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邊燕語/仇金五

 四 鑄情 吟邊燕語
五 仇金
六 神合 

字形(含異體、通假)力求近似商務印書館光緒三十二年版,無另設碼位者除外。文中標點有參考商務印書館簡體版。兩書皆無分段。

  泰門者,雅典聞家,貴而多財者也。忼俠好友,貧窘者固受其沾漑,即衣冠中人亦往往攀援其人,以自增重。於是每飯食客必百數,行旅徑過,匪不造門陳款,或得假借見禮。雅典父兄樂其有容,恆目之爲長者。而曲媚泰門者,泰門笑,媚者笑;泰門吁,媚者吁也。一時號爲泰門照形之鏡。

  而又甚者,雖泰門橫草於地,亦無復徑取而折之者。雅典文人偶有論著,得泰門灑翰其上,購者已紛來。繪畫之家以粉本取正者,泰門恆出多金購錄。不論何物,雖以重價自炫,泰門必怡顏對之,以爲見鬻以物,即矜寵吾人,不敢復與較値。聲望旣著,萬類爭貢所藏,泰門四周酧對,軀爲之憊。一時悪少以逋負見收者,泰門必以貲贖之,謂是人蒱博舉責,其大致如我;如我則我輩耳,我脫手千金,在數逾彼數倍,何爲聽我輩坐困囹圄。因之望幸於泰門者,往往出其狗馬之屬,陳炫以待泰門,得泰門嘉許者,明日已餽之門下。是人蓋謂以一馬往者,報貺當得十馬。泰門亦以此故,日耗其貲。

  泰門有二友,一曰路雪司,一曰路格勒司路雪司泰門以四駿馬,銀其鞍轡;路格勒司則贈以數巨獒,獰獰然善獵。泰門莫審其値,則以絕明之金鑽報之。於是奸欺之徒,每矚泰門一物,則益道其貴美,必謂以非巨家不能有此。泰門悅,恆舉是物賜之。人謂泰門苟王一國,舉社稷授人,亦彈指事耳。

  在勢,泰門已同甘井,而羣小爭致其桔槔,弗乾弗止。泰門旣日日享客,客亦薰蕕雜進,泰門無所分析,恆曰:「善士固善我,即惡人寧忍死我,我持一仁心施之耳。」揮霍如是,遂不計其資之罄。天上司財之神,若爲泰門筦度支者,故用財如流水也。至於家之有無貧罄,人方爭吮其膏,卽忠僕善友莫能進說。

  然泰門有老蒼頭曰勿來微司,常以簿記示泰門,痛哭止之。泰門他顧弗省。蓋天下善拒良言者,無若浪子,浪子狂盪,善言即其仇也。勿來微司日夜見泰門廣軒之中,銀燭燦然,飲酒如澠,客中夜未散,泰門在極樂中,而勿來微司已到極哀時矣。因念褒詞美譽,均出諸酒盞之中,餔啜一停,諛詞止矣。且秋風偶扇,蠅蚋都渺;炎景稍更,物狀皆露。

  泰門貧弱之時已屆,思錢恆不時應,乃囑其僕市產。勿來微司曰:「前日爲主人痛哭言之,每不見直,今腴田沃產,非典卽質,尚何得市?今使盡鬻餘田,尚不能稍酧夙負之半。」泰門駭曰:「吾田非起自雅典,而及於拉昔地孟乎!」勿來微司曰:「主人知世界之義乎?天下而尚有界也,矧此區區之田何爲者!勿論地產之廣沃,一呼吸間儘可散失,主弗知乎?」語已大哭。泰門撫之曰:「若勿哭,若知若主所揮霍者均義乎?余今日家產固喪,而良友之富足者尚林立,我畧用矮箋作狂草,走伻而去,鈔且大集。」自謂人我同癖,與通緩急,無不立辦。乃先告路雪司,及路格勒司,與三伯龍臬司,又以書抵文鐵迭司文鐵以逋下獄,泰門蓋以五泰泠贖出之者。按《英類苑》,雅典銀幣一泰泠,核一千弍百元,五泰泠核六千元泰門於此四人中,人幾五六十泰泠矣。自計苟散出之金,可以珠還者,得五萬泰泠易耳。

  然書至時,路格勒司方睡夢獲巨資,斗聞泰門伻至,以爲來饋珍物,披衣起迎。一聞僕言,即顰蹙曰:「吾嚮飲食君主人家,覩其豪爽,即計及今日,故恆以質言極諫,顧不見聽,奈何!」乃以金賕走柬者,俾言勿遇。

  路雪司則胖其軀而華其屋,所以得胖者,泰門飯之也,尚得其所饋遺,用搆此宇,被卵育至矣。聞泰門窘,詐愕然不之信,及人告以泰門實貧也,乃自咎曰:「昨日適購一宇,已空吾囊橐,今覩泰門落魄,坐視不救,吾無狀已極,何復對人者。」以此遞告,竟不得一錢而返。

