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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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玩的時候,除了在後花園裡,有祖父陪著,其餘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個小布棚,玩著玩著就睡在那布棚裡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來的,摘下來直立著是立不住的,就靠著牆斜立著,正好立出一個小斜坡來,我稱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這小屋裡邊去了。

我家滿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飛著許多蜻蜓,那蜻蜓是為著紅蓼花而來的。可是我偏偏喜歡捉牠,捉累了就躺在蒿草裡邊睡著了。

蒿草裡邊長著一叢一叢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裡邊搜索著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邊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邊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給我遮著蔭涼。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裡邊做著夢,那是下午晚飯之前,太陽偏西的時候。大概我睡得不太著實,我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地方有不少的人講著話,說說笑笑,似乎是很熱鬧。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卻聽不清,只覺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裡,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裡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幾個人在一起嚷嚷著。

我似睡非睡的聽了一會就又聽不見了。大概我已經睡著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裡去,老廚子第一個就告訴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啦,你還不知道,快吃了飯去看吧!」

老廚子今天特別忙,手裡端著一盤黃瓜菜往屋裡走,因為跟我指手劃腳的一講話,差一點沒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黃瓜絲打翻了。

我一走進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面,桌子上邊的飯菜都擺好了,卻沒有人吃,母親和父親都沒有來吃飯,有二伯也沒有來吃飯。祖父一看見我,祖父就問我: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為我是去看團圓媳婦回來的。我說我不知道,我在草棵裡邊吃天星星來的。

祖父說:

「你媽他們都去看團圓媳婦去了,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說著就招呼老廚子,讓他把黃瓜菜快點拿來。

醋拌黃瓜絲,上邊澆著辣椒油,紅的紅,綠的綠,一定是那老廚子又重切了一盤的,那盤我眼看著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黃瓜菜也來了,祖父說:

「快吃吧,吃了飯好看團圓媳婦去。」

老廚子站在旁邊,用圍裙在擦著他滿臉的汗珠,他每一說話就乍巴眼睛,從嘴裡往外噴著唾沫星。他說:

「那看團圓媳婦的人才多呢!糧米鋪的二老婆,帶著孩子也去了。後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楊家也來了不少的人,都是從牆頭上跳過來的。」

他說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見的。

經他這一煊惑,我說:

「爺爺,我不吃飯了,我要看團圓媳婦去。」

祖父一定讓我吃飯,他說吃了飯他帶我去。我急得一頓飯也沒有吃好。我從來沒有看過團圓媳婦,我以為團圓媳婦不知道多麼好看呢!越想越覺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著急也越覺得是非特別好看不可。不然,為什麼大家都去看呢。不然,為什麼母親也不回來吃飯呢。

越想越著急,一定是很好看的節目都看過。若現在就去,還多少看得見一點,若再去晚了,怕是就來不及了。我就催促著祖父。

「快吃,快吃,爺爺快吃吧。」

那老廚子還在旁邊亂講亂說,祖父間或問他一兩句。

我看那老廚子打擾祖父吃飯,我就不讓那老廚子說話。那老廚子不聽,還是笑嘻嘻的說。我就下地把老廚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還沒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來了,是她說她的公雞總是往我這邊跑,她是來捉公雞的。公雞已經捉到了,她還不走,她還扒著玻璃窗子跟祖父講話,她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過來,你老爺子還沒去看看嗎?那看的人才多呢,我還沒去呢,吃了飯就去。」

祖父也說吃了飯就去,可是祖父的飯總也吃不完。一會要點辣椒油,一會要點鹹鹽麵的。我看不但我著急,就是那老廚子也急得不得了了。頭上直冒著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飯盌,連點一袋煙我也不讓他點,拉著他就往西南牆角那邊走。

一邊走,一邊心裡後悔,眼看著一些看熱鬧的人都回來了。為什麼一定要等祖父呢?不會一個人早就跑著來嗎?何況又覺得我躺在草棵子裡就已經聽見這邊有了動靜了。真是越想越後悔,這事情都鬧了一個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過去了,一定是來晚了。白來了,什麼也看不見了,在草棵子聽到了這邊說笑,為什麼不就立刻跑來看呢?越想越後悔。自己和自己生氣,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聽,果然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差一點沒有氣哭了。

等真的進屋一看,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母親,周三奶奶,還有些個不認的人,都在那裡,與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什麼好看的,團圓媳婦在那兒?我也看不見,經人家指指點點的,我才看見了。不是什麼媳婦,而是一個小姑娘。

我一看就沒有興趣了,拉著爺爺就向外邊走,說:

「爺爺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來倒洗臉水的時候,我看見她了。

她的頭髮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那麼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

院子裡的人,看過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之後,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不過都說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周三奶奶說:

「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楊老太太說:

「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盌。」

周三奶奶又說:

「喲喲!我可沒見過,別說還是一個團圓媳婦,就說一進門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頭兩天看看人家的臉色。喲喲!那麼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幾歲啦?」

「聽說十四歲麼!」

「十四歲會長得那麼高,一定是瞞歲數。」

「可別說呀!也有早長的。」

「可是他們家可怎麼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輩,就三鋪小炕……」

這是楊老太太扒在牆頭上和周三奶奶講的。

至於我家裡,母親也說那團圓媳婦不像個團圓媳婦。

老廚子說:

「沒見過,大模大樣的,兩個眼睛骨碌骨碌的轉。」

有二伯說:

「介(這)年頭是啥年頭呢,團圓媳婦也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只是祖父什麼也不說,我問祖父: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祖父說:

「怪好的。」

於是我也覺得怪好的。

她天天牽馬到井邊上去飲水,我看見她好幾回,中間沒有什麼人介紹,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問她十幾歲?她說:

「十二歲。」

我說不對。

「你十四歲的,人家都說你十四歲。」

她說:

「他們看我長得高,說十二歲怕人家笑話,讓我說十四歲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長得高還讓人家笑話,我問她:

「你到我們草棵子裡去玩好吧!」

她說:

「我不去,他們不讓。」

過了沒有幾天,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來了,打得特別厲害,那叫聲無管多遠都可以聽得見的。

這全院子都是沒有小孩子的人家,從沒有聽到過誰家在哭叫。

鄰居左右因此又都議論起來,說早就該打的,那有那樣的團圓媳婦一點也不害羞,坐到那兒坐得筆直,走起路來,走得風快。

她的婆婆在井邊上飲馬,和周三奶奶說:

「給她一個下馬威。你聽著吧,我回去我還得打她呢,這小團圓媳婦才厲害呢!沒見過,你擰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說她回家。」

從此以後,我家的院子裡,天天有哭聲,哭聲很大,一邊哭,一邊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說了幾回,讓他們不要打她了;說小孩子,知道什麼,有點差錯教導教導也就行了。

