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北江詩話
卷四
作者:洪亮吉 
卷五

詩人不可無品,至大節所在,更不可虧。杜工部、韓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韓兵部,上矣。李太白之於永王璘,已難為諱。又次則王摩詰,再次則柳子厚、劉夢得,又次則元微之,最下則鄭廣文。若宋之問、沈佺期,尙不在此數。至王、楊、盧、駱及崔國輔、温飛卿等,不過輕薄之尤,喪檢則有之,失節則未也。

昨歲遊廬山,憩於同年九江太守方君體官廨數日,廨後即庾公樓,太守以柱榜見屬,余為篆一聯云:「半壁江山眞劇郡,一樓風月幾傳人。」太守首肯,然頗嫌「劇郡」二字非古,余舉《三國志王觀傳》示之,(明帝即位,下詔書,使郡縣條為劇、中、平,時觀為涿郡守,遂上言以涿郡為外劇。)始折服也。唐楊倞《荀子注》云:「劇,囂煩也。」是魏時之劇、中、平,即今之冲煩疲難所本。

今楷書之勻圓豐滿者,謂之「館閣體」,類皆千手雷同。乾隆中葉後,四庫館開,而其風益盛。然此體唐宋已有之,段成式《酉陽雜俎詭習》內有「有官楷,手書」。沈括《筆談》云:「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是矣。竊以謂此種楷法,在書手則可,士大夫亦從而效之,何耶?本朝若沈文恪、姜西溟諸人之在聖祖時,查詹事、汪中允、陳奕禧之在世宗時,張文敏、汪文端之在高宗時,庶幾卓爾不羣矣。至若梁文定、彭文勤之楷法,則又昔人所云「堆墨」書也。

本朝册封使至安南、琉球等國,海船中例載漆棺,以備不虞。棺上必釘銀牌十數枚,鐫曰天使某人之柩。蓋預防危險時,天使即朝衣冠臥棺內,至船將覆,則棺外已施釘,令其隨流漂沒,海船遇而見之,或鈎取上船,至內地則告於有司,以還其家。必釘銀牌者,所以犒水手,無此,則恐見亦不撩取也。然事亦有所本。宋天聖中,御史知雜事,章頻使遼,死於虜中,虜中無棺櫬轝,至范陽方斂。自是遼人常造數漆棺,以銀飾之,每有使人入境,則載以隨行,至今為例。事亦見《筆談》。

昔人笑馮道「忘攜兔園册子來」。然兔園册子,畢竟是唐及五代時習尙。若今日之習尙,吾見其龍頭雜事而已矣。又考:兔園册子雖不傳,大要是類書之淺近者,雖不及歐陽詢、虞世南、徐堅之詳審,要亦其次也。蓋初唐人撰集,定無不舉來歷,尟自作璁明之弊,勝今日之《錦字箋》《廣事類賦》遠矣。(唐人及北宋人著書,皆有法度,故白《六帖》旣遠勝孔《六帖》,《廣事類賦》去吳淑《事類賦》則又不可道里計矣。)

唐宋詩人,永年者殊少。杜甫年五十九,李白年六十餘,王維年六十一,韓愈年五十七。《孟浩然傳》云:「年四十始遊京師,張九齡、王維雅稱道之。」今考張九齡以開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作相,王維始從濟州參軍擢右拾遺,是浩然遊京師當在開元二十二年以後,至開元末,浩然已卒,是年亦不出五十。《高適傳》言五十始為詩,其卒在永泰元年,年當在七十左右。白居易年七十五,宋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皆六十六。至南宋則詩人老壽者多,陸務觀年八十六,楊廷秀年八十三,范成大年七十,尤袤年七十。

袁大令枚,自作《生挽》詩,雖極曠達,然尙不如豸靑山人李鍇二語,蓋其胸次之高,悟道之早,又非大令所能及。其句云:「定知無物還天地,何不將身占水雲?」

余家藏古鏡極多,海馬蒲桃至十餘面,相傳皆漢時物也。六朝鏡亦四、五,內有二面,形質極薄,而雕鏤甚工,疑皆宮禁中所用殉葬。其一背銘云:「天上見長,心思君王。」一背銘云:「久不見,侍前稀,君行卒,我安歸?」篆法工整,語亦凄艷。余在貴州,曾以「天上見長鏡」作消寒會詩題,亦曾以課多士。

