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識 域外小說集
新序
作者:魯迅
本作品收錄於《魯迅全集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二一年上海群益書社合訂出版的《域外小說集》新版本,署「周作人记」。後来周作人在《關于鲁迅之二》中对此有所說明:「过了十一个年头,上海群益書社愿意重印,加了一篇新序,用我出名,也是豫才写的。」

我们在日本留学時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爲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爲这意見,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國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問,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讀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無: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譯印《域外小說集》。

當初的计画,是筹办了连印两册的资本,待到卖回本钱,再印第三第四,以至第X册的。如此继续下去,积少成多,也可以约略绍介了各國名家的著作了。于是准备清楚,在一九〇九年的二月,印出第一册,到六月間,又印出了第二册。寄售的地方,是上海和東京。

半年过去了,先在就近的東京寄售处结了帐。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後可再也没有人买了。

那第一册何以多卖一本呢?就因爲有一位極熟的友人,怕寄售处不遵定价,额外需索,所以亲去试验一回,果然划一不二,就放了心,第二本不再试验了——但由此看来,足見那二十位讀者,是有出必看,没有一人中止的,我们至今很感谢。

至于上海,是至今还没有详细知道。听說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以後再没有人买了。于是第三册只好停板,已成的書,便都堆在上海寄售处堆货的屋子里。过了四五年,这寄售处不幸被了火,我们的書和紙板,都连同化成灰烬;我们这过去的梦幻似的無用的劳力,在中國也就完全消灭了。

到近年,有几位著作家,忽然又提起《域外小說集》,因而也常有問到《域外小說集》的人。但《域外小說集》却早烧了,没有法子呈教。几个友人,因此很有劝告重印,以及想法张罗的。爲了这机会,我也就從久不开封的紙裹里,寻出自己留下的两本書来。

我看这書的譯文,不但句子生硬,「诘誳聱牙」[1],而且也有極不行的地方,委實配不上再印。只是他的本质,却在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便在將来也该有存在的价值。其中许多篇,也还值得譯成白话,教他尤其通行。可惜我没有这一大段工夫,——只有《酋长》[2]这一篇,曾用白话譯了,登在《新青年》上,——所以只好姑且重印了文言的旧譯,暂時塞责了。但從别一方面看来,这書的再来,或者也不是無意义。

當初的譯本,只有两册,所以各國作家,偏而不全;现在重行编定,也愈見得有畸重畸轻的弊病。我归國之後,偶然也还替乡僻的日报,以及不流行的雜志上,譯些小品,只要草稿在身边的,也都趁便添上;一总三十七篇,我的文言譯的短篇,可以說全在里面了。只是其中的迦尔洵的《四日》,安特来夫的《谩》和《默》这三篇,是我的大哥翻譯的。

當初的譯文里,很用几个偏僻的字,现在都改去了,省得印刷局特地铸造;至于费解的处所,也仍旧用些小注,略略說明;作家的略傳,便附在卷末——我对于所譯短篇,偶然有一点意見的,也就在略傳里說了。

《域外小說集》初出的時候,見过的人,往往摇头說,「以爲他才开头,却已完了!」那時短篇小說还很少,讀書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無物。现在已不是那時候,不必虑了。我所忘不掉的,是曾見一种雜志上,也登载一篇显克微支[3]的《乐人扬珂》,和我的譯本只差了几个字,上面却加上两行小字道「滑稽小說!」这事使我到现在,还感到一种空虛的苦痛。但不相信人間的心理,在世界上,真会差異到这地步。

这三十多篇短篇里,所描写的事物,在中國大半免不得很隔膜;至于迦尔洵作中的人物,恐怕几于極無,所以更不容易理会。同是人類,本来决不至于不能互相了解;但時代國土習惯成見,都能够遮蔽人的心思,所以往往不能镜一般明,照見别人的心了。幸而现在已不是那時候,这一節,大约也不必虑的。

倘使这《域外小說集》不因爲我的譯文,却因爲他本来的實质,能使讀者得到一点東西,我就自己觉得是極大的幸福了。

一九二〇年三月二十日,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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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诘誳聱牙」,語出韩愈《進學解》:「佶屈聱牙」,意爲文字艰涩難讀。
  2. 《酋长》,波兰显克微支所作短篇小說。它的白话譯文曾载《新青年》月刊第五卷第四号(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五日)。
  3. 显克微支(H.Sienkiewicz,1846—1916),波兰作家。他的早期作品主要反映波兰农民的痛苦生活,以及波兰人民反对異族侵略的斗争。後来多写历史小說,如《火與剑》、《你往何处去?》、《十字军骑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