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雷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
南雷集 卷第二 清 黃宗羲 撰 清 子黃百家 撰附錄 景無錫孫氏小綠天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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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雷文案卷二
姚江黄宗羲著
留别海昌同學序
歲丙辰二月余至海昌酉山許父母以余曾主教於越中
甬上也戒邑中之士大夫胥會於北寺余留者兩月餘巳
而省覲將歸同學諸子皆眷眷然有離别可憐之色余南
雷之野人也氣質鹵莾諸子風華掩映千人多廊廟之器
余何以得此於諸子乎嘗謂學問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
之者愈巧三代以上祗有儒之名而巳司馬子長因之而
傳儒林漢之衰也始有雕蟲壯夫不爲之技於是分文苑
於外不以亂儒宋之爲儒者有事功經制改頭換靣之異
宋史立道學一門以別之所以坊其流也葢未幾而道學
之中又有異同鄧潜谷又分理學心學爲二夫一儒也裂
而爲文𫟍爲儒林爲理學爲心學豈非析之欲其極精乎
奈何今之言心學者則無事乎讀書窮理言理學者其所
讀之書不過經生之章句其所窮之理不過字義之從違
薄文𫟍爲詞章惜儒林於皓首封巳守殘摘索不出一卷
之內其規爲措注與纎皃細士不見短長天崩地解落然
無與吾事猶且說同道異自附於所謂道學者豈非逃之
者之愈巧乎吾觀諸子之在今日舉實爲秋摛藻爲春將
以抵夫文𫟍也鑚研服鄭函雅故通古今將以造夫儒林
也由是而歛于身心之際不塞其自然流行之體則𤼵之
爲文章皆載道也之爲傳註皆經術也將見裂之爲四
者不自諸子復之而爲一乎某雖學文而不能廢夫應酬
窮經而不能歸於一致洒掃 先師蕺山之門而浸于
流俗絃急調哀不知九品人物將來何等諸子苟不見鄙
庶幾以爲九十里之半是某之眷眷于離别者較諸子而
益甚雖然諸子與某相隔一帶水耳天朗氣淸夏葢空翠
可摘此固晁無咎行吟之地也某居其下諸子倘聞長嘯
若鸞鳳之音響乎岩谷焉知其非余𫆀夏四月二十六日
書于北山
樂府廣序序〈丁巳〉
原詩之起皆因于樂是故三百篇卽樂經也儒者疑别有
樂經秦火之後無傳焉此不知詩者之言也三百篇皆可
歌若朝夕諷咏更唱迭和節以鐘磬鼗鼓和以琴瑟笙簫
則感觸天機自不容巳今學者祗玩其文所得淺蹙詩雖
存而實亡故樂亡也然猶幸六義之教未亡導以天潢瀹
其融伏作者用者之精神時相遇於𡨋漠樂亡而詩可孤
行者僅僅藉此一端耳三百篇而降詩與樂遂判爲二胡
肰而作之胡肰而用之皆不知其故無他所謂六義者葢
亦亡矣其後朱子之註離騷以其寓情托意者謂之變風
以其感今懷古者謂之變雅其語祀神歌舞之盛者則謂
頌之變賦則自序比則香艸惡草興則泛濫景物於是離
騷之指燦肰明備然於他詩則未遑數數也元末有劉履
者爲𨕖詩𥙷註倣朱子之㳒以賦比興論詩亦諸家之傑
