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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接過那張報紙姑且不看,先問他道;「還有那『騎花勒佛低』一句話,是怎麼講呢?」素蘭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總而言之,有句俗語叫萬相歸攣,當攣把的五光十色,各種人都有。現在上海他們黨中,一大半是先吃了攣把的虧,把幾個牢錢,攣得掉蛋精光,不得已即以受人之攣者,還以攣人。那個說騎花勒佛低的攣把,必定是個回子。你如不信,明天見著小穆,一問就知道我告你話不錯了。」我忙應道:「然也!怪不得那姓蔡的兩撇黃鬍子剪得齊濯濯的,一望我就疑他是摩罕默德(回教始祖名)的子孫。但這個人,你並未見面,怎麼就知道他是回子,這卻奇了!」

  素蘭道:「有甚麼奇!都是你自己粗心,不肯在人情上研究,如剃頭匠愛捲袖子,當家人的喜歡垂手。由此類推,不一而足。所謂三句不離本行,一個人向來習慣的舉動言語,任憑他發了橫財,居移氣,養移體,總會在微細之中露出馬腳來。那騎花勒佛低是他們回回教裡的一句方言,勒佛低,就是逃跑。騎花勒佛低,譬如快點兒逃跑的意思。那姓蔡的我雖沒有見過面,但是他的履歷一本都在我肚裡。這碗攣把飯,他吃的未免十分委屈。並不是我替他吹牛皮,還是個堂堂的前任江南鹽巡道呢!而且做過製造局督辦,只為那種好賭的臭脾氣改不掉,終日在衙署裡公然的呼盧喝雉,伙了些不肖的同寅賭正賬。(按局賭分『反』『正』『提』『撥』四派,反即翻戲黨,正最為賭中之上乘,須將心眼手色賭具總名合為一家,即賭經中所謂『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眼觀彼之眼,以我之手防彼之手,以我之色換彼之色』之意。苟明此訣,五木之奧妙盡矣。提賬無定局,不問新歡舊誼,均可下手,猶虎之有倀,其做法一如翻局。若夫撥之一門,更為卑卑不足道,最為彼黨中之污點,以其專用假老貴,脫騙同堂之資本,總之,真賭假賭,並可真可假之賭,皆屬敗產亡家這具,而何況含沙射影,防不勝防?寄語普天下四萬萬同胞,慎毋慾念意外之財,而坐失有用之金錢於俄頃也。游滬者盍更留意諸!)後來被制軍知道了,很要同他過不去,要不虧他老師俞蔭甫一封八行書,不但官參掉了,還要辦罪呢!」我不覺詫異道:「曲園太史同我伯父是兒女煙親,又是進士同年,怎麼這樣一位道學君子,居然有門生會做騙匪呢?」素蘭道:「你又來少所見而多怪了。俞蔭甫這個人,生平恃才傲物,道德不足以補文章的缺憾。聽人說,他當某省學差的時候,忽然高興,連『龜動乎』、『鱉生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所欲陽貨』這種荒廖絕倫的題目,都能喪心病狂的想得出。甚麼個把拜的門生,品行好壞,更不在他老人家的意下了。你是揚州人,我比一樁揚州事把你聽:徐懷禮若不因拜陳六舟做門生,就是鬧一百回瘐子的亂子,也數不到他做新勝營的統領。如今政界中人要緊是換把子,拜老師,做升官發財的機關呢!」

