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狩見聞錄
一卷(兩江總督采進本)
作者:曹勳 
四庫總目提要
宋曹勳撰。勳字功顯,陽翟人,宣和五年進士。南渡後官至昭信軍節度使。事蹟具《宋史》本傳。是編首題「保信軍承宜使知閤門事兼客省四方館事臣曹勳編次」。 蓋建炎二年七月初至南京時所上。其始於靖康二年二月初七日,則以徽宗之入金營,惟勳及姜堯臣、徐中立、丁孚四人得在左右也。所記北行之事,皆與諸書相出入。惟述密齎衣領御書及雙飛蛺蝶金環事,則勳身自奉使,較他書得自傳聞者節次最詳。末附《徽宗軼事》四條,亦當時所並上者。紀事大都近實,足以證《北狩日記》諸書之妄。且與高宗繼統之事尤為有關。雖寥寥數頁,實可資史家之考證也。

  靖康二年二月初七日,晨起,密報李石、周訓、吳開、莫儔來奏事,即引對。石奏曰:「皇帝令起居上皇,緣金人堅欲上皇出郊,前次雖已得辭,今又請到南薰門廠舍拜表,乞皇帝歸。若表到寨中,皇帝便可歸內。金人意欲成本朝一段好事,懇請亦無他意。」又密奏曰:「得旨,爹爹、娘娘請便來,不可緩,恐失事機。」徽廟沉吟曰:「軍前別無變動否?卿無隱也。朕爵祿卿等至此,無以小利誤朕大事。苟有他變,我亦擘劃,恐徒死無益。」石等曰:「倘或不實,甘受萬死。」徽廟曰:「朝廷既不令南去,又圍城時聾瞽我,不令知,以至於此。今日之事,妄舉足則不可,卿等無隱。」石曰:「不敢亂奏。」徽廟即令中使,請顯肅皇后。時后已到拱宸門外辦被覆、廚簷,邀徽廟同行。后與徽廟語少刻,即索道服欲出。薑堯臣等進曰:「雖云邀駕只在門裡,第恐虜情詐偽不測。更宜聖裁,此足似未可移。」徽廟曰:「適皇后在禁中得官家語,令暫到門首。端的如此,怎不去得?」內人與近侍皆大哭。徽廟曰:「縱或有非意,亦知此事終在。若以我為質,得官家歸保宗社,亦無辭。第恨我揖遜如禮,退處道宮,朝廷政事,並不與聞。惟一聽命,未嘗犯分。自處若此,獲報乃爾,有愧昔人多矣。」顧左右曰:「從我者聽。」左右皆泣從。又取常禦佩刀,令丁孚佩之。乃乘肩輿,與顯肅皇后出延福宮,由晨輝門而出。

  將至南薰門,雙扉俱啟。徽廟曰:「此必番使迓。」方欲由就西廠舍,導從圍掩車輿出門。徽廟頓足輿中曰:「事果變矣。」呼丁孚取佩刀,而孚出門時已為金人搜去。至東禦園門,有番使來傳二帥起居,云到寨食罷相見,簾端視久之。申初,到南郊齋宮,止於大王位。從人皆攔於西城門外,並不許隨從。惟姜堯臣、徐中立、丁孚等得在左右,虜人目為祗候人。徽廟到郊宮,虜人遣代太師、沙少師等三人來奏。徽廟取向日張玨投降本朝文字,並張玨緘首,一宗處分。徽廟對來使云:「當日張玨投降,初未有不受之約,故納玨不疑。繼得山西軍前移文要玨,即斬首以獻。不謂細故,上國指以為釁。今城破國亡,禍變及此,何文字之有!況已嘗移文上國,死生一切惟命,不必以此為目也。」虜唯唯,自後更不復來取。金國凡有計議,只在淵聖皇帝御前奏稟,隔數日一遣人,起居徽廟。在寨二十餘日,徽廟自製劄子一通,令與相國。其略云:「頃以海上之盟,謂歡好可以萬世。嘗招收張玨,繼蒙須索,即令戮以為獻。意罪不至甚,而大兵踵來,乃指以為釁。某即遜位,避罪南下。歸后塊處道宮,恬養魂魄,未嘗幹與朝政。而奸臣伺隙,離間父子,雖大兵南來,亦不相聞報。致煩天討,宿甲臨城,至城破時,始知三關敗約之所致。蓋嗣子不能奉承大國之約,某亦失義方之訓。事遽至此,咎將誰執?尚有血誠,祈回洪聽,某願以身代嗣子,遠朝闕庭,卻令男某等,乞一廣南煙瘴小郡,以奉祖宗遺祀,終其天年。某即甘斧鉞,一聽大國之命,誠迫意切,𩤛待臺令。」劄子去後,一日有番使來云:「承示文字,但三關之盟,初不恁地。止說子孫不紹,社稷傾危。雖承劄子,卻不敢背元約。更容取上伴指揮,請上皇心下不要煩惱,但且寬心,抱此劄子。」徽廟令附進南京行在訖。徽廟又制奏表,自即位、遜位,凡宮禁深密,處廷政事之失,一一剖析,深夜焚之。是夕,徽廟夢與太后同載入宣德宮,奏樂整肅,覺來猶聞其餘音。至曉,令報后知。

