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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十二回 林教頭病臥梁山泊 花和尚誤走富安莊 下一回▶

  話說當時林沖大叫倒地,就昏暈過去,臉色如死,鼻中氣息如絲,毫不動彈。宋江和眾人盡行驚慌,急急撤去筵席,請安道全替他診脈,可有性命之憂。安道全診過一回脈息,便說:「這是陡然思想起甚事來,心上一沖一擊,氣血梗鬱,蒙閉清竅所致,尚無大礙,趕快抬到房中去,解衣按摩,自心口直至臍下摩過數十遍後,自會甦醒。」宋江、吳用同去,如法試行,林沖果然悠悠甦醒。只聽他喊聲:「苦也!」咯的一響,口中吐出一小塊鮮血,神志倒清明起來了。宋江大喜,便問道:「教頭,你往常也自在,今日因何如此氣苦?意思中要怎樣,不妨直言,倘能分憂,理當盡力幫助。」林沖長歎一聲,說道:「哥哥教俺從何說起。想林沖一生遭遇,只是苦楚。你看李應的堂兄被人陷害死了,沒多時就得報仇。獨有俺被人害得家破人亡,有冤難報,一樣的冤仇,他們恁地容易,想想怎不令人氣苦!」林沖說罷,又連吐幾口血在枕邊,兀自悲歎。宋江、吳用多方解勸,說:「你既有心報仇,皇天在上照臨,不愁不能如願,且待緩緩地商量。」林沖口裡答應,心中依舊鬱結,愁悶懨懨地,一連數日,竟成病了,臥倒床中,只吃得一些茶飯。宋江見了,十分憂愁,每日裡請安道全診治,連服幾個藥方,只些微有點起色。

  安道全因對宋江說道:「武師患的實是一種心病,單仗藥石草木,恐怕一輩子不會痊癒。常言道得好,心病須將心藥醫。除非遂了他的心願,病才會好。」安道全說這話時,吳用、公孫勝、盧俊義、柴進、魯智深、楊志都在那裡。宋江道:「先生足見高明,武師此病,端的是心病,他見李應親手碎剮仇人,何等暢快!不想同一冤仇,自家多久不曾報復,怎不氣悶?因此一激,這場病就發作。」柴進道:「前日我去探問,聽他親口說過,若能抓高衙內來親手碎剮,方才消得胸中冤苦。」盧俊義道:「高衙內這廝住在東京,東京不比鄆州,那裡是個帝都,兵馬足備,禁衛森嚴,便欲拿他,輕易也動不得手。」大家齊稱此言甚是,這件事其實難辦。只見魯智深跳起身來,叫道:「你們都說去不得,灑家偏要去!看俺把這撮鳥拿來,送給林沖兄弟出氣。」宋江連忙搖手道:「行不得,不可造次,且待商量則個。」眾人都勸,魯智深全不理會,大叫大嚷,鬧過一回,憋著氣走回關上。眾人一時商量不出良策,也自散去。次日,武松奔來見宋江報說:「魯智深不別而行,不知何時下山去了。」宋江大驚道:「這便怎處?」立請吳用、朱武、盧俊義等商議。宋江道:「我想他定為林沖身上而起,如今多分趕往東京。壞了,壞了,偌大一座禁城,一人如何成事?」朱武道:「哥哥言是,在前史大郎被陷華州,他不是鬧出一場大事來,如何是好?」眾人你言我語,有的竟主張派遣大隊人馬,前去接應。吳用連說:「使不得,這麼一來,事情更壞,為今之計,惟有差戴院長迅速追趕,用好言語勸他回山,待不理時,再思別法。」宋江說:「好。」立刻喚戴宗來到,吩咐如此為者,務要勸得魯智深回來。戴宗奉命下山,忽匆匆駕起神行法,上道追趕,不在話下。

