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譚隨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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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编辑崔秀才
编辑奉天先達劉公,未遇時,故世家子。少倜儻好客,揮霍不吝,車馬輻輳,門庭如市,行路者健羡。雖齊之孟嘗,趙之平原不是過也。忽有崔元素者,投一刺,劉接見,詢其邦族,曰:『山東臨朐秀才也,游都門二十年矣。聞公喜接納,來作食客耳。』劉大悦,與之往來,亦時濟其薪水。崔率十余日一至,至必有所借貸,家人悉厭賤之,劉獨不以爲瑣,每如其愿,未嘗拂逆。如是者二年餘。
劉迭遭大故,資產蕩盡。又三年,一貧如洗。更屢試不第,親故白眼相向,動輒得咎,傳爲口實,漸至不相聞問。婢仆逃散,并有心作罪以求去者接踵,仅存一老仆。内則一妻一女一子,鼎足而三焉。会腊盡,牛衣尘甑,無以卒歲。女能詩,戲吟曰:『闷殺連朝雨雪天,教人何處覓黄棉。歲除不比逢寒時,底事厨中也禁烟。』劉見之,笑曰:『此際玉摟起粟,若可煮食,足够一飽。今得汝詩,能不令人羞也?』因和之曰:『今年猶戴昔年天,昔日輕裘今破棉。寄語東風休報信,春來無力出厨烟。』
妻怒之以目,曰:『往日良朋密友,有求必應,啜汁者豈止一人。今年近歲逼,吃着俱無,猶不少思籌策,乃和儿女子作推敲醜態,想亦拼得餓死,故预作韭露挽歌耶?』劉曰:『然則欲我做賊去耶?』妻曰:『做賊亦得!第恐君無其才耳!順城門外朱知縣,方其落拓時,與汝爲莫逆交,一日不見,亦不能耐。今聞其丁艰在家,宦囊頗厚,詎不能走一簡,聊濟燃眉耶?』劉曰:『微汝言,吾几忘之矣。』亟作書,遣老仆往投之。日暮赤手回,入門即骂曰:『喪心人不必復與相識矣!始而阍人辭以他出,我則不信;既而送客在門,相見。兩眼棱棱,持書而入。再四促之,始傳語言事忙,不暇修復。但借口致意,主人現在凡百需費,囊無一文,正愁無處措置,斷难如命云云。似此喪心人,若復與相識,名節掃地盡矣!』劉企刻一日,滿拟必获如意,骤聞此變,不禁索然。
妻哂曰:『莫逆交不足恃矣。然總角之交,應非泛泛也。城北楊君,非與君爲總角交乎?』劉以爲然,復走柬以干之。楊辭以生意淡泊,本利損亏,無囊可解。劉撫髀歎曰:『面朋口友,固不足怪。欲明通財之義,非道義之交不可。』乃挑燈作札,罄吐肝膈,翌日付老仆持送南城靳公子。靳世胄閥閱,田园遍畿辅。公子與劉爲世交,又屬至戚,每當晤對,夜以繼日,所讲論非忠義大節,即出世大道,互相诱掖,不啻同胞,所謂立脚不随流俗,留心學做古人者。閱札即刻復答,謂:『叨在知己,亟當如命,奈心與力違,束手無策。君但勉爲尚志之士,無自暴棄,又何忧貧賤哉!且天生劉君,必非碌碌者,君姑待之,保有大富貴日也。第好義如弟者,值此危急之秋,竟坐視良朋之困,不能一援手救,殊堪自愧,唯知己者谅之耳!』劉忿,掷書于地曰:『嗬嗬!平日披肝胆,談道德,何啻羊、左、任、黎!每舉一子一女,猶以百金爲壽。今急切相需,乃不破一文,反以肤詞迂說相敦勉。所謂道義之交,固如是乎?』
老仆慰之曰:『主之朋友,大概未曾交得一人。親戚中不乏富貴者,盍拚一失色,與之通融。』劉歎曰:『朋友列五倫之一,尚三呼不應,瑣瑣姻娅,又何望乎?』言次,聞門有剥啄聲,報崔秀才來矣。妻曰:『呸!人家潦倒至此,彼尚欲來刲瘦胫耶?焉知并胫也無,即欲來刲,正恐無下刀處!』劉曰:『不然。此空谷足音也。』延之入。
崔曰:『劉君縱理不入于口,而乃一寒如此哉?昔日之繁華,真耶幻耶?今日之索寞,幻耶真耶?鼯技易窮,青松落色,槿心朝在,夕不存矣。尚有一人肯杖策踵門如崔元素者否?』劉曰:『昔日自謂盟車笠,订金蘭,得一二耐久朋,爲終身胶漆,不意翻覆若此,不敢復言交游矣。』崔曰:『不然。廉將军免官客去,翟廷尉復职客來。人情自昔然也。君自不達,夫何怨尤!智者當务之爲急。爲今之计,當奈何?』劉曰:『束手待毙耳!』崔笑曰:『出此言,當罚锾矣。吾聞负重涉遠,不择地而休;累重家貧,不择祿而仕。盍投笔从戎,聊博升斗,不猶愈于托钵向人,受守錢虏之輕薄乎?』劉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非所以自完也。』崔曰:『外以笔耕,内以针耨,亦可免冻馁。』劉曰:『局促效辕下驹,夙所羞也。』崔曰:『奇貨可居,垄斷可登,鸟兽之羽毛可织而衣。其遺粒足食也。貪賈三之,廉賈五之,盍爲賈?』劉曰:『觊觎分毫,镏銖必较,素所鄙夷,而弗屑者也。』崔曰:『然則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更揚眉吐氣,非官不能矣。欲爲官,須登第;欲登第,須理舊業讀書;欲讀書,須膏火之費。吾視君皆未易办也。吾有錢八十千,可辇至。』劉曰:『君方同病,詎忍波累?』崔曰:『人棄我取,人取我予,夫何辭焉?』遂言别。移時,以車辇八十千至,劉大感謝,欲备一餐相款。崔不坐而去。
迟數日,復提一囊至,曰:『君曾肄業否?』劉曰:『新正伊迩,未免匆忙。』崔曰:『予思八十千,豈敷樽節之用,更蓄得一囊金,爲君謀小康。』亟置之炕头,便出門,挽之不及。試启囊,灿然盡赤金也。一室俱驚,權之三百兩。崔从此不復至,更不識其居處,徒铭感而已。出資购第宅,贖舊產,又于新居掘得窖金二瓮,遂成富室。僮仆去者,次第復來,百计夤緣,以求收录。親友亦稍稍通庆吊。一年之間,繁華如故。劉不復好客,唯闭户下帷,日夜占毕。是年及第,官清要,賀客日盛。
值初度,预使人四出,凡親故中貧窭落魄及不能舉火者,盡招致之。及期,親友毕集,竞出金玉錦繡,罗列滿堂,爲劉祝嘏。劉乃張筵高会,酒再巡,罷乐,出席,舉觞屬客,悉出所得,分赠諸貧賤之前,使各收贮。眾愕然,不测何故。佥曰:『凡兹不腆,其所以奉祝长年者,縱不足貴,亦諸親友之芹献也。曷爲散之?』劉歎曰:『今日何幸,群公臻至,赐我百朋,所恨座中唯少崔秀才一人耳!崔若在,必能知我之爲此舉也!』因袖出一笺,則五言古詩一章也。命其子朗诵以示眾,曰:
主人好施與,揮霍無躊躇。
客有諫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謂財可聚,我意財宜疏。
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財为人所寶,人为財之奴。
富者以其有,貧者以其無。
有則氣逾揚,無則氣不舒。
逾揚人愈親,不舒人不知。
昔我貧賤時,颠踣無人扶。
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貴戚與高朋,相逢皆避途。
居然一厭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祿復衣襦。
门庭聞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壽千黄金,一箸萬青蚨。
奢窮欲亦極,無劳用力图。
當時何其啬,今日何其都?
顧兹親串惠,豈我所愿乎!
昔貧今且富,昔我即今吾。
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
周急不繼富,聖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舉火蟾葭莩。
又聞范文正,義田置東吴。
設使天下人,能聚復能输。
在在無和峤,處處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來庚癸呼。
堪歎近富者,唯利之是趨。
滿盈神鬼惡,往往寄祸沽。
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當日求之無錙銖。
君不见栖栖窮巷孤寒儒,此時此際如苦荼!
眾聞之無不赧然,如芒在背,多有逃席而去者,亦不追挽。俄報崔先生至矣,劉倒屣左辟鞠之。崔握手而笑曰:『君可謂國狗之瘈,無所不噬矣!奈何效杜子春口舌爲?且繁華索莫,其衍几何?苟不齊之,魔障釶起矣。彼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倏來忽逝,豈屑屑于菀枯隆殺哉?会盡人情,点头亦屬多事耳!』劉再拜曰:『至味之言,敢不佩爲弦韦?』
是夕客散,獨留崔宿,妻子亦出拜之。劉曰:『近日徙居何所?胡久不一至?致缺酬報。』崔曰:『昔者悉索君,君時亦望報否?』劉曰:『實無是心。』崔曰:『然則予獨有是心哉?何不恕也!』劉大笑,因問家中更有何人。崔曰:『頗不孤孑,子女孫曾數十矣。』劉欣然曰:『小女未字,以歸君家,何如?』崔曰:『此大不可也。』劉力詰問之,崔吱唔良久,始吐實曰:『君长者,言亦無害。所不敢與君結姻者,自愧非人,實艾山一老狐也。以君抱奇氣,故不遠千里來相結納,致君貧而再富,亦定數,非吾之力。譬如作室,既镇其甍,又何如焉?吾特因人成事耳。今夙愿已了,即當长辭故人矣。』劉始大悟,不覺洒然曰:『君去固自得矣,將無使吾爲忘筌忘蹄之人哉!』崔曰:『予非貪天功者,君何感焉?从此前程皆順境矣。官不過三品,而富則十萬,雖然,詎無一言爲留别之赠?吾聞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橡樟二木,七年乃知。知人之鉴,不易明也。甘以坏何如淡以成,毁方而瓦合,全交之至言,君其志之,勿爲雉犬所笑。』言讫,辭出,永不復至。劉後官至臬司,以老告歸。感崔之谊,朔望祀以香楮,終身不衰。
閑齋曰:戋戋之俗,萬變千更,交固不易言也。方其盛也,面朋口友,不招自來;及其衰也,迹合神違,百無一應。除毁方瓦合一道,誠無良法矣。胸中自有泾謂,皮里自具春秋。故穰穰而來,茕茕獨往,交可以始終一也。不然,直欲盡化同人爲異物,易濟濟爲绥绥,有此理哉!