  我聽了正要追問他徐懷禮是個甚麼人,忽見老二匆匆跑上樓來,對著茶房嚷道:「那間房是王大少住的呀?」素蘭聽得出是他用的大姐聲音,忙迎出去,附著耳朵說了一大陣的話,我道:「你生意既有事,快回去應酬罷,候閒著我們再談!」素蘭點點頭道:「這麼也好!我們索性等打了暗再見罷!」說著,就立起身,匆匆的要走,忽又停住步,指著那張報紙笑道:「哦!我幾乎忘卻了一件事,適才我所說的那個新聞,就是這張小報上登的姑蘇女兒一段故事。你要看著不懂,回來等我做老師的再慢慢教導你。」我笑道:「你那個老師,是學的外國派,專門教夜館的,就是每天要換學生,未免勞碌點兒。」一句話,連老二都帶得要笑將出來。當時我就忙著送他們下樓,看素蘭上了轎,直至連個人影兒都瞧不見了,我方才回寓。茶房早送過燈火,開上夜飯,我就拿過來胡亂吃了一頓,忙將素蘭給我看的那張新聞紙攤開,從頭看去,原來是張《笑林日報》。在那告白欄內,刊著「姑蘇女子鑒」五個飛白隸書,下面緊接著一行小啟,是:

    僕鑲黃世冑,長白名家,為覺羅氏之子孫,充神機營之教習。青衫落拓,空懷鼓瑟之詩;紅袖無緣,難合如琴之調。竊有姑蘇女子者,以伶仃孤苦之身,行自由結婚之志。情殊可憫,事非無因。茲寄上小詩短簡,聊代紅絲,倘荷春風有意,正不妨屋同藏;忍聽叫月無聲,從此後玉樓共倚。

  我再朝下一看,是幾首七絕,寫的是:

    誤卜行藏海上回,新翻花樣選夫台。

    年來獨處憐同病,願咒蓮花作酒杯。

    卿家生小是金閶,客路流離枉斷腸。

    我有一言忠告語,田園不揀揀夫郎。

    人面桃花不再逢,車塵馬跡各西東。

    可憐一瞬洋場路,似隔雲山幾萬重。

    昂頭一笑問青天,草草勞人廿四年。

    我未敦倫卿未嫁,相逢或竟是前緣。

  尾書「親愛覺羅氏謹識。」我在燈下反覆玩了十數遍不過是一封弔膀的情書罷了,總看不出甚麼騙人的花樣來。正在一個人悉心研究,忽見我那身後有個黑影子一幌,接著就被人掩著我兩隻眼睛不放,用力去掰又掰不開。後來我急了,就起勁把頭一拗,才看出是柔齋來。他見我看破,也就鬆下手,笑道:「你一個人看報,好自在呀!」我道:「你往新馬路去,剛回來麼?好端端嚇我做甚呢?」說著,我想把那張報紙順手藏過,不意已被柔齋看見,急急的問我道:「你怎麼不買張大報看,這個《笑林報》有甚麼意思呢??我待朋友終是不過意打誑語,就將這張報紙的來歷說了一遍。他聽了怔了一怔,問我道:「他既送給你看,上面有甚麼特別新聞麼?」我笑道:「隔行如隔山,我們局外人就是有甚麼事看在眼裡,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柔齋笑道:「你是局外人,誰是出娘胎就是局內人呢?都是相夫從厭子做起來的呀!」

  我聽了暗中一想,柔齋雖是同我舊友,只因無意中行藏撞破,不便再來瞞我,未必是真心同我要好,何不借著這件事去試他一試?主意已定,坐下來對柔齋道:「我有一件事甚不明白,素蘭但叫我自己去想。我想了半日,不過是一封情書罷了!但是做首把歪詩,送到報館裡去,是上海人普通性質,不是一件甚麼出奇的事,素蘭決不會拿來把我當著燈謎猜的。柔齋你是個路路通的人,其中諒必另有別項緣故,我想你總不見得不知道!你倘把我當作老朋友看待,將這件報上的事,根根柢柢告給我,也好讓我在素蘭面前說得嘴響,充一員社會偵探。」柔齋見我說,又怔了一怔道:「你說的是甚麼話呀?我怎麼越聽越糊塗的呀!」我道:「你莫要再裝假死人了,光棍的光字,是兩隻眼,你認得出我是個朋友,你就告給我;你認不出我是個朋友,你的舌頭生在你的嘴裡,我也不能有勉強你告給我的道理。」柔齋究竟是個白相人,又同我認識在先,非初次碰頭的朋友可比,見我言語來得沉重,他就趕忙的隨風轉舵,向我一味的憨笑道:「來來來,我告給你。但我們行事裡有個規矩,叫做『江湖一點訣,莫對妻兒說。』你要情願把我做徒弟,我就來告給你聽。」我心中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怎麼素蘭想做我的先生,如今他也要來做起我的先生來了。」不如將假就假,索性應承他,看他說出來的話,明日同素蘭向我說的,比較起來看對不對。