出矣肰不及樂府於風雅頌無當焉夫六義而存緯去經
不亦恧乎海昌朱岷左先生有於此取漢魏六朝有唐
之樂府及詩分爲三集其相和淸商五調雜曲新曲爲風
其燕射鼓吹横吹舞曲散樂爲雅其郊祀廟祀明堂封禪
雩蜡爲頌詩附其後而以賦比興三者緯之上下千年儼
然三百篇之餘以比文中子續經之作葢庶幾焉由先生
之著而論之六義之教復矣然而終不可用之於樂樂之
道圓而神其妙全在散聲散聲多者不可損少者不可益
自然之爲天也開元詩樂以一聲叶一字朱子深疑之
而亦不能求其故先生倘有得於篇章之外者使不爲𥿄
上之空言猶望次第而復之也先生屬余序余不能審音
𦕅以答先生之意云爾
學禮質疑序〈丁巳〉
六經皆載道之書而禮其節目也當時舉一禮必有一儀
要皆官司所傳歴世所行人人得而知之非聖人所獨行
者大而𩔖禋廵狩皆爲實治小而進退揖讓皆爲實行也
戰國秦漢以來相㝷於干戈智術之中僉以爲不急而去
之數百年之𦒿舊旣盡後生耳目不接久矣漢儒煨燼之
餘掇拾成編錯陳午割得此失彼又何怪其肰乎鄭康成
最號通博而不知帝王大意隨文附㑹輙形箋傳有宋儒
者起欲以精微之理該其粗末三代之彌文縟典皆以
爲有司之事矣朱子亦常修儀禮經傳不過章句是正於
其異同淆亂固未彈駁而使之歸于一也其時唐說齋創
爲經制之學繭絲牛毛舉三代已委之芻狗以求文武周
公成康之心而欲推行之於當世薛士𨺚陳君舉和齊斟
酌之爲說不皆與唐氏合其源流則同也故雖以朱子之
力而不能使其學不傳此尚論者所當䆒心者也吾友萬
充宗爲履安先生叔子銳志經學六經皆有排纂於三禮
則條其大節目前人所聚訟者甲乙證據摧牙折角軒豁
呈露昌黎所謂及其時而進退揖讓於其間者也此在當
時顧人人所知者於今則爲絕學矣不謂晩年見此竒特
其友魏方公爲之先刻數卷充宗以爲質疑者欲從余而
質也余老而失學群疑塡膈方欲求海內君子而質之又
何以待質充宗亦姑以其所得叅攷諸儒必求其精粗一
貫本末兼該鑿然可舉而措之無徒與衆說争長於黄池
則所以救浙學之弊其在此夫
念椿許公霍丘名宦錄序〈戊午〉
許酉山先生治海昌之五年政通人和舉循吏第一余數
年來得交於先生毎見其舉一事發一言必稱引先世日
吾先人之心學若何吾先人之經世若何不敏未能推行
其一二夫海昌之政美矣先生猶不敢自是如此豈數典
而不忘其祖之義歟不然何其知之者之寡也巳得霍丘
名宦錄讀之刑部公之惠政條分縷悉當年設施之次第
粲然可㝷不必西門豹之投巫嫗何易于之焚詔版但使
里巷阡陌之間其顰呻得自達而巳公之愛民之心葢至
今而尙在也唯公愛民之心尙在故民之思公亦不以久
近幽明爲計較耳夫公之蒞任去今七十九年矣而霍丘
爲流賊䧟没頻經兵火山川如故城郭已非不特當時之
父老老死畧盡卽公當日之政霜吞雪蝕此相與𦕅生之
民寧猶受其賜歟卽使起公於九原復理當日之墜緒時
異𫝑殊吾知其有所不能也乃父傳之子子傳之孫追想
公之聲音笑貌於瓣香庭燎之中不能自巳豈非可没者
政也不可没者心也寧有所强而然𫆀霍故六蓼國地也
臧文仲聞六與蓼滅曰臯陶庭堅不祀忽諸德之不建民
之無援哀哉夫六蓼以千年之祀墜其香火公以數年之
宦其蘋藻使千年不能與數年爭者非其入人之深何
以有此夫然後知海昌之政淵源於霍丘者遠矣鳥遊空
府影末之餘波猶足以潤澤枯稿子産日僑不才不能及
