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話錄/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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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人長林中大樹謂之有神,云近此伐木,則必神怒致禍。□□乃斧他人之樹,為主所訴,官捕而鞫之,當以盜論。其家質田以賂獄吏,鬻衣以備囚糧,卒不免笞背,皆被瘡而歸,此乃避禍而速禍也。
又有里人為鄰巫所惑,而當有災,宜謝神,乃殺家犢,釀酒,聲鼓以祀。時官禁屠牛私釀,法甚峻。又當國忌,不合動樂。併犯三罪,為吏所擒。家長鄰保,皆抵重罪,連及數十人,此乃禳災適所以致災也,其愚如此。
洪州優胡曹贊者,長近八尺,知書而多慧。凡諸諧戲,曲盡其能。又善為水嬉,百尺檣上不解衣,投身而下,正坐水面,若在茵席。又于水上鞾而浮。或令人以囊盛之,繫其囊口,浮于江上,自解其繫。至于回旋出沒,變易千狀,見者目駭神竦,莫能測之。恐有他術致之,不爾真輕生也。
軍中有透劍門伎。大燕日,庭中設幄數十步,若廊宇者,而編劍刃為榱棟之狀。其人乘小馬,至門審度,馬調道端,下鞭而進,錚焉聞劍動之聲。既過,而人馬無傷。宣武軍有小將,善此伎,每饗軍則為之,所獲賞止於三數疋帛而已。一日,主者誤漏其名,此將忿恨,訴于所管大將,得復以名入。至呈伎之際,極為調審,入數步,忽風起,馬驚,觸劍失序,人馬皆斃於刃下。
有士鬻產於外,得錢數百緡,懼川途之難賷也,祈所知納于公藏,而持牒以歸,世所謂便換者,寘之衣囊。一日,醉,指囊示人曰:「莫輕此囊,大有好物。」盜在側聞之。其夜,殺而取其囊,意其有金也。既開無獲,投牒于水。盜為吏所捕,得其狀。樞機之發,豈容易哉?此所謂不密而致害也。
進士鄭翬說,家在高郵,有親表盧氏,莊近水。有鄰人數家,共殺一白蛇。未久,忽大震雷電雨,發洪,數家皆陷溺無遺,惟盧氏當中一家無恙。
竇相易直,幼時名秘。家貧,受業村學,教授叟有道術,而人不知。一日近暮,風雨暴至。學童悉歸家不得,而宿于漏屋之下。寒,爭附火。惟竇公寢于榻,夜深方覺。叟撫公令起,曰:「竇秘君後為人臣,貴壽之極,勉力自愛也。」及德宗幸奉天日,公方舉進士,亦隨駕而西。乘一蹇驢,至開遠門,人稠路隘,其扉將闔,公懼勢不可進。聞一人叱驢,兼捶其後,得疾馳而入。顧見一黑衣卒,呼公曰:「秀才,已後莫忘此情。」及升朝,訪得其子,提挈累至大官,吏中榮達。
盧賓客貞白父,曰老彭,有道術,兼號知人。元和初,宗人弘宣、簡辭、弘正、簡求,俱候焉。留坐目之甚久,命貞亦序坐。又目之曰:「一行五節度使,可謂盛矣!」卒如其言。又族子鍇,初舉進士,就安邑所居謁之。謂鍇曰:「爾求名,大是美事。但此後十餘年方得,勿以遲晚為恨。登朝亦得大美官。」鍇至長慶元年,始擢第。大中十年,終庶子。簡辭已下三人,親昆弟也。弘宣又簡辭之姨兄弟,皆至八座擁旄。
張曇為汾陽王從事,家嘗有怪。召術者問之,言以大禍將至,惟休退則免,曇不之信。又方燕賓,席上見血,有巫者聞之,勸其杜門不納賓客,屏遊宴,曇怒杖之。其後曇言語乖度,公頗銜之。又屢言同列間事,每獨候見,多值公方燕寵姬所。不令白事,必抑門者令通。公謂其以武臣輕忽,益不平之。後因請公去所任吏,遂發怒,囚之以聞,竟斃于杖。