蘭巖曰:富貴則趨附之,貧賤則違避之,俗情概然,然曾無一人矫然獨出,而仅让此狐。人而不如狐也,良可愧也。
碧碧
编辑周至諸生孫克復,流寓阶州。爱其地土腴永甘,卜筑山村,耕讀自乐。屋左依山臨壑,构一草閣,頗虚敞,可以眺遠。閣下林深箐密,雖有一徑,人迹罕經,仅過樵牧。
一日,孫獨凭閣上,遠遠見一人循徑來,草笠布衫,仿佛甚美。既辨眉目,果然美甚,丹唇皓齿,華发素面,十七八一娈童也。孫駭曰:『世豈有男子而姣媚若此者乎?』急趨下閣,要遮而鞠之曰:『山深路僻,豺狼侁侁,小郎日暮孤行,進將安止?盍姑住此,明旦早行,庶不至旁觀者代爲忧虑。』少年曰:『夙非姻娅,生熟兩不相谙,猎食或然,宿應不可。』孫素有斷袖之癖,一旦值此璧人,欲情火炽,遽前拥之,少年大驚,曰:『奈何邂逅相遇,輒以横逆見加?』孫曰:『卿慧人也,何待解人!』少年惶遽,極力挤之,孫猝不及防,失足坠巖下。少年脱然去。
孫爲一樹枝夾住,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呼叫聲嘶,無人知者,自拚必死。忽一女子,過而見之,讶曰:『如此阽危,何乐而爲之?』孫曰:『爲人所算耳!能救我否?』女曰:『救亦非难,第未識何以報德?』孫曰:『除却再夾樹枝,余悉唯命。』女吃吃笑,解足缠抛于一端,援之而上。孫良久神定,整衣謝之。女徐徐束足,了不見答。孫方怪其倨,审谛之,則苗条婉妙,絕代美姝也。不覺缩颈吐舌,且驚且喜,陰念何今日奇遇之多也。
時日已薄崦嵫,四山漸暝,乃再拜而請曰:『再生之德,未易仓猝图報,幸小住爲佳。』女笑而睨之曰:『子大不良善,甫得生机,又造死業矣。』孫聽其言谑,窺其意厚,大不似少年漠不关心者,遂携入閣,缱绻备至。約三更,女披衣起,曰:『今夕與人約,須践之,翌日重晤。』孫阻之以臂曰:『卜夜未卜昼。』復留與亂。因詰:『卿孱弱處子,雖乘以油壁,舁以笋舆,猶恐不胜劳瘁。底事单形只身,遠陟空山,令人弥思弥惧,中心能無稍怖乎?』女自言:『宓氏,字碧碧,年十八,嫁前村方氏子,半年而寡。今日爲母壽歸家,來此捷徑,不意遇子,不能自貞。誠夙份也,愿與子偕老。俾茕嫠有托,莫見棄否?』孫愀然曰:『得卿爲之,小可何修哉!但碍有老母,赋性方严,出入小閑,尚須咨白。不告而娶,實不敢專。然而父母爱子,何必苛求。見卿可人,應無不納。容徐图之。』女曰:『儿于子亦非無益者。子果肯降心相从,始終不二,則可以全性命,了死生。夜氣之牿亡,旦夕可復。俾子蜕蜣丸而爲蛨,化腐草而爲夜光,必當同爲人極之游,不復羁滞形骸,聽阎摩罗什天尊爲政矣。』孫大喜,相見恨晚。
晨興,即以告母。母呼女至前,反復详訊,乃謂孫曰:『儿勿草草,吾聞颜朱眸绿,尤物蛊人,傾萬乘之國尚有余,祸匹夫之身庸有不足?老身七十矣,所見閨秀何啻千萬,至若此之窮妖極艳,一見炫人心目者,實爲乍睹,真祸水也。汝何德以堪之?且夭方氏之子,不祥孰甚?可急遣之,勿速死亡。』孫默然鹄立,面如死灰。女進曰:『姑之見亦左矣。儿非自媒才,誠以蘖苦不如荠甘,故腆颜自荐,儿不厭郎貧,姑奈何畏儿蛊乎?』母曰:『不然,小娘恋新欢,忘舊好,钟情者固不得不然。而老婦爲豚犬作馬牛,用心亦不得不尔。』女勃然怒曰:『何物老嫗,酖毒若此!儿去此,豈便無啖饭處也!』且斥孫曰:『君木偶人,不足與語。不聽好言,不久當死。窮薄相,即死亦爲下鬼。彼時當袖手高坐于刀山劍樹之旁,看汝挣扎耳!』遂愤愤出門,不知所之。
孫涕泪縱横,頗形怨色。母慰之曰:『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况深山窮谷,忽至麗人,非草木之妖,必狐鬼之怪,儿倘或迷惑不悟,冥想至邪,則老身將誰赖乎?』开喻再三,孫意少解。
居無何,有翁媪二人,率男婦六七輩,直入草堂,汹汹叫骂。孫甫出訊,輒遭扭結。翁以杖叩孫之背曰:『跌落涧下,與死爲邻,苟非吾女援手救,則山中鸦鹊飽汝肠胃久矣。今則棄捐吾女,抑何竟负恩而背本乎?』孫蓦然值此,色變氣沮,不能发一言。家人咸集,莫能解纷。孫母乃策杖出,曰:『無哗,有事不妨好議。』媪曰:『親母出矣。親母之发,如此種種,底事出言無度,致小女歸去,愤懑不餐。脱有不韪,親母之肉,豈足食乎?』孫母始知即女之父母也。陰念來势凶猛,必將选事,不如姑却以婉詞。方启齿,媪即止之,曰:『勿多言,可即垩壁除庭,明日即送鱼轩到門矣。』遽釋孫,纷然而散。
母謂孫曰:『視此行徑,愈信爲妖物矣。从來邪不犯正,尔心果守正,不难一麾而却也。』議已定,戒备以待。次日黎明,翁媪已送女至,鼓吹之谊,妆奁之盛,仆婢之多,内外填塞皆滿。孫頗韵羡。母以扊扅撑宅門,隔阖大言曰:『吾家門庭,自來清肃,無故來挠,能不自愧?可速退,無自取辱。』翁媪怒发曰:『怜汝家中纷纭,無執干者,故不惜爱女送來伺奉。胡爲强自高,其謂我缩领曲背,不能剚刃于老虔婆之腹中耶?』于是飞砖掷砾,攻击久之。母終置若罔聞。翁媪亦覺索然,但发恨聲,曰:『且去休!且去休!自有設施在後。』因復散去。
村人知其事,傳以爲怪,二三齿德來說孫母曰:『吾村地僻人稀,守望之助不給。宅上孤儿寡婦,輒與異類爲敌,執迂見以取寇仇,非所以计萬全也。此間舊有狐仙村,人往往見之,然而未嘗爲患。兹來相挠者,爲狐無疑。奉狐者,或與交游,或爲姻戚,自古有之,無足爲怪。令郎神氣不凡,即娶狐妻,應不致祸。莫若姑聽之,以解目前之害,不亦可乎?否則結怨既深,則爲祟必亟,恐贤母子不能安枕而卧也。』孫亦几諫其母,母不得已,从之。是夕,翁媪復送女來,愉悦之色可鞠。若预知母有俯就之意者,成禮而返。
孫及女逑好甚敦,女事母亦極婉順。日用所需,随念而至,一家大享坐食之福。
女一日謂孫曰:『今日有君之内侄來,須自檢束,勿貽後悔。』孫曰:『我之内侄,卿之猶子也,长幼自有各分,何檢束之有?』既來,非他,正曩日挤身巖下之姣童也。孫大駭,回念前事,深自局促。而少年談笑自若,毫不介意。孫始而安之,既而昵之,已而漸生狎亵,觑隙骤接其吻,少年驚怒曰:『狂奴故態,一毫未悛,豈有作人尊长而不自庄重如是者哉!』復力挤之,踣于案下,少年怫然而去。女至,見之,忿恨良久,徐乃歎曰:『徒費周張,酸子尚足與言性命事哉!』遂不辭而行。一切器物,不見人取携,一霎化爲烏有。孫與少年接吻時,覺異香入脑,衣上亦有香氣,數日不散,漸歸兩腋,遂患愠羝,終身不瘥。
閑齋曰:『狐性本淫,無足怪者。老狐何所图,而必欲以女嫁孫,以成其私奔之志,豈亦爱忘其丑,若知子惡之故欤?然女固不貞,而男又何洁也?是知世之好爲龍陽、以巾帼自甘者,雖雄狐之不若矣!』
蘭巖曰:斷袖之癖,人或有不免者,獨怪孫生,始以輕薄致坠巖下,甫得救援,復生痴想,即有如此立志送女與人之老狐。得以大享坐食之福,亦至幸矣。乃于正宜庄重自持之時,忽尔故態復萌,顿忘愧悔,亦可謂不足有爲者矣。卒爲狐辱骂,而素所钟爱者亦棄之而去。身患惡疾,何以爲人哉!丈夫也,而見鄙于妻子,已足羞矣,况異類耶?
梨花
编辑京师時雍坊,有以十歲女來鬻者,孝廉舒樹堂以錢三十千得之,命名梨花。既长,艳麗無匹,淡汝浓抹,靡不相宜。小草閑花,随意簪之,皆堪入画。諸女眷效之,百不一逮也。性且慧黠,一家怜爱之。
舒有女,幼字先達德公次子。及出閣,舒以二女奴爲媵,梨花與焉。其一名春棠,亦可儿之殊色者。舒女則偏爱梨花,而公子待之尤厚。屢欲私之,奈梨花防维綦密,雖欲申以游語,亦不可得。会德公考滿,擢粤西某郡守,携眷南行。予友恩茂先,與德舒二公,皆親戚也,荐金華尚介夫入德公幕。閱三載,公迁粤東监司。冬十一月,介夫因事入都,委装茂先家,朝夕晤對,所在人情風土并德公家事,在所必談。偶詢及梨花,則曰:『司宅門久矣。』茂先曰:『言梨花耶?』介夫曰:『正所謂梨花也。』曰:『然則何雲司宅門?』介夫曰:『梨花之事,新奇怪異,駭人聽聞久矣。君爲德府至戚,豈尚未知耶?』茂先愕然,急叩其详,介夫曰:『此下酒物也,不可浪言。』乃拨火煮酒,拥炉促膝,备述其事。茂先攸而驚,倏而笑,倏而咋舌,倏而拊髀,盖事既新奇,又介夫善爲戲谑,故不能不爲之色飞肉動也。
先是德公之任粤西也,目張家湾買四舟,公與夫人居一,介夫居一,仆从居一爲庖厨,其一則公子夫婦及梨花、春棠也。行則鱼貫,泊則雁排。一日,暮宿吴城,月明如昼。介夫苦熱,五更,復起納凉,彼時群動昼息,忽聞第三船有款款启窗聲。疑爲暴客,潜起窺之,見一女子出船邊,立而溺。雖隔兩船,而月光朗映,陽具仿佛甚伟。审谛女子,則梨花也,心窃異之。第念梨花十歲至舒家,此時年十八,昔在茂先處,識之最熟,詎有假借?顧船是公子之船,人是梨花之人,而陽具則又居然陽具也。此疑团終难打破。
次日晨餐罷,冥测于艙中。公有老仆張姓,獨坐桅艙,喟然興歎,自自讼曰:『行年六十,不爲小矣,何見所未見之事,總無了休也!』介夫怪而詰之,張曰:『稚子康儿,年小而诡大;丫头梨花,人雌而聲雄。此吾之所不解也。』介夫曰:『汝老成谙练人也,予有所疑,質之于子可乎?』張問是何疑事,試言之。介夫視無人,低語夜來所見,張聞之,驚曰:『吾固疑之矣。何不白諸吾主?』介夫曰:『意欲白之,但自念作客依人,不宜预人閨阃,故默默耳。』張曰:『噫!是何言也?先生不早言,異事出矣!』介夫曰:『予意先白公子,何如?』張曰:『然,吾即往告之。』是夕舟泊青山,張請間,謂公子曰:『二爷知家中有妖怪乎?』公子笑曰:『何作此語?』張曰:『妖怪不遠,只在二爷船上。』且因耳語其故。公子大駭,入船隱叩細君。細君結舌瞠目,良久乃歎曰:『怪底守身如處子,且十八九歲,天癸未至,今若此,復何疑哉!』公子呼梨花詰之,赧然不應。公子闭門驗之,梨花極力抵拒。公子乘隙探手胯間,則垂垂者已触指翹翹矣。公子大怒,縛而献諸公,公不胜錯愕,作威以究其原,刑具排列左右。梨花大惧,始涕泣吐實,曰:『曩歲迫于饥寒,父母鬻子謀朝夕,是時女價十倍于男,故作此弊,以求多售。今既敗露,罪當九死。第自反未爲非法,祈全蝼蚁之命,當图衔結之報耳。』公怜其情,且辨其果系童身,竟曲宥之,并命剃发改妆,更名珠还,以志其異。舉舟之人,莫不歎異。
公復使送介夫驗之,并折簡晰之曰:『不意奇聞创見之事,出自本衙。所謂梨花,果桑茂之流亚也。幸童身如故,庶免株連。兹送其人至,請先生相之。所以必欲先生相之者,非謂魑魅魍魉,不能逃于秦鉴,盖欲先生解惑。倘異日舉以告人,赖此解嘲,勿致東西南北之人,歸德某以帏薄不修之罪也。』介夫笑而驗之,戲語梨花曰:『勿怪南人多事,吾乡風俗,雄者可雌之,今子雌而化雄,正陽长陰消之候。予之有施于子,不可謂不厚矣。異日將何以報不彀乎?』梨花面 颈赤,羞涩莫容。介夫赠以双履及香扇,報公書曰:『儒生眼界不廣,赖珠还以扩充之,亦南行之幸事也。童體的确,尤足感甚,非公至德,畴其能之?是知事不足怪,可怪者,見怪之不怪也。』公見書大笑。至任所,以其颖慧,命司宅門,頗能了當,公宠爱殊甚。張仆無子,公使認爲假子,且以春棠妻之。公子固少年好事者,于花烛之夕,隱身窗外窺之,謂绰約燈下,絕妙一幅折枝图也。今已抱子矣。
茂先神馳者一晌,又問:『龍陽君伎俩,介夫亦當識之否?』介夫笑曰:『其人方雄,君又欲雌之也。』相與拊掌而罷。茂先作《梨花开》四絕,寄示公子,有『一樹梨花压海棠』之句,用成句恰妙。公子和韵報之,詩不具載。
閑齋曰:梨花假女妆而守貞如處子,如其果女子,必非淫亂者,其得拥美妻,获厚利,去祸而就福也,固宜。
蘭巖曰:假女則艳麗無匹,还男則事事精當,梨花誠奇人也。嘗見司宅門者,袖金入橐,茫然不解一事者多矣,几何不對梨花而愧死!