後來越打越厲害了,不分晝夜,我睡到半夜醒來和祖父唸詩的時候,唸著唸著就聽西南角上哭叫起來了。

我問祖父:

「是不是那小團圓媳婦哭?」

祖父怕我害怕,說:

「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問祖父:

「半夜哭什麼?」

祖父說:

「別管那個,唸詩吧。」

清早醒了,正在唸「春眠不覺曉」的時候,那西南角上的哭聲又來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這哭聲才算沒有了。

雖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來,打著鼓,叮噹叮噹的響;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因為是夜裡,聽得特別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記住了。

什麼「小靈花呀」,甚麼「胡家讓她去出馬呀」。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個這個。

早晨起來,我就模擬著唱:

「小靈花呀,胡家讓她去出馬呀……」

而且叮叮噹,叮叮噹的,用聲音模擬著打打鼓。

「小靈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馬」就是當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個冬天,把那小團圓媳婦就跳出毛病來了。

那小團圓媳婦,有點黃,沒有夏天她剛一來的時候,那麼黑了。不過還是笑呵呵的。

祖父帶著我到那家去串門,那小團圓媳婦還過來給祖父裝了一袋煙。

她看見我,也還偷著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見,所以沒和我說話。

她的辮子還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說她有病了,跳神給她趕鬼。

等祖父臨出來的時候,她的婆婆跟出來了,小聲跟祖父說:

「這團圓媳婦,怕是要不好,是個胡仙旁邊的,胡仙要她去出馬……」

祖父想要讓他們搬家。但呼蘭河這地方有個規矩,春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家。

一過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時候了。

我們每當半夜讓跳神驚醒的時候,祖父就說:

「明年二月就讓他們搬了。」

我聽祖父說了好幾次這樣的話。

當我模擬著大神喝喝咧咧的唱著「小靈花」的時候,祖父也說那同樣的話,明年二月讓他們搬家。

可是在這期間,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鬧越厲害。請一個大神,請好幾個二神,鼓聲連天的響。

說那小團圓媳婦若再去讓她出馬,她的命就難保了。所以請了不少的二神來,設法從大神那裡把她要回來。

於是有許多人給他家出了主意,人那能夠見死不救呢?於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幫起忙來。他說他有一個偏方,她說她有一個邪令。

有的主張給她紮一個穀草人,到南大坑去燒了。

有的主張到紮彩鋪去紮一個紙人,叫做「替身」,把它燒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張給她畫上花臉,把大神請到家裡,讓那大神看了,嫌她太醜,也許就不捉她當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馬了。

周三奶奶則主張給她吃一個全毛的雞,連毛帶腿的吃下去,選一個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來,讓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雞叫,再把她從被子放出來。她吃了雞,她又出了汗,她的魂靈裡邊因此就永遠有一個雞存在著,神鬼和胡仙黃仙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傳說鬼是怕雞的。

據周三奶奶說,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過的,鬧了整整三年,差一點沒死,最後就是用這個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鬧別的病了。她半夜裡正做一個惡夢,她正嚇得要命,她魂靈裡邊的那個雞,就幫了她的忙,只叫了一聲,惡夢就醒了。她一輩子沒生過病。說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經是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還能夠拿著花線繡花,正給她小孫子繡花兜肚嘴。繡著繡著,就有點睏了,她坐在木櫈上,背靠著門扇就打一個盹。這一打盹就死了。

別人就問周三奶奶: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可不是……你聽我說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後來沒有辦法,給她打著一口棺材也是坐著的,把她放在棺材裡,那臉色是紅樸樸的,還和活著的一樣……」

別人問她: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喲喲!你這問的可怪,傳話傳話,一輩子誰能看見多少,不都是傳話傳的嗎!」

她有點不大高興了。

再說西院的楊老太太,她也有個偏方,她說黃連二兩,豬肉半斤,把黃連和豬肉都切碎了,用瓦片來焙,焙好了,壓成麵,用紅紙包分成五包包起來。每次吃一包,專治驚風,掉魂。

這個方法,倒也簡單。雖然團圓媳婦害的病可不是驚風,掉魂,似乎有點藥不對症。但也無妨試一試,好在只是二兩黃連,半斤豬肉。何況呼蘭河這個地方,又常有賣便宜豬肉的。雖說那豬肉怕是瘟豬,有點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甚麼關係。

「去,買上半斤來,給她治一治。」

旁邊有著贊成的說: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壞。」

她的婆婆也說:

「反正死馬當活馬治吧!」

於是團圓媳婦先吃了半斤豬肉加二兩黃連。

這藥是婆婆親手給她焙的。可是切豬肉是他家的大孫子媳婦給切的。那豬肉雖然是連紫帶青的,但中間畢竟有一塊是很紅的,大孫子媳婦就偷著把這塊給留下來了,因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個月沒有買到一點葷腥了嗎?於是她就給奶奶婆婆偷著下了一盌麵疙瘩湯吃了。

奶奶婆婆問:

「可那兒來的肉?」

大孫子媳婦說: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孫子媳婦給你做的。」

那團圓媳婦的婆婆是在灶坑裡邊搭起瓦來給她焙藥。一邊焙著,一邊說:

「這可是半斤豬肉,一條不缺……」

越焙,那豬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貓嗅到了香味而來了,想要在那已經焙好了的肉乾上攫一爪,牠剛一伸爪,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用手打著那貓,一邊說:

「這也是你動得爪的嗎!你這饞嘴巴,人家這是治病呵,是半斤豬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個人活活的要死在你身上,你這不知好歹的。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藥焙好了,壓碎了就沖著水給團圓媳婦吃了。

一天吃兩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藥還沒有再吃,還有三包壓在灶王爺板上,那些傳偏方的人就又來了。

有的說,黃連可怎麼能夠吃得?黃連是大涼藥,出虛汗像她這樣的人,一吃黃連就要洩了元氣,一個人要洩了元氣那還得了嗎?

又一個人說: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過不去兩天就要一命歸陰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說:

「那可怎麼辦呢?」

那個人就慌忙的問:

「吃了沒有呢?」

團圓媳婦的婆婆剛一開口,就被他家的聰明的大孫子媳婦給遮過去了,說:

「沒吃,沒吃,還沒吃。」

那個人說:

「既然沒吃就不要緊,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點沒有攤了人命。」

於是他又給出了個偏方,這偏方,據他說已經不算是偏方了,就是東二道街上「李永春」藥鋪的先生也常常用這個方單,是一用就好的,百試,百靈。無管男、女、老、幼,一吃一個好。也無管什麼病,頭痛、腳痛、肚子痛、五臟六腑痛,跌、打、刀傷,生瘡、生疔、生癤子……