柳員外宗元,自永州司馬徵至京,意望錄用。一日,詣卜者問命,且告以夢曰:「余柳姓也,昨夢柳樹仆地,其不吉乎?」卜者曰:「無苦,但憂為遠官耳。」徵其意,曰:「夫生則柳樹,仆則柳木,木者,牧也。君其牧柳州乎?」卒如其言。或傳是陳子諒。
李涼公逢吉,未掌綸誥前,家有老婢好言夢,後多有應。李公久望除官,因訪于婢。一日,婢晨至,慘然。公問其故,曰:「昨夜與郎君作夢,不是好意,不欲說。」公強之。婢曰:「夢有一人,舁一棺至堂後云:『且置在此。』不久,即移入堂中。此夢恐非佳也。」公聞竊喜。俄爾除中書舍人。後知貢舉,未畢而入相。
都水使者崔綽,少年豪俠,不拘小節,天寶中,有方士過其家,崔傾財奉之,亦無所望。方士臨去,留藥一丸為別,崔殊不之重,埋于牀下。燕薊之亂,家人避賊,崔在後未去。忽見牀下有菌,甚肥鮮,因煮而食之,雜以葷味,自此體腹輕健,至老更無疾病,月中視小字,夜食生彘。元和初猶在,年九十餘卒。蘇州刺史韋公余之祖舅。集中所《贈崔都水詩》者是也。向得靈藥,便能正爾服之,當已輕舉矣。其次,食所化靈芝,不雜葷茹,又應反顏住世,壽不可量,蓋玄中但以有壽無疾,酬好施之功而已。崔即蘇州之堂妹壻也。
崔相國羣之鎮徐州,嘗以崔氏《易林》自筮。遇《乾》之《大畜》,其繇曰:「典策法書,藏在蘭臺。雖遭亂瀆,獨不遇災。」及經王智興之變,果除秘書監也。
長慶中,鄂州里巷間人,每語,輒以牛字助之。又有一僧,自號牛師,乍愚乍智,人有忤之者,必云:「我兄即到,豈奈我何?」未幾,而相國奇章公帶平章事節度武昌軍,其語乃絕。而牛師尚存。僧者,乃牛公之名也。方知將相之位,豈偶然耶?先是,元和初,韓尚書臯在夏口,就加節度使,自後復為觀察使。長慶三年,崔相國植,從刑部尚書除觀察。明年冬,牛公實來。宰臣建節鎮夏口,自牛公始也。
博陵崔子年,出書一通示余曰:「劉逸淮在汴時,韓弘為右廂,虞候王某為左廂。虞候與弘相善,或譖二人取軍情,將不利於劉。劉大怒,俱召詰之。弘即劉之甥,因控地碎首,大言數百,劉意稍解。王某年老股戰,不能自辯。劉叱令拉坐,杖三十。時新造赤棒,頭徑數寸,固以筋漆,立之不仆,數五六當死矣。韓意其必死,及昏,造其家,怪無哭聲。又謂其懼不敢哭,訪其門卒,即言大使無恙。弘素與某熟,遂至臥內問之。王曰:『我讀《金剛經》四十年矣,今方得力。記初被坐時,見巨手如簸箕,吸然遮背。』因袒示韓,都無撻痕。韓舊不好釋氏,由此始與僧往來,日自寫十紙。及貴,計數百軸矣。後在中書,盛暑時,有諫官因事謁見,韓方洽汗寫經。諫官怪問之,韓乃具道王某事。予職在集仙,常侍柳公常為予說。」已上並本錄,崔公名壽。
王智興在徐州,法令甚嚴。有防秋官健交代歸,其妹壻於家中設饌以賀。自於廚中磨刀,將就生割羊脚。磨訖,持之疾行,妻兄自堂走入廚,倉卒相值,鋒正中妻兄心,即死。所在擒之以告,智興訊問,但稱過誤,本無惡意。智興不之信,命斬之。刀輒自刑者手中躍出,徑投於地,三換皆然。智興異之,乃不殺。余按《廣陵烈士傳》曰:「劉雋,字幼節。遷宛朐令。到官二年,政治清平,為吏民所親。時縣有友人相過者,主人歡喜為具,捕犬,因誤中客。客死,平法者云:『主人本有殺心,應當伏辜。』雋曰:『聞許太子至孝,誤不嘗藥,史官書弑君,曰:「盡心力以事君,舍藥物可也。」今主人與客,本無讎恨,但歡喜為供,有親愛飲食之意,無傷害之心,不幸而死,當以《周禮》過誤平之,奈何欲用法律所失,一時兩殺不辜。』平法者,拘有常例不聽。雋曰:『界有失禮之民,皆令之罪也。』解印綬去。」蓋與此事相近。而徐州者,神為之辯耳。