  想定了,我就對他道:「只要你告給我的話真實不虛,我就拜你做學生子,也不打緊;倘若你說的話不足以開通我的智識,我不但不拜你做先生,還要你拜你做先生呢!那時節,可不許學那位蔡老道騎花勒佛低就是了。」柔齋聽我說出翻戲黨的暗號來,突地嚇了一跳,只是睜著兩隻眼,盡對我呆看。怔了好一會,沉著臉對我道:「小雅,你我雖是從前交好,然而其中有多年不見了,所以彼此的底細,皆不甚清楚。但是我就是有甚麼得罪你的地方,你既是個會家,卻不應拿著裝洋吃相的手段來矇混我!」我不等他說完,忙笑道:「你既怪我來矇你,你也莫要再來矇混我,快點兒告給我罷!是會家不是會家,停一刻兒再說。」

  柔齋被我逼迫不過,只得笑了一笑道:「你怎麼倒成了無賴了!」說著,便將那張報隨手拖過來,先把日期看了一看,對我道:「這件事說起來很有趣:先是有個女人家,登《笑林報》告白,說他怎麼個廣有家私,怎麼個人才出眾,只因使君已死,櫝壞珠存,命不甘貧,色難自棄。素知上海為人文薈萃之區,萬國通商之埠,敢仿西法自由結婚,倘有燕都公子,志在乘龍;趙國王孫,情殷跨鳳。不妨將出身營業,暗通尺一之書;或另成詠絮迎風,仍送笑林之報。被我一個朋友看見了這張告白,說得鋪張揚麗,已自垂涎,又聽說他有若干現鈔,就動了要想吃天鵝肉的念頭,預備用老門道去翻他。到了第二日,探聽他坐馬車去游張園,我那朋友就到我這裡來借了車跟去。在園子裡,兩個人雖沒有答話,然而路上車窗裡,或前或後,很打了幾個照面呢!後來一回來就歡喜對我說:『好個女老貴,要莫做不著。倘若做得著,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水。』他就謅了這幾首詩,一面登報,一面送到他住的長髮棧十七號去。誰知一拍即上,比放炸彈還來得快!立刻有人過來請,由此一板一眼的做去,我也曾同他們吃過兩回大菜。據那女子說,姓趙,小名叫阿嬌,丈夫是去年死的,帶了一身的重孝。我留神看他,手腕上帶的鑽石手鐲,頭上插的珠花,真的雖有幾粒,假的卻也不少。再加那人舉止輕浮,嘴裡離了大人稱生不開口,很不像個大家閨范的氣度,而且眼光上時刻露出防人的樣子。我當時就動有幾分疑心,無奈這件事,是我那朋友走前面子,硬不相信,一定要做到底掰開竹葉看梅花。不料到了要出虧空的頭一天,那女忽然有意無意的露出一句話,才幾乎把人嚇死了呢!」