無管什麼病,藥到病除。

這究竟是什麼藥呢?人們越聽這藥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藥。

他說: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繚亂,又恢復到了青春。」

「年輕的人吃了,力氣之大,可以搬動泰山。」

「婦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歲可以拉弓,九歲可以射箭,十二歲可以考狀元。」

開初,老胡家的全家,都為之驚動,到後來怎麼越聽越遠了。本來老胡家一向是趕車拴馬的人家,一向沒有考狀元。

大孫子媳婦,就讓一些圍觀的閃開一點,她到梳頭匣子裡拿出一根畫眉的柳條炭來。

她說:

「快請把藥方開給我們吧,好到藥鋪去趕早去抓藥。」

這個出藥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藥鋪的廚子。三年前就離開了「李永春」那裡了。三年前他和一個婦人吊膀子,那婦人背棄了他,還帶走了他半生所積下的那點錢財,因此一氣而成了個半瘋。雖然是個半瘋子,但他在「李永春」那裡所記住的藥名字還沒有全然忘記。

他是不會寫字的,他就用嘴說:

「車前子二錢,當歸二錢,生地二錢,藏紅花二錢。川貝母二錢,白朮二錢,遠志二錢,紫河車二錢……」

他說著說著似乎就想不起來了,急得頭頂一冒汗,張口就說紅糖二斤,就算完了。

說完了,他就和人家討酒喝。

「有酒沒有,給兩盅喝喝。」

這半瘋,全呼蘭河的人都曉得,只有老胡家不知道。因為老胡家是外來戶,所以受了他的騙了。家裡沒有酒,就給了他兩吊錢的酒錢。那個藥方是根本不能夠用的,是他隨意胡說了一陣的結果。

團圓媳婦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據他家裡的人說,夜裡睡覺,她要忽然坐起來的。看了人她會害怕的。她的眼睛裡邊老是充滿了眼淚。這團圓媳婦大概非出馬不可了。若不讓她出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這種傳說,一傳出來,東鄰西鄰的,又都去建了議,都說那能夠見死不救呢?

有的說,讓她出馬就算了。有的說,還是不出馬的好。年輕輕的就出馬,這一輩子可得什麼才能夠到個頭。

她的婆婆則是絕對不贊成出馬的,她說:

「大家可不要錯猜了,以為我訂這媳婦的時候花了幾個錢,我不讓她出馬,好像我捨不得這幾個錢似的。我也是那麼想,一個小小的人出了馬,這一輩子可什麼時候才到個頭。」

於是大家就都主張不出馬的好,想偏方的,請大神的,各種人才齊聚,東說東的好,西說西的好。於是來了一個「抽帖兒的」。

他說他不遠千里而來,他是從鄉下趕到的。他聽城裡的老胡家有一個團圓媳婦新接來不久就病了。經過多少名醫,經過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趕來看看,萬一要用得著,救一個人命也是好的。

這樣一說,十分使人感激。於是讓到屋裡,坐在奶奶婆婆的炕沿上。給他倒一杯水,給他裝一袋煙。

大孫子媳婦先過來說: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歲,因為她長得太高,就說她十四歲。又說又笑,百病皆無。自接到我們家裡就一天一天的黃瘦。到近來就水不想喝,飯不想吃,睡覺的時候睜著眼睛,一驚一乍的。什麼偏方都吃過了,什麼香火也都燒過了。就是百般的不好……」

大孫子媳婦還沒有說完,大娘婆婆就接著說:

「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那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只打了她一個多月,雖然說我打得狠了一點,可是不狠那能夠規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願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有幾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樑上,讓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的抽了她幾回,打得是著點狠了,打昏過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是打狠了一點,全身也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雞蛋青子給她擦上了。也沒有腫得怎樣高,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就好了。這孩子,嘴也是特別硬,我一打她,她就說她要回家。我就問她:『那兒是你的家?這兒不就是你的家嗎?』她可就偏不這樣說。她說回她的家。我一聽就更生氣。人在氣頭上還管得了這個那個,因此我也用燒紅過的烙鐵烙過她的腳心。誰知道來,也許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許是我把她嚇掉了魂啦,她一說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說看你回家,我用索練子把你鎖起來。她就嚇得直叫。大仙家也看過了,說是要她出馬。一個團圓媳婦的花費也不少呢,你看她八歲我訂下她的,一訂就是八兩銀子,年年又是頭繩錢,鞋面錢的,到如今又用火車把她從遼陽接來,這一路的盤費。到了這兒,就是今天請神,明天看香火,幾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還罷了。可是百般的不見好,將來誰知道來……結果……」

不遠千里而來的這位抽帖兒的,端莊嚴肅,風塵僕僕,穿的是藍袍大衫,罩著棉襖。頭上戴的是長耳四喜帽。使人一見了就要尊之為師。

所以奶奶婆婆也說:

「快給我二孫子媳婦抽一個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抽帖兒的一看,這家人家真是誠心誠意,於是他就把皮耳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了。

一摘下帽子來,別人都看得見,這人頭頂上梳著髮捲,戴著道帽。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別人正想要問,還不等開口,他就說他是某山上的道人,他下山來是為的奔向山東的泰山去,誰知路出波折,缺少盤程,就流落在這呼蘭河的左右,已經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問他,既是道人,為什麼不穿道人的衣裳。他回答說:

「你們那裡曉得,世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這地方的警察特別厲害,他一看穿了道人的衣裳,他就說三問四。他們那些叛道的人,無理可講,說抓就抓,說拿就拿。」

他還有一個別號,叫雲遊真人,他說一提雲遊真人,遠近皆知。無管什麼病痛或是吉凶,若一抽了他的帖兒,則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說他的帖法,是張天師所傳。

他的帖兒並不多,只有四個,他從衣裳的口袋裡一個一個的往外摸,摸出一帖來是用紅紙包著,再一帖還是紅紙包著,摸到第四帖也都是紅紙包著。

他說帖下也沒有字,也沒有影。裡邊只包著一包藥麵,一包紅,一包綠,一包藍,一包黃。抽著黃的就是黃金富貴,抽著紅的就是紅顏不老。抽到綠的就不大好了,綠色的是鬼火。抽到藍的也不大好,藍的就是鐵臉藍青,張天師說過,鐵臉藍青,不死也得見閻王。

那抽帖的人唸完了一套,就讓病人的親人伸出手來抽。

團圓媳婦的婆婆想,這倒也簡單、容易,她想趕快抽一帖出來看看,命定是死是活,多半也可以看出來個大概。不曾想,剛一伸出手去,那雲遊真人就說:

「每帖十吊錢,抽著藍的,若嫌不好,還可以再抽,每帖十吊……」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錢一張可不是玩的,一吊錢撿豆腐可以撿二十塊。三天撿一塊豆腐,二十塊,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撿一塊,一個月撿三塊,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她又想,三天一塊豆腐,那有這麼浪費的人家。依著她一個月撿一塊大家嘗嘗也就是了,那麼辦,二十塊豆腐,每月一塊,可以吃二十個月,這二十個月,就是一年半還多兩個月。

若不是買豆腐,若養一口小肥豬,經心的餵著它,餵得胖胖的,餵到五六個月,那就是多少錢哪!餵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說就是不買豬,買雞也好,十吊錢的雞,就是十來個,一年的雞,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個蛋,多少錢!就說不賣雞蛋,就說拿雞蛋換青菜吧,一個雞蛋換來的青菜,夠老少三輩吃一天的了……何況雞會生蛋,蛋還會生雞,永遠這樣循環的生下去,豈不有無數的雞,無數的蛋了嗎?豈不發了財嗎?