香雲
编辑零陵乔氏子,少孤貧,失業,依外舅爲操舟,嘗往來于襄漢間。会載數估客下荆門,過黄金峽。滩险,日暮不敢发,泊舟古戍前。舅命乔入山伐竹,迷不得出,傍徨殊甚,瞥見一媪,年約七旬,杖藜蹩躄,循山徑而西。乔追上之,問何處可達江岸。媪笑曰:『江在東,郎向西,乖迂極矣。吾視郎嫩少年也,日暮途窮,虎狼將盛,欲歸可乎?姑宿我家,明日曉发可矣。』乔心悸已久,聞言窃喜,佯以不便造次爲辭。媪挽之行,曰:『言不由衷,令人倦聽。』
于是携入深山中,迤逦十余里。至其家,背高山,臨巨涧,营窟而處。媪叩扉,呼香雲,一女子出應,則二八佳麗人也。色茂开莲,香逾散麝,見客羞避。媪曰:『儿又作態耶?小郎失路至此,若無一盂胡麻饭以啖之,殊缺地主宜。且儿常常有嘱,既作承受人,詎可吝心力?今幸物色得此蕴藉郎,可息肩矣。』雲益羞涩,避室中,不復出。媪笑向乔曰:『娇养惯,一見生客,輒作儿女態,幸郎無介意也。』乔謝不敢入室。室皆穴山爲之,甚精洁。止三間,中一間爲客坐,西一間垂墨花软帘,爲雲之閨闼,東一間起炉灶,具刀砧,庖厨也。納乔坐,自入厨炊黍和羹,款洽臻至。問媪何姓,答以姓古,孀居十六年,止生一女,名香雲,未字人。此居于此,今有緣與郎晤,奉屈暫就厨中宿矣。乔曰:『假一席地足矣,何敢望厨?』至夜分罷談,乃宿焉。
翌日早起,請見古媪,將辭行。立帘外揚聲致詞,不應者良久。又言之,始聞香雲應曰:『娘有事早出,想便回矣,請稍候。』其音清锐如雏莺之啭,聽之生怜,乔诺诺默坐,神爲之蕩。
居無何,忽見古與一媪一女,亦若母而女者,偕來,且揚言曰:『香雲儿,汝杜姨同汝八妹來矣。』乔急避席拱立,不敢仰視。杜伫立审谛,向女郎曰:『果好一波俏郎!尔古姨真巨眼也。』女郎亦目之,含笑入室,谑雲曰:『姊大無禮,娘爲誰來,乃不出迓耶?』不聞雲語,唯聞低笑聲。杜尋亦入室,笑曰:『爲甥女事,致我披星浥露來此,心急步迟,越山崖仄徑,失足颠踬,几堕落上宅牛阹中,微汝妹顧扶,老身齑粉矣。汝將何以謝老身?』嗣聞雲带笑小語,似候起居者。杜旋出見乔,問曰:『郎尊姓?妙龄几何矣?』乔曰:『青年十九。』杜曰:『长二歲,正相當也。有父母兄弟否?』曰:『皆亡。』『娶乎?』曰:『未。』『業何事?』曰:『爲舅操舟。』杜曰:『少年孤子,身可寄也。食力踝跣,業可棄也。主人古姥,老身之姊也,有女香雲,老身之甥也,淑資麗質,郎已目睹,無更赘詞。古姊喚老身作冰上人,欲赘郎爲半子,能降格相从否?』乔骤聆之,陰喜過望,而口呐不能措一詞。杜笑曰:『無可疑也。』亟請古媪上坐,令乔拜之曰:『即此是聘。山家無所忌,嫁衣完,便可成禮矣。』是夕欢飲而罷。
次日杜歸,留女伴香雲,代制衣履。刀剪之聲,終宵不絕,數日悉备。杜復至,張筵設宴,大会親戚,來赴者接踵,盡屬粉白黛绿,少婦老嫗,而無一男子。欢笑哗然,竞爲谐谑。更可異者,列筵十數,屋不更廣,益不覺隘。既合卺,女郎把盏飲雲曰:『杯儿双双,今夜作个新娘。』飲乔曰:『杯儿對對,今夜莫須死睡。』乔、雲皆不禁失笑。杯未干,女郎曰:『此余酒將何以发付耶?』乃自飲之,笑而出。約三更,眾客始散,女郎復启帘謂雲曰:『姊好爲之,三日來瞊時,再爲我說项也。』言讫,吃吃笑而去。自是乔與雲,鱼水其乐。胶漆其情,將謂終老是乡矣。
逾月,古媪寝疾,杜携女郎來,候坐未安,忽有人傳報上宅:『小娘子親來問姆疾。』杜與女郎頗遑遽,急走出迓。雲匿乔于厨,亦整衣趨。乔不知是何貴客,潜窺于窗。見朱茀繡幰,驻一小車,女奴十余輩,拥一女子出自車中,素面画衣,非常艳麗,酷似画工所繪仙女,年可十五六。杜與女郎及雲,咸跪路侧。女子曳杜起,曰:『姆亦在此耶?』杜曰:『知主姑眷念老乳嫗,聞其疾,必劳玉趾,故率翠翠预候于此。』乔始知女郎名翠翠也。翠與雲,亦再拜起居。女子曰:『起。』雲侧行左辟爲导。女入室,握姑之手而問曰:『姆病户绮窗,廣阔如大厦,几榻悉白石爲之,器玩珍奇,位置精雅,名花異卉,罗置栏前,實天辟之洞天福地。侍女曳罗绮者,數十百人,莫不妖冶,順承指顧,争先恐後。乔爲禁锢,日供役使,且女子性严,稍不称意,輒施鞭扑。此間不乐,日思雲而無由得面也。私詢諸女,主姑與香雲名分若何,皆笑而不答,愈滋疑惑。一日值女初度,乔見親戚來拜祝者,咸執婢妾禮。杜、翠亦在,不敢復與乔語。有顷,古媪與香雲亦至,與乔相見,各泣數行下。女子出見之,怒曰:』淫婢逞媚,尚恋恋舊情耶?『令侍女褫其衣,縛之樹上,既而曰:』今日有庆,不便刑人,俟明日當行死耳。『諸親战栗,無敢出一語以求寬者。乔中心痛絕,前往觇之,雲泣曰:』郎獨不能舍身見救乎?『乔大痛,手缓其縛,窃取故衣衣之。适林外有將主姑命,呼乔者,雲遂遁去。女侦知之,愈怒,鞭乔數十,血流被踵,古大哭曰:』主姑殺老身矣。老身何负于主姑?乳哺之情縱不念,獨不念扈十郎肆惡,老身横蔽主姑,以头撞十郎腹,夺取玉如意,免主姑于窘辱時乎?奈何不赦小過,致人骨肉生离!香雲纖弱,即不飽狼虎,亦必爲强暴所污矣,豈不痛哉!『女亦怒曰:』老魅尔何知!行且索尔死!『古哭叫,語侵女,亦不少让。女怒甚,復欲逐乔,乔折伏不起。女怜之,氣稍平,問知過能改乎?』乔曰:『改矣。』『尚思香雲否?』曰:『雖死九幽不忘也。』女不意其出此語,爲之咋舌,移時乃歎曰:『痴儿郎知義者也。』向古媪慰謝再三,即使人分途求香雲,得者赏一术。群女欢跃争往,古始止涕。
翌日,一女走告曰:『香雲走匿山谷中,爲扈十郎所得,逼欲污之,不从,锢石室,不與飲食已一夜矣。』古媪聞之,泣曰:『吾儿貞烈,必不辱身,然而命蹇,何遭沙叱利之多也!』盖扈十郎者,女之表兄也。女使杜媪往索之,十郎曰:『欲釋香雲不难,主姑須自來易之去。』杜大怒,还述于女,女怒極,乃仗劍跨白鹿,諸女皆短衣持兵以从。命乔與翠翠,伏林内爲疑兵,親往索之。
十郎腰弓矢,挺画戟,护衛甚眾。兵刃既接,兩军大开,十郎勇甚,諸女力不敌,各鸟兽散。女急退,鹿中流矢死。女被发徒奔,身被數创,失其双履。蹶不能興,适乔奔至,负之以歸。諸女亦漸集,無不心胆堕地。女大恸良久,感乔之德,呼之以兄,飲食器用,皆與己等。復聚眾謀雪耻救雲之舉,眾曰:『勍敌不可當也。』獨翠翠進曰:『彼强我弱,非救助不可。欲求功,非太君來不可。』是夕,即使翠往。夜未央,翠返命曰:『太君來矣。』女率眾跪迎,乔亦从眾。太君亦曲背一嫗耳。女泣诉致辱之由,太君曰:『有太婆在,儿勿氣苦。』亟探袖,出一囊,呼翠至前命曰:『可將此往贮十郎。速與香雲偕來。』翠诺而去,一饷時與雲俱至,手提巨囊。开之,闯然一黑雄狐,觳觫而出,俯伏于太君之前,岳岳若乞哀狀。太君呵之曰:『堕孽子!尚未克洗髓伐毛,輒尔堕落耶?不念尔祖,當亟殛之!』狐叩头謝。女子前,以鞭鞭之曰:『恣戾奴!平日赫耀之势,之態,今胡不肆耶?』太君止之曰:『儿休矣。老身必痛惩之。』又曰:『儿居此,終非了局,曷不舉族从我?香雲與乔郎,彼有夙世緣,未可摆脱,且聽其去。伊母姑留我處,俟之三十年後,當大歸也。』香雲顿首奉教。太君赐乔名曰復。命驾先歸。女赠乔、雲甚厚,束縛辎重,令侍女护之先往,己乃與古杜二媪并翠翠送乔雲出山,臨歧泣别,然後歸。
乔携雲之襄陽,出資造舟,名『滿江紅』,專載游宦,以走江、黄、吴、楚。一日,載某太守公子并眷屬之江南。住舟漢口。雲偶出汲,爲公子所見,迷惑失志,伺乔不在,密遣二女随侍,將吴绫越缟,往說雲曰:『公子年少情多,富貴有權势,所謂炙手可熱者。今艳子之貌,降心俯就,不惜珍寶之物,委贽于子。此真千載一時之机会,不可失也!子不从,則祸不可测;从之則珠翠环繞,錦繡纷披,飽粱肉而厭珍馐,一生吃着不盡。詎若作舟子婦,衣粗食淡,埋首艙中,何啻明珠暗投哉!且子不聞乎,守經者立身之要也,通權者處世之方也。譬彼風馬牛之不相及也,而絡其口,穿其鼻,人得而左右之矣。今以势論,乔,馬牛也,公子,人也。欲不爲强驭,可得乎?惜子怜子,故陳利害于子,唯子图之!』雲嫣然曰:『贤姊之言是也。公子風韵都美,儿亦慕悦久矣,幸即借二姊爲羔雁。今夜人定後,請扣舷爲号,可謀一会矣。』二婢大喜,歸炫其能于公子。公子喜欲狂,重赏二婢。
至三更,舉舟鼾寝。公子起坐不定,如鹿撞心。侧耳静聽,移時果聞扣舷聲,止而復作。急启窗納之,果雲也,不衣而至。公子此際,如在梦境中。不暇一言,即與狎匿。雲忽驚,叱問何人,公子興方阑,俯身若罔聞者。雲又驚叫,家人驚起,疑有盗賊,執烛入窗,見二人赤身卧地上,烛之則公子與其妻媾耳。咸避去,夫婦赧然者久之。問妻何故赤身自窗外來,妻曰:『我在後艙睡熟,實不解何由到此也。』公子羞且怒,執乔送太守,謂其以妖术惑人。太守不明,锻炼成狱。
乔居犴狴,方痛覆盆,而夜半雲忽至,手拂械锁,械锁自脱。携之出狱,人無見者。遂流寓南昌,仍爲富室。二年間,有巨舟二十余艘。江楚操舟人莫不健羡焉。雲从乔三十年,常如十七八歲人。生二子一女,女美麗有母風。乔乘間問雲出處,雲曰:『初不遽以誠告君者,恐君以異物見棄。亦既抱子,似亦無害。』因自言是狐,所謂主姑之女子,亦狐而爲一山之主者。杜與翠與諸女子,皆狐也。唯庆君則天狐矣。乔始恍然,後漸泄于人,有求見者,雲有見有不見。而見者輒自颠倒,雲惡其聒,再迁于夔州。
一夕,方坐话,翠忽至。乔雲驚喜,降席而拜曰:『翠姨别來無恙?』翠答拜曰:『离别几何,乔郎須髯似戟,且就斑白矣!舊時風采可復再耶?人生如白驹過隙,转瞬痴猿觑鏡,不能自識,譬夫以水和土,見日則燥,重爲垩焉,非故物矣:何如金石其質,历劫不變者乎!人而無人道,是謂之陳人。人道者何?性命之原,不汩不没之謂也。夫泰山之□穿石,单極之□斷干,漸靡使之然也。形骸情識,人之□、□也。此生不卒萬死,非終也。子不見夫墦間之瘗者乎?路人過而傷之,傷之者,非徒傷也,傷其終不免于是也。雖然,沧桑之變,彼惡知之?是累累者,數十百年後旋夷爲都邑,旋坎爲洿池,旋祀爲坛灶,及爲井墓。其循环往復,鸟有窮期。而其間之窮期,已無窮矣。凡此宜各自努力,人不能越俎而代之庖也。聞子在山中時,泊焉而無求,又能于屏風上行,質美若此,胡自棄之!』向雲曰:『姊从乔郎數十年矣,宁吝所得,不一喚醒乎?』雲曰:『奈其五内俱浊何!』翠曰:『不然。金注瓦注,固有不同,而其爲注則一也。』雲太息曰:『庄則不親,狎則相簡,雖有巧匠如工倕,但缩手袖間而已。』翠惨然而爲之下泪,乔亦郁郁。是夜雲伴翠宿于内寝,翌日向午不起。乔呼之不應,大疑,排闼入視,已失二人所在。舉家驚扰,乔大哭,靡日不思。
乔年八十余尚健,二子生孫,孫又生子。女适諸生某,亦弄孫矣。每隔五六年,雲必來一探。又三四年不絕,容色終不少减。親戚初面者,往往母其女,而女其母焉。予于乾隆庚午歲,从先祖父从三秦入七闽,路經武昌,月夜沽酒,聚舟人而飲食之,俾各述見聞,离奇怪诞,舟人共舉此事,争說纷纭,且指江上一湘船見告:『此即乔家物也。』
閑齋曰:世間尤物,得一可以傾城。乔以匹夫落魄,寝處諸尤物之間,卒至富豪名,以壽考終。其操持必有大過人者。翠必欲引而登之长生之域,亦婆心太挚矣。
蘭巖曰:乔業操舟,已屬微賤,且無聞其有出類之才,其五内俱浊不待言矣。雲何钟情至此?而主姑與翠翠,亦大有不能忘情者,豈果乔爲情種耶?抑雲喜其誠笃,可托終身乎?我輩不获有此奇遇者,殆择术之未精欤?五内之未盡浊欤?吾觀香雲事,而慨然矣。紅丝系定,何啻千里之牵;破鏡重圓,終作百年之合。偶参色相,致醋海淹斷蓝桥;忽起干弋,令妖氣生于内境。以德報怨,乔與女翻成附體之緣;祛死復生,翠與雲永享飞仙之乐。斯狐中之不可多睹者耳!
龍化
编辑李高鱼枕碧山房,壁挂古劍。一日大雨雷,瞥見一黑物,长尺余,細如綫,後一紅綫逐之,自窗凌空而入,繞室飞行,俄延壁上,穿入劍鞘中。即聞戛戛作聲,旋出旋入,無所阻碍。良久,忽又飞出,蜿蜒空際,甫及檐,霹雳一聲,屋宇震動,紅光烛天,不及察二物所至,唯見窗下落鳞數片,酷似穿山甲。取劍視之,锋刃盡穿小孔,密如虫蛀,鞘亦如之。或曰:『此龍之變化。』想當然耳。
李翹之
编辑石商李翹之,名林魁,五台人。其微時爲石工以食力,嘗與同行者十余輩,往村中觀剧,二更始歸。際晦日,夜黑如漆,正苦迍踬,忽山川大地放大光明,迎面十余里外現一菩萨寶相,高可數十丈,衣纹璎珞,灿若雲霞,月面星毫,靡不華采,映彻世界,盡如琉璃。李且瞻且拜,口诵佛号不絕。顷之始隱,詢之同人,悉蔑之睹也。
李今年已望七矣,性正直,無私曲,重義氣,好施與。初入都,即受知于大司农涂勤恪公,得爲大工石商,致富數十萬。公薨,李感恩不忘,歲修墓道。李以德報,爲今人中之古人。二子亦岐嶷。天報善人,理自不爽。宜其于稠人之中,獨瞻法相,非福德兼厚者,又烏得有此?自言有德必報,非沽名,行其所安耳。
蘭巖曰:此李心地自放光明耳。菩萨何來,獨示之以寶相哉!人能洗心涤虑,自去其污,何處非菩萨寶相,琉璃世界耶?