  只說魯智深當時堅執要上東京,宋江和眾人都勸暫緩,智深好生不服,吵了一陣,負氣回到關上,抓過酒壺兒,把酒往肚裡盡灌。灌了一壺又一壺,連乾六七壺酒,卻自尋思道:「宋公明阿哥直恁怕事,鄆州一座城,東京也是一座城,說得多大奢遮,不爭鄆州去得,東京便去不得,皇帝乾甚鳥?天老爺,佛菩薩,灑家也沒曾怕得罪,又怕甚的,俺好歹把高衙內這廝拿來,也救了林沖兄弟。」智深打量一回,又喝一回酒,直喝到大半夜,方才爬到床上睡了。一覺醒來,天光早已大亮,連忙起身,收拾了戒刀、禪杖,紮束好腰包,搖搖擺擺,徑下關來。嘍囉見他迷了兩眼,幌蕩著身子走路,便問:「魯頭領哪裡去?」智深睜開眼睛,大喝一聲道:「乾鳥!哪裡便是哪裡。」嘍囉嚇得住口縮舌,不敢做聲,看著智深走去。智深下得山寨,趕奔前途,直趕了一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尋個客店下宿。次日又趕,趕到午牌過後,覺得路徑有點迷糊起來,生怕錯走了程途。回思一想,休管對不對,只自趕路,東京是四通八達之區,哪條路行不得?約莫又趕一個時辰,早望見前面一座鎮口,智深邁開大步,飛奔過來,見市面熱鬧,地方很好。這是沂州管下一個大鎮,地名叫做蜚狐寨。智深奔到,肚中正饑,便走入一家酒店裡,與一個座頭坐了,倚了戒刀、禪杖,叫過賣的快打酒來吃。叫喊好幾次,小二方才懶懶地上來,把智深直上直下相一回,又看看戒刀、禪杖。智深不耐,把桌子一拍道:「你這撮鳥只是瞧人,快打兩角酒,切一大盤熟牛肉,有麵做二三斤下去,少頃一發還你錢。」小二口裡答應,卻又斜睃兩眼,對智深只管看,露出不尷尬的神氣。智深喝道:「你這撮鳥,你瞧灑家怎地,還不將酒肉來吃。」小二見他凶,只得去告掌櫃,連忙將上酒來,端上牛肉盤子。智深正餓,放開肚皮就吃,如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一般,頃刻吃得精光,便呼:「快快添來,灑家吃飽了趕路。」連叫幾聲,小二又是有氣無力,把做成的麵送上來,說道:「和尚,這也夠飽了,吃了趕緊走。」智深瞋目叫道:「怎麼說,還要喝酒哩,卻教灑家走路。」把桌子拍得一片響,只叫:「酒來,酒來!」小二轉身,嘴裡嘰咕著道:「普天下沒曾見這般和尚,把酒當做性命一般。」智深大叫道:「灑家走遍天下,也沒曾見你這撮鳥,你莫惹得灑家發惱,放起一把火,把這鳥店都燒了!」小二一聽,急趕近座前,沉著臉色說道:「你這和尚,不要口沒遮攔,若是省事的,趕快便走,休教拿到官府中去,你須吃不了。」智深跳起來,罵一聲:「直娘賊,你敢拿灑家?」只一掌,把小二打個踉蹌,牙縫裡迸出血來,掩了嘴巴,半日做聲不得。智深怒髮,把杯箸、壺兒、碟兒,一齊丟到地上。掌櫃一看不好,連忙陪著笑臉上來,告道:「師父休怪,這廝倒是一片好心,只不會說話,教師父著惱。離此處地面數十里,有座山岡,名叫截雲嶺。近來嶺上出了一干強盜,為頭的兩個大王,都是和尚,好生了得,盤踞那裡,終日打家劫舍,搶掠婦女,鬧得附近村坊都不安寧。前日富安莊富太公家女兒,又吃這夥強人劫去,富太公告到州裡,沂州府行移文書到此,責成村坊裡正,行家鋪戶,凡遇行跡不明過往僧人之類,一概不准容留買賣,違者重辦。