子孫若公者其不謂之及子孫乎
李杲堂文鈔序〈戊午〉
往丙子丁丑間一時文集行世者十餘部婁東張天如日
此十餘人者皆今之鉅子也吾讀正嘉時不以文名者之
文集其渾厚悠長反若過之豈世運之升降歟余日科舉
盛而學術衰昔之爲時文者莫不假道於左史語策性理
通鑑旣已搬涉運劑於比偶之間其餘力所沾漑雖不足
以希作者而出言尙有根柢其古文固時文之餘也今之
爲時文者無不望其速成其肯枉費時日於載籍乎故以
時文爲墻壁驟而學步古文胸中無所主𫝑必以偷窃
爲工夫浮詞爲堂奥葢時文之力不足以及之也爲說者
謂百年以來人士精神盡注於時文而古文亾余以爲古
文與時文分途而後亡也自余爲此言已歴一世矣風氣
毎變而愈下舉世眯目於塵𡙡土飯之中本無所謂古文
而緣餙於應酬者則又高自標致分門别戸纔學把筆不
曰吾由何李以遡秦漢者也則日吾由二川以入歐曾者
也黨朱陸爭薛王世眼易欺罵詈相高有巨子以爲之宗
主則巨子爲吾受彈射矣此如奴僕掛名於高門巨室之
尺籍其錢刀阡陌之數府藏筐篋所在一切不曾經目但
虚張其喜怒以哃喝夫田騶纎子高門巨室顧未嘗知有
此奴僕也余與杲堂然約爲讀書窮經淛河東士稍稍起
而應之杲堂之文具在故未嘗取某氏而折旋之亦未嘗
取某氏而赤識之要皆自胸中流出而無比擬皮毛之迹
當其所至與歐曾史漢不期合而自合也余嘗謂文非學
者所務學者固未有不能文者今見其脫畧門與歐曾
史漢不相似便謂之不文此正不可與於斯文者也濓溪
洛下紫陽𧰼山江門姚江諸君子之文方可與歐曾史漢
並天壞耳葢不以文爲學而後其文始至焉當何李爲
詞章之學姚江與之更唱迭和旣而棄去何李而下嘆惜
其不成卽知之者亦謂其不欲以文人自命耳豈知姚江
之深於爲文者乎使其逐何李而學充其所至不過如何
李之文而止今姚江之文果何如豈何李之所敢望𫆀杲
堂之文出世必有以作者許之者然非余與杲堂之所期
也但使讀書窮經人人可以自見高門巨室終不庇汝此
吾東淛區區爲斐豹焚丹書之意也
陳子文再遊燕中詩序〈戊午〉
陳子文海昌才士精綜六籍翺翔百氏操筆屬詞緣情綺
靡之功離絶畦逕故其名聲遠聞柯葉張皇丁巳入京師
名公鉅貪其俊逸東閣靚深險韻促漏鋩刃愈出格於
例不得入闈謁𨕖而出夫以子文之才馳騖古今之際高
步天地之間謂當以稽古之力潤色王度屈於下職聞者
皆愛惜焉而子文方游大梁摹銅盤之篆字撫昭陵之鐵
馬經行名蹟之處破荒捜討往往迷失道同行者秣馬卽
次炊𮮐巳熟遲子文尙未至也豈感悲歌之氣鬰于中
有伶官簡兮之風乎抑以名山大川昌其詩如崔斯立之
丞藍田日哦爲事與唐宋以來丞尉皆進士釋褐之官卿
相于是乎出有明假途于吏于是士人始不樂就今制復
唐宋之舊由此爲大官者不可勝數子文功業不難戾契
而至則其縱古橫今要非耽戀光景不得志於時者之所
爲矣竊料四海之士如子文者不可多得知百里不足以
處士元魯肅之所以能覇也以公禮格孟博陳蕃之所以
不終也世自有急子文者子文藏聲匿影以待之撐霆裂
月之作夫亦可以銷磨其歲月矣
陳葵獻偶刻詩文序〈己未〉
周元公日文所以載道也今人無道可載徒欲激昻於篇
章字句之間組織紉綴以求勝是空無一物而餙其舟車
也故雖大輅艅艎終爲虚器而巳矣况其無眞實之功求
鹵莾之效不異結柳作車縳草爲耳吾友陳葵獻汲古
窮經聚同志爲經㑹葵獻常爲都講毎講一經必盡捜郡