洪由義
编辑洪由義者,靖遠协汛一洚子也。性慈善,喜放生。暇時坐黄河畔,見渔人起网,凡所棄小鱼細虾暨螺蚌之屬,悉拾之投于水中。積數年不倦。
一日渡河,失足落水,随波逐浪者十余里,昏迷間,覺有人捉其臂,拖至一處。視之,則身在一大門下,四面黄水如壁立,門前二石赑屃,大約數亩。洪大駭異,方怀惑間,門忽启,見紫衣纱帽者二人,出謂洪曰:『可亟入,勿惧失仪也。』洪从之,至一廣殿。殿上有貴人,年可四十許,衣冠奇古,左右侍从甚都。洪蒲伏阶下,貴人劳之曰:『汝大有恩于我部下,不但脱汝难,且當少爲润泽。』因命取一珠,大如豌豆,赐之曰:『此如意珠也。握之凡有所需,無不如意。三年後可見还也。』洪唯唯拜赐,貴人仍命二紫衣吏送出。二吏嘱闭目。但聞波濤汹涌之聲,顷刻而息,徐开其目,則已脚踏實地,而二吏失所在矣。珠猶在手,遂秘之以歸。歸則家人已成服,相見各驚疑。洪绐以得抱枯木,故不致死。家人喜而信之,乃釋服。
洪素喜樗蒱,得珠後,重與其徒博。分明枭色,呼之,皆成庐雉,于是有博必胜。家業漸丰。适奉官之西安。西安爲省会之處,漢唐故都,俗尚豪華,人情奢侈。王孫公子,肥馬輕裘,一食萬錢,一掷百萬。洪侧身而入,掉臂而前,自午至晡,腰金百镒。旁觀者但挢其舌,當局者徒熱于心。滿載而歸,遂成巨富。爲长子捐官,次子納监。始以得珠之事,告其妻孥。愈以放生爲务,由此河上人,称爲洪善人。五原称富室者,推洪爲巨擘。三年後,秋夜方寝,梦見前二紫衣吏至,曰:『瓜期届矣,珠當見还也。』洪跪而奉之,既寤而珠已失矣。後洪壽至期颐,無疾而殁。予在靖遠時,洪之孫已五十余,猶爲富家翁也。
蘭巖曰:凡人意之所在,無不如愿以偿,不必功名富貴也。斯如意之最爲难耳,乃得珠後,徒事樗蒱,以毕三年之愿,志亦小矣。雖然,人苟巨富,凡所欲得欲爲者,無不能。洪可謂握要以图哉!
某僧铭鏡石三爲予言:佑聖寺無凡上人,有弟子某者,少年韶秀,有人诱之爲龍陽,某亦不拒。上人聞而责之,某曰:『然則不可乎?』上人曰:『如之何其可也!此間不可復居矣。』曰:『去之可乎?』曰:『可。』曰:『承师命。某日當行耳。』至日,房中寂然。視之,已化去矣。
蘭巖曰:浑然天真,洞然大道,此僧來去自如,人己無間,何毫無窒碍耶?
邵廷銓
编辑江右峽江縣,濒江有周瑜廟。颜曰:『巴丘古迹。』廟中舊有厝棺,尘封已久。天台邵□爲臨江府經历,三年考绩,授峽江令。在縣兩月,政聲大作,其少子廷銓,妙龄韶秀,性恬淡,所至則多流览。爱郭外江山,白諸□,筑瓦屋數椽于周郎廟西,编竹爲墙,辟畦莳花,爲肄業之所。與邑庠邊、魏二生相莫逆,暇則相尋往來,不間晨夕。
会邊生秋闱获隽,廷銓往賀之。殢酒而返,日已曛暮。柴門外遇一女郎,恣態妖娆,纖秾合度,衣裳缟素,绰有余妍。廷銓心爲之蕩,趨而鞠之。女娭光眇視,羞涩不支。廷銓指門内曰:『此即僻居,可以少息。睘睘日暮,窃爲卿危之。』女作色曰:『少男處女,踪迹悬殊,何物書生强來饶舌!苟非缞绖在室,凡百隱忍,亟當白諸家人,股拆雞肋矣!』言讫,怫然而去。
廷銓大惭,入坐草堂,嗒若喪偶。馆童已入黑甜,方冥想間,忽聞扣扉聲,止而復作。廷銓駭愕,蹑下下阶,潜从篱落下窺之。仿佛日暮間所值者,不覺喜出非望。即启扉,女款款入,輒嘱阖扉,相携入室。廷銓揖之曰:『卿棄我如遺,以爲去如黄鹤矣。何故却回玉趾,重辱草堂,得勿與家人密计,問罪小生耶?』女嫣然曰:『儿縱忍人,何遽出此?适間唐突,聊以相戲耳。固將入城,途遠莫及矣。向荷关切,虑及孱弱,故萬不得已,欲托一宿。未稔果肯假一席地,度此一宵否?』廷銓大悦,曰:『萬一不至,尚欲追而访之,况飞琼自降耶!』遂相與绸缪,如胶投漆中,雞再鳴,乃揽衣而起,臨去謂廷銓曰:『儿故近村曹氏女也,父母遠宦黔中,儿因病獨留,家中更無人,止一乳媪執爨,聋且聩,不足約束儿。君苟不棄儿,請自今暮來朝去,當徐與君计长久。』廷銓敬诺。送之門外,叮咛數四,唯恐爽約。女設誓而去。自是靡夕不至。
廷銓既被蛊惑,形神改常。邊、魏二友疑之,私詢馆童,童曰:『即不見問,亦將告曰。公子半月以來,飲食消减,日近尪瘠。诵讀皆辍。日方晡,即闭門作休息计。每思密禀主人,未遑入城耳。』邊曰:『汝但留意侦之,稍有見聞,亟來見報。是宜秘密勿泄!』童受计,是夕即于樹下故作鼾睡,俄聞笑語聲間作于房内,潜起密觇之,則見廷銓于床上拥一紅衣骷髅,戲谑燈下。骷髅亦拥廷銓,忸怩作態。童大怖,缩颈而退。次日,告二生,二生驚曰:『詎有與枯骨缠绵而不置祸害者乎?谊系朋友,知而不諫,非義也。汝姑勿泄,吾等自有處置。』
适同社劉生,客粤还,邊、魏約廷銓爲作软脚局,羞鳖焉。魏下箸細咀其骨,而熟玩之,曰:『異哉!鳖骨非禽非兽,又不同他水族,具肉與裙,尚不美觀。况余此白骨,奚足恋恋!』邊曰:『恋恋者,恋其美也,美去何恋?』廷銓曰:『不然。千金馬骨,骏安在乎?正以見骏骨如見骏馬耳。』廷銓無心酬答,机锋恰與二生相對。相視默然,謂其不可諫。
乃密白邵令。令大驚,曰:『吾儿年少,氣血未定,郊坰荒僻,不可以久居,二兄速叱之歸署,庶絕大患!』邊曰:『促公子入城,计良得矣。第鬼即不克甘心于今日,必將肆志于將來,非所以除害久遠也。莫若稍缓旦夕,某當與魏兄密查出處,得其踪迹而後除之,所謂公私皆利,一劳永逸之道也。』魏曰:『不可。公子此際利害,間不容发,不急爲之救,乃又虑及未然,兄之计,無乃左矣。』邊笑曰:『兄所謂梦醒索烛,畏黑不睡者也。公子被惑半月,未致委顿,豈争此一夕哉!』邵曰:『邊兄獨見其大,吾何忧哉!此事一以委兄,愿假兄白馬金鞍,并干办十人,聽兄指揮。魏兄率六人爲副,以善其後。
邊慨然自任,饭仆秣馬,日晡而往,共伏林間。预約馆童,令其爲侦,伺鬼至即報。漏既下,馆童坌息來告曰:『至矣!』邊部署已定,各止其所,親偕馆童至窗下,窺之,見廷銓與鬼方檢点就寝。邊却回,招眾共伏門外,待至雞鳴,隱隱見柴扉輕启,廷銓送一女子出,旋阖扉而入。邊潜尾女子,徑冉冉入周郎廟,邊还告眾人曰:『彼巢穴應在廟中矣。』即命燃炬持械而往,廟中空無所有,唯一黑漆棺,停庑下。发蒙視之,榜曰:『故曲江縣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访諸居人,佥曰:『厝此二十余年矣。無有主者來取,實不知其作祟也。』邊使人馳報邵公,邵親至,开棺驗之,衣色正符所見,头面余白骨,獨二目炯炯不變,凹處漸生新肉。枕畔有白玉尺,方識爲廷銓珍物。邵驚歎曰:『若此殊異,哪得不妖。非邊兄,吾儿死爲鬼婿矣!』亟令積薪焚之。日高始盡,臭達數里,尸啾唧有聲,自此怪絕。廷銓被促歸署,心殊怅悒,及备聞其故,始生惧焉。不敢復作痴想,後得第,官至郡守。邊亦历仕至方伯焉。
蘭巖曰:拥骷髅而爲佳麗,世間宁少此人哉?但只覺其美而不知其惡耳。嗟乎!蛾眉皓齿,转盼成空;斷陇荒郊,凝思莫釋。天壤間痴情人能自解哉?一夕欢娱,酿成粉骨碎身之祸,此女亦不智矣!
賣饼翁
编辑閣學某先達,龆龀時,出就外傅。每過市,輒就一賣饼翁,市胡饼數枚,怀之到塾,习以爲常。一日,復往市饼,翁忽罷業,留公坐而謂之曰:『吾觀子神氣清明,非凡品也,会將有一事奉邀,能从我乎?』公曰:『何事?』翁曰:『請留此宿,至晚當自知耳。』公自分幼少,稍迟歸,老母且倚閣望,詎容外宿,因辭焉。翁歎曰:『我固知子不能主也。然亦緣分使然,聊言之耳。』
次日,公早過其肆,見多人环觀如堵,不解何故,挨入視之,則賣饼翁死矣。不覺心爲之恻,歸告于母,并述畴昔之言。母歎異,未嘗不以未赴其約之爲深幸也。
迨後十余年,公及第,入翰林,給假歸祭,泊舟于江浒。公偶上岸閑步,不覺行遠,蓦一人自林間來,呼曰:『太史公别來無恙?』急識之,則賣饼翁也。讶曰:『叟哪得在此?』翁把公臂坐樹底,笑曰:『想君必謂我爲鬼物矣。吾明告君,昔吾所以約君者,以君有仙骨故也。惜君俗緣未盡耳。彼日夜静寝未安,聞市头來往無停履,起窺窗隙,見鬼神其形者甚夥,除道相戒:』真人赴岳廟,不可怠慢‘,雲雲。予時無所顧虑,潜出後門,由僻弄迂路至廟,廟前虚阒無人,殿後亦無所見,唯一丐者,鹑衣鹄面,當阶鼾睡,呼之不醒,但聞嘘聲啡啡,知其有異,长跪其旁以伺,良久始覺,問何爲,予稽首称真人,丐大怒,辱詈百端,予敬谨如故。丐起身且骂且去,予随之。繞出廟後,骂愈厉,予終不少却,丐乃辍骂,縱步如飞,予亦急走相逐,不离跬步,力亦不少乏。指顧間,入一深山,丐攀附滕葛,步履如猿猱之捷。心無退悔,頗能及之。至極巅,路窮只一獨木略彴直接對山,相對約數丈,下臨絕壑。丐回顧曰:『子之誠,我深喻之,至此可以止也。’予應之,曰:』上天下地,悉請相从,豈肯止此?‘丐復怒骂,徑履木而過,予力揽其裾,與之俱,丐極力携挤,不覺失足堕涧中,予大呼,騰掷一跃,而登對山之顶,回首俯視,見自身僵卧涧下,而亦失丐之所在。恍然大覺,一刻山川大地,千生萬劫,盡皆莹照,瞬息都過,唯留此心在腔子里,非真非幻,是幻是真。天已向晨,志所入山,則黄山也。自此一身輕捷,任意飞行。今得相逢,亦異數也。『
公知其已仙,泣拜求度,翁曰:『尚非其時也。君于名场中,官可二品,唯‘躁進’二字不可犯,‘勇退’二字不可忘,志之志之,請从此别。』言讫,跃入江中,履水如平地,转瞬而逝,唯剩江心月白,一望無涯。公徘徊怅悒,望洋則歎。仆从來覓,默然歸舟,神往者屢日,讫今于酒樽茶灶邊每舉以告所親雲。
蘭巖曰:無修炼法,無丹鼎药,倏而成仙,何其易也!予意此翁亦老死耳,魂游天外,惚如有所遇,非真有仙人引之入山也。不然或先達午倦,思想成梦,與蕉鹿等耳。天下事當作如是觀。
蘇仲芬
编辑蘇太學桂,字仲芬。肄業入都,爲王給諫西席。王寓近梁家园,雖屬外城,地極荒僻,王患門户逼侧,裏居近市,欲别覓數椽以居子弟。适坊間有空宅一区,扃键以求售者,相隔仅一街,王喜其密迩,乃以百金易券焉。辟荒除秽,垩壁糊窗,又費數十金,遂焕然以新,俾仲芬及一仆一僮移居其中。王子弟朝往暮还,从仲芬讲貫,宾主甚便。或有言宅素凶者,仲芬曰:『我不信怪,怪何由作?勿多言徒亂人意也!』
居無何,娇異漸興。一日薄暮,仆自市沽酒歸,見一曲背媪,目赤而多泪,自厨下出,指顧間已泯形迹。又一日,瞥見一老翁,戴软檐白毡帽,獨立庭中,负手看月,长不及三尺。仆大聲叱之,則隱。僮間亦遇之。獨仲芬無所睹,愈咎其谬妄。会乡試,仲芬率其仆诣國子监录科,約三四日方得出城,唯留僮守宅。
時當七月,炎暑未消,僮支扉作榻,當户高眠。夜半時,睡初覺,聞庭中有女人笑語聲,不禁毛发如磔,蝟缩衾中,唯露一耳在外,以察動静。惜爲板壁所隔,聽之不甚了了,間聞數語,頗明曉者,云:『鬻酒熟矣,我不謀今夕爲婢子服役,并致老子夤夜奔馳。适我與十一妹出溲時,渠哆口坌息,尻高于首,詰其故,始知爲婢子,往市雞子,爲沙回子家狪犬所逐,坐此狼狈。十一妹不情太盛。』转憨笑不止。『我家阿連大不平,行當與婢子较論矣。』随聞群笑聲。又聞一女子骂且笑曰:『淫婢勿太輕狂,明日二翰林來,若尚敢如此喋喋,我等當醵金奉謝!』旋復有應答者,聲音清锐如燕語,模糊不復可辨。直至五更始寂。僮瑟缩畏耸,浃體汗流,一夜不寐。翌日逢人則述之。