  三月初七日,聞張邦昌僭位。徽廟曰:「邦昌若誓死節,則社稷增重。今屍君之位,猶且庶幾。但所系至重,既立異姓,則吾事決矣。」因泣下沾襟。明日,臣下有進詩者,曰:「伊尹定歸商社稷,霍光終作漢臣鄰。」徽廟且讀且罵曰:「待其歸商興漢,則吾已在龍荒之北矣。不達事機,猶有如此者。」

  先是三月二十九日,有語分路去。徽廟同二太子由河北路,淵聖同國相由河東路,約會於燕京。是日,淵聖欲肅王同行。肅王堅辭云:「去歲奉旨出使,不曾避免,久違膝下。」泣請甚確,始復免去。復以岐王從行,以肅王曾奉使虜中,人情稔熟,故要同去。次日,徽廟率淵聖、二后、諸王、妃嬪、帝姬、駙馬等望城拜城中,辭違宗廟。徽廟伏地,氣塞不能起,景王掖起之。六宮無長少俱哭,震泰煙門動。虜人說,此日日色昏慘,風聲如號,移時方止。是晚,報來日啟程。淵聖同皇后、太子來拜違,泣下別去,自別不知見。

  四月初一日起程,分路劉家寺。初見二太子,又要顯肅皇后以下妃嬪、諸王、帝姬皆出見。席地坐定,遣王汭譯奏。徽廟云:「自古聖賢之君,無過堯舜,猶有揖遜,歸於有德。【此處文字有脫漏】歷代革運,這事上皇心下煞理會得。本國比取契丹,所得嬪妃、兒女,盡分配諸軍充賞。以上皇昔有海上之恩甚厚,今盡令兒女依舊相隨,服式官職,一皆如故。」因勸酒曰:「事有遠近,且放心,必有快活時。」徽廟但致謝曰:「當日為兄弟,今日為囚虜,豈非運數?尚賴太子保佑,全活千口。近嘗求代嗣子,遠朝大國,望為主張。」太子曰:「上伴不肯。」徽廟曰:「兩朝主盟,惟某獲罪,非將相之過,實某罪在天。故請以一身仰答天譴,願不及他人。」太子曰:「此意甚好,莫到燕京別有文字來?」於是酒五行,二太子面請王婉容位帝姬,與黏罕次子作婦,許之。飯罷,歸寨。自此不相見,但日送雞、兔、魚、肉、酒、果。徽廟答以病在車中,無心飲酒食肉,願早承來旨。燕王以途中乏食薨,時殮以馬槽,猶露雙足,就寨外焚化。徽廟敕令人,堅欲攜行。徽廟止,至晚,徽廟伏其骨哀甚。曰:「吾行,且相及。」時執兵虜人,亦皆泣下。

  過洺州,二太子請徽廟看圍場。飯後,遣馬並紫傘來迎,同行于田野中,看圍獵。已而馬皆負所得狐、兔。忽有二人,在徽廟馬前立。太子指曰:「此上皇故臣郭藥師、張令徽。」既見,二人皆再拜,令徽即退,藥師獨扣馬跪奏曰:「念臣昔與上皇為君臣,向在燕京,死戰數回,力不能勝,遂歸金國,有負上皇恩德。」言訖淚下,又再拜。徽廟宣諭曰:「天時人事,理合如此。但當日欠一死耳!」太子曰:「藥師煞忠於南朝。」徽廟曰:「藥師未嘗抗禦大兵,而收功過厚,豢養至此,卒貽大禍。」太子曰:「此人不忠於天祚,則必不共于南朝。」徽廟曰:「是,是!」