但她可並不是這麼想,她想夠吃也就算了,夠穿也就算了。一輩子儉儉樸樸,多多少少積儲了一點也就夠了。她雖然是愛錢,若說讓她發財,她可絕對的不敢。

那是多麼多呀!數也數不過來了。記也記不住了。假若是雞生了蛋,蛋生了雞,來回的不斷的生,這將成個什麼局面,雞豈不和螞蟻一樣多了嗎?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頭痛。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也養過雞,就是養了十吊錢的。她也不多養,她也不少養。十吊錢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錢買了十二個小雞子,她想:這就正好了,再多怕丟了,再少又不夠十吊錢的。

在她一買這剛出蛋殼的小雞子的時候,她就挨著個看,這樣的不要,那樣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腦門上帶點的又不要。她說她親娘就是會看雞,那真是養了一輩子雞呀!年年養,可也不多養。可是一輩子針啦,線啦,沒有缺過,一年到頭靡花過錢,都是拿雞蛋換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認貨,什麼樣的雞短命,什麼樣的雞長壽,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說這樣的雞下蛋大,那樣的雞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裡了。

她一邊買著雞,她就一邊怨恨著自己沒有用,想當年為什麼不跟母親好好學學呢!唉!年青的人那裡會慮後事。她一邊買著,就一邊感嘆。她雖然對這小雞子的選擇上邊,也下了萬分的心思,可以說是選無可選了。那賣雞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雞,她通通的選過了,但究竟她所選了的,是否都是頂優秀的,這一點,她自己也始終把握不定。

她養雞,是養得很經心的,她怕貓吃了,怕耗子咬了。她一看那小雞,白天一打盹,她就給驅著蒼蠅,怕蒼蠅把小雞咬醒了,她讓牠多睡一會,她怕小雞睡眠不足,小雞的腿上,若讓蚊子咬了一塊疤,她一發現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來給小雞來擦。她說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將來是公雞,就要長不大,是母雞就要下小蛋。小雞蛋一個換兩塊豆腐,大雞蛋換三塊豆腐。

這是母雞。再說公雞,公雞是一刀菜,誰家殺雞不想殺胖的。小公雞是不好賣的。

等她的小雞,略微長大了一點,能夠出了屋了,能夠在院子裡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時候,她就把牠們給染了六匹紅的,六匹綠的。都是在腦門上。

至於把顏色染在什麼地方,那就先得看鄰居家的都染在什麼地方,而後才能夠決定。鄰居家的小雞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腦門上。鄰居家的若染在了腦門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個地方,染在一個地方可怎麼能夠識別呢?你家的跑到我家來,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麼豈不又要混亂了嗎?

小雞上染了顏色是十分好看的,紅腦門的,綠腦門的,好像牠們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養的小雞,好像養的是小孩似的。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她養雞的時候就說過:

「養雞可比養小孩更嬌貴,誰家的孩子還不就是扔在旁邊他自己長大的,蚊子咬咬,臭蟲咬咬,那怕什麼的,那家的孩子的身上沒有個疤拉癤子的。沒有疤拉癤子的孩子都不好養活,都要短命的。」

據她說,她一輩子的孩子並不多,就是這一個兒子,雖然說是稀少,可是也沒有嬌養過。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塊。

她說:

「不信,脫了衣裳給大家夥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盌口大的也有一塊。真不是說,我對孩子真沒有嬌養過。除了他自個兒跌的摔的不說,就說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幾個疤。養活孩子可不是養活雞鴨的呀!養活小雞,你不好好養牠,牠不下蛋。一個蛋,大的換三塊豆腐,小的換兩塊豆腐,是鬧玩的嗎?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一次,她的兒子踏死了一個小雞子,她打了她兒子三天三夜,她說:

「我為什麼不打他呢?一個雞蛋就是三塊豆腐,雞子是雞蛋變的呀!要想變一個雞子,就非一個雞蛋不行,半個雞蛋能行嗎?不但半個雞蛋不行,就是差一點也不行,壞雞蛋不行,陳雞蛋不行。一個雞要一個雞蛋,那麼一個雞不就是三塊豆腐是什麼呢?眼睜睜的把三塊豆腐放在腳底踩了,這該多大的罪,不打他,那兒能夠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氣,我想起來就打,無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後來打出一場病來,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說哭就哭。可是我也沒有當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飯勺子敲著門框,給他叫了叫魂。沒理他也就好了。」

她這有多少年沒養雞了,自從訂了這團圓媳婦,把積存下的那點針頭線腦的錢都花上了。這還不說,還得每年頭繩錢啦,腿帶錢的託人捎去,一年一個空,這幾年來就緊得不得了。想養幾個雞,都狠心沒有養。

現在這抽帖的雲遊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錢。若是先不提錢,先讓她把帖抽了,那管抽完了再要錢呢,那也總算是沒有花錢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抽帖的人,帖還沒讓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錢。

所以那團圓媳婦的婆婆覺得,一伸手,十吊錢,一張口,十吊錢。這不是眼看著錢往外飛嗎?

這不是飛,這是幹什麼,一點聲響也沒有,一點影子也看不見。還不比過河,往河裡扔錢,往河裡扔錢,還聽一個響呢,還打起一個水泡呢。這是什麼代價也沒有的,好比自己發了昏,把錢丟了,好比遇了強盜,活活的把錢搶去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差一點沒因為心內的激憤而流了眼淚。她一想十吊錢一帖,這那裡是抽帖,這是抽錢。

於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了。她趕快跑到臉盆那裡去,把手洗了,這可不是鬧笑話的,這是十吊錢那!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爺那裡禱告了一翻。禱告完了才能夠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個綠的,綠的不大好,綠的就是鬼火。她再抽一抽,這一帖就更壞了,原來就是那最壞的,不死也得見閻王的裡邊包著藍色藥粉的那張帖。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見兩帖都壞,本該抱頭大哭,但是她沒有那麼的。自從團圓媳婦病重了,說長的、道短的、說死的、說活的,樣樣都有。又加上已經左次右番的請胡仙、跳大神、鬧神鬧鬼,已經使她見過不少的世面了。說好雖然高興,說去見閻王也不怎樣悲哀,似乎一時也總像見不了的樣子。

於是她就問那雲遊真人,兩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個方法可以破一破?雲游真人就說了:

「拿筆拿墨來。」

她家本也沒有筆,大孫子媳婦就跑到大門洞子旁邊那糧米鋪去借去了。

糧米鋪的山東女老闆,就用山東腔問她:

「你家做啥?」

大孫子媳婦說:

「給弟妹畫病。」

女老闆又說:

「你家的弟妹,這一病就可不淺,到如今好了點沒?」

大孫子媳婦本想端著硯台,拿著筆就跑,可是人家關心,怎好不答,於是去了好幾袋煙的工夫,還不見回來。

等她抱了硯台回來的時候,那雲遊真人,已經把紅紙都撕好了。於是拿起筆來,在他撕好的四塊紅紙上,一塊上邊寫了一個大字,那紅紙條也不過半寸寬,一寸長。他寫的那字大得都要從紅紙的四邊飛出來了。

這四個字,他家本沒有識字的人,灶王爺上的對聯還是求人寫的。一模一樣,好像一母所生,也許寫的就是一個字。大孫子媳婦看看不認識,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認識。雖然不認識,大概這個字一定也壞不了,不然,就用這個字怎麼能破開一個人不見閻王呢?於是都一齊點頭稱好。

那雲遊真人又命拿漿糊來。她們家終年不用漿糊,漿糊多麼貴,白麵十多吊錢一斤。都是用黃米飯粒來黏鞋面的。

大孫子媳婦到鍋裡去鏟了一塊黃黏米飯來。雲遊真人,就用飯粒貼在紅紙上了。於是掀開團圓媳婦蒙在頭上的破棉襖,讓她拿出手來,一個手心上給她貼一張。又讓她脫了襪子,一隻腳心上給她貼上一張。

雲遊真人一見,腳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說的用烙鐵給她烙的。可是他假裝不知,問說:

「這腳心可是生過什麼病症嗎?」

團圓媳婦的婆婆連忙就接過來說:

「我方才不是說過嗎,是我用烙鐵給她烙的。那裡會見過的呢?走道像飛似的,打她,她記不住,我就給她烙一烙。好在也沒什麼,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來地,過後也就好了。」

那雲遊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嚇唬她一下,就說這腳心的疤,雖然是貼了紅帖,也怕貼不住,閻王爺是什麼都看得見的,這疤怕是就給了閻王爺以特殊的記號,有點不大好辦。

雲遊真人說完了,看一看她們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樣怕。於是他就說得嚴重一些:

「這疤不掉,閻王爺在三天之內就能夠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剛才的那帖是再準也沒有的了,這紅帖也絕沒有用處。」

他如此的嚇唬著她們,似乎她們從奶奶婆婆到孫子媳婦都不大怕。那雲遊真人,連想也沒有想,於是開口就說:

「閻王爺不但要捉團圓媳婦去,還要捉了團圓媳婦的婆婆去,現世現報,拿烙鐵烙腳心,這不是虐待,這是什麼,婆婆虐待媳婦,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鍋,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婦……」

他就越說越聲大,似乎要喊了起來,好像他是專打抱不平的好漢,而變了他原來的態度了。

一說到這裡,老胡家的老少三輩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為她家裡又是撞進來了什麼惡魔。而最害怕的是團圓媳婦的婆婆,嚇得亂哆嗦,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情,虐待媳婦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事情嗎?

於是團圓媳婦的婆婆趕快跪下了,面向著那雲遊真人,眼淚一對一雙的往下落:

「這都是我一輩子沒有積德,有孽遭到兒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請真人誠心的給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靈法,讓我的媳婦死裡逃生吧。」

那雲遊真人立刻就不說見閻王了,說她的媳婦一定見不了閻王,因為他還有一個辦法一辦就好的;說來這法子也簡單得很,就是讓團圓媳婦把襪子再脫下來,用筆在那疤痕上一畫,閻王爺就看不見了。當場就脫下襪子來在腳心上畫了。一邊畫著還嘴裡嘟嘟的唸著咒語。這一畫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旁邊看著的人倒覺十分的容易,可是那雲遊真人卻冒了滿頭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齒,皺面瞪眼。這一畫也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畫完了,把錢一算,抽了兩帖二十吊。寫了四個紅紙貼在腳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價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於二十吊。外加這一畫,這一畫本來是十吊錢,現在就給打個對折吧,就算五吊錢一隻腳心,一共畫了兩隻腳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雲遊真人拿了這五十吊錢樂樂呵呵的走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在她剛要抽帖的時候,一聽每帖十吊錢,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這錢養雞,又要想用這錢養豬。等到現在五十吊錢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雞了,也不想養豬了。因為她想,來到臨頭,不給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寫了,要想不給人家錢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臨頭,還有什麼辦法呢?別說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錢也得算著嗎?不給還行嗎?

於是她心安理得的把五十吊錢給了人家了。這五十吊錢,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裡拾黃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賣了幾十吊錢。在田上拾黃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經過主人家的收割,還能夠剩下多少豆粒呢?而況窮人聚了那麼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搶我奪的,你爭我打的。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為著這點豆子,那團圓媳婦的婆婆還到「李永春」藥鋪,去買過二兩紅花的。那就是因為在土上爬豆子的時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沒有在乎,把刺拔出來也就去他的了。該拾豆子還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麼樣,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腫起來了,腫得和茄子似的。

這腫一腫又算什麼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說起來可真嬌慣了,那有一個人吃天靠天,而不生點天災的?

鬧了好幾天,夜裡痛得火喇喇的不能睡覺了。這才去買了二兩紅花來。

說起買紅花來,是早就該買的,奶奶婆婆勸她買,她不買。大孫子媳婦勸她買,她也不買。她的兒子想用孝順來爭服他的母親,他強硬的要去給她買,因此還挨了他媽的一煙袋鍋子,這一煙袋鍋子就把兒子的腦袋給打了雞蛋大的一個包。

「你這小子,你不是敗家嗎?你媽還沒死,你就作了主了。小兔仔子,我看著你再說買紅花的!大兔仔子我看著你的。」

就這一邊罵著,一邊煙袋鍋子就打下來了。

後來也到底還是買了,大概是驚動了東鄰西舍,這家說說,那家講講的,若再不買點紅花來,也太不好看了,讓人家說老胡家的大兒媳婦,一年到頭,就能夠尋尋覓覓的積錢,錢一到她的手裡,就好像掉了地縫了,一個錢也再不用想從她的手裡拿出來。假若這樣的說開去,也是不太好聽,何況這揀來的豆子能賣好幾十吊呢,花個三吊兩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買上二兩紅花來擦擦。

想雖然是這樣想過了,但到底還沒有決定,延持了好幾天還沒有「一咬牙」。

最後也畢竟是買了,她選擇了一個頂嚴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個指頭,而是整個的手都腫起來了。那原來腫得像茄子的指頭,現在更大了,已經和一個小東瓜似的了。而且連手掌也無限度的胖了起來,胖得和張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來,就嫌自己太瘦,她總說,太瘦的人沒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腳的,一看就不帶福相。尤其是精瘦的兩隻手,一伸出來和雞爪似的,真是輕薄的樣子。