王之侄皆少年好事者,聞之,伪請于給諫曰:『蘇先生入城,馆中只余一僮,曾嘱予弟兄暫就彼宿,以防不虞,用是請命。』給諫許之,二子喜跃,并襆被以往。飲至夜半,始就枕席,假寐達旦,毫無所聞。次夜亦然。蘇已出城,之二子乃移去,遂亦以怪異爲谬,共相非笑,再告,亦不信矣。
越二日,仲芬夜間苦熱,起坐榻上,恍惚隔窗纱見一人步履院内。疑是僮仆未寐,初不以爲意,俄而缓步近阶,徘徊月下,仿佛戴髢,如蜂之就窗。潜谛辨,是一女郎,衣輕绡,蹑高履,丰姿袅娜,已足销魂。繼而侧身回睇,傾絕人寰。仲芬目眩意迷,馬騰猿逐,心知其異,而不克自制。女睨窗而笑曰:『何物書迂,蓿盘甫彻,乃便窺人家閨秀耶?』仲芬應聲曰:『蜂蝶苟無花香勾引,狂浪何爲哉?聞子挠我仆僮久矣,今既遂披睹,盍入斗室,一示玉容,則書生雖死應亦得好處也。』女不答,但嗤嗤笑之以鼻,款步而入。秋波流慧,娇媚可怜,窃意西子南威,不是過也。仲芬揖坐榻上,调冰水,剖沈瓜以進。女著藕色罗衫,如薄霧笼花,玉肌依稀可見。碧纱裙下,見粉光馯馯.挑燈睹之,則跣足曳朱履。仲芬以游語入之,曰:『古有赤脚婢,卿豈其流亚欤?』女冁然曰:『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古美人未約足時,畴不如我,汝第未之見耳。』仲芬戲捉一足,谛視之, 跗丰妍,底平指劍,长止六寸,扑鼻作異香。心大動,突前拥之,女亦不拒,遂相狎昵,盡夕绸缪,雞鳴始起。
自此無夜不至,自述姓花,世系陇西,徙來順天兩世矣。宅後梁家园,儿家故居也。與君有夙份,故相就耳。仲芬曰:『誠非偶然也。第聖人之道,胞與爲怀,故萬物并育而不相害。予洞此理久矣。卿狐耶鬼耶?幸勿見诳。』女笑曰:『儿仙子也。奈何疑爲狐鬼?』仲芬曰:『不然。吾聞之《仙書》曰:』不死者不食而神往。‘見卿飲食如凡人,且不戒荤酒,仙子固如是乎?『女哂曰:』人謂執而不化者爲書痴,今信然矣。君既以書致詰,即請以書解纷。君獨不見《神仙》諸记之所載乎?龍肝麟脯,惟仙食之;玉醴金浆,惟仙飲之;他如千年之桃、萬年之藕、百石之醪、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橘液霞觞,凡此之屬,散見于詩書者,指不胜屈。仙人安有不飲食者?且君言過矣。若不飲食,即可爲神仙矣,何蚕食而不飲,春盡則僵;蝉飲而不食,秋残則枯;蜉蝣不飲不食,乃朝生而暮死,謂爲神仙,可乎,不可?『仲芬語塞,但輕拍其肩曰:』卿妄口夺理,吾不復與尔置辩。然既有称仙子矣,吾聞仙子能知未來事,卿視我今科傍上有名否?『女曰:』君才疏而氣高,每从輕薄朋友,务爲谐谑,此大不利。夫隱惡揚善,現在功德,何惜齿牙余慧,而必以朴讷爲耻,惟尖巧之是逞乎?恐滑稽之名一立,而祯祥亦从之而减,非君子永言配命之道也。今科復無望矣。君苟从此自新,功名中尚可小就,否則会當見君于餓莩中耳。『仲芬聞之,面灰心死,悚然再拜曰:』卿言深中膏肓,敢不佩爲弦韦!『女去,數月不至。
场事毕,仲芬文章佳甚,同人决其不出五魁。及揭曉,竟落孫山。女至,仲芬荧眥欲泪,女慰戒再三。諸同乡有操眊矂者,約登陶然亭。因舉酒政,仲芬醉後不檢,杂以因果佛經。日暮歸寓,女已在房,正色责之曰:『聖人之言,何故侮之?取罪大矣!君正如吹胀猎脬,毫無骨力,所謂粪土之墙,不可杇者。儿相从欲胡爲乎?』言讫,忿忿出房。仲芬惭怍無地,跪而牵裾,女艴然而去。去時遺衣一袭,仲芬始而缄密,久而漸泄于門人,索觀其衣,薄如蝉翼,約重六銖。後數年,王子侄同入馆閣,二翰林之說始驗。仲芬連踬棘闱,不获一荐,更思女子容色,咄咄書空。又一年,竟以貧病卒于京邸,柩厝義冢,至今未正首邱。李高鱼與仲芬爲總角交,习知其事,時向予缅述之。詢及女衣所在,已歸绐諫携去江南矣。
閑齋曰:觀仲芬所遇或謂是鬼,予力辩其爲狐。
恩茂先曰:無論是狐是鬼,仲芬儒衣儒冠而爲人师表者,较此女爲何如?
蘭巖曰:輕薄之口,見棄于狐,况于人哉。乃當聞言再拜之後,復不自檢,亵渎聖神,是自取罪戾也。讀書者可不以此爲戒欤?
紅姑娘
编辑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遂,往往爲狐鼠所栖。内城東北隅角楼内,有一狐,化而爲女子,紅衫翠裙,年可十六七,艳麗絕倫。守城兵往往見之,咸知其非人,而罔不狂惑失志。以其衣紅,共以紅姑娘称之。間有儇薄少年,或際良宵薄醉,一動色心,至楼下薄言往挑,即聞娇音曰:『尔勿妄爲也。』歸輒头痛难忍,否則唇忽腫起如桃,必哀恳悔過,适乃已。以此群畏之,無敢戲言者。
步军校赫色,年六十余矣。一夕,上城值宿,獨坐铺中,思酒不得。三更後,門外聞弹指聲,亟問不答,启户視之,則二八佳麗人也,五色并馳,不可殚形。详而視之,夺人目睛,後随二双鬟婢,捧酒壶,立月下。校素有胆,驚定,即悟其爲狐。詢其那得深夜來此高城?答曰:『儿洪氏,行三,知翁思酒,谨以家酿相貽。』校大喜,延之入室。即以其携來之酒肴,借以款仓卒客。醉後興高,問:『三姐有所求乎?』女曰:『以狐媚惑人者,皆有求于人者也。翁一身貧病,且老,儿何求于翁?所以親近翁者,以翁有大恩于儿故也。』校茫然不解所謂。女曰:『翁乃忘松亭贖儿之事耶?』翁始大悟,歎惋者久之,遂認爲義女。
自是必當值宿,校必多方散其侪伍,獨扶筇至角楼下,告曰:『致語三姑娘,我今日上班矣。』至晚女果至,二婢随進酒馔,珍美錯陳。校夜夜餍之。每心有所欲,未发,女已先知,無不咄嗟立办。校嘗以玉环赠,女再拜以受,什袭藏之。校與語談時,自念皤然一翁,將旦夕犯霧露,泣數行下。女曰:『勿傷,儿視爹尚可三十年活也。』乃授校以导引之术,行之頗效。
女無他異處,惟喜 面,一夜恒四五次。校少子方娶,苦無杯盘,將賃諸市。女曰:『是無庸,儿當爲爹假之。』至期,果有金银器物,杂然陳于房中,不测所自。家人怪之,校以實告,始各欣喜。事毕,已皆失去矣。校次子爲护军,聞女美,潜上城至值所,从窗隙窃窺,竟無所見,但翁一人自言自笑自飲而已。校酒後,偶匿其玉斝,歸家旋失。果有急需,女必周以巨金,則盡朱提也。如是者十余年。
女一夕忽泫然惨泣曰:『緣已盡矣,从此永别。』校驚問之,不答。五更後,哽咽而去。校亦酸恻,然未知所雲所以永别者。翌日,執金吾以校年老,請于朝,勒令休致,校乃歎悟。
先是校當壮歲時,爲骁骑校,从征葛尔丹,凯旋至松亭,同人捕得一黑狐,欲殺之以取其皮,狐向校哀鳴,校心動,以金二兩贖而縱之。事三十年矣,不意至是乃获其報,後校年至九十余,無疾而終,狐亦徙去,不知所之。
蘭巖曰:狐以異類,猶知酬恩報德,貞静自守,不甘以媚惑人。奈何世間以七尺之躯,胁肩谄笑,干求于人,恬不爲怪,而及以守正不阿者爲庸人,因自居爲識時务之俊杰,比比是也。吁,可慨也哉!
陳寶祠
编辑蒲東杜陽,姿質美秀,年二十,未婚。雍正初,从其舅爲賈于興安。舅年老,常居布店,使陽販貨,恒往返秦晋間,一年率二次。
一日,发自褒斜入栈道,正苦崎岖,一虎來,攫其仆去。陽驚惶失足堕深壑中。幸爲落叶所籍,不致損傷。舉首四山入雲,無由得出。無何,日已暮,林深箐密,泉水亂鳴。据石自傷,傍徨無策。既而萬峰皆瞑,群動盡息,隱隱見林際燈光。陽大喜,迍邅以就之。
至則巨第一区,門容驷馬,門旁别有小室,燈火荧然。叩之,一长鬣叟出,讶曰:『郎哪得來此?』告以故,恍然曰:『郎其杜陽乎?』陽诧曰:『然。翁何以知之?』叟曰:『主人待郎久矣。請暫歇于此,當爲郎先容也。』呼媪出,叟自去。俄偕一僮,提绛纱烛笼,坌息而至,促之曰:『主人伫俟,請速往。』陽从之,入朱門,沤钉兽环,宛似王侯第宅,历院落數重,悉雕墙峻宇,刻桷丹楹,僮仆往來,絡繹不絕。復有群聚窺客者,粉白黛绿,累足骈肩,窃窃笑語。陽自惭市井,頗益逡巡。先至一湢室,童子進澡豆。浴讫,更新衣,易冠履,始引之達廣厅。
主人揖之,升阶,分庭抗禮。觑主人年可四十許,赤面修髯,被服五采,非復本朝制度。陽驚疑殊甚。主人致敬曰:『郎與小女有夙契,今當了之,幸勿却也。』陽達心而懦,不能盡其辭,惟再拜诺诺而已。主人即命成禮。傧至,見侍女如雲,笙箫聒耳,拥閨秀搭面而出。繡衣楚楚,玉佩珊珊。堂中設紅氍毹。一交拜間,麝蘭芬馥,入脑薰心。及入房合卺,注目凝睇,女容華絕代,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射人。雖未睹姑射飞仙,即此窃悬拟之。定情後,和好無間,問青春几何,曰十六;何姓,曰姓陳;父爲何官,曰未嘗筮仕也。三朝,親戚來瞊者數十家,則盡富貴也。陽獨與主人之甥封生者,相與莫逆。女時戒之曰:『大人無嗣,方欲郎充半子。郎孱弱,封哥性暴戾,可親不可近也。』陽颔之而不能絕。
際女滿月,親戚咸集,陽拉封飲于房中。時當暑,封醉後,裸裎浮白。陽让之,曰:『此晏私之地,令表妹雖不在侧,亦須稍避嫌,奈何疏狂至此?』封輒怒,裂眥相向,曰:『汝本锥刀小子,窺窬分毫,吾怜汝游泳似鳏,聊執柯斧,得蒹葭倚于玉樹,何啻登仙。乃酒後載呶,折辱于我,其將以我爲匏瓜耶?』陽亦怒,提座侧铜鏡击之,復挖毁其□。封跳怒咆哮,聲如錯虎,諸親來救,排解纷纭,舉室喧嚣,掖封慰去。陽猶追出户外,谩骂萬端。
主人色變如灰,亦當阶鹄立,呼女至前來撫之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鹄卵,予以杜郎入赘,胜负螟蛉。不意开罪封甥,祸不旋踵。亟當遣之,勿缓也!』女俯首悲啼,不能成語。陽聞之,悲愤自投于地,曰:『大人何遽出此言,致謀离逖?谅封蠢然一物,行類灌夫。自持葭莩,繹骚中冓。陽雖不敏,愿與旗鼓相當,必不貽大人之戚也。』主人惨然曰:『封甥杂居此山,历有年數,杜郎什伯,未足與□。老夫與弱息,并阖宅老小,無可畏封者。獨虑杜郎睘睘獨立,锁尾空山, □走羽飞,悉非长技,不若出于幽谷,歸慰父兄。天實爲之,勿復留恋!』陽恸甚,跪不能起。女亦失聲。主人乃遣兩婢,掖陽出門,顿覺兩脚离地,漸入半空,瞬息間,已置身栈閣。二婢遂化双雉, □鳴而作。陽爽然若失,徘徊四顧,适閣畔有陳寶祠,荒废殊甚。陽入待旦,仰瞻所祀神,則俨然所見。感触再拜,涕泗滂沱。
次日,乞食返興安。舅大驚,致詰,陽告以故。舅素博雅,聞之喟然,乃爲之解曰:『封生者,即虎而攫仆者也,《廣異记》有封使君之事,故袭以爲姓。汝亦记十五歲時,从予至凤縣南,捕得一雌雉,拟至邸第欲烹之,汝怜其哀鳴,潜縱之去。是以雲有夙契也。古人得之而霸,吾侪小人,無可希冀,唯當致富耳。』後舅死,陽經商數年,累資百萬。他日過落涧處,引领怅望,兩泪交颐,重修陳寶祠,并招仆之魂以从祀焉。
蘭巖曰:物猶不忘舊恩,何以人而不知雉乎?