  我忙道:「你們膽怎麼這樣小?他到底說了甚麼,也值得如此張惶失措的?」柔齋道:「你不知道,娼不笑人娼,盜不罵人盜。大凡世界上營業不正的人,最忌被人道破。小雅,那女子平空的說他丈夫在日,同陳老八是同山弟兄,朱祥麟還喊他師伯呢!你想,陳老八即李三大人,是我們吃攣把飯裡頭的有一無二大好老,朱祥麟是陳八爺的高徒。他丈夫既同他們相契,豈有不是裡手的呢?好在我一向留神,趕緊知照我那朋友,切莫要露本相把他看。但是他既敢一個人單槍獨馬的來同我們胡混,來人必定也是一份子生意,倒要格外存他的神,免得想做人的,倒被人的做了去。鬧出事來,被大家恥笑。我那朋友此時也明白了,從此絕口不提前事,但一味的死命灌他米湯。後來過了好幾日,客棧也不住了,兩個人在新馬路毓麟裡租了一幢房子,就立即搬了家,別項事都權且擱起。自從進了門,每日總要坐了包車出去,兜一趟圈子,不是今天沈督辦的姨太太來拜會,就是明日葉總理的少奶奶請吃酒。忽然有一天,他拿出兩粒骰子來,擲了與我那朋友看,說是甚麼比目魚眼珠子做的,還有四句咒語是:

    博神五鬼住五方,我今請汝入錢場。

    呼色喝錢隨我轉,不怕金銀著斗量。

  念了這個咒語,再用那骰子擲起來,一定要三就三,要六就六。只是他現在客邊,一時沒有許多本錢,叫我那朋友替他張羅四五十兩金葉子,讓他好去把小姊妹的錢贏幾個來貼貼開銷。說也奇怪,那兩粒骰子在他手裡真是聲叫聲應,如同活的一樣。我那朋友來告給我。我也就猜著他是用的吸鐵石,但看不出他的機關安在何處。小雅,天下事千變萬化,這就是一門不到一門黑了。」我笑道:「後來怎麼樣辦呢?」柔齋道:「後來我教給我那朋友,索性把我們平時做老貴用的頭牌,(內質鉛片,外裹真金,為各種條葉式,翻戲黨謂之頭牌。)拿了去把他。及至他打開來一看異道『怎麼你這麼一個人,是哪裡來的這件混賬東西的呢?』我那朋友道:『做龍要像龍,做虎要像虎,你如今做的是這件混賬事,就得用這混賬東西呀!』他聽了也不言語,依舊的歡天喜地。又過了一個禮拜的光景,說陪姊妹道里看戲,就此一去不回,連那包車夫也是無影無蹤。現在我們托了許多偵探,都沒有訪出他的實在消息呢!此事要不是我腦氣筋靈警一點兒,設或鬧出亂子來,豈不是一場笑話麼?」

  我笑道:「這也沒有其麼笑話,他也有個身體貼在裡頭,你那朋友就是用去幾文零錢,也不算得吃虧。但是他做強盜,不應做到梁山泊上來,這就是他的不是了。柔齋,我實對你講,你們道中的規矩,我不過記問之學,實在不是個裡手。如今別的話,我也大致清楚了,就是還有你適才說的那句甚麼出虧空,又不是領本錢做生意,我未免有點不明白。你千萬一個情做到底,告給我罷!」柔齋笑道:「呆子!這句話有甚麼難明白?你假如不鬧出虧空來,怎麼能開口請他幫忙呢?不幫忙,如何能輸錢呢」總而言之,歸攏一句,起先幫忙入局,也要拿交情去逼他自己開口;後來輸錢,也要在他自己手中做錯,始終都還他個自家壞事,不能埋怨別人。」我笑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麼肯自己做錯了呢?」柔齋笑道:「這個就叫做難者不會,會者不難了。我如明明的來伙你去騙人,你又怎能知道是我伙人來騙你呢」自然是沒有疑我的心了。再者,做寶的規矩是一個人開,一個人數。我只要等你贏了幾寶,然後在數的時候,輕輕兒的添上一個,或是除去一個。我如今不說破了,那時節連你自己也不得明白是怎麼會做單開雙,做龍變虎的!」我道:「你可學過仙人摘豆麼(中國戲法名),不然,怎麼能隨你添添拿拿他不看見呢?」柔齋道:「這個更容易了,雖不是玩把戲,也須得借那張畫攤路的紙做毯子遮一遮,任憑你有多少錢(指錢寶),添不上去,除不下來呢!」