中藏書之家先儒註說數十種叅伍而觀以自然的當不
可移易者爲主而又積思自悟發先儒之所未發者嘗十
之二三焉當更端之際一堂數十人所傾耳注目者必葵
獻也是時葵獻固未嘗以古文自命然其筆授之章論學
之書舂容典雅辭氣和平無訓詁鬬飣之習余曰此眞古
文也應酬之中豈有古文哉今年秋月與余同寓吳山至
廣化寺拜先忠端公神位六一泉雖有石屋覆之巳同行
潦東坡言泉出講堂下今泉逼山麓其上更無堂址則亦
非泉之故處也㝷張司馬墓桑間土堆乃是精衛口中一
丸也葵獻按形家書謂後來香火當不下鵬舉節闇二公
徘徊者久之大觀觀潮潮不上海門十年矣土人亦無
有修此故事者一僧立上薄暮悵然而返飲唐殿宣書
舍壁間題名多是南宋名筆葢紫陽一帶大畧是韓平原
鑿山所置南園也一滴泉聽雨雲居坐月余間有吟咏墨
痕未燥而葵獻排韻𨷖險俄頃成章牢籠景物刻畫悲歡
視雕肝琢膂日鍜月錬者無以加焉習葵獻者以爲葵獻
破荒作詩何工之如是余曰曾是有猗頓師史之貨而憂
其不能轉轂運櫂乎葵獻行且計偕北上渡長江嘆南北
之限過齊魯燕趙之墟聖賢豪傑經營之跡猶有在者入
長安觀其宫室之壯麗竒材劍客之聚集葢建都者近千
年矣觸目駭心動成篇什素所畜積於此焉發之所見者
與人同所得者固與人異也司馬子長之文章得之山川
子長讀書十年之後方可言此今葵献讀書年過子長從
此而後方知六經非几案間物耳此區區所刻恐不足以
盡葵献也
黄孚先詩序〈己未〉
吾族之在四明山中者自菊東先生以來代有聞人近雖
中衰而孚先禹平茁焉秀出兩人嘗以詩文過余而孚先
往來尤數中更亂離五六年不見則以詩一編𭔃余請序
歲盡自來促之孚先論詩大意謂聲音之正變體制之縣
殊不特中晩不可爲𥘉盛卽風雅頌亦自有逈然不同者
若身之所歴目之所觸發于心著于聲廹於中之不能自
已一倡而三嘆不啻金石縣而宮商鳴也斯亦奚有今昔
之間葢情之至眞時不我限也斯論美矣然而正自有說
嗟乎情葢難言之矣情者可以貫金石動神古之人情
與物相遊而不能相舍不但忠臣之事其君孝子之事其
親思婦勞人結不可解卽風雲月露艸木蟲魚無一非眞
意之流通故無溢言曼辭以入章句無謟笑柔色以資應
酬唯其有之是以似之今人亦何情之有情隨事轉事因
世變乾啼濕哭總爲膚受卽其父母兄弟亦若敗梗飛絮
適相遭於江湖之上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𢡖怛
未嘗不呼父母也然而習心幻結俄頃銷亡其發於心著
於聲者未可便謂之情也由此論之今人之詩非不出於
性情也以無性情之可出也孚先情意眞摯不隨世俗波
委余避地海濵孚先憫其流離形諸夢𥧌作詩見懷旅月
仍圓夜秋風獨臥身讀之恍然見古人之性情焉是故有
孚先之性情而後可持孚先之議論耳不肰以不及情之
情與情至之情較其離合於長吟高嘯之間以爲同出於
情也竊恐似之而非矣
過雲木氷記
歲在壬午余與晦木澤望入四明自雪竇返至過雲雰靄
淟濁蒸滿山谷雲亂不飛瀑危弗落遐路𥥆然夜行撒燭
霧露沾衣嵐寒折骨相視褫氣呼嗟咽續忽爾㝠霽地表
雲斂天末萬物改觀浩然目奪小草珠圓長條玉潔瓏鬆
挿於幽篁纓絡纒於蘿闕琤琮俯仰金奏石摶雖一葉一
莖之微亦莫不氷纒而霧結余眙𥈭而嘆曰此非所謂木
氷乎春秋書之五行志之奈何當吾地而有此異也言未
卒有居僧笑於旁日是奚足異山中苦寒纔入冬月風起