張五
编辑知縣某,病怔忡,日夜心悸。恒纠合家人數十輩,通宵列烛环守,而猶一夜數驚,越半月余矣。坊間有張五者,年四十余,夙鬻豆腐爲業。常起五更,一夜違時,四更便起,嘱妻作腐。妻曰:『無乃太早?』張曰:『一日不力作,一日食不足。早作早賣,一大好事。汝起点燈,我暫出解手便转也。』
乃启門至弄内,方欲登溷,忽有二人過其前,喚曰:『張五,此間來!』張以爲素識,从之至街口,同立人家檐下。审視二人,竟大昧平生,各着青衣,垂绿头带,冠紅帽,執朱票,酷似衙門中隶役。向張曰:『有一事相煩,不可推诿。』張問何事,二役曰:『不必窮究,姑同我等去。』言毕,向東走。張心大不愿,而兩脚殊不自由,踉跄随行,繞出街市,至知縣衙門杙桓前。見六人立大門下,躬擐甲胄,皆长八九尺。二役不敢進,乃转至衙後一水窦前,使張先入,張不肯,役推之,不覺已在墙内。二役亦相繼入。历高垣數重,悉如此,竟達寝所。窗上燈光甚明,命張窺之,見知縣某呻吟于床,床角及脚後,坐婦女六七人,地上滿罽毯,亦有男婦八九人,群坐其間。还告二役,二役亦來 。五更向盡,二役頗忧惶,相與頻頻窺伺。又移時,某稍安,諸男女倦惫殊甚,或鼾而膉,或寝而伸。二役喜跃,急取一鐵链付張曰:『汝速入房,將此链系知縣项上,勿恐勿怖,竟牵之以出!』張驚曰:『彼知縣,官长也。我何人,敢相近乎?』二役曰:『彼雖爲官长,而貪財好色,滥殺酷刑,今且爲罪人,奚復可畏?』張趦趄,終不敢前。二役慌遽,復極力推挤之,慞惶間已在房内。不得已,即以链系知縣颈上,反走而去。二役迎之,同循舊路。張回顧知縣,已系颈同行矣,大駭。知縣默無一語。
甫至宅後,見一男一女,作淫戲于墙陰,略不羞避。二役過之,張問曰:『此何人?奈何恣行淫事,腆不畏人也?』役指知縣謂張曰:『彼女子即渠之爱姬翠華,彼男子即渠之娈童郑祿也。因渠病卧,故私約于此。彼方自謂隱密,豈暇見我輩,又豈意我輩見之明且晰哉!』張目知縣而笑,知縣亦俯首不語。至水窦前,復見二人,結束同二役,亦械一人,囚首面而立。二役問曰:『已拘得乎?』應曰:『拘得矣。』其人見知縣欲哭,役急批其颊而止。張私詰此人爲誰,役曰:『即渠之幕宾,主刑名者郭某也。與同案,故同拘耳。』话間,聞内宅哭聲群起。役曰:『時至矣。』遂出至坊間,预有二人驻囚舆二辆相候于通衢。四役因納知縣與郭于舆中。嘱張曰:『汝自歸,慎勿泄于人也。』言讫,超舆叱牛而去。
張至家,雞已鳴矣。見妻背燈而泣,邻婦三五人,从旁劝慰之曰:『死者不可復生矣,天數夙定也。况氣未絕,俟天明延医治之,料無妨也。』張聞之大驚,失聲一呼,豁然如梦寤,則身卧炕头,妻坐守于侧,邻婦抢攘滿室。張咨嗟不已。妻見其復蘇也,驚定而喜。張問胡爲哭乎?妻曰:『汝解手良久不回,我出視,汝僵卧檐下。浼邻人扛入室。手足雖温,而呼之不醒,自四更至此時,已半夜矣。何幸得復生耶!』張悟前此之事,皆魂魄所爲也。起身揖邻婦而謝之。各欣然辭去。張乃备以其故告妻,妻亦駭歎。比曉,舉城军民挠亂,佥知縣官于五更時死矣。密访郭幕,亦同時暴亡。
張不谨,漸泄于人,某之子聞之大恚,械送縣,笞三十。鞫郑祿與翠華私通事,果不诬,杖郑祿于縣,瘐死囹圄。缢翠華于园,以殉。事出雍凉間,秦人至今述之。恩茂先曰:『誠然,先大父亦嘗言之也。』
蘭巖曰:罪惡貫盈,天夺其祿。鬼得而辱之,民得而欺之。回首皋比臨民,其威權安在哉!鬼卒不能系其颈,而假手于張;非鬼卒不能也,張目击之,以暴其惡耳。
阿襮
编辑某宗伯致仕家居,以數千金買巨宅一区,宅後楼九楹,空無人居,但贮什物,恒扃锁,往往見異物。宗伯四子三女,女皆嫁巨室,三子亦婚名門。唯第四子,甫十六,未娶。房中侍女海棠者,年及笄,頗慧麗。适宗伯偶山游未歸,海棠寝至夜半,忽爲人舁至楼上,見錦屏繡幕,画烛華筵,坐客十余輩,男女相半,履舄交錯,酒炙并行。
命海棠起,着衣侑觞。棠面□,以不习對。坐中稚齿女子,丰姿妖冶,鬓发如雲,衣廣袖之襦,把文犀之盏,含笑謂棠曰:『尔非尔家四郎房中婢耶?我與尔家四郎有夙緣,鱼轩不久入門,自是一家人,無事腼腆也。』棠倚柱垂头,不作一語酬答。一靓妆女子,齿尤稚,骂曰:『奴種不堪作养!噤口愠色,欲誰仰妆之眉睫耶?此等人只可侍盥栉,提箕帚,哪曉歌舞中事!縱使能歌舞,亦不過哞哞作牛鳴,得得效驢跳。三姐耐煩與語!』又一少年男子曰:『我道莫教渠來,三妹執不聽,今何如?转坏我一 新绫袜,污印十个腡文!』滿座大笑,不覺哄堂。前女子有羞愧色,向少年曰:『四哥何太小家相,亦學九妹嘲笑于我耶!海棠雖賤,颜色姿態,且遠胜四嫂。今當稠人廣眾,不肯作倡优伎俩,正見其尊重處,何必相强,且袜一 ,值錢几文,亦流于齿颊乎?妹以其初睡,不便令作赤脚婢,故聊爲假借,亟當奉偿耳,苟有污,妹當代偿八□。』少年語塞,避席以謝之曰:『三妹娇养惯,性情猶昔日耶。聊以相戲,何遽破颜。』使人送之下楼,置故處,棠汗下如雨,心大悸,捶同宿二婢醒,告以故,二婢亦惧。
次日,白諸四郎。四郎白其母。母怖,曰:『此必狐鬼,戒勿至後院!』四郎私叩海棠,心艳女子之美,又聞與己有夙緣之說,頻頻窺伺後院。徘徊間,瞥然一物坠面前,拾視之,則镂金条脱一只也。怀之以歸,出示海棠,棠曰:『此狐之物,不可取。』四郎不聽,棠恐爲己累,告夫人。夫人素严厉,怒曰:『不肖子!豈不聞不聽老人言,凄惶在眼前耶?』呼四郎至,索条脱觀之,柳枝一圈耳。痛诃之,且命行杖。兄嫂毕至,环跪求寬。正纷嚣間,聞有女子,厉聲于北窗之下者,曰:『此汝家亢宗子弟,奈何挞辱至此!所謂慈母,固如是乎?』夫人知爲狐,迁怒曰:『人家教诲儿子,何與尔狐狸事!』狐曰:『呸!果何與我事!特念四郎年少,故不忍其犯夏楚,不然即打死,又何妨耶?』大郎怒,欲出殺之,聲言覓刀。二郎三郎阻之不令往。狐亦大至,眾口沸騰,飞瓦入房,器物皆碎。夫人惧,不復敢出聲。群狐逾時始寂。
于是昼夜乖戾,妖異旋生。二郎乘馬上衙,往往途中失去二镫。海棠如厕,猝遇紫衣少年,摟之接吻,力拒久之,旋失所在。他侍女所遭尤强暴。大郎新授中書舍人,同僚出資公賀。至日,門庭若市,庖 人喧。宾來,丝肉并陳,水陆咸备,乃舉酒献酬,則酒皆馬溺;下箸款友,則箸皆粪蛆。客大哗,以爲秽弄。大郎悟爲狐祟,力白其故。客甚無聊,踵接而散。大郎送客去,恨愤至楼下,跳骂逾時,二弟劝歸。馁甚,妻曰:『厨下馐馔極多,盍取食乎?』乃命婢索点心,啖之頗美,及入喉,覺蠕蠕動,啯啅有聲,即吐哺視之,則盡疥癞小蛙也。遂大呕,不敢復食。日暮,出飽于市,親族相戒不飲食于其家。
大郎有内弟,爲侍衛,少年好事者也。來省其姊,话及狐事,侍衛笑曰:『鸷鸟累百,不如一鹗。汝家無胆勇者,何以弹压妖魅,我今夜住此,必获宁贴。不然,亦當爲彼勍敌。』大郎曰:『汝狀如婦人女子,狐見之且恐有異图,夫何能镇靖之有?』侍衛忿然曰:『姑待之,今宵即見功效也!』会夫人歸宁,大郎乃留之。及暮,欣然携襆被,獨宿楼下。其姊及二郎、三郎諫止之,悉不聽。入夜,初無聲响,益坦率。久之體倦,即就枕。至四更,大郎寤,拥衾起坐,敲火吸烟,聞床下似有鼾聲,異之,撼醒其妻,共起烛之,見一人裸卧床下,身無寸缕,大驚叫有賊,婢媪毕集,禽而挞之,其人驚寤,則侍衛也。眾大駭,侍衛惭愧無地。大郎以衣衣之,叩其故,不解何以于此。昧爽,驱馬而歸,衣服履袜,得諸圊中,污秽不可復着。三娘昼寝,爲火烧其衣,扑之愈烈,仓皇脱去,衣固依然無恙也。怒骂不已。自此爲患益盛。閨中秽物,悬諸大門,或下體亵衣抛之當路。衣未制而先毁,鏡甫淬而旋昏。
浃數旬,宗伯游山回,夫人备述家中事,議迁居以避之,宗伯曰:『婦人信邪,偏多疑惧,勿復扰攘,自获宁谧矣!』越半月,上下果相安,咸以爲主人福估。宗伯亦頗自诩,曰:『何如?可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也。』又數日,忽阍人坌息入,曰:『方大人來拜矣。』益少宗伯方公,文名籍甚,且爲宗伯乡試座师,一朝枉驾辱臨,舉家欣感,急索衣冠出迓。拱之升堂,再拜起居。雲坐則坐。方公久坐不去,言語葛藤,又深怪宗伯疏慵,不常存問。宗伯汗流浃背,謝罪不遑。方公未刻入門,酉時進馔,自漏下以迄午夜,語猶刺刺不休,宗伯精耗神昏,百骸俱倦,支持鼓励,强作笑言。久之不復聞方公聲息,若哑若聋,宗伯罔测其故。颐使大郎侍侧潜窺,但見面上茸茸,不辨何物。耳語宗伯,宗伯大疑,即前审谛,烏得爲方公,但一刍灵踞右席耳。父子不胜駭異,既而知爲狐所弄。乃大笑曰:『骗得好!骗得好!』當時上下無不捧。
迟明,宗伯扶筇至楼下,曰:『主人寄聲阿紫:吾聞社鼠不灌,屋鼠不薰,以所凭者,得其地也。况狐之爲物,歲久能仙,既能于兽有灵,何必與人爲祟?如爲炫其幻术,則幻术豈足服人;倘用以驚愚,則驚愚何堪利己?胥出下策,終非上乘。吾今與汝約請画粉墙爲界,楼九楹任汝所爲,墙以南主人居之,兩不相侵,言歸于好。如復相扰,則背城借一矣!』楼上無有應答者。遂鸠工垩粉墙,横亘東西,长逾十丈。一夕,深宵獨坐,見一翁一嫗,貌殊奇古,率男女五七輩同拜于地,謝曰:『公真豁達大度人也!昔者之言,敢不受命。特四公子,將有大厄,愿以三女阿 □者充公子妾媵,至旦夕呵护,聊以報德,幸公勿棄也。』宗伯問阿□安在,翁指示之。宗伯谛視,秾不短,纖不长,國色無双,平生所未睹,喜而诺之。問何日親迎,翁媪曰:『旗俗不親迎,且既承慨許,當即令其趨事舅姑,敢議禮乎?』尋辭去,不復爲祟。
越三日,宗伯與夫人方坐談,蓦見一女子褰帘入,画衣素面而拜,自称阿□,奉父母命,來侍四郎。夫人見其慧麗,亦喜而安焉。女事舅姑極婉順,妯娌之間亦甚和好,夫婦異常缱绻,操作甚勤,女紅精妙無匹,與海棠尤相得。会夏日,大雨大雷,女驚惶失措,抱四郎卧帐中,現形爲一黑牝狐。四郎無计摆脱,不胜忐忑,霹雳繞屋,奔騰逾時。始定,狐復化爲女,跪謝四郎,欣喜之色可掬。夜半遂失所在,後不復來。四郎思之不置。後四郎早貴,官至閣學。是盖狐欲避劫,故托庇于四郎前。老狐言公子有厄者,妄也。觀其逃劫而喜,去不復來,始有意,終無情,概可知矣。
蘭巖曰:爲避劫而自來,甫逃劫而竟去,窃爲狐所不取。
婁芳華
编辑婁芳華籍辅氏,二十未婚。从其舅氏楊尉于蓝田。邑有董孝廉者,辋川人,富于學,楊使婁从之游。往返頗遐,中途有古刹,至則信宿焉。率一月一歸省舅。居無何,缁衣寥落,一老僧仅存,目且双瞽。婁至,惟獨宿西院,無可與談。
值仲夏,復經其處,日將暮,枯坐無聊赖,散步寺門前,覺有異香。有顷香漸浓,倏見一女郎,从一婢,遵山徑自東而西。年十六七,姿容美麗,目所未睹,掩袂而過,數回首盼婁,若甚注意者。婢年亦相等,明眸皓齿,頗妩媚。婁心蕩,繞出捷徑,要遮而揖之曰:『山深日暮,小娘欲安之乎?』女却步羞涩,仓皇裣衽。婢極坦率,直前以身蔽女,而應答曰:『何處小郎,强來與人家閨秀語!我家小娘子出身矜貴,門楣王榭,甲第金張,雖至親如弟兄,稍涉疏遠者,未嘗輕交一言,况于葭莩,更何論行路!郎君冒昧乃尔,其欺我双鬟雏稚,不能握拳透爪,徒爲嚼齿穿龈耶?』言讫掩口,視女而笑。女亦粲然。婁察其色不愠,乃伪爲跼蹐,再拜而謝曰:『小子無狀,見子从小娘,日暮偶行,未免有情虑及豺虎。意者蜗居伊迩,草榻空悬,私愿孔奢,欲留一宿。小子萬幸,得滥厕居停。小娘或不肯,猶望子善爲缓颊,胡爲翻來诮让?所謂可儿者,固若是耶?』婢格格笑曰:『書痴愚而诈,几令儿無以應,當怂恿小娘子,與汝角口矣!』于是耳語女子者久之。女掩口笑曰:『男女不親受授,可同宿乎?』婁聞之喜,鞠躬而前曰:『蘭若雖隘,足以偃息,否則同榻亦權宜之道也。』女不言而笑。婢因一手把婁袖,一手揽女腕,搴之使相就,曰:『好,好!千里姻緣似綫牵也。今日郎有言,操蛇之神,無不聞之;泉水松風,悉爲羔雁。行矣!無辜负普救佳会也!』乃與婁同掖女子入寺。