現在她的手是胖了,但這樣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時她也發了點熱,她覺得眼睛和嘴都乾,臉也發燒,身上也時冷時熱,她就說:

「這手是要鬧點事嗎?這手……」

一清早起,她就這樣的唸了好幾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動也不能動了,好像一匹大貓或者一個小孩的頭似的,她把它放在枕頭上和她一齊的躺著。

「這手是要鬧點事的吧!」

當她的兒子來到她旁邊的時候,她就這樣說。

她的兒子一聽她母親的口氣,就有些了解了。大概這回她是要買紅花的了。

於是她的兒子跑到奶奶的面前,去商量著要給她母親去買紅花,她們家住的是南北對面的炕,那商量的話聲,雖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親是聽到的了。聽到了,也假裝沒有聽到,好表示這買紅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並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沒有讓他們去買紅花。

在北炕上,祖孫二人商量了一會,孫子說向她媽去要錢去。祖母說:

「拿你奶奶的錢先去買吧,你媽好了再還我。」

祖母故意把這句說得聲音大一點,似乎故意讓她的大兒媳婦聽見。

大兒媳婦是不但這句話,就是全部的話也都了然在心了,不過裝著不動就是了。

紅花買回來了,兒子坐到母親的旁邊,兒子說:

「媽,你把紅花酒擦上吧。」

母親從枕頭上轉過臉兒來,似乎買紅花這件事情,事先一點也不曉得,說:

「喲!這小鬼羔子,到底買了紅花來……」

這回可並沒有用煙袋鍋子打,倒是安安靜靜的把手伸出來,讓那浸了紅花的酒,把一隻胖手完全染上了。

這紅花到底是二吊錢的,還有三吊錢的,若是二吊錢的倒給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錢的,那可貴了一點。若是讓她自己去買,她可絕對的不能買這麼多,也不就是紅花嗎!紅花就是紅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誰曉得?也不過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著想著,因為手上塗了酒覺得涼爽,就要睡一覺,又加上燒酒的氣味香撲撲的,紅花的氣味藥忽忽的。她覺得實在是舒服了不少。於是她一閉眼睛就做了一個夢。

這夢做的是她買了兩塊豆腐,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麼錢買的呢?就是用買紅花剩來的錢買的。因為在夢裡邊她夢見是她自己去買的紅花。她自己也不買三吊錢的,也不買兩吊錢的,是買了一吊錢的。在夢裡邊她還算著,不但今天有兩塊豆腐吃,那天一高興還有兩塊吃的!三吊錢才買了一吊錢的紅花呀!

現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錢給了雲遊真人。若照她的想法來說,這五十吊錢可該買多少豆腐了呢?

但是她沒有想,一方面因為團圓媳婦的病也實在病得纏綿,在她身上花錢也花得大手大腳的了。另一方面就是那雲遊真人的來勢也過於猛了點,竟打起抱不平來,說她虐待團圓媳婦。還是趕快的給了他錢,讓他滾蛋吧。

真是家裡有病人是什麼氣都受得呵。團圓媳婦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无妄之災,滿心的冤曲,想罵又沒有對象,想哭又哭不出來,想打也無處下手了。

那小團圓媳婦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團圓媳婦剛來的時候,那就非先抓過她來打一頓再說。做婆婆的打了一隻飯盌,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丟了一根針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跌了一個觔斗,把單褲膝蓋的地方跌了一個洞,她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總之,她一不順心,她就覺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誰呢!誰能夠讓她打呢?於是就輪到小團圓媳婦了。

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捨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

惟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可是這小團圓媳婦,一打也就吃不下飯去。吃不下飯去不要緊,多喝一點飯米湯好啦,反正飯米湯剩下也是要餵豬的。

可是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榮的日子了,那種自由的日子恐怕一時不會再來了。現在她不用說打,就連罵也不大罵她了。

現在她別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裡總有一個陰影,她的小團圓媳婦可不要死了呵。

於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難,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著牙根,她忍住眼淚,她要罵不能罵,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無限的傷心,無限的悲哀,常常一齊會來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許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為什麼連一個團圓媳婦的命都沒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沒有做過惡事,面軟、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虧,讓著別人。雖然沒有吃齋唸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著。雖然不怎樣拜廟燒香,但四月十八的廟會,也沒有拉下過。娘娘廟前一把香,老爺廟前三個頭。那一年也都是燒香磕頭的沒有拉過『過場』。雖然是自小沒有讀過詩文,不認識字,但是《金剛經》《灶王經》也會唸上兩套。雖然說不曾做過捨善的事情,沒有補過路,沒有修過橋,但是逢年過節,對那些討飯的人,也常常給過他們剩湯剩飯的。雖然過日子不怎樣儉省,但也沒有多吃過一塊豆腐。拍拍良心,對天對得起,對地也對得住。那為什麼老天爺明明白白的卻把禍根種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煩意亂。

「都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這裡,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臨頭,瞎想一陣又能怎樣呢?於是她自己勸著自己就又忍著眼淚,咬著牙根,把她那兢兢業業的,養豬餵狗所積下來的那點錢,又一吊一吊的,一五一十的,往外拿著。

東家說看個香火,西家說吃個偏方。偏方、野藥、大神、趕鬼、看香、扶乩,樣樣都已經試過。錢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樣見效。

那小團圓媳婦夜裡說夢話,白天發燒。一說起夢話來,總是說她要回家。

「回家」這兩個字,她的婆婆覺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陰間的花姐,閻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於是就請了一個圓夢的。那圓夢的一圓,果然不錯,「回家」就是回陰間地獄的意思。

所以那小團圓媳婦,做夢的時候,一夢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繩把她吊在房樑上了,或是夢見婆婆用烙鐵烙她的腳心,或是夢見婆婆用針刺她的手指尖。一夢到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聽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擰著她。日子久了,擰來,擰去,那小團圓媳婦的大腿被擰得像一個梅花鹿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陰間地獄,趕快的把她叫醒來。

可是小團圓媳婦睡得朦裡朦朧的,她以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於是她大叫著,從炕上翻身起來,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她的聲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於是覺得更是見鬼了、著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誰聽了能夠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著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著眼睛,張著嘴,連哭帶叫的,那力氣比牛還大,那聲音好像殺豬似的。

誰能夠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說她眼珠子是綠的,好像兩點鬼火似的,說她的喊聲,是直聲拉氣的,不是人聲。

所以一傳出去,東鄰西舍的,沒有不相信的。

於是一些善人們,就覺得這小女孩子也實在讓鬼給捉弄得可憐了。那個孩兒是沒有娘的,那個人不是肉生肉長的。誰家不都是養老育小,……於是大動惻隱之心。東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說她有奇方,她說她有妙法。

