的,那歷朝掌故,本是他們的本山貨,從前上海馬如飛編的彈詞,就頗有唐宋人詩意,所以至今堂子裡還講究唱馬調呢!」我道:「柔齋,你真博學多才!無論我說一句甚麼話,你總要引經據典的有話來駁我,莫非這幾年不見,你在上海過上外國律師的見氣了麼?」

  其時台上《沉香牀》業已演畢,第二出是《大嫖院》,扮了滿台的婊子,圍攏著個辮梢上扣元寶的丑角,在那裡胡鬧。我看了看,無甚意味,剛要回轉頭同柔齋談天,只見有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人,身上著了一套半時半古的裝束,腳下穿關一雙靴子,戴了一副銅邊近視鏡,瞇著一雙眼,從人叢裡擠將過來,對著柔齋鬼鬼祟祟的問道:「穆君,你是發財人,幾時到的?我前天在京裡引見的那日,適巧你令兄放了俄國欽差,我由軍機處召對下來,就坐了原車到令兄住的八旗會館那裡去道喜。第二日,令兄來我這裡回拜,還有一封竹報,叫我便中遇著交給你。大約是招呼你替他在上海訪聘一位文案老夫子。聽說薪水倒是極優的,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將來滿任的時候,還拿得穩有個異常勞績的保舉。我到你貴寓裡去拜訪過兩次,他們說你今天陪朋友游張園,我所以趕到這裡來,不想就真遇見你這個寶貨。」柔齋見了,趕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戲。那人又問柔齋我是甚麼人?柔齋便將我的歷史,約略告給他一遍。他摸著兩撇黃鬍子,眼望著天應道:「嗄嗄嗄!」那種目空一切的醜態,我如今有十口十筆總寫不出。

  當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來睬我,我也只管聽我的戲,不去惹他。無奈他同柔齋談的話,句句都朝我耳門裡鑽,三句話倒有兩句不離他是三品大員,甚麼江蘇候補道,前天在北京廠,有個相士叫做萬里雲,誇他白面金須,將來非常富貴,恭親王要他做門生。他因有一班排滿革命的朋友,恐怕被人說他是守舊黨,所以沒敢答應。又說甚麼本朝最發達三種人,第一怕老婆;第二不喜花小費;第三便揩著他自己的近視眼,對柔齋道:「你看外面可有一個近視眼做叫化子的麼?」我聽他的話,忽然想起無影生觀察怕老婆、灌夜壺、戴笆鬥各節,怪不得他目下有升廣東臬司的信,我不由的要笑將出來。只因有那人在座,不便過於放浪形骸,只得妨將過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他正在那裡議論風生,一個人大話說得高興,忽從後層座頭裡,立起一個山西口音的人來,衝著他亂嚷道:「老蔡呀,你一去不回,咱被你害得好苦呀!咱的達達,你今天見了咱,不要再跑呀!」我再看他望見那人,猶如老鼠遇見貓一般,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把適才那副驕傲的面孔,連根都拋向爪哇國去了。呆呆睜著兩隻綠豆眼,盡望著我同柔齋發怔。過了好一會,那山西人只是守著他不去。過了好一會,柔齋輕輕的埋怨他道:「這種守土的老貴,你怎麼不把事情結清了,鬧得這樣驚天動地的。倘叫今日有一宗正經事在手裡,豈不要露狐狸尾巴把人家瞧嗎?」姓蔡的回道:「統共只有一尺水,叫我怎麼樣結法呢?」說著,又拿眼角瞟著山西人向柔齋道:「好在你沒有上過檯子,他不對付你,此事怪我畫了舊樣葫蘆,千萬求你讓我騎花勒佛低!」柔齋低低的應了一聲,點了點頭,便做成了一副滿面春風的笑臉,走過去對著那山西人問道:「老客,你同這位先生為著甚麼事吵吵鬧鬧的?彼此既是好朋友,快點兒不要被人家笑話,有事好商量!」那山西人咬牙切齒的嚷道:「咱們同他是甚麼好朋好友?被這混賬行子,弄甚麼廣東抓錢攤,騙掉了幾百個洋錢,還把咱們的生意鬧丟了。今天咱們遇見面,非進巡捕房不可!」

  柔齋故意的問長問短,同他拉交情。那姓蔡的早從人叢裡一溜煙逃之夭夭,不知去向。直將個山西人急得暴跳如雷,要同柔齋拼死拼活討騙子。柔齋先時還想同他胡混過去,後來見他越鬧越起勁,只得強辯道:「據你自家說,那姓蔡的與你同嫖共賭,顯見得是癩蝦蟆,莫要說田雞,都是一條跳板上的人。再者,混堂、花酒店、飯鋪、散人船,別人家出錢聽戲,你們挨在旁邊吵吵鬧鬧,誰也要來問你一聲。如今我不怪你敗我們的清興,你倒反來問我要起人來了,誰是你管人的人?你又交給誰管的?」說著,便撇出滴溜滾圓的二八京腔,對著堂倌道:「來嚇!替我把這個不愛體面的侉貨叉出去,少爺們瞧戲,他不配在這裡混吵!」那戲園裡的人,倒有一大半是同柔齋相識的,當下大有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的景象,七手八腳的,拖的拖,送的送,不由分說的鈄那侉老西拉下樓去。