婁以寒俭,恐貽笑麗人,頗形惶遽。女子笑語婢,婢笑曰:『主人仓猝如此,何苦谆谆款客耶?』因命婁于佛殿前,設长梯,婢旖旎而升,巡檐探取雀騦數十枚。袖中出银铫一具,復出一漆盒子,取油少許,色如酥,炙騦盈铫,又出酒一樽,色碧而香烈,味極醇。婁與女對食,香美無区。是夕同寝,婁几死于温柔乡。詰朝握别,共订後期。女曰:『此間雖僻,猶結庐在人境也。儿家去值西仅十余里,有屋數椽,可以避嚣。白板扉外,有古杏五株,甘棠一樹,可志。暮當遣侍儿來导,郎君一見過。』婁诺之,女與婢出門而去。婁怅望良久,遂不復之辋川。出入寺門,引领以待。
抵暮,婢始至,見婁輒笑曰:『郎君玉立林下,缥若神仙,無怪娘子殷殷注念半日,數十次促奴來也。』婁見之,驚喜欲狂,問小娘所在。婢曰:『但踵奴行,無多問。』乃相與越涧循壑,迍踬于峻赠荦确間。历數嵚崎,婁履袜盡穿,不堪其惫,而婢子践流蹑石,其行如飞。約十余里,于山谷中入一橡林。時日已西没,風聲如吼,但覺浓荫染袂,空翠爽肌,漸覺異香扑鼻。
宛转間,抵一精舍,花木繁盛,泉石清幽。婢曰:『至矣。郎君非仓猝客,可即入也。』婁入,見女倚栏待,相見欢然。婢治具作供,罗列山珍,而以雀騦爲上品,意女羊枣之嗜也。房中位置,悉與世異。女喜作古妆。小婢外,更有垂髫女六七人,盡苗条婉媚。女驭下極严,諸婢無不仰其眉睫。而侍前婢獨寬,常呼其名曰:『收香。』八人中,收香慧黠尤甚。又有老婢,年約七旬,獨司庖□,亦來窺婁,转身即笑謂諸婢曰:『阿堵貧儿,乃老身百十年前药宠中物耳。娘子少見多怪,輒一交若醴,窃恐非耐久交也!』婁聞之,頗恚赧。收香爲之御侮曰:『彼自惠好,無尤于汝,可干涉百十年前事!污人耳久矣!奈何復舉以告人,肴善之外,缝纫补缀爲汝事,其他不必干预!且郎君處此,于汝亦大有波润,獨不念碗中余沈,柈中剩胾,又誰曾與汝争一匕一箸耶!』七婢笑以和之。婁與女亦各拊掌。老婢惭而去。
居月余,婁欲歸省其舅,女难之,收香悻悻,以兩手撫婁背,推之出門,曰:『郎君心堅确,即强留在此,亦寡欢情,請速去,勿稍淹也!』婁未及應,而双扉已合,乃悒悒覓路而返。甫至僧舍,已遇其舅,率數仆抢攘而至。見婁大哗曰:『汝一人何之耶?』婁不得已,以實告,冀舅喚冰人爲娶女也。而舅大驚曰:『深山之中,何所不有,据所遭必妖魅也。』亟纠合乡勇數十人,促婁导入谷中,至橡林,婁頗俄延。舅怒,以馬箠挝之,婁終托言迷失,不復能记忆。舅束手曰:『然則奈何?』方欲謀歸去,忽林間有異香袭人,眾異之,復返入林,循香氣至一山洞,藤萝附石,乔木千章。洞口香氣倍浓。舅曰:『此必妖物窟宅。未可擅入,以火薰之可也。』于是代枯積朽,爝火烧之。烟入洞中,爲風所吸,聲艻艻然,俄有兽突出,乡勇以锄奋击,盡毙巖下。一食顷,得香獐二头,狐七头,苍狼一头,以驢載歸縣中,食肉寝皮。婁由是痛恨,眠食俱废。一月後,病遂不起。
閑齋曰:『麝之見猎,以臍之有香也。象有齿,犀有角,鹖有尾,雕有翎,鲏有皮, □有膏, □有甲,螰有珠,貂有毛,蚺有胆,皆麝類也。彼方自以爲天之笃之,而不知天之毒之也。惟人亦然,女有色,士有才。
蘭巖曰:二獐以情死,以香敗。倘能自守一時之欲,則古洞幽深,誰復得而扰之哉?甚矣!情欲一動即死机也,香氣所聞即敗兆也。惜哉!
噶雄
编辑噶,少小也。雄,俊美也。抱罕人称『噶雄,』狱中土人之称『少俊』也。噶雄者何?人名也。人而名噶雄,以其人少且俊也。雄,楊姓,本粤東人,其祖爲河州副將,卒于官,路遠,柩不能歸,葬河州。遂家焉。父锟爲守备,四十而死。雄幼孤,长养叔婶。叔 爲千總。是時大同周公文錦,爲河州副將,怜其宦裔,落拓,乃以雄爲余丁,令掌書记。
雄年甫十七,慧黠得人心。周有少女,尤眷爱雄,時與飲食什物,雖無他事,而兩心相慕悦,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有务子者,年與雄埒,爲人亦狡狯颖秀。日與雄同供書房役使,夜則值宿齋中。際夏月,务子宿廊下,雄宿轩内,因苦熱,户牖不闭,一梦初覺,映着月光,見一女人立榻前,大驚,蓄缩不敢動。女以手撫之,小語曰:『莫怕,我來矣。』聲似周女,审谛不讹,化驚爲喜,急起問曰:『深夜間何事到此?』女笑曰:『怜子鳏寂,來相伴耳。』言讫,急解衣升榻,启衾而入。肌理腻洁,拊不留手,香氣馥馥,夺魄消魂,欲爲柳下惠,不能黾勉矣。是夜绸缪,至五更始去。雄冥思其乐,如醉如梦,恍惚之况,猶雲雨之锁陽台也。
次日入内,周女方曉妆,雄目之微笑,女亦笑迎之。雄終虑泄于务子,假周命,令务子宿于箭亭。务子謂箭亭自有老军值宿,何事需我?雄曰:『主人命,誰敢致诰?』务子唯唯。雖移襆被去,而心疑之,夜半逾垣,觀其動静。甫至阶下,即聞房中笑語。由暗處窃窺窗隙,月射四壁,纖毫毕照,見雄主與女狎,辨爲周女。心大動,精泄而返。老军方反侧于床,問焉往。务子以登溷對。老军怒曰:『吾通宵常不寐,何事不能覺察!汝二更去,四更始回,必有非爲。不吐實,亟當扭禀辕門官矣!』务子惧,因以實告。老军本冬烘,聞之駭曰:『以下蒸上,喪無日矣。汝知而不舉,罪亦同坐。聽我教,首之可也。』务子因嫉雄之宠,承老军教,密白于周。周大怒,入宅让其夫人。夫人曰:『女日夜在我侧,不离跬步,何所見聞,輒來唧聒,其爲选事乎?即好选事,亦不應自衅乃尔。正所謂自將馬桶向头上戴者!尚堪作朝廷堂堂二品官耶?』周忿極愧極,反目大哄,女涕泣不食,周杖雄二十,逐之出境。
雄無依,栖身洮州一古廟中。一日乞食已,方清夜自傷,忽見女致前謂曰:『子勿忧,以天地之大,何處不可托足。請與子偕隱,何如?』雄見女,悲喜交至,泣且拜曰:『一身之外,别無长物。子雖钟情之笃,我宁忍見子爲乞人婦乎?』女曰:『何至于是。子姑携我向湟中,有我在,保子一生吃著不盡也。』乃相與之西宁。女出資置房產、器用、仆婢,俨然富室。而雄窃察之,初不見女有一囊一箧,良不解取給何所,殊爲怀惑,居無何,会其叔 因公至湟中,遭雄于阛阓間,乘肥衣輕,不敢遽認。詢諸市人,佥曰:『河州楊公孫也,新寓于此,才半年耳。』 怏怏歸逆旅,使老仆密侦之,果雄也。仆私指其家,傳語曰:『郎君何以发迹?老奴从二爷來此數日矣,郎君獨不一念其鞠育情,一往起居耶?』雄入白于女,女曰:『大恩不可忘于路人,况从父耶』且子爲富家翁,而使叔寄身傳舍,可乎?『雄乃往谒 ,再拜敦請。 許之,甫登堂,侄婦出拜。視之,周女也。大驚。密詢其故,雄俱言之。 歎異,默思于來時,不聞署中有失女事,豈其本官讳此,恐招物議耶?
居二日,便歸河州。启周屏左右,备述所見。周大駭曰:『吾女宛然在室,顷且同饭,哪得有此?然不可不究竟也。』亟使人往擒雄至,严鞠之,得其端委。忿曰:『奈何使妖物,久假吾女之名而不歸,玷吾帷薄乎?』商榷于夫人曰:『雄之祖,生爲此處副總戎,與吾家門户正相當也。女十七,與雄同庚,年歲适相匹也。即以女妻之,可乎?』夫人曰:『不敢請耳。固所愿也。』
花烛之夕,忽見西宁之女先已在室,雄張皇不知所出,女笑而止之曰:『何事迴避?儿雖是狐,今實爲報德來。子年少固不能晰。昔令祖官此地時,嘗猎于土門关,儿貫矢被获,令祖悯之,縱之使窜。屢图報復,不得其間,兹得乘此爲冰上人,夙愿偿矣。然苟非子與周女有夙緣,儿亦無能爲力也。』言讫,出户,旋失所在。眾始悟此因果。狐實曲成之也,謂之狐媒。
閑齋曰:予从先王父镇河湟時,雄甫二十余,已在材官之列,女亦無恙。雖一至署中,上下目睹其婉媚,迥異侪俗,洵佳人也。雄後官至参戎。周女诰封淑人。四十即致仕,居河州,猶富甲一郡雲。
蘭巖曰:一狐耳,數十年之恩,猶切于心,而身報之。乃人有昨日之恩,今日忘之者,抑獨何欤!
劉锻工
编辑锻工劉姓,汀州連城人,乾隆丙子入都。道經汶上,宿逆旅。适有番禺許生,公車北上,與劉同舍。有少年,甫弱冠,眉目如画,雲是江右人,预委装于室之東北隅。比許至,已無隙地。主人不欲留,許殊窘迫。少年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店中果無容膝地耶?與小弟同榻可也。』主人乃留之。許目少年大喜,市酒肉飨焉。劉亦得醉飽,既就枕席,睡未安,忽聞少年厉聲曰:『奈何無禮至此!汝視我爲何如人耶?』許悄然不发一語。既而少年作怒,哂聲曰:『此亦錯怪汝,汝未知我之伎俩耳。姑一試使汝知之。』言未絕,随聞砉然一聲,白光如匹练,出自帐中,繞室如飞电,寒侵肌骨。劉汗下如雨,屏息不敢少動。一食顷,少年喝言『住!』白光旋敛。少年下床結束曰:『苟非劉丈在室,蛮崽尚得活耶?』更至劉前謝曰:『年少性躁,适間驚扰,方才不安,少有馈遺,聊贖愆罪。前途尚有锐务,須早发。幸左顧,忽見拒也。』亟委一柿黄布囊于枕畔,启扉徑去。
良久,劉心始定。呼許詢之,許大愧恧,力叩之,乃吐實曰:『初見少年姣好,深慕之。既抵足,肌肤滑腻如脂。試握其足,不動,拊其髀,又不動。不禁心大蕩,欲以龍陽君待之,亦酒醉所致耳。詎意其大有神术耶?』早起,劉怪許無眉,許亦讶劉短須。大驚。及相與束装,毛发适在衾中。方悟夜間白光迅飞時,盡爲所削而不覺也。劉私启所委布囊,是白金二笏,至京营运,遂成巨商。許下第,肄業成均,尋病卒。劉常出入文公子士玉之門,故公子能详之。
蘭巖曰:飞仙劍客,世所恒有,奈何梦梦,欲以龍陽君待之,哉!其不爲所诛也,亦幸免耳。白面許生,功名念切。甫获一席之安,淫心輒炽,几蹈不测,固亦宜然。獨不解少年慷慨之抵足,炫以姣容,親以柔體,不已冶容诲淫哉?或藉此一示其神术耶?
蝟精
编辑昌邑胡辉巖爲予言:其乡禾稼將登,有列芦棚于田間,令子弟夜宿其中,以防窃刈者,連棚十余。一童子,余姓,年稍长于其侪,獨卧一棚。居無何,日漸瘠羸,父兄怪而詰之,不吐實。乃陰嘱諸童子,密觇其所爲。
是日薄暮,諸童戲于塍上,瞥見一丑女人徑入余棚,諸童恐怖,奔告其家。其家人纠合同井,執锄铺往,觀女人已出棚回西去,面色如瓦兽,巨口大目,蹀躞而行。逐之二里許,仓卒入亂草中,不復出。迹之,得一穴,大如屋,黝然而黑,不知胡底。因群聚定策,積枯穴口,烧烟薰之。有顷,一物突出,冒烟而奔。眾哗四走。物勉行數十步,即不復動。眾漸集驗之,則一猬死田間耳。剥其皮而張之,大半亩,厚數寸,刺长二尺余,作殷紅色,割而分其肉,怪乃絕。余氏子獨啜泣,以爲磔其麗人也。胡至今尚藏皮一片,每出以示人焉。
蘭巖曰:苟遇情人,雖與以南威西子,不易也,人亦自美其所美耳。余氏子安得不泣!