於是就又跳神趕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鬧得非常熱鬧。傳為一時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趕鬼的,竟被指為落伍。

因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樣翻新,是自古也沒有這樣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紀錄了,給跳神開了一個新紀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會閉塞了的。

當地沒有報紙,不能記錄這樁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癱病的人,或是大病臥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聞,因為這樣的隆重的盛舉,他究竟不能夠參加。

呼蘭河這地方,到底是太閉塞,文化是不大有的。雖然當地的官、紳,認為已經滿意了,而且請了一位滿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蘭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

這首歌還配上了從東洋流來的樂譜,使當地的小學都唱著。這歌不止這兩句這麼短,不過只唱這兩句就已經夠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聽了能夠引起一種自負的感情來,尤其當清明植樹節的時候,幾個小學堂的學生都排起隊來在大街上遊行,並唱著這首歌。使老百姓聽了,也覺得呼蘭河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一開口說話就:「我們呼蘭河」;那在街道上撿糞蛋的孩子,手裡提著糞耙子,他還說:「我們呼蘭河!」可不知道呼蘭河給了他什麼好處。也許那糞耙子就是呼蘭河給了他的。

呼蘭河這地方,儘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閉塞,竟不會辦一張報紙。以至於把當地的奇聞妙事都沒有記載,任它風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實在跳得奇。用大缸給團圓媳婦洗澡,而且是當眾就洗的。

這種奇聞盛舉一經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麼,只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的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天一黃昏,老胡家就打起鼓來了。大缸、開水、公雞,都預備好了。

公雞抓來了,開水燒滾了,大缸擺好了。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的來看。我和祖父也來了。

小團圓媳婦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給她一個玻璃球,又給她一片盌碟,她說這盌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說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彈著。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邊,她就起來了,她想要坐起來在炕上彈這玻璃球。

還沒有彈,她的婆婆就來了,就說:

「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來瘋什麼?」

說著走近來,就用破棉襖把她蒙起來了,蒙得沒頭沒腦的,連臉也露不出來。

我問祖父她為什麼不讓她玩?

祖父說:

「她有病。」

我說:

「她沒有病,她好好的。」

於是我上去把棉襖給她掀開了。

掀開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睜著。她問我,她的婆婆走了沒有,我說走了,於是她又起來了。

她一起來,她的婆婆又來了。又把她給蒙了起來說:

「也不怕人家笑話,病得跳神趕鬼的,那有的事情,說起來,就起來。」

這是她婆婆向她小聲說的,等婆婆回過頭去向著眾人,就又那麼說:

「她是一點也著不得涼的,一著涼就犯病。」

屋裡屋外,越張羅越熱鬧了,小團圓媳婦跟我說:

「等一會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說著的時候,好像說著別人的一樣。

果然,不一會工夫就洗起澡來了,洗得吱哇亂叫。

大神打著鼓,命令她當眾脫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脫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還請了幾個幫忙的人,就一齊上來,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來是十二歲,卻長得十五六歲那麼高,所以一時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看了她。都難為情起來。

很快的小團圓媳婦就被抬進大缸裡去。大缸裡滿是熱水,是滾熟的熱水。

她在大缸裡邊,叫著、跳著,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邊站著三四個人從缸裡攪起熱水來往她的頭上澆。不一會,澆得滿臉通紅,她再也不能夠掙扎了,她安穩的在大缸裡邊站著,她再不往外邊跳了,大概她覺得跳也跳不出來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裡邊僅僅露著一個頭。

我看了半天,到後來她連動也不動,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滿臉的汗珠,滿臉通紅,紅得像一張紅紙。

我跟祖父說:

「小團圓媳婦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裡一看,小團圓媳婦沒有了。她倒在大缸裡了。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們,一聲狂喊,都以為小團圓媳婦是死了,大家都跑過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淚來。

小團圓媳婦還活著的時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還求救於人的時候,並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忙她,把她從熱水裡解救出來。

現在她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什麼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把她從大缸裡抬出來,給她澆一點冷水。這小團圓媳婦一昏過去,可把那些看熱鬧的人可憐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還主張著「用熱水澆哇!用熱水澆哇!」的人,現在也心痛起來。怎能夠不心痛呢?活蹦亂跳的孩子,一會工夫就死了。

小團圓媳婦擺在炕上,渾身像火炭那般熱,東家的嬸子,伸出一隻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娘也伸出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

都說:

「喲喲,熱得和火炭似的。」

有的說,水太熱了一點,有的說,不應該往頭上澆,大熱的水,一澆那有不昏的。

大家正在談說之間,她的婆婆過來,趕快拉了一張破棉襖給她蓋上了,說:

「赤身裸體羞不羞!」

小團圓媳婦怕羞不肯脫下衣裳來,她婆婆喊著號令給她撕下來了。現在她什麼也不知道了,她沒有感覺了,婆婆反而替她著想了。

大神打了幾陣鼓,二神向大神對了幾陣話。看熱鬧的人,你望望他,他望望你。雖然不知道下文如何,這小團圓媳婦到底是死是活。但卻沒有白看一場熱鬧,到底是開了眼界,見了世面,總算是不無所得的。

有的竟覺得睏了,問著別人,三道鼓是否加了橫鑼,說他要回家睡覺去了。

大神一看這場面不大好,怕是看熱鬧的人都要走了,就賣一點力氣叫一叫座,於是痛打了一陣鼓,噴了幾口酒在團圓媳婦的臉上,從腰裡拿出銀針來,刺著小團圓媳婦的手指尖。

不一會,小團圓媳婦就活轉來了。

大神說,洗澡必得連洗三次,還有兩次要洗的。

於是人心大為振奮,睏的也不睏了,要回家睡覺的也精神了。這來看熱鬧的,不下三十人,個個眼睛發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過去了,洗兩次又該怎樣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像了。所以看熱鬧的人的心裡,都滿懷祕密。

果然的,小團圓媳婦一被抬到大缸裡去,被熱水一燙,就又大聲的怪叫了起來,一邊叫著一邊還伸出手來把著缸沿想要跳出來。這時候,澆水的澆水,按頭的按頭,總算讓大家壓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裡了。

這次她被抬出來的時候,她的嘴裡還往外吐著水。

於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沒有不可憐這小女孩子的。東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嬸,就都一齊圍攏過去,都去設法施救去了。

她們圍攏過去,看看有沒有死?若還有氣,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趕快澆涼水。

若是有氣,她自己就會活轉來的。若是斷了氣,那就趕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小團圓媳婦當晚被熱水燙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

鬧到三更天才散了場。大神回家去睡覺去了。看熱鬧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星星月亮,出滿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個冬天。雪掃著牆根,風刮著窗櫺。雞在架裡邊睡覺,狗在窩裡邊睡覺,豬在欄裡邊睡覺,全呼蘭河都睡著了。