漢州開元寺,有菩薩像。自頂及焰光坐趺,都是一段青石。潔膩可愛,雕琢極工,高數尺。會昌毀寺時,佛像多遭摧折刓缺,惟此不傷絲毫。及再立寺,僧振古寶而置放西廊。余與京大德知玄法事西川從事楊仁贍同謁,楊深于釋氏,好古之士也。瞻敬彌日,而玄心精識多聞,話其本末云:「先是匠人得此石異之,虔心鐫刻,殆忘飡寢。有美女常器食給之,其人運思在像,都無邪思。久之,怠而妄心生,女乃不至。饑渴既逼,兼毒厲匝體,遂悟是天女。因焚香叩首,悔謝切至,女復來,其病立愈,而像即成。亦嘗有記錄,因毀寺失其傳焉。寺今再立矣。」
元和、長慶中,兩京閭巷間相見,多云:「合是阿舅。」及太和以來,文宗欲崇樹外戚,而詐稱國舅者數輩,竟不得其真。合是之說,果有驗矣。
余年小,在江漢,嘗與羣兒戲。以竹苇為鎗,鳥翎飾其上,裂紙為旌旗,作戰鬭之像,相向云殺。俄爾立定,又云再殺。不數年,憲宗剪除羣寇,蔡、齊二巨猾,相次夷滅,再殺之應也。
太和初,京師有輕薄徒,取貢士姓名,以義理編飾為詞,號為「舉人露布」。九年冬,就戮者,多出自文儒。
太和初,王潛為荊南節度使。無故有白馬馳入府門而斃,僵臥塞塗。是歲潛卒。此近馬禍也。
進士陳存能為古歌詩,而命蹇。主司每欲與第,臨時皆有故,不果。許尚書孟容舊相知,知舉日,萬方欲為申屈。將試前夕,宿宗人家。宗人為具入試食物,兼備晨食,請存偃息以候時。五更後,怪不起,就寢呼之,不應。前眎之,已中風不能言也。
進士鄭滂,在名場歲久,流輩多已崇達,常有後時之歎。一夕忽夢及第,而與韋周方同年。當時韋氏先期舉人,無周方之名者,益悶悶。太和元年秋,移舉洛中,時韋景方居守,尚書族弟也。赴舉過陝。尚書時廉察陝郊,詰景方曰:「我名弘景,汝兄弘方,汝名景方,兄弟各分吾名一字名之,殊無義也。」遂更名周方。滂聞之,極喜曰:「吾及第有望矣。」四年,周方果同年焉。滂登朝,至殿中侍御史。前宣成觀察大夫鄭常說此事。大夫,即滂之再從弟也。子溥又自說應舉時,曾夢看及第榜,榜上但見大書「鳳」字。大中元年冬,求解鳳翔,偶看本府鄉貢士紙之首,便是「鳳」字。至東都試《緱山月聞王子晉吹笙》詩,坐側諸詩,悉有「鳳」字。明年,果登第焉。子溥,鄭公之子。
大中九年,沈詢侍郎以中書舍人知舉。其登第門生李彬父叢為萬年令。同年有起居者之會,倉部李郎中蠙時在座,因戲諸進士曰:「今日極盛,蠙與賢座主同年。」時右司李郎中從晦,又在座戲蠙曰:「殊未耳!小生與賢座主同年,如何?」謂郴州柳侍郎也。眾皆以為異。是日,數公皆詣賓客。馮尚書審,則又柳公座主楊相國之同年,與坐嗟嘆。侍讀諫議漳說。
河南孔尹溫裕任補闕日,諫討党項事,貶郴州司馬。久之得堂兄尚書溫業書,報云:「憲府欲取爾作侍御史。」日望勅下。忽又得書云:「宰相以右史處之。」皆無音耗。一日,有鵲喜於庭,直若語狀,孫稚拜且祝云:「願早得官。」鵲既飛去,墜下方寸紙,有「補闕」二字,極異之。無幾,却除此官。