小手
编辑舅氏海公爲骁骑校,好道,自号捉心主人。居東直門外楼子庄,去城三四里許,常奉祀一狐,親友求見者,主人先白狐。狐自壁窦中出一小手,與客把握,肥白软腻,如六七歲小儿,其談論必因人而施,聲如燕子。力求一見,終不許。或潜窺之,輒隱身壁角,让曰:『何故來此相嬲!欺我不敢打耶?』随有石如卵大,飞落窺者面旁,相去颧颊,間不容发。咸驚張失色,亟揖而謝之。
一日,主人將往城湾习骑射,狐曰:『三日内勿往,往必有灾。』主人乃止。会军政在即,本参领先期较閱,主人不得已就之。馳骤間,馬忽蹶堕,傷左腕,遂爲废人,罷职家居。每至薪水不供,未免室人交谪。狐獨慰之曰:『莫非數也,是正可以优游,何事怨怼?』室人迁怒曰:『無柴米,一日不得過,烏得不郁郁郁?』狐哂曰:『发福发財,会各有時,不能少待耶?我本欲報汝家數千金,以時未致,故不無少俟。今既不能耐,不得不躁爲之。』
乃教主人购南铅數百金,納入窦中。戒勿窺伺。由是每夜三更後,即聞房中風匣者,五更後始辍。七七日,呼主人至窦前,以白镪授之,翹邊細丝,悉成纹寶。主人驚喜,男女六七人,往來取藏,竟夕始竭,權之得五千金。問狐此从何來,可以驻世否?狐曰:『我與君夙有緣,故用一施仙术,烧炼相赠,非齊奴物也,是非赝物,何不可驻世之有?君第用之無疑虑,我亦从此去矣。』主人切切挽留,不聞應答,久愈寂然,盖已逝矣。主人感其德,爲主虔祀之。以金营运數年,財雄一乡,今漸衰矣。
蘭巖曰:此狐不可多得,非以其以財赠也。嘉其以義交耳。
蜃氣
编辑平遙陶賈,販貨至巴里坤,過西海。雨初霽,海中笼重霧,山色皆失。陶爱其空濛,暫憩一樹下。俄而霧散,隱隱見海中,有兩山并峙,中間一抹雲氣,横如白练。雲漸阔,忽現一浮屠顶,金光四射,瞬息高出雲表,數之得五级,俄九级。一饷時,得十三级。色如虹,繞塔盡現楼閣,千层萬叠,悉如五色玻璃。出没隱現,須臾變化。
陶,市井人,初不知有蜃氣變幻事,驚怪而已。少焉,楼閣半泯,浮屠亦漸敛缩,只余八九级。大風忽起,波浪拍天,楼閣浮屠,片片吹如碎錦,顷刻都灭。陶冒風而行,至营中,質諸土人,始知爲海市雲。
清河民
编辑清和民某甲,夜还自城。跨一驢,獨行郊野,誤入墦間,乖迂殊甚。忽有人在後呼其名,甲策蹇不顧。其人追呼甚急,指顧間亦在驢背,以兩手环抱甲腰。手如冰,且牢不可脱。甲故有胆,陽作不知,而陰解腰缠。蓦然出不意,反縛之,并系己胸。其人窘迫,絮絮求釋不絕。甲置若罔聞,急馳而返。至門大呼『捉得一鬼來矣!』家人燃火出應,甲已棄鞍解縛,所縛化朽槥一片,不復有人矣。
王京
编辑王京者,宜君炮手。参戎出署,例放三炮于辕門。次第燃之,其二皆匉訇而鳴矣,其一久之久之不鳴也。参戎出且歸矣,京惧责,跂足于炮口,試窺之。炮忽大震,京昏絕仆地。同事负之歸家,皮肤如墨,而兩目獨炯炯。缨帽直飞去十五里外,三道墩塘汛兵得之,竟完好不殷。半年後始愈,面色如豬肝,滿布斑点如靛青者數百余,大似莲子。雖妻子亦不復識,無論親故。七情俱昧,不言不笑,亦不行立,但能坐卧。每見人來探,或獨居一室,輒舉手向天,張口作炮聲云:『轰!』
蘭巖曰:七情俱昧,形如木雞,王京可謂悟道矣。
诡黄
编辑诡黄者,不详其里居名字。以所爲诡秘有邪术,往往以术致良家婦女于幽僻之處而淫之,不翅什伯,故人皆称之如此。性疑,一妻一妾,防閑獨密。妻固郡中大家女,少艾而美。妾亦不惡。
有玳官,年十七八,貌姣好。夙以龍陽之技,毛遂于黄。雖日觊觎于其妻妾,終碍黄,無侧足處也。巨商某,有子婦艳絕,見者常拟爲神仙中人。黄偶遇之于佛会,神爲之往,乃伪爲星士,得其生身甲子,夤夜作法,致之于書齋,恣意淫媾。興阑,仍以法遣之去。玳于窗隙中窺見之,心大動,乘間盗得其書。復睻知黄妻妾年甲,隱城外一废寺中,夜半如法拘之。初無動静。一饷時,聞檐外簌簌有聲,启户視之,則黄之妻妾,白身而至,形如中酒。玳驚喜相半;徐徐扶之入殿,次第污之。会有少年五六輩,夜猎歸,道經寺前,下馬少息,聞殿上有笑谑聲,群執炬排闼而入。玳大驚,不知所出。眾以火烛之,咸讶曰:『美人难再得也。』遂各解衣,更番奸嬲。玳亦不免後庭。雞再鳴,始哄然舍去。二婦创甚,四體不能舉,玳大窘,欲作法遣歸,而颠倒持咒,法不復驗。窘甚,遂逋逃。二婦裸卧至日中,爲游人所見,鳴諸太守。郡人有識者曰:『此非诡黄之妻妾耶?天何報此惡人之速也!』太守鞫二婦,盡得黄平日所爲,拘黄至,严刑榜掠,黄历历招供。太守大怒,立毙杖下。二婦官鬻。後有見玳于邵舟次者,已變服爲黄冠矣。
恩茂先曰:因果之說,人多不信,觀于此,尚有疑義哉?近聞京师有某生,短視而善谑,每與其同學游行,見婦女必指点,論其妍丑,佐以秽言。值上元夜,復从其類,踏月看燈。天街士女如雲。暮逢一少婦坐車中, 足于辕,眾共赞此婦人大妙。生亦神狂,谑浪不已,咸随車行數十武。生曰:『彼足于辕,能有捎得其鞋者,當共聚金錢沽美酒,以謝之。』一少年友挺身自任曰:『作此事,舍我其誰哉!』急走至前,順势捎之。車速力猛,并脱一袜,婦驚仆車中,白足毕露。眾悉鼓掌。舆夫知势不敌,急驱而去。少年以手提鞋,以鼻嗅袜,而诩于眾曰:『手段莫高强否?』眾佩服,聚飲而散。生歸見其妻哭于房,驚問所苦,妻不顧而唾曰:『汝尚得爲人耶?予今晚自母家还,過四牌楼,見汝輩十余惡少,喧呶街上,指我戲谑,神情已大不堪。既又或前或後,随車不去,我正不测汝輩欲何爲,乃蓦于狐群狗党中,走出一少年,徑至車前,來捎我鞋,驚惶間已失鞋,且并脱去一袜,萬目共睹,出丑盡矣!汝猶从旁大笑。汝尚得爲人耶?』生始悟夜來所弄者,即其妻也。亟索只履单袜而审視之,果與所捎者分毫不爽。雖悔恨亦無及矣。由此觀之,所得者小,則所失者亦小;所得者大,則所失者尤大。因果之報,如影随形,誰謂天高遠而鬼神杳渺哉?
蘭巖曰:以术浮人,自遭显報,乃并不假之外人,而即以自用之人,反而施之,不亦快哉!
梁生
编辑汴州梁生,少失怙恃,家極貧,聘妻未婚而妻死,無力復聘。知交谑之,号爲梁無告。然爲人温雅,能飲,善弈,故爲侪類所喜,尤與同學汪、劉二生相莫逆。劉父爲刺史,汪家資巨萬,皆称豪富,生以寒士周旋于其間,人或非笑,咸以爲貧伴富,身無裤,胡不自量乃尔。生聞之,笑曰:『我兩肩荷一口,彼雖朱顿之富,其奈我何哉!』人愈嗤其無品,更号之爲梁希謝,盖取《金瓶梅》中謝希大以嘲之也。
劉一妻五妾,汪一妻四妾,又各有美婢娈童。每當宴会,必出以侑觞,争相炫耀。一日,汪以千金从江南復致二麗人,苗条婉媚,諸妾莫匹,以爲天下尤物,盡于此矣。乃折簡張筵,召客高会。酒再巡,麗人出見,屏开幔卷,冉冉而至。異香滿室,坐客皆驚,一拜輒入,不发一言。客飲龁俱停,目炫神夺。汪志得意滿,浮白數觥,謂:『諸君何福,得遇仙子!』眾舌卷莫答。梁獨含笑末坐,品酒味肴,浑如未睹。劉生痴坐良久,始爽然謂梁曰:『眾人皆醉,而子獨醒,非無目,即無情者!』生徐曰:『已一目了然矣。雖然,入我目,不能動我情也。』汪不悦,曰:『然則何如?』梁曰:『较二兄素所宠眷者,誠有天渊之隔,若即以此爲西子,爲夷光,尚未也。二兄偏僻,必以我言爲河漢,請晰言之。可乎?』眾曰:『可。』梁曰:『夫夫也,发爲妆掩,足爲裙遮,置二者姑不具論。就其共見者指摘一二,妍媸立判矣。』汪曰:『愿聞。』梁曰:『眉修矣,烟煤之所画也;眼媚矣,黑白不甚分也;唇樱矣,胭脂之所点也;肩削腰細矣,而拔颈戾肘,俨然用力,抹胸束肚,宛然有痕,皆戕賊而爲之也。吾聞古之美人,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照人,而四體五官,皆若粉飾。若使亂头粗服,粉黛不施,窃恐國固城堅,雖笑绽兩腮,欲傾之而不可得也。』座上客聞此刻論,正合忌心,咸哄堂而和之以笑。汪面□,猝难應答。
劉獨以爲不然,曰:『梁兄眼大如豆,乃亦摇唇鼓舌,吹毛求疵,那足爲月旦评!請問西子夷光,是何形象?光艳照人,莫照坏人眼睛否?温柔乡中事,必得身處富貴之實境者,方能确識珠围翠繞之趣。若窮措大看得几行書,輒謂書中有女,据爲己有;及見真美在前,一時把捉不定,明知此生,斷無此乐,转不得不目空一世,谬論解嘲。獨不自念一糟糖婦尚不能消受,至今游泳似鳏,更求一赤脚婢亦不可得,只苦煞貴手,不知一夜几番作肉虎子也!』諸客聞語言儇薄,不復大笑,唯汪生大噱,忿恚都消。
生知空言無补,不終席而去。从此與汪、劉不甚親密,交情潜替,同學傳其事,共联句以戲之曰:『年少生成老面皮,那知謝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窮無告,不久西山唱采薇。』梁得詩,懊恼殊甚,冥想彼以富貴骄人,喜谀惡直,我何獨不能以貧賤骄人,黾勉争氣,其覓一妾,聊以自娱乎?第苦囊中羞涩,妄心徒炽,世間又無紅拂、紅绡之侠烈者,雖有佳人,烏能自至?不胜郁闷。入市閑游,偶見老人,摊賣废書于通衢。梁檢視,忽得一帙,纸色甚舊,而装飾極雅,展卷披閱,盖手录陶詩全集,小楷妩媚,不識爲誰写,覓款于卷尾,始知爲趙文敏真迹。私心狂喜,如掘藏金,問索錢几何,老人曰:『非百文斷不售也。』生恐其停留长短,即解衣典而偿之。怀歸,待價。适郡中有巨绅,素癖書画,购求頗亟。梁浼人转視之。绅一見,如获拱璧,往返議價,卒得千金。
梁秘而不宣,陰嘱媒妁,旁求佳麗。凡相數十人,無當意者。既而有曲背媪携一女子至,年約十六七,鬒发皓齿,腻理靡颜,天然艳麗,洵平生所未睹,神爲之夺。延之坐,問『此即媪所出耶?』曰:『然。』曰:『有女如此,何忧不匹王侯?』媪曰:『侯門似海,一入豈可復見乎?猥以貧老,不得以俾歸讀書子,但取衣食充口體,不至冻餓以死,又可以作親戚往返,是爲至愿,不敢作非望也。』梁曰:『若然,足見高明。但寒士聘仪簡陋,勉奉百金爲壽,肯見許否?』媪曰:『的是書痴語。以君长厚,故尔相托。此非老身錢樹子,詎忍居爲奇貨?休休!但提起一文錢,便携之他适矣!』梁不復强,仅具酒相款。媪則醉飽,嘱女善侍夫子,勿念老身,迟日當來饭也,出門徑去。女亦晏然,不甚怀想,梁出資爲具衣飾,靡不華好。女國色天成,不假纖毫粉飾,淡妆浓抹,罔不相宜,真天人也。梁不破一文,蓦然得此,實梦想所不到。绸缪缱绻,異乎尋常。
居無何,同學悉知,相傳以爲奇事。汪生往見劉生曰:『兄聞之乎?梁無告亦納姬矣!』劉笑曰:『汴城之大如海,豈乏見棄之女爲齊人之妾者?縱有一二分姿色,業操作其家者月余,朝粃糠,晚齑粥,不卜已是鹄面鸠形,見之必呕!』汪曰:『予意亦然,但曩昔曾受其辱,至今不甘。今日借辭往賀,薄而觀之,觌面揶揄,以杜其口,亦大快事。』劉笑诺。遂各具分金五星,标曰:『賀仪』,華服高車以往。梁聞報,笑謂女曰:『今此二人,或敢侮予。』爲述前事。女微笑曰:『郎無虑,任其所爲,儿當爲郎小祟之,以泄積忿。』梁嘱設馔。
二生至,各叙契阔,并申賀意。梁硍谦不已。酒數巡,二生請見如夫人,梁辭以粗使小婢,不過用執庖厨,以分己力,何敢污貴客之目?二生固請,梁始诺而呼女,甫出户。二生即迷惑失志,嗒然若喪。女款步而前,敛