只有遠遠的狗叫,那或許是從白旗屯傳來的,或者是從呼蘭河的南岸那柳條林子裡的野狗的叫喚。總之,那聲音是來得很遠,那已經是呼蘭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蘭河全城,就都一齊睡著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點也沒有留下痕跡。那連哭帶叫的小團圓媳婦,好像在這世界上她也並未曾哭過叫過,因為一點痕跡也並未留下。家家戶戶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戶戶都睡得沉實實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為三更已經過了,就要來到四更天了。

第二天小團圓媳婦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的睡著,眼睛似睜非睜的,留著一條小縫,從小縫裡邊露著白眼珠。

家裡的人,看了她那樣子,都說,這孩子經過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體了,真魂一附了體,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裡人這樣說,就是鄰人也都這樣說。所以對於她這種不飲不食,似睡非睡的狀態,不但不引以為憂,反而覺得應該慶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六七天。在這期間,絕對的沒有使用偏方,也絕對的沒有採用野藥。

但是過了六七天,她還是不飲不食的昏睡,要好起來的現象一點也沒有。

於是又找了大神來,大神這次不給她治了,說這團圓媳婦非出馬當大神不可。

於是又採用了正式的趕鬼的方法,到紮彩鋪去,紮了一個紙人,而後給紙人縫起布衣來穿上,──穿布衣裳為的是絕對的像真人──擦脂抹粉,手裡提著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滿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用人抬著,抬到南河沿旁邊那大土坑去燒了。

這叫做燒「替身」,據說把這「替身」一燒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燒「替身」的那天,團圓媳婦的婆婆為著表示虔誠,她還特意的請了幾個吹鼓手,前邊用人舉著那紮彩人,後邊跟著幾個吹鼓手,嗚咓噹、嗚咓噹的向著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況說熱鬧也很熱鬧,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雙。說淒涼也很淒涼,前邊一個紮彩人,後邊三五個吹鼓手,出喪不像出喪,報廟不像報廟。

跑到大街上來看這熱鬧的人也不很多,因為天太冷了,探頭探腦的跑出來的人一看,覺得沒有什麼可看的,就關上大門回去了。

所以就孤孤單單的,淒淒涼涼在大土坑那裡把那紮彩人燒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燒著還一邊後悔,若早知道沒有什麼看熱鬧的人,那又何必給這紮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從火堆中把衣裳搶出來,但又來不及了,就眼看著讓它燒去了。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錢。於是她看著那衣裳的燒去,就像眼看著燒去了一百多吊錢。

她心裡是又悔又恨,她簡直忘了這是她的團圓媳婦燒替身,她本來打算唸一套禱神告鬼的詞句。她回來的時候,走在路上才想起來。但想起來也晚了,於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的燒了個替身,靈不靈誰曉得呢!

後來又聽說那團圓媳婦的大辮子,睡了一夜覺就掉下來了。

就掉在枕頭旁邊,這可不知是怎麼回事。

她的婆婆說這團圓媳婦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來的辮子留著,誰來給誰看。

看那樣子一定是什麼人用剪刀給她剪下來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說不是,就說,睡了一夜覺就自己掉下來了。

於是這奇聞又遠近的傳開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願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覺得太不好。

夜裡關門關窗戶的,一邊關著於是就都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一定是個小妖怪。」

我家的老廚子是個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講老胡家的團圓媳婦又怎樣怎樣了。又出了新花頭,辮子也掉了。

我說:

「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廚子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說:

「你知道什麼,那小團圓媳婦是個妖怪呀!」

我說:

「她不是妖怪,我偷著問她,她頭髮是怎麼掉了的,她還跟我笑呢!她說她不知道。」

祖父說:「好好的孩子快讓他們捉弄死了。」

過了些日子,老廚子又說:

「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說:「二月讓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還沒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是一個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兒子,那個黃臉大眼睛的車老子就來了。一見了祖父,他就雙手舉在胸前作了一個揖。

祖父問他什麼事?

他說:

「請老太爺施捨一塊地方,好把小團圓媳婦埋上……」

祖父問他:

「什麼時候死的?」

他說:

「我趕著車,天亮才到家。聽說半夜就死了。」

祖父答應了他,讓他埋在城外的地邊上。並且招呼有二伯來,讓有二伯領著他們去。

有二伯臨走的時候,老廚子也跟去了。

我說,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的不肯。祖父說:

「咱們在家下壓拍子打小雀吃……」

我於是就沒有去。雖然沒有去,但心裡邊總惦著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來,等那老廚子也不回來。等他們回來,我好聽一聽那情形到底怎樣?

一點多鐘,他們兩個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飯才回來的。前邊走著老廚子,後邊走著有二伯。好像兩個胖鴨子似的,走也走不動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邊的老廚子,眼珠通紅,嘴唇發光。走在後邊的有二伯,面紅耳熱,一直紅到他脖子下邊的那條大筋。

進到祖父屋來,一個說:

「酒菜真不錯……」

一個說:

「……雞蛋湯打得也熱乎。」

關於埋葬團圓媳婦的經過,卻先一字未提。好像他們兩個是過年回來的,充滿了歡天喜地的氣象。

我問有二伯,那小團圓媳婦怎麼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說:

「你問這個幹什麼,人死還不如一隻雞……一伸腿就算完事……」

我問:

「有二伯,你多喒死呢?」

他說:

「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萬貫的,那活著享福的,越想長壽,就越活不長……上廟燒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長。像你有二伯這條窮命,越老越結實。好比個石頭疙瘩似的,那兒死啦!俗語說得好,『有錢三尺壽,窮命活不夠』。像二伯就是這窮命,窮命鬼閻王爺也看不上眼兒來的。」

到晚飯,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們二位請去了。又在那裡喝的酒。因為他們幫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謝他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孫子媳婦就跟人跑了。

奶奶婆婆後來也死了。

他家的兩個兒媳婦,一個為著那團圓媳婦瞎了一隻眼睛。因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團圓媳婦身上的傾家蕩產的五千多吊錢。

另外的一個因為她的兒媳婦跟著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頭,不洗臉的坐在鍋台上抽著煙袋,有人從她旁邊過去,她高興的時候,她向人說:

「你家裡的孩子、大人都好哇?」

她不高興的時候,她就向著人臉,吐一口痰。

她變成一個半瘋了。

老胡家從此不大被人記得了。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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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背後有一個龍王廟,廟的東角上有一座大橋。人們管這橋叫「東大橋」。

那橋下有些冤魂枉鬼,每當陰天下雨,從那橋上經過的人,往往聽到鬼哭的聲音。

據說,那團圓媳婦的靈魂,也來到了東大橋下。說她變了一隻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的就到橋下來哭。

有人問她哭什麼?

她說她要回家。

那人若說: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聽,拉過自己的大耳朵來,擦擦眼淚,就不見了。

若沒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雞叫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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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蘭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