  我聽了心中才恍然大悟。正要再朝下談談,忽聽外面警鐘亂鳴,剛剛敲的是四句。柔齋忙道:「四句是大馬路之南,我有個朋友住在格致書院後面,讓我去望望,莫要燒掉了,不是玩的!」我想留他用點消夜,他再也不肯,只得隨他走去。再看那報時鐘,已是十一點半,我心裡要想到素蘭那邊去逛逛,無奈我眼也糊了,腿也酸了,覺得十分困倦,只得放下頭就睡。

  一覺睡到第二日十一句鐘,茶房進來開飯,方將我推醒。我就趕忙的起來洗了洗臉,隨便吃了點中飯,鎖好房門,在棧外僱了一輛人力車,一迳往素蘭那裡去。才踏進大門,我一眼望去,見他那門簾未曾放下,我就知道是沒有客人在內了。及走進去,素蘭正在那裡梳攏,望見我,忙握著發過來招呼我卸去外面長衣。房裡大姐娘姨,見主人如此,也就起勁的拍馬屁,裝煙送茶,忙了個一團糟,我對著素蘭笑道:「從來只有門生接先生的,哪有先生接待門生的呢?老師盡可奉請自便。這樣的客氣,倒叫我做門生的不安了。」素蘭也笑道:「現在非比從前行八股子的時代,那受業師是很尊貴的,無如目下學堂裡規矩,一個教習倒教了幾十個學一生,人多嘴雜,動不動就鬧罷課風潮,聚眾挾制。前天聽見人說,江陰有個甚麼南菁學堂,裡面的課程是很腐敗呢!內中有個國文教習,他素有鴉片煙嗜好,那日在上課的時候,講解《孟子》廣土種民一章,他說孟子是戰國時一個維新朋友,見西土為文王發起,他就教國民仿種廣土以挽利權,好與人同,是要同胞有普通吸食廣土的性質,樂取於人,這就是他老人家愛在煙間裡過瘾,以取於人者,為樂的意思。不意他還未說完,就被那一堂學生子一擁上前,將他拖翻在地,幾乎連老膏都捶下來。後來還虧提調到來,才將他老人家護救出去。當時那起學生,要有你這個純靜的程度,是斷斷乎不會鬧出野蠻的舉動來的。」我笑道:「打得好!誰叫他侮弄聖經,喜愛做人先生的呢!」說著,他也笑了笑,自去梳洗。

  忽見老二走進來,拿著小手巾揩眼淚。我向素蘭問了問,方知昨夜敲四記警鐘,正是他的小房子火著,說是一件物事都沒有搶得出來。我聽了,心中著實難過。又知道他同柔齋相好,不便直接用情,只得摸出一張二十兩的匯豐銀票來,交給素蘭,叫他轉贈老二,隨便添點零星用物罷!當時他正在急處,得此二十餘元,不無小補,不由的千好人萬好人多謝不了。素蘭不真不假的望他道:「你到如今才知道他是好人嗎?前天我要信人的話,做中立國……」一句話還未說完,早引得老二又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我道:「素妹妹,你這又何苦呢?人家女孩兒家說錯了句把話,曉得甚麼?如今遭了不得意的橫事,這時候是最容易傷心的。你歡喜揀這些尖酸的話來說,做甚麼呢?來來,還是你我師徒們談談外間新聞好。」便一手拉了他在煙鋪上,一個人一邊躺下,就把柔齋昨晚要討我的便宜,叫我做他的徒弟,並所談的那段事源源本本背了一遍。