雲落卽凍冷飄山以故霜雪常積也葢其地當萬山之中
囂塵沸響扃鐍人間村𤎆佛照無殊陰火之潜故爲愆陽
之所不入去平原一萬八千丈剛風疾輪侵鑠心骨南箕
哆口飛亷弭節土囊大隧所在而是故爲勃欎煩𡨚之所
不散溪囘壑轉蛟螭蠖蟄山窈窕腥風之衝動震瀑之
𫾣㗐天呵地吼陰崖沍穴聚雹堆氷故爲𤣥𡨋之所長駕
群峰灌頂北斗墮脇藜蓬臭蔚雖𤊙原竭澤巫吁魃舞常
如夜行秋爽故爲矅𤫊之所割匿且其怪松人楓礜石㒺
草碎碑埋磚枯胔碧骨皆足以興吐雲雨而仙宮神治山
岳炳𤫊高僧懸記冶鳥木客宵崒幽深其氣皆斂而不揚
故恒寒而無燠余乃喟肰曰嗟乎同一寒暑有不聽命於
造化之地同一過忒有無關係於吉凶之占居其間者亦
豈無凌峰掘藥高言畸行無與於人世治亂之數者乎余
方齟齬世度將欲過而問之
石門孫爽喜讀此文書之便靣庚戌七月二十五日燈
下重寫一過念亡友下世巳二十一年棺和出土乾科
颯颯知巳之淚能不泫然
阿育王寺舍利記〈庚戍〉
庚戍十一月甲子余爲高旦中題主於烏石山明日雨不
可出山遂偕辰四宿阿育王寺丙寅請觀舍利寺僧啟銅
塔〈塔爲萬曆間慈聖太后所賜〉捧一小方篋出殿門外南向立篋方廣
六七寸玲瓏內外不隔中繫小木鐘𡍼以泥金有小珠在
其內作琥珀色則所謂舍利也余讀宋景濓阿育王寺碑
言舍利歴代之神異詳矣自是以後稱其神異者陸光祖
郭子章先後詣明州頂禮述其所見然而不知其僞也嘉
靖間倭犯寧波胡宗憲防海之師屯於市竊金鐘并舍利
以去住持僧傅瓶無以眩人用眞珠褁金僞造以充之光
祖之所見者此也其後海上有警住持懲異時之失以僞
造舍利𭔃藏鄕民李台垣家台垣家之婦女私發而玩之
墮地不見則又以其奩中之珠塗飾置於鐘内海警旣息
迎還於寺郭氏萬暦壬子甲寅所見者此也崇禎甲申象
和爲住持又將此僞造者質酒於纓絡河久之始復寺中
是故阿靑王舍利不特僞造卽其僞造者亦不一人一事
余之所聞自嘉靖以來者景濓碑文作於洪武十二年距
今二百九十三年耳巳不勝其僞如此豈自武以上歴
一千九百七年之久舍利依然爲劉薩訶故物𫆀且洪武
來舍利不出境內啟閉一二山野驅烏之手武以上一
歸官庫再入臨安一入燕京流轉不復一寺其譸張爲幻
更復何如𫆀然則景濓碑中之神異亦不過世俗自欺欺
人之說一如郭陸遂從而拾之𫆀或曰是在觀者之誠否
卽如碑言松枝放光何關舍利曰不關舍利是名妄見豈
可以所見之妄而謂舍利之靈乎憶余丙寅冬日書窓油
盞燈注時吐靑珠細於芥子堅不可破竟夕可得圭撮如
是者月餘或謂此草舍利也嗟乎卽舍利亦復何竒而况
於僞爲者乎彼沾沾其神異者可謂大惑不觧矣
海鹽鷹窠頂觀日月並升記〈丙辰〉
鷹窠頂濱海之山也名雲岫毎當十月之朔五更候之日
與月同升相傳以爲故事丙辰歲余在海昌許使君約之
往觀九月晦日余與邵蓼三仇滄柱陳𢑴仲同舟至袁花
時巳薄暮輿行二十里斜陽紅葉裝村落如畵登山昏
黒使君遲之寺中查二南馬次眞許稚圭許欲爾朱人遠
祝雝來皆在遠近來觀者踰數百人主僧言住此數十年
僅一逢之其初紅者上升已而白痕一抺出於紅内始分
爲二余日此山故事原是日月並升不是日月合璧也不
知土人何緣錯誤葢合璧則日食矣如僧所言是日食也
當在庚戍歲此月合朔於卯末交周六宮一十度入食限
但謂白在内紅在外則視之欠審在外之紅乃是日光溢
出也五鼓來觀者皆起雲𨻶猶漏疎星明燭出寺履巉嵓