  徽廟過河數日,宣諭曰:「我夢四日並出,此中原爭立之眾。不知中原之民,尚肯推戴康王否?」臣曰:「本朝德澤在民,至深至厚。今雖暫立異姓,終必思宋,不肯歸邦昌,幸寬聖念。」又曰:「我夢想不妄,第記此夢。」次日,宣諭臣曰:「我左右惟爾後生健步,又備知我行事。我欲持信尋康王,庶知父母繫念于彼,及此行艱難。」勳曰:「仰賴天威,可以伺便,冒圍而出。願不辱命,得達聖心。」是晚下程,徽廟出御衣衣襯一領,拆領,寫字於領中。曰:「可便即真,來救父母。」並押計九字,復縫如故,付臣勳。又索于懿節皇后,得所戴金日環子一隻,云是今上皇帝在藩邸時製,以為的驗,及皇太后信令。臣勳見上奏之,詔誥丁寧,且泣且囑曰:「無忘吾北行之苦。」又以拭淚白紗手帕子付臣,曰:「見上,深致我思念淚下之痛,父子未期相見。惟早清中原,速救父母。此外吾不多致語言,氣已哽吾頸矣。俟到燕山,爾乃去。」懿節皇后初取環子與沈押班,令付臣,曰:「到時傳語大王,願早如此環,遂得相見,並見吾父,幸道無恙。」皇太后以下皆哭。徽廟聖訓曰:「如見上奏,有可清中原之謀,急舉行之,無以予為念。且保守宗廟,洗雪積憤。」又宣諭曰:「藝祖有約,藏於太廟,誓不誅大臣、用宦官,違者不祥。故七聖相襲,未嘗易轍。每念靖康中,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止此,要知而戒焉。」徽廟又令奏上云:「恐吾宗之德未泯,士眾推戴時,宜速應天順民,保守取自家宗廟。若不協順,記得光武未立事否?」又宣諭:曾密賜上馬價、珠犀合子等物。又上曾說,欲決河灌渡河番人等事,以為密驗。

  臣在虜寨,臨行日,恭奉皇后宣諭,令奏上曰:「主上再使軍前,欲就鞍時,二后洎宮人送上至廳,有幼女名招兒,見四金甲人狀貌雄偉,各執弓劍,擁衛上體。女指示眾,眾雖不見,然莫不畏肅。太后當時悟曰:『我事四聖香火謹,必有陰助。』今陷虜中,愈更虔事。自後夜深,必四十拜乃止。」更令奏上,宜嚴崇奉,以答天貺。臣扈從時,太后未知主上,即使嘗用象戲局子,裹以黃羅,書康王字貼於將上,焚香禱曰:「今三十子俱擲於局,若康王字八九宮者,主上必得天位。」一擲其將,果入九宮,他子皆不近。太后手加額,喜甚。臣下拜。即奏,徽廟大喜,復令謂太后曰:「瑞卜昭應異常,便可放心。卿等可賀我!」臣等皆再拜。太后因此以子代將不易。

  道過堯山縣,進早膳。有燕人百餘人,守徽廟所乘車,語臣曰:「上皇活燕民一十餘萬人,我輩老幼感恩不已,願識天表!」因具以奏。徽廟為揭簾見之,皆羅拜曰:「皇帝活燕人十餘萬,陰德甚多,即見回鑾,不須憂抱。」徽廟曰:「汝等知當時救護之力耶?吾獲謗不少,今困厄反甚於汝輩無食時,豈非天也。」燕人各嗟惋而去。徽廟在路中苦渴,令摘道旁桑葚食之。語臣曰:「我在藩邸時,乳媼曾啖此。因取數枚,食甚美,尋為媼奪去。今再食,而禍難至此,豈非桑實與我終始耶!」

  至真定府,徽廟乘馬,與二太子並騎入門。前有引旗寫:「太上皇帝。」府中兩街居人,見旗皆慟哭,虜人不較也。舍於府園淨淵莊牛門,請徽廟看打球。自二太子以下,皆入球場。徽廟與肅皇后在廳上看打球。罷,行酒。少頃,侍中劉彥宗具傳太子之意,跪奏云:「聞上皇聖賢甚高,欲覓一打球詩。」其請頗恭。徽廟云:「自城破以來,無復好懷。」遂作一詩,寫付彥宗。曰:「錦袍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無令綽撥入邪門。」彥宗捧讀稱歎,即與太子。又番語,似講解其義。太子點頭,令諷誦數遍,乃起謝。徽廟亦謝其恭也。