倪進士模,居望江之大雷岸。余遊匡山回,阻風華陽鎮,因徒步二十里訪之。其讀書草堂距家三里,正面建德諸山,屋旁即雷港也。余以二水山房顔之。草堂後,小閣七間,積書至五萬卷,金石千餘卷。平生嗜古錢,撰《泉譜》四卷,極為精審。時阻雨,畱三宿乃去。談次,出其《懷人詩》三十首,乞為點定。詩非所長,蓋學人之餘事耳。

趙州師道南,今望江令師範之子也。生有異才,年未三十卒。其遺詩名《天愚集》,頗有新意。五言如「海霞明雁路,松日淡僧衣」,「一庭如野闊,雙鶴幷人長」,均係未經人道者。時趙州有怪鼠,白日入人家,即伏地嘔血死,人染其氣,亦無不立殞者。道南賦《鼠死行》一篇,奇險怪偉,為集中之冠。不數日,道南亦即以怪鼠死。奇矣。

九江府署後距城,有樓三楹,人傳為晉庾亮與殷浩等登眺之所。不知非也。亮鎮荆州時,治所實在今湖北武昌縣,土人名為小武昌,以別於今武昌府。在江之北,樓正面江,故名南樓。若九江府在江南,有樓面江,乃北樓耳,何得云亮與浩等所登乎?余同年方太守體,以為亮弟翼鎮江州時所築樓,近之。余有《庾樓詩》一篇云:「吳楚山川此上遊,茲樓剛對武昌樓。南來傑閣推章郡,東下雄藩是石頭。頻歲舳艫趨海道,全家棣萼領江州。憑闌一望眞無際,千點飛帆雜渚鷗。」蓋訂向來之誤也。(《文選注》以此為湓口南樓。)

廬山甲於東南,然最勝者則文殊臺之陗,佛手巖之奇,黃龍寺之古樹,開元寺之飛瀑,可稱四絶。

楊兵備煒,少余三歲,與其從兄大令倫,皆童年舊交也。以戊戌庶常起家,官至南昌太守。公事去官,復緣衡工例,需次道員,今已發廣東,到日即署肇羅道矣。其《自嘲》一首,余極愛其頸聯云:「舊叨甲第登瀛選,新署頭銜納粟官。」洵紀實也。

章炯,績溪人,詩酷嗜昌谷,己所作亦有神似者,如「娉婷鬼女夜行役,漆燈照見雙履迹。土花蝕面不分明,猶帶生前小桃色。」年甫三十卒,信乎其為「鬼才」也。

江上舍藩,寓居江都,實旌德人也。為惠定宇徵君再傳弟子,學有師法。作小詩亦工,其《過畢弇山宮保墓道》詩曰:「公本愛才勤説項,我因自好未依劉。」亦隱然自具身分。余識上舍已二十年,惜其為飢寒所迫,學不能進也。

孟東野詩:「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非世路之窄,心地之窄也。即十字而局天蹐地之形,已畢露紙上矣。杜牧之詩:「蓬蒿三畝居,寬於一天下。」非天下之寬,胸次之寬也。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槩,已畢露紙上矣。 一號為「詩囚」,一目為「詩豪」,有以哉。

「我未成名君未嫁」,同傷淪落也。「爾得老成餘白首」,同悲老大也。用意不同,而寄慨則一。

馬融《西第頌》,陸游《南園記》,事甚相類。文人稱頌時宰功德,即杜工部、韓吏部亦不免,何況明吳與弼諸人乎。腕可斷,文不可作,眞高人一籌者矣。

「粉白黛綠」,古人皆言「粉白黛黑」,《楚辭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澤只。」張揖、郭璞幷云:「靚,粉白黛黑也。」靚與靘同。《玉篇》《廣韻》幷同:「䒌靘,靑黑色。」

李善《文選注》,成於唐顯慶三年,而《三都賦》皆標題云「劉淵林注」,恐係後人追改。《蜀都賦注》引《管子》曰「四民雜處」,即改「民」作「人」,豈其避太宗諱,而不避高祖諱者乎?