而候之未幾雨色空𪷟徘徊不能遽下東方旣白乃巳或
日數十年一見再見何天朗氣淸之難得也余日雲氣所
遮不過一端夫日月同行由於合朔合朔在寅以前同行
在地下而不可見合朔在卯以後日光逼月雖同行天上
亦不可見唯寅卯之間則合朔之分秒當日出之分秒乃
可見耳或曰濱海之山多矣何以必鷹窠也曰是也大洋
之中可以觀同升者何限非人所習見漁工水師雖知而
不能言世所以不傳也或曰若此則毎月合朔皆可以見
何必十月乎日亦爲鷹窠言之也十月合朔大畧亢氐之
間東方之宿也此山南靣多有遮蔽惟當亢氐一隅空曠
淔海若是餘月則合朔於他宿在遮蔽之處矣海中大洋
毎月皆可見之固不必十月也使君曰始以不得見爲欠
事聞先生之論固勝於一見也
念祖堂記〈丁巳〉
吳門周子潔不見者十餘年矣丁巳中秋得其一札乃爲
姜子學在求念祖堂記念祖堂者墅先生之居也先生
家萊陽僑寓吳門不忘其本故名堂以識之昔周元公以
營道之濓溪識于匡廬朱文公以婺源之紫陽識于崇安
其義一也然而先生則異于是當崇禎壬午小人造爲二
十四氣之謠中傷善𩔖毅宗入其說戒論言官謂言官論
事各有所爲不出公忠先生言言官不能必其無私然皇
上不可以此厭薄言官皇上所云代人規缷爲人出脫何
所聞之豈於章奏知之𫆀抑懸揣得之乎願勿以委巷之
言搖惑聖聰上大怒下之詔獄宻詔令金吾賜盡金吾漏
言吾夫子靣諍于上上畏淸議止前詔杖先生百淹留刑
部獄一載餘甲申二月遣戌宣州衛未踰月而京師陷先
生不敢以桑海之故弁髦君命終身不返故居卒塟於敬
亭君子曰可謂仁之盡義之至也夫國破君亡是非榮辱
巳爲昨夢先生猶硜硜不變自常人言之未有不以爲迂
者也試揆之于義朝廷無放赦之文臣子營歸田之計謂
之不違得乎故升菴殁于戌所𫝑所不得不然先生塟于
戌所勢可以不然而義所不得不然者也古人作事未嘗
艸艸蘓武十九年而返奉太牢謁武帝園廟欒布從齊還
奏事彭越頭下而後使事告終先生下窆宣城而後戌事
告終豈以幽明有間也是之謂義至南齊華寳父戌長安
寳年八歲臨别謂寳曰須我還當爲汝上頭長安旣陷父
不得還寳年至七十不婚或問之輙號慟彌日毅宗不
過朞月必召用先生毅宗之不得召用先生猶寳父之不
得爲寳上頭也寳思父而終不忍上頭先生思主而忍離
戌所乎是之謂仁盡若以爲先生念其故居而已枌社春
秋何所阻隔行李往來無人牽挽棲棲旅人似有簡書之
畏者葢安故居則不能安此心安此心則不能安故居徘
徊兩岐之間先生之念亦苦矣寧與周朱可同論乎斯堂
也爲文文肅歌哭之所文肅之後廢爲馬厩馬厩之後闢
自先生文肅爲烏程所忌先生爲陽羡所䧟亡國之戚兩
相與有力焉天下之興亡係于一堂余昔謁文肅兩至其
地曲池怪石低囘欣賞不知其可悲如是也
天一閣藏書記〈己未〉
嘗歎讀書難藏書光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自科
舉之學興士人抱兎園寒陋十數册故書崛起白屋之下
取富貴而有餘讀書者一生之精力埋没敝𥿄渝墨之中
相㝷于寒苦而不足毎見其人有志讀書𩔖有物以敗之
故曰讀書難藏書非好之與有力者不能歐陽公曰凡物
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二者正復難兼楊東里少時貧