這裡的知寨官人,分撥幾十名軍健壯漢,每日在鎮上分頭巡邏。前日有個僧人經過,吃軍士撞見了,指他是強盜的眼線,拿住瞭解往府裡去,不知見今釋放也否。方才師父進來,小二聽你是外方口音,不敢便賣,經我說了,才大膽賣與你吃。後恐巡邏的撞來,須連累了小店,故而催你快快吃了趕路,並沒歹意,請師父鑒憐則個!」掌櫃說時,那小二怕和尚凶橫,再不敢插嘴,把一隻手掩了嘴巴,遠遠地踅著打轉。智深聽畢,自念道:「什麼毒龍惡獸,俺偏不怕,何以一聽此人說話,俺的心腸卻軟了。」便掏出一大錠銀子,向桌子上一丟,道:「恁地,拿了錢去,灑家便走。」取過戒刀、禪杖,就出店去。掌櫃喊:「銀子多哩。」智深道:「灑家不要,一發賞給你們罷。」邁開大步,徑自去了。這裡擲壞的東西,店家自行收拾,不在話下。

  且說魯智深離了蜚狐寨,一程途趕奔過去,已至酉牌時候,但見倦鳥投林,夕陽欲墜,暮煙四起,遠樹迷茫,天色將夜了。抬頭望到前途,曠曠蕩蕩,不見一個村店,只有東南上林子裡,炊煙裊裊而起,自念那裡定有人家,且奔將去再理會,便望一望清楚,緊一下腳頭,徑向東南而行。趕到那裡看時,果然是一座大莊院,好不氣概。智深舉步上前,只見五七個莊客,在門前草場上打掃,忽見智深走來,叫聲:「阿也」,丟下鍬耙畚帚,盡行奔入莊內,只剩一個年老走不動的,呆呆地望著智深,不則一聲。智深好怪,便向前對老者唱個喏,道:「過往僧人,今日貪圖趕路,錯過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萬望方便則個!」老者道:「這個……這個老漢不能做主。」那幾個莊客躲在門背後偷看,見老者同和尚答話,草場外再沒有甚別人,便放了心,又都走出門外,慢慢踅將近前。就中一個年輕漢子,問:「和尚來此做甚?」老者告是借宿。那漢子冷笑一聲,說道:「老公公休信,他只是來踩盤。」智深喝道:「胡說!什麼叫做踩盤?」老者叫道:「趙二哥,你常常如此,口沒遮攔;師父休怪,總是你沒得緣分,我們莊上太公,前日為了一件意外之事,心兒懶了,不願招接僧道。你要借宿,可朝前再走十多里路,那裡有座廟宇,便可安身。」智深道:「說什麼廢話,灑家待趕前途下宿時,又奔來此間則甚?」那個叫做趙二的漢子道:「你看這和尚,說話硬生生地,全不像出家人。」智深道:「你這廝,出家人可回不得話?」漢子道:「誰耐煩鬥口,這廝多管是來踩盤。」智深喝道:「你這撮鳥,莊主不出來,卻要你來說話?灑家又不是歹人,借宿一宵也得。」那漢子又要開口,吃老者喝住,說道:「師父休要和他一般見識,此地委實不便容留,請你多趕一程罷。」智深說:「好。」回身待走,只聽得漢子又在說道:「不是歹人,卻是強盜,須瞞不過俺的眼睛。」智深喝聲:「放屁,你自不許借宿,卻又罵人強盜,是何道理?」那漢子道:「道理,道理,你是個會事的,快快離開此地,不要一索拿送到官,腿兒打得稀爛。」智深大怒道:「直娘賊!你待拿灑家?」掄起禪杖就打,那漢子自仗會得幾路拳腳,直撲過來,想搶智深的禪杖,吃智深對準他腿股只一下,打倒在地,只叫救命。眾莊客叫聲:「和尚撒潑,還當了得?」各拿鐵耙鐵鋤在手,一齊奔將來搶智深。智深大吼一聲,丟開禪杖,只一陣打,眾莊客哪裡能夠抵擋,紛紛跌撞開去,打一個落花流水。