黔中田教諭鈞,能詩,嘗記其《題桃花源圖》一律內頸聯云:「靑隴人耕無稅地,紅燈兒讀未燒書。」頗有新意。乙卯八月初三日,十三府教官錄科到者四人,都勻縣訓導殷象賢,南籠府訓導吳永輔,安順府訓導鄧成洛,平越府訓導冉奇瑜,試以《論語》題文一首,《秋海棠》詩八韻,吳永輔、殷象賢詩幷可擅場,吳詩云:「無枝憑鳥宿,有葉庇蟲啾。」殷詩云:「浣露香彌潔,經風膩欲流。一枝酣午夢,數朵媚晴秋。」二人皆己酉拔貢生,詩筆清新,亦田教諭之亞也。

五丈原在郿縣西南,與岐山縣接界,原平如掌。余癸卯歲訪莊大令炘於郡縣,曾騎馬徧歷之。原盡處,有諸葛忠武祠三楹,以漢前將軍關神武配。祠已荒圮,余有長句記遊,末云「回風蕭蕭馬蹄起,如掌原平三十里」是也。丙寅三月,餘在宣城,忽有主簿郭蘭芬投謁,自云岐山人,幷言縣人已重新五丈原諸葛忠武祠,乞作一詩,以刊祠壁。余為賦一律云:「五丈原高氣杳冥,三分國勢費調停。地形縱復輸中夏,天象居然見大星。丙魏尙慚眞宰相,孫曹同媿小朝廷。茫茫川阜仍如昔,渭水蒼凉太乙靑。」郭,本縣學生,亦頗能詩,惜到任未半歲即卒。

僧果仲詠王昭君詩:「和戎原漢策,遣妾亦君情。」論斷平允,可以正前人「漢恩自淺胡自深」諸句之失。

贈人詩,能确切不移,則雖應世之篇,亦即可以傳世。乾隆中,宜興湯侍御先甲,以建言為上所知,旋即擢鴻臚卿。王太守崧高,時在揚州安定書院代山長,劉侍講星煒贈詩云:「海內共傳眞御史,殿中新拜大鴻臚。」人以為稱題。乾隆末葉,蒙古伍彌泰以西安將軍入為協辦大學上,旋即正揆席,孫兵備星衍乞萬進士應馨代作一詩賀之,內云:「唐代中書多節度,漢家丞相即將軍。」伍讀之,亦擊節。憶乙卯冬,余以黔中使竣入都,時畢尙書沅在辰陽籌餉,邀畱數日,出其所定《靈巖山館集》屬題,官移一岳,即編一集,蓋尙書自陝西、河南擢督湖廣,旋降撫山東,不久仍復舊尙書,一生愛才如命,使節所歷,五岳又皆在部中,故余詩中一聯云:「諸生幷致層霄上,五岳分標各卷中。」前客河南撫署,亦有贈尙書詩曰:「管下名山皆有岳,座中奇士盡談經。」時邵學士晉涵、孫兵備星衍、錢州判坫及余皆在幕中耳。

余遊大別山,日晚薄醉,歷山澗中,忽得一詩云:「朱顔壯士慘西日,白髮女史悲餘春。鬼桃初花怪鴟集,神幄半燼祅狐蹲。此時此景不沈醉,豈待三尺蓬蒿墳。」讀之覺有鬼氣,須更以醇酒沃之。

李善注《思舊賦》,引《文士傳》云:「嵇康臨死,顔色不變,謂兄曰:『向以琴來不?』曰:『已來。』康取調之,為《太平引》,曲成,嘆息曰:『《太平引》絶於今日耶?』」又引《嵇康別傳》曰:「袁左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固蘄之不與,《廣陵散》於今絶矣。」據二書,則《太平引》《廣陵散》當係二曲,康臨刑所彈者《太平引》,而又憶及《廣陵散》也。故余《詠史》詩曰:「交若不擇人,巽穢籍猖獗。《太平》與《廣陵》,二曲一時絶。」