不能致書欲得史畧釋文十書音市不過百錢無以
應母夫人以所畜牝雞易之東里特識此事於書後此誠
好之矣而于㝷常之書猶無力也况其他乎有力者之好
多在狗馬聲色之間稍淸之而爲竒器再淸之而爲㳒書
名畵至矣苟非盡捐狗馬聲色字畵竒器之好則其好書
也必不專好之不專亦無由知書之有易得有不易得也
强解事者以數百金捆載坊書便稱百城之富不可謂之
好也故曰藏書尤難歸震川日書之所聚當有如金寳之
氣雲輪囷覆䕶其上余獨以爲不肰古今書籍之厄不
可勝計以余所見者言之越中藏書之家鈕石溪世學樓
其著也余見其小說家目錄亦數百種商氏之稗海皆從
彼借刻崇禎庚午間其書初散余僅從故書舖得十餘部
而巳辛巳余在南中聞焦氏書欲賣急往訊之不受竒零
之値二千金方得爲售主時馮鄴僊官南納言余以爲書
歸鄴仙猶歸我也鄴仙大喜及余歸而不果後來聞亦散
去庚寅三月余訪錢牧齋舘于綘雲樓下因得繙其書籍
凡余之所欲見者無不在焉牧齋約余爲讀書伴侶閉關
三年余喜過望方欲踐約而綘雲一炬收歸東壁矣歙溪
鄭氏叢桂堂亦藏書家也辛丑在武林捃拾程雪樓馬石
田集數部其餘都不可問甲辰舘語溪檇李高氏以書求
售二千餘大畧皆鈔本也余勸吳孟舉收之余在語溪三
年閱之殆徧此書固他鄕寒故也江右陳士業頗好藏書
自言所積不甚寂莫乙巳𭔃吊其家其子陳澍書來言兵
火之後故書之存者惟熊勿軒一集而巳語溪呂及父吳
興潘氏婿也言昭度欲改宋史曾弗人徐巨源艸創而未
就羅宋室野史甚富緘固十餘麓在家約余往觀先以
所改暦志見示未幾而及父死矣此願未遂不知至今如
故否也祁氏曠園之書初𢇮家中不甚發視余毎借觀惟
德公知其首尾按目錄而取之俄頃卽得亂後遷至化鹿
寺往往散見市肆丙午余與書賈入山翻閱三晝夜余載
十捆而出經學近百種稗官百十册而宋元文集巳無存
者途中又爲書賈𥨸去衛湜禮記集說東都事畧山中所
存唯舉業講章各省志書尚二大橱也丙辰至海鹽胡孝
轅考索精詳意其家必有藏書訪其子令修然𤼵其故
篋亦有宋元集十餘種然皆余所見者孝轅筆記稱引姚
牧菴集令修亦言有其書一時索之不能卽得餘書則多
殘本矣吾邑孫月峰亦稱藏書而無異本後歸碩膚丙戌
之亂爲火所盡余從鄰家得其殘缺實錄三分之一耳由
此觀之是書者造物之所甚忌也不特不覆䕶之又從而
菑害之如此故曰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天一閣書
范司馬所藏也從嘉靖至今葢巳百五十年矣司馬殁後
封閉甚嚴癸丑余至甬上范友仲破戒引余登樓悉𤼵其
藏余取其流通未廣者抄爲書目凡經史地志𩔖書坊間
易得者及時人之集三式之書皆不在此列余之無力殆
與東里少時伯仲猶兾以睱日握管懷鉛㨂卷小書短者
抄之友仲曰諾荏苒七年未𮛫前言然余之書目遂爲好
事流傳崑山徐徤菴使其門生謄寫去者不知凡幾友仲
之子左垣乃併前所未列者重定一書目介吾友王文三
求爲藏書記近來書籍之厄不必兵火無力者旣不能聚
聚者亦以無力而散故所在空虚屈指大江以南以藏書
名者不過三四家千頃亝之書余宗兄比部明立所聚自
庚午訖辛巳余往南中未嘗不借其書觀也今聞虞稷好
事過于其父無由一見之曹秋岳倦園之書累約觀之而
未果據秋岳所數亦無甚異也余門人自崑山來者多言
健菴所積之富亦未寓目三家之外卽數范氏韓宣子聘