  柔齋見那山西人走了,臉上頗露出一種忸怩的顏色,對我笑道:「小雅,那姓蔡的同山西人適才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麼?」我道:「你們鬧了大半天的六國方言,我連一點兒都不懂。」柔齋聽我說,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好在你我是自小兒朋友,也不算甚麼丟丑把你看。總而言之,真人面前,莫要說假話,實在苦於業在其中,不得而已。小雅,你總要不可怪我才好呢!」我心裡雖是明白,但口中不便認真,只好裝著不識不知的樣子,一味憨笑道:「你莫要再說罷!你越說越把我說進麵糊盆了。」柔齋終是亮腳,忙應道:「不說,不說,彼此心照罷!」其時被他們一鬧,連台上唱到幾齣戲,我都莫名其妙了。柔齋掏出表來,向戲台上掛鐘對了一對道:「三點一刻了,我還有朋友等著呢!」剛巧馬夫走來,送上一封便信,說是甚麼程八大人在昌壽裡公館立等說話。柔齋接過來,大致看了一眼,便立起身,要約我一同前去。我心中暗想:好容易多謝那老西來搠破了這扇紙窗戶,免得他們邪心不死,一出出的變花樣,我如今若再同他鬼混,豈不是自尋煩惱麼?當下就辭別柔齋,另僱一輛人力車,回至寓所。

  只見一頂局轎,放在門口。我一眼望去,認得那轎夫好像是素蘭相幫,心裡未免動了一動。後來轉念一想,唉!我不是鬧糊塗了嗎?他們當妓女的何處不到呢?準是本棧有人在裡面代局,於是低著頭走將進去,一迳來到我住的那號房間門口。忽見門簾被風吹起,露出那兩扇門,是未經關鎖的樣子。我心裡又未免動了一動,立住腳想道:我本人並未回寓,那房門是誰開的呢?難不成不等我回來,就替我調換別的房間了麼?想到此處,不禁大聲呼道:「茶房哪裡?茶房哪裡?」誰知茶房倒沒有喊到,不意從我住的房間裡喚出一個人來,對我道:「你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呢??我定睛再一看:「咦!素妹妹,你是甚時來的呀?我這房門鎖匙又是誰開的呢?」素蘭道:「我到了有兩句鐘辰光了。別人的房門,我不能開,難不成你的房門我也不能開嗎?」我笑了笑,拉著他的手進房坐下,問他道:「此刻正在出堂差的時候,你不在店裡招呼,到我寓處來總有件要緊的事,你馬前點兒告給我罷,省得我今天盡遇著悶人的事不好受!」素蘭道:「莫說是堂差,就是和酒今晚還有幾台呢!我因為你走後,細細想著,倒反不放心起來,所以乘日裡有空,匆匆的坐轎趕來等你。」說著,又笑道:「你同我相近有十年沒見面,以為你學業有進,不料你如今開口就是江湖春點,甚麼叫做馬前牛後,我一句都摸不著頭腦呀!弄得半點讀書人的氣候都沒有了,豈不是反不如初了麼??我道:「呸!這幾句話你是抄襲的《三國志》上徐元直的母親對徐元直說的,如今我又不是你的令公郎,說了,謹防罪過。至於你說我滿口的春點,我今天還有許多的外國春點,聽在肚裡不懂,正要來請你做翻譯呢!」素蘭道:「你說,你說,除掉蒼鷹黃鸝的話我不知道,餘外不問他三百六十行的流口,我都能還出你的娘家來!」

  我聽了,就拉他在一張煙炕上坐下,便把髦兒戲館裡所見所聞,同柔齋對我說的話,一層一節的告給他一遍。素蘭聽一句應一句,候我說完了,他笑道:「恭喜你,同柔齋的一章書,可以就此讀完了。」我道:「我也是這麼想,他們既是吃這碗翻戲飯,是光棍點到為知的人,非同厭子棒打不退可比,但是我告給你的那起口切,你千萬要譯出來與我聽。」素蘭道:「你拜我先生,我非但教給你做攣把(翻戲黨別名)的暗號,還有一件新聞,說與你好開開智慧呢!」我道:「你又急我了,莫說師生,連母子都比過了,盡著不說,賣關子做甚麼呢?」素蘭道:「我不因為是你,誰肯把人家賺錢的法門告給你呢?還要冤枉我這些瞎話,你曉得小穆他說『老貴』是甚麼東西?」我道:「我知道,誰再來問你?我說你賣關子何如??素蘭笑著指我道:「老貴就是你,他們喊局外叫老貴,是當攣把恭維人的特別徽號,諸如長住名『守土』,過客曰『浮生』,騙人叫『做事』,錢叫『水』,如一尺水,即是一百元之類。聽說作俑的人很有惡才,要想你破鈔,必先同你拉交情、調蘭譜、焚誓書,無一不做,歸總到賭上了事。即或投告到官,那誓書上都載著一團糟通同騙人的話。在焚的時候,早掉換下來,預備同你打官司,租界上章程,亦不過罰幾兩銀子,押幾禮拜罷了!再他們神手通天,一不得法,還要得與受同科的罪名。」說著,從懷裡抽出張小報來與我道:「你看,這件事前天我一見面,就知道是他們出的新花樣。」正是:

    租界已成荊棘地,

    青樓猶有指迷人。

  要知後事如休,且聽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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