李善注《文選》,雖止究音訓,然亦間正文義,如江淹《恨賦》:「或有孤臣危涕,孼子墜心」,善注云:「心當云危,涕當云墜,江氏好奇,故互文以見義耳。」然實亦不然,《漢書揚雄傳》:「猋泣雷厲」,旣可云「猋泣」,即可云「危涕」,《字書》亦云:「猋,疾也。」又昔人云「心膽俱墜」,則「墜心」亦無不可。蓋江氏雖好奇,而亦無礙義訓也。

王昭君賜單於一事,《琴操》之言,最得其實。云王昭君者,齊國王襄女也,年十七,獻元帝。會單於遣使請一女子,帝謂後宮欲至單於者起。昭君喟然而嘆,越席而起。乃賜單於。是昭君之行,蓋由自請。而《西京雜記》妄以為事由毛延壽,説最鄙陋。而世俗信之,何耶?余曾有一絶正之云:「奇童請尺組,奇女請和戎。莫信無稽説,媸姸出畫工。」

莊刺史炘,余僚壻也,長余十歲,壬辰夏,始訂交於寧國試院之靑雲樓。刺史博學能文,生平慕王深寧品學,輯其遺文,多至數卷,亦可見其勤矣。尤篤於友誼,余遣戍道出邠州,刺史正官其地,固畱二日,瀕行稱貸贈贐。余到戍百日,曾兩得刺史書,以文與可戒蘇和仲詩相勖,所謂「北客若來休問訊,西湖雖好莫題詩」是也。余至今感之。今歲客宛陵,偶登佑聖閣,望靑雲樓,有懷刺史一律云:「五千里外談遊迹,三十年來嘆離羣。」即指訂交之始言之。

余在黔中,與彭廷棟、花連布兩軍門交最厚,後二君皆進勦銅仁苗匪,先後死國事。彭死正大營,而花之死尤烈,其諭祭碑文,余在翰林時所製,敍死節事頗詳,亦藉以報知己也。平時飲量尤洪,至數斗不亂。在軍營時,余曾作《平苗凱歌十章》寄福文襄相國,內一首云:「出險方看建鼓旗,居然絳灌列偏裨。前軍早報花連市,已解長圍八永綏。」其才勇可知。

唐韓翃詩:「日暮漢宮傳蠟燭」,然燭之用蠟,究不知起於何時?《楚辭》云:「蘭膏明燭,華容備些。」《文子》曰:「膏燭以明自銷。」《史記》曰:「始皇冢中,以人魚膏為燭。」是古燭炬之外,或亦以膏為之,亦稱為脂燭是矣。桓譚《新論》:「燈中脂炷,燋禿將減。」徐廣曰:「人魚似鮎,四足。」《正義》引《異物志》云:「人魚似人形,長尺餘,始皇冢中以人魚膏為燭,即此。」大抵古人之燭,或用麻,或用木蓼,或用胡麻,或用脂膏,幷無所謂蠟燭。《潛夫論遏利篇》始有「脂蠟明燈」之語。三國以後,方屢見於書。《晉書》及《世説》:石崇及石季龍皆以蠟燭炊。又《晉書周顗傳》:顗弟暠以蠟燭投顗。《後魏書》:世祖南伐,劉義恭獻蠟燭至。齊梁間幷有詠蠟燭詩。合此數事觀之,蠟燭容起於東漢以後。詩人之詩,固不必責以考據也。《説文》亦無「蠟」字。《玉篇》《廣韻》:「蠟,蜜滓也。]《西京雜記》雖有閩越王獻高帝蜜燭事,然雜記所言,本非可據。又按南粤王趙佗傳,祗言獻桂蠹一器,應劭注云:「桂蠹中蝎蟲也。」桂蠹係可食之物,故小顔云:「此蟲食蓼,故味辛,而漬之以蜜食之。」《西京雜記》之蜜燭,蓋因桂蠹而附會耳。然亦可知蠟燭之製,必起於粤中,以其地有蜜滓也。

鍾會《遺榮賦》、潘岳《閑居賦》,似乎能不汲汲於仕宦矣。然實皆中躁而外恬,心競而迹讓,非僅不能欺人,亦幷不能自欺也。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忘世之侶,其天機活潑如此。即《陳風》詩人「衡門之下,可以栖遲」之遺意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憫時之儔,其情致纏綿若此。即《周南》詩人「陟彼高岡,我馬玄黃」之遺意也。余故謂魏、晉人詩,去《三百篇》未遠。