魯觀書于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范
氏能世其家禮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雲烟過眼世世子
孫如䕶目睛則震川覆䕶之言又未必不然也
餘姚至省下路程沿革記〈己未〉
吾邑至省下其程不過三百里而曹娥錢淸錢塘三江橫
截其間又地𫝑卑下曹娥而東未入姚江率數十里而一
堰船之大者不能容數十斛不然則不可以拖堰風雨之
夕屈折篷底躑躅泥淖故行者爲甚難自餘姚至曹娥其
路有二分於城西二十里之曹墅橋遡姚江而行謂之南
路進曹墅橋入支港而行謂之北路南路二十里至下𭐏
又分爲二挽𭐏而上旁渣湖行支港中十八里至新𭐏挽
𭐏而上十里卽上虞治也不挽下𭐏仍遡姚江而行三十
里至通明𭐏始挽而上至上虞縣城與支港之路㑹又三
十里乃至曹娥初南路必出通明𭐏宋淳熙間魏王薨于
四明將塟於越詔遣刑部尚書謝廓然運副韓彦質䕶䘮
使者旁午州縣震動知上虞縣汪大定以通明𭐏高峻潮
汐雖登僅過數舟則巳涸矣於是增浚渣湖别於支港創
小堰以通舟募遊手二百人别以旗色分列左右俟大舟
入引湖水灌之水溢堰平衆力扶䘮舟以進畧無欹側舳
艫相衘俄頃俱濟自是以來反以支港爲通衢非大旱水
涸則無有由通明者矣世傳史彌遠所開有恩多怨多之
謡非也北路較南弱十里歴陡亹横河驛亭三堰南堰挽
舟設轆轤北堰則徒手舉之故其舟尤小也三堰盡掠夏
葢湖渡百官江卽曹娥之下流也陸行二里至塔橋與南
路㑹自曹娥而西路無支徑地𫝑平衍無拖堰之勞無候
潮之苦較曹娥而東相懸絶矣然按周益公思陵録錢淸
江者東自三江口來西過諸曁約三百餘里濶十餘丈運
河半貫其中高于江水丈餘故南北皆築堰止水别設浮
橋渡行旅大舟例剝載小舟則拖堰而過梓宮船欲渡待
其潮水平漫開閘水勢奔注久之稍定兩岸以索牽制始
放御舟將逹南閘大昇轝繼之御舟受觸幸而篙工能事
得入閘口轝舟不能入横截南岸册寳又往江流湍急舟
人力不能加衝其腰旣而𤫊主亦來復衝册寳勢尤可
畏運使趙不流頓足涕幾欲赴水當日之險如此今自
麻溪作堰錢淸上流之水引入錢塘三江口作閘潮水亦
不入錢淸而錢淸與運河相渾有江之名無江之實矣不
然與曹�而東其艱難不甚相遠也錢塘之渡自昔爲難
孫覿誌汪思恩云㑹稽渡錢塘舟人冐利稇載而行半渡
弭擑邀取錢物而𭧂風猝至舉舟盡溺死操舟者皆善泗
獨免公爲臨安守日不戮此軰則殺人未艾也悉論殺之
更造大艦十數毎一艦受若干人製號如其數以五采别
異之置吏監總渡者給號登舟卽過數而號與舟不𩔖者
皆不受舟人給有定估除十之一備修葺之費抵今二
十年無一舟之覆葢錢塘除暴風積水亦不甚險唯載人
過甚舟力不勝則有覆沉之禍舟子僥倖頃刻往往以㝷
丈之舟載至百十人當事毎毎以空言申勑安得如汪守
者而與之講濟人之事乎百官江本不甚濶而土人輪日
取利止以一舟値渡餘舟不得攙入往來候渡甚艱爲令
者苟革其輪日之例則行者不滯矣是故吾邑風氣朴畧
較之三吳截然不同無他地使之然也然而民生愈促朴
畧變爲智巧是則非三江堰之所能限也不能不歸之
世運耳
南雷文案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