鄭又自說,早承相國武都公知獎。當時為大理司直,常嘆滯淹。會張謩欲除太常博士,李公云:「鄭司直久屈,必請舉自代。」旋遇蕭儹服闋,且要與官,諸坐遂以蕭為博士。前此,有大雲寺僧寶銳者,知人休咎,因問之。銳曰:「司直朝官終得,中間且合為數郡,如何便得?」既而以侍御史歷作河陽、浙西、淮南,累至檢校郎中,方除比部員外郎。銳師說事,亦不常中,此又極驗者。以陰騭要顯,前定之事耳。
王蒙者,與趙門下憬,布衣之舊,常知其吏才。及公入相,蒙自前吉州新淦令來謁。公見喜極,給卹甚厚,將擢為御史。時憲僚數至少,德宗甚難於除授。而趙公秉政,其言多行,蒙坐待繡衣之拜矣。一日,偶詣慈恩僧寺占色者,忘其名。蒙問早晚得官,僧曰:「觀君之色,殊未見喜兆,此後若干年,當得一邊上御史。」蒙大笑而歸。數日,宰臣對,趙公乘間奏曰:「御史府闕人太多,就中監察尤為要者,臣欲選擇三數人。」德宗曰:「非不欲補其闕員,此官須得孤直茂實者充選,料卿祗應取輕薄後生朝中子弟耳。此不如不置。」趙公曰:「臣之愚見,正如聖慮,欲於錄事參軍縣令中求之。」上大喜曰:「如此即朕之意,卿有人未?」公因薦二人,其一即蒙也。上曰:「且將狀來。」公既出,逢裴延齡,時以度支次對。問公曰:「相公奏何事稱意,喜色充溢?」公不之對。延齡慍駡而去,云:「看此老兵,所請得行否?」既見上,奏事畢,因問曰:「趙憬向論請何事?」上曰:「趙憬極公心。」因說御史事。延齡曰:「此大不可,陛下何故信之?且趙憬身為宰相,豈諳州縣官績効?向二人又不為人所稱說,憬何由自知之?必私也。復至,陛下但詰其所自即知矣。」他日上閣,問云:「卿何心知此二人?」公曰:「一是故人,一與臣微親,諳熟之。」上無言。他日,延齡又入。上曰:「趙憬所請,果如卿料。」遂寢不行。蒙却歸故林,而趙公薨於相位。後數年,邊帥奏為從事,得假御史焉。
相國崔公慎由廉察浙西。左目眥生贅,如息肉,欲蔽瞳人,視物極礙,諸醫方無驗。一日,淮南判官楊員外牧,自吳中越職,饌召于中堂。因話揚州有穆中善醫眼,來為白府主,請遺書崔相國鉉,令致之。崔公許諾。後數日,得書云:「穆生性麤疎,恐不可信。有譚簡者,用心精審,勝穆甚遠。」遂致以來。既見,白崔公曰:「此立可去。但能安神不撓,獨斷於中,則必効矣。」崔公曰:「如約,雖妻子必不使知。」譚簡又曰:「須用九日晴明,亭午於靜處療之,若其日果能遂心,更無憂矣。」是時月初也。至六七日間,忽陰雨甚,譚生極有憂色。至八九大開霽。問崔公:「飲酒多少?」崔公曰:「戶雖至小,亦可引滿。」譚生大喜。初,公將決意用譚之醫,惟語大將中善醫者沈師象,師象贊成其事。是日引譚生於使宅北樓,惟師象與一小豎隨行,左右更無人知者。譚生請公飲酒數杯,端坐無思,俄而譚生以手微捫所患曰:「殊小事耳。」初覺似拔之,雖痛亦忍。又聞動剪刀聲。白公曰:「此地稍暗,請移往中庭。」象與小豎扶公而至於庭。坐既定,聞櫛焉有聲。先是,譚生請好綿數兩染絳。至是,以絳綿拭病處,兼傅以藥,遂不甚痛。譚生請公開眼,看所贅肉,大如小指,堅如乾筋,遂命投之江中。方遣報夫人及子弟。譚生立以狀報淮南,崔相國復書云:「自發醫後,憂疑頗甚。及聞痊癒,神思方安。」後數日,而徵詔至金陵。嗟夫!向若楊君不遇,譚生不至,公心不斷,九日不晴,徵詔遽來,歸期是切,礙其目疾,位當廢矣,安得秉鈞入輔,為帝股肱?此數事足驗玄助。而公作相之後,譚生已逝,又何命之太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