牛、女七月七夕相會,雖始見於《風俗通》。至曹植《九詠》注,始明言牽牛為夫,織女為婦。自此以後,遂皆以為口實矣。近時沈文愨德潛《七夕感事》一篇,極自然,亦極大方,其一聯云:「只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蓋沈時悼亡期近故也。近時七夕詩,遂無有過此者。即沈全集中詩,亦無過此二語者。

今人云:凡食龞者,不得復食莧。蓋莧能生龞,二者同食,恐於腹中作蠱耳。古食禁方即有之,《淮南畢萬術》亦云:「靑泥殺龞,得莧復生」可證。又《畢萬術》云:「燒黿致龞」,許愼注云:「取黿燒之,龞自至」,試之亦殊驗。

余友黃文學肇書,平生事事謹飭,即作家書寄兒子,亦必閉門具草,竟日方竣。其生徒常笑之。然作家書本最難,魏文帝《典論》,亦引里語曰:「汝無自譽,觀汝作家書。」余嘗以此觀親戚朋友,其家書之簡凈明晰、詞約而理足者,必善為文者也。

詩各有所長,即唐宋大家,亦不能諸體幷美。每見今之工律詩者,必強為歌行古詩以掩其短,其工古體者亦然。是謂舍其所長,用其所短。心未嘗不欲突過名家、大家,而卒至於不能成家者,此也。

高靑邱詩,高華而未沈實,則年限之也。李空同詩,蒼莽而未變化,則意氣之虛憍害之也。大抵兩家詩不可以觀全集,唯膾炙人口者佳耳。

詩人所遊覽之地,與詩境相肖者,惟大、小謝。温、臺諸山,雄奇深厚,大謝詩境似之。宣、歙諸山,清遠綿渺,小謝詩境似之。

遊山詩,能以一二句檃括一山者最寡。孟東野《南山》詩云:「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可云善狀終南山矣。近日畢尙書沅《登華山》云:「三峰三霄通,一岳一石作。」余丙午歲《遊崧高山》云:「四面各萬里,茲山天當中。」或庶幾可步武東野。

顧寧人詩有金石氣,吳野人詩有姜桂氣,同時名輩雖多,皆未能臻此境也。

王文簡之學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遺貌。沈文愨之學古人也,全師其貌,而先已遺神。

用前人名句入詩,倣於元遺山,而成於王文簡。然必不得已,則用其全句可也。若王文簡用杜詩「意象慘淡經營中」,而必改末一字為「成」字,非凑韻,則直欲掩其迹耳。點金成鐵,其能為文簡解乎!

詩可以作可以不作,則不作可也。陸劍南六十年間萬首詩,吾以為貽誤後人不少。

吾鄉「六逸」詩,惟楊起文宗發天分最高,故所為詩,亦度越流輩。錄其《春日飲友人花下》云:「桃花已紅顔,李花已白首。鮑家復値湯惠休,千載風流一杯酒。綠煙滿堂吹不開,明月欲去花徘徊。人間到底不能別,除是襄陽醉裏回。」無意學太白,而神致似之。

「言為心聲」,固也。然必謂製危苦之詞者,所遇必窘阨。作吉祥之語者,處境必豐腴。則亦不然。吾鄉楊孝廉印曾及猶子上舍敦復,一生喜作金華殿中語,然孝廉一第後,即客死於外;上舍則垂老不遇,幷不免飢寒。則又事之不可解者。

劉明經大猷,工制舉業,窮老不遇而卒,人不知其能詩也。嘗讀其《臨安懷古》二十截句,多未經人道語,如《岳忠武墓》云:「地下若逢於少保,南朝天子竟生還。」可云警策。

凡作一事,古人皆務實,今人皆務名。即如繪畫家,唐以前無不繪故事,所以著勸懲而昭美惡,意至善也。自董、巨、荆、關出,而始以山水為工矣。降至倪、黃,而幷以筆墨超脫,擺脫畦徑為工矣。求其能繪故事者,十不得三四也。而人又皆鄙之,以為不能與工山水者幷論。豈非久久而離其宗乎?即詩何獨不然。魏晉以前,除友朋答贈、山水眺遊外,亦皆喜詠事實,如《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以迄諸葛亮《梁父吟》、曹植《三良詩》等是矣。至唐以後,而始有偶成漫興之詩,連篇接牘,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此與繪事家之工山水何異?縱極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勸戒否耶?是則觀於詩畫兩門,而古今之昇降可知矣。