這時早有人飛奔進內,稟報莊主太公:「一個遊方和尚好不兇惡,吃打壞多少人也!」莊主大驚,慌忙出外看時,智深怒氣未息,兀自叫罵:「直娘賊,真要拿俺送官麼?引得灑家性發,把你這乾男女一齊打死,待怎生?」莊主見不是頭,急行上前施禮道:「師父息怒,這廝們多多冒犯,且看小老薄面,饒恕則個!」智深道:「太公,你須省得,不是灑家要來尋事,都因今日錯過宿店,特到貴莊借宿一宵,叵耐這廝們多方薅惱人,實屬忍耐不得。」太公道:「好說,師父遠來辛苦,且請進內吃齋。」便引智深入莊,直到草堂之上,放下戒刀、禪杖,分賓主坐下,小廝端上茶盤,太公親手奉茶與智深吃。說道:「適才莊客們好生無禮,師父休怪,今夜便請留宿荒莊。明日卻送上道。」智深見莊主彬彬有禮,也不再發作,便道:「不敢動問,莊主高姓?高名?」太公道:「此地喚做富安莊,有三四百家村戶,合村子只有富家、安家兩姓。小老姓富,單名一個裕字。往常小老最喜齋僧佈施,來者不拒。不想此間截雲嶺上,新近出了一夥強人,打家劫舍,鬧得雞犬不寧。官府裡曾經派兵剿捕,反吃他們打敗,聲勢越發大起來。」智深道:「嶺上有多少人?」太公道:「近來愈聚愈多,聽說已近千人。那兩個大王都是和尚,一個叫做花和尚魯智深,一個名喚行者武松,都殺人不眨眼,十分了得。」智深聽了,暗忖道:「哪裡來的不成材的東西,卻冒了灑家名兒,做這勾當。」太公又道:「告師父,小老有兩個女兒,長女叫金蓮,次女玉蓮,居然都有幾分姿色。不知如何,大王得知我有兩個女兒,就在前日趕入莊裡來,將我的次女搶去。大王聲言,還要我將長女獻上山去,否則要殺盡小老全家。師父,小老怎生受得這般驚恐,只得告到官府,一面在這村坊上首,結合得三二百人,準備槍刀弓弩,建造敵樓寨柵。倘強人再來時,便行並力抵敵,拿了送官。今日師父到此,虧得天還未晚,若在黑夜,休想進得村坊。」智深道:「原來有這等事,可惜今日這夥狗男女不來,若撞來時,便一個一棒,一齊打殺。」太公道:「聽師父的口氣,倒是一條好漢。」說著,堂上早已燈光明亮,莊樓上正打初更。太公忽地省起道:「說話得出神,把夜飯都忘了,師父肚裡須饑餓。」便問:「師父吃葷也否?」智深道:「灑家不忌葷酒,什麼都可,有酒將些來吃。」太公道:「恁地,師父先吃酒肉。」沒多時,只見兩個小廝送上一大壺酒,一雙箸,一隻盞子,四個碟兒,又是一盤肥肉,搬來都放在桌子上。太公便請智深吃,教小廝在傍篩酒。智深毫不謙遜,放開肚皮,拿來便吃。太公去了一回,又來說長道短,動問智深法名寺院,來蹤去跡。智深含糊地應著,太公連叫:「添酒,只請這師父儘量吃。」約莫半個更次,太公見智深已有八分醉意,便起身轉入後堂,小廝送上飯來,智深剛吃罷一碗,只聽得人聲擾亂,又看見火把齊明,數十個壯健漢子,各執刀、叉、棍、棒,搶上草堂來。

  不因這番,智深怎的又要殺人放火,鬧個地動天翻。有分教:截雲嶺上,火燄燎天;富安莊中,屍橫遍地。畢竟這乾人到來做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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