  如是泰門之家,前此喧集如市肆者,今乃冷落無復過問。即以一人一口而論,前稱名德,後詆昏悖;前推慷慨,後斥侈恣。瞬息之間,貶褒頓易。而泰門之家,日仍喧豗如前狀焉:非食客,均責家矣。顧爲責之多,盡泰門腔中之血,以一縷代一泰泠,猶莫能罄,則舉責之重已非筆墨所形。

  忽一日,泰門大置酒筵客,凡諸所識,悉以柬招集。於是文鐵迭司路雪司路格勒司三伯龍臬司,咸應聲至,猶戚戚以為泰門偽貧,以試人情向背,皆自憾涼薄,失此故交。尤有仰食泰門者,惜泰門貧薄,無復陳乞,今泰門更富,則生路復從而闢。是日大衆咸戾,各自引咎。泰門慨然肅客,不復介介。嗚呼!燕子嚮暖而飛,人情甯不類燕者?已見從者出盌盂,冪之以蓋,中似備實佳膳。眾方駭羨,泰門忽出號令去冪,中實半熱之水。泰門呼曰:「羣狗舔此水!」令沃諸客。客大奔,淋漓沾濕而去。此殆泰門最後之款客也。旣而自念雅典中,殆非人類,因避地以去,指城而誓曰:「此中無論饑疫兵燹,當悉盡其類而止。」乃遯諸荒僻之地,歎曰:「吾甯侶禽獸,較人勝也。」因去衣散髮,穴山而居,自示以非人。掘草根而食,掬水而飲,聞人聲輒匿。此時慷慨好施,萬人指爲豪俠之泰門,乃一變而儕于禽獸矣。

  山中所聞者,日夕多悲風,所觸者陰森皆樹林,河流澌澌,抱山而逝,爲狀至愁慘可怖。一日方掘地,有聲觸鋤鏗然,發視之,均黃金。是金也,苟拾而取之,則富貴,萬象仍足立致。然泰門恨之刺骨,以爲世間奸欺盜剽,受賕枉法,負義殺人,均是物肇之,不如仍瘞之地,勢不足以爲惡。

  他日,有大兵過其地,兵主爲阿雪拔地司,曾大立功於雅典雅典逐去之,此時用他國兵來襲雅典泰門見之大喜,乃盡出瘞金犒師,語阿雪拔地司曰:「冀將軍此去,盡戮此人頭而畜鳴者,勿令遺噍植之地上,即婦孺勿念。彼種惡,留之適以滋毒。」旣盼阿雪拔地司雅典人,復祝阿雪亦當立盡,以阿雪亦產自雅典,此種不宜遺也。

  一日洞居,忽有人至,舊僕勿來微司也。以主人草衣木食,自困如洪荒人,意來執役,以代其勞。一見主人,塗臥如獸,噤不能語,欲發言問主人,而喉間爲萬淚所湧,竟不能畢其詞。泰門怒,以爲雅典人安有人心,此哭僞也,斥去之。僕乃極白己意。泰門微悅,謂羣獸中尚有此輩類人耳。然何由,仍服此雅典人之服,則其人終爲雅典之種人,不當令溷吾居,終斥去之。

  逾數日,雅典人大至,貴冑冠族咸集其洞門。以是時阿雪拔地司猛如狂癇,窮晝夜之力攻城,城人大怖,忽憶泰門夙具將才,得其人,或足以御阿雪拔地司,議院遂以朝士至洞,起泰門主兵。然均不如前冷落,咸涕泣長跽,請泰門歸朝,且盛許以富貴。泰門夷然,自念禽獸之鳴吠舞蹈,何足動心者,彼阿雪拔地司之兵力,吾尚患其弗銳,奈何爲此輩乞緩師,乃告諸朝士曰:「汝輩能盡觸阿雪刀鋒,令決脰洞腹,萬尸駢列,吾願遂矣。汝何求者?」朝士羅拜,泰門弗爲理,復言曰:「藉汝輩歸告雅典人,有一術尚足以甦之。」人得是言,以為泰門仁心萌也。泰門曰:「吾山中大樹多,請盡雅典之人,臨此樹下,長日長夜飲彼秋氣,則兵禍脫矣。」意令悉經此樹下也。國人爽然而去。

  越數日,有兵經海邊,見墳土隆起,有書題於石上曰:「我恨人也,我死瘞於此,必生大疫,盡此雅典人也。」至其死法,則不敢知。然其題墓數語,則可云終其身不變操矣。或謂彼人築墳於海濱,爲意亦深,以海潮日夕至墳下,濺沫如淚,譁聲如哭,哭其人一生一世,不遇眞知,諸有所悲啼以相告者,均僞泣假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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