錢閣學載《詠丁香》詩云:「曉風纓絡索垂地,細雨玲瓏玉倚天。」頗極體物之工。

詠物詩有實賦者,近人《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無山婦女愁」等是也。有虛摩者,全椒張明經龍光應試《詠艾人》云:「抱病七年嘗憶爾,多情五日又逢君」等皆是。

或曰:今之稱詩者眾矣,當具何手眼觀之?余曰:除二種詩不看,詩即少矣。假王、孟詩不看,假蘇詩不看是也。何則?今之心地明了而邊幅稍狹者,必學假王、孟;質性開敏而才氣稍裕者,必學假蘇詩。若言詩能不犯此二者,則必另具手眼,自寫性情矣。是又余所急欲觀者也。

詩有俚語而可傳者,江寧燕秀才山南句云:「神仙怪底飛行速,天上程途不拐彎」。思之卻有至理。

嚴侍讀長明詩,致清遠善,能借古人意境轉進一層,記其在《秦中消寒四集同詠蠟梅》句云:「幾時過小雪,一樹恰斜陽。」可云工巧。然生平不能造意造句,是以尙難方駕古人。

吾友孫君星衍,工六書篆籒之學,其為詩似靑蓮、昌谷,亦足絶人。然性情甚僻,其客陝西巡撫畢公使署也,嘗眷一伶郭芍藥者,固畱之宿,至夜半,伶忽啼泣求歸,時戟轅已鎖,孫不得已,接長梯百尺,自高垣度過之,為邏者所獲,白於節使,節使詢知其故,急命釋之,若惟恐孫之知也。後酒間凌肆益甚,同幕者不勝其忿,為公檄逐之。檄中有「目無前輩,凌轢同人」諸語,節使見而手裂之,更延孫別館,有加禮焉。時程編修晉芳,以貧病乞假詣西安,節使虛上室迎之,未數日即病,節使率姬侍為料理湯藥,不歸寢者旬日。及卒,凡附身附棺之具,節使及余輩皆躬親之,不假手僕隸也。一日兩舉哀,官吏來弔者,竟忘程為客死矣。櫬歸日,復以三千金恤其遺孤。時言舍人朝標投節使一詩曰:「任昉全家欣有託,禰衡一个盡容狂。」洵實錄也。孫後以乾隆丁未第二人及第,自編修改部,今官山東督糧道。

謝玄暉有《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詩》,宣城圖經及方志、藝文載此詩,土人遂以今城東十里新林浦板橋當之,不知非也。景定《建康志》:「板橋在江寧縣城南三十里,新林橋在城西南十五里。」《金陵故事》:「晉伐吳,丞相張悌死之。悌家在板橋西。」《揚州記》:「金陵南沿江有新林橋,即梁武帝敗齊師之處。」新林、板橋皆沿江津渡之所,玄暉自都下赴宣城,故先經新林,後向板橋也。詩首二句即云「江路西南永,歸舟東北騖」是矣。若今宣城東新林浦板橋,距江甚遠,何得云「天際歸舟、雲中江樹」乎?圖經、方誌誤認「之宣城」三字,即以為二地皆在宣城。非也。李太白詩:「獨酌板橋浦,古人誰可徵?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塡膺。」即指謝此詩而言。

揚州舊城有文選樓,土人相傳,以為梁昭明撰《文選》之處。不知非也。昭明未嘗至揚州,蓋實隋曹憲注《文選》之樓。李善即憲弟子,亦州人也。余曾有詩正之曰:「隋唐開選學,曹李足名家。一代人材盛,茲樓歲月賒。戶通金屈戍,城傍玉鈎斜。借問今時彥,何人擅五車?」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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