  素蘭道:「照這樣看起來,小穆雖然插身下流社會,還算是小人中的君子呢!他那件事,我是知道的。有個甚麼另外朋友,卻是句句都是他夫子自道也。現在他既已做了你的師傅,適才送老二的銀票,只算是拜見師母的贄敬罷了!」我笑道:「你不說,我也有點疑心。那報上登的覺羅氏,不是明明是個旗人麼?但你也是我的師傅,今日上課講點甚麼呢?」素蘭道:「我就談那徐懷禮可使得麼?」我道:「很好!我正要問你,他是個甚麼人呢?」素蘭道:「你怎麼在外面跑了許多年,連個徐寶山都不認識嗎?」我道:「哦!我想起來了,敢就是那庚子年鹽梟投誠的徐老虎是不是呢?」素蘭道:「可不是呢!聽說這個人的良心交關的不好,他從前有個同山弟兄,叫做蔡金標,在揚鎮一帶開堂放票,販賣私鹽。姓徐的從湖北犯案下來,就一迳去投奔他。當時眾弟兄都是說,這個人收留不得,恐怕將來學宋江奪梁山泊的故事,反客為主。只有蔡金標倒很有義氣,一見面就分一半私鹽船與他帶,從此長水走寧國府,短水走十二圩,生意異常發達。後來又遇著個教蒙館的先生,名字叫做任春山。他們兩人商議起來,開甚麼『春寶山堂』,自稱為紅幫大爺。又編了許多的幫規,諸如行禮叫『丟拐子』,問好叫『請安道喜』,洋槍叫『牲口』,開槍打人叫『銃牲口』。同幫人遇見了,不是說甚麼梁山上的根柢,就是甚麼桃園的義氣,瓦崗的威風,離了這些胡話不開口。但他們紅幫裡規矩甚重,非比安清幫(即安清道友)可以胡亂在外打巴掌敲竹槓的。倘若瞞著他,走一趟私鹽,或是打一趟文武差事,(明劫為武差事,暗偷為文差事,皆江湖流口。)輕則剜眼睛,重則廢命。所有揚州一帶,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徐老虎的名頭。也是他官星發現,可巧庚子那年,北京鬧義和團,大局糜爛。其時劉忠誠做兩江總督,深恐他乘危起事,就暗中囑咐長江水師提台黃芍岩宮保,托他相機剿撫。時黃宮保有個二公子,向同蔡金標要好,就用了個反間計,慫慂姓蔡的殺徐老虎,以為進身之階。無奈蔡金標不忍下手,躊躇未決。黃公子又送了他一匹川馬,故意叫手下人在外面揚言,說蔡某已同宮保約定,好歹早晚覷便殺徐老虎的首級來請功。不到一二日,便將此信傳遍了大江南北。先是徐老虎得了蔡金標一臂之力,餉糈漸裕,再加任春山、萬忠良、時明齋、朱萬全等一班亡命之徒,助紂為虐,言出令行,威權日重,只有蔡金標不在他屬下。但徐老虎是個生性多疑多忌的人,一向同姓蔡的已成怨重仇深,兩雄不並立之勢了。及至聽見這句消息,恨不得即刻就先下手,借姓蔡的腦袋去換大紅頂子。又恐怕提台不准他報誠,豈不是白送了一個自家兄弟?後來,還是任春山替他想出個主意,去拜陳六舟做老師,一面請老師向黃提台把話說明白了,許他殺了姓蔡的,招安舊部,歸他做新勝營的統帶;一面就在十二圩把蔡金標整整的剁有十七八塊,可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蔡金標,只因救錯了個徐老虎,不但自己送了命,還連累了我的一個姊妹叫做大喬替他做寡婦呢!你想,還叫人將來敢救人嗎?」

  我道:「蔡金標固有可殺之罪,但徐老虎非應殺蔡金標之人。況他有情在先,更不應如此的恩將仇報。不過他們本屬強盜行為,不足為異。至於一位終日念阿彌陀佛的陳六舟,肯竟收鹽梟做公門桃李,而且去替他運動升官發財的機關,這真是異事了。我終恐是杯弓蛇影,傳言失實罷!」素蘭笑道:「呆子!」正是:

    畫虎從骨裡描,

    知人誰識心中事?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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