  二聖既出城郭,於南郊大王位,虜排長木為障,障外有兵,每數步一竅,容人看外,外亦窺內。虜日以肉菜、米麵、內人相博易,閑語曰:「南朝有兵到某所矣。」次又曰:「主上提兵十萬在河北,每金人車馬過河,即奪去,大軍所以未敢離此。」語訖,即故睨左右,如金人旁來之狀,色有畏而不敢留者。人遞以奏上,眾皆喜,為不日救至。又數易倚牆器械,卻用郊禮盡木槍戟。復有病人,如傷中包裹,臥於牆下。云:「西南有錢相公兵四五十萬來,刀槍將去陣上,強壯人皆往迎敵。」會天大風,喬貴妃製絳紅袍,備緩急兵至,即以衣徽廟,為出奔之計。每十數日,即他語,一新柵中觀聽。臨行,猶傳有兵相尾,然了無來音。後乃知計,姑以緩聖心及愚眾人。虜謀多此類。

  徽廟北狩日,乘平日宮人所乘牛車。牛五頭,兩虜牽駕,不通華語。次顯肅皇后,次廚及本殿一行內人車,伏計八百六十餘量。自過河,經浚州,城外虜騎約攔百姓,不得看。惟賣食物數人近前。臣以銀二兩,博換飲食。賣人知是徽廟,即盡以炊餅、藕菜之類上進,反銀而去。自過此州,即行生路。步人斫窠木,騎軍曳枝梢,水淺則填以為柴路,深則疊以為甬道。跋涉荒迥,旬月不見屋宇。夜泊荊榛或桑木間,艱難不可言。雖大雨亦行,泥深沒脛。車牛皆屢死,壞亦不容補,死就臠其肉而去。人行稍卻,則落後軍馬,從而剿除。至暮下程,即以車前轅內向,繞三面,匝如射帖。又斫枝梢,繚以為鹿角,持兵備外,嚴於出入。旋鑿井及打柴草,分給造飯。然近水處,不肯住坐。一行苦乏水遲飯,大半委頓。自後習知,遇有水處,即遂車房院內人,各下車取水,負薪而從。自後稍得趁明造飯,飯罷即支散路糧。徽廟與顯肅皇后共破一羊,粟一斗。諸王、帝姬及閤分,或四位破一羊,或六位破一羊;米則計口,人給二升。惟皇太后、懿節皇后,別有館伴二人,早暮必來瞻見聖容。如未見,須候見乃退。餘房院無館伴。至真定府,方得入城,歇住兩日,盡換牛。蓋自京至真定,牛多無草吃,極疲悴,死者十四五,至是故換。過真定府、中山,行稍緩,日亦行五六十里。

徽廟宣諭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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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勳向在龍德宮,因奏事宜春殿。閒暇,恭承徽廟宣諭四事,亦附於後:

   徽廟在繈褓時晝臥,忽臥處屋棟中折,欲墮復續。其聲達前殿,乳媼急抱徽廟起,梁即墮所臥榻上。

   哲宗晏駕,太皇使縛秦玠等二侍醫於寧福殿前,將付有司。已而迎徽廟入立,二醫見徽廟過,驚曰:「此八彩之眉,一人之尊也。使王趣上于後,安能久耶!」左右因以奏太皇,太皇釋之。

   政和丁酉,徽廟夢虜人數百,列坐宣和殿下。既寤,不自得,因令禁止番裝。宣和間,燕人歸朝,因曲宴郭藥師、及趙政、韓正等數輩,復令近侍列坐宣和殿下以禳之。

   宣和七年南郊,是日陰重,侍衛寒肅。薄晚,徽廟密祈晴霽。不食頃,陰雲自卷,從北去。東西一縷雲收之痕如界,移時天地清澈,星斗燦然。徽廟顧侍衛者曰:「從來郊祀,未有景貺若是之異者?」遂制稱謝密詞曰:「雨露未沾,念密雲之直上;馨香旁達,徹夕月之當中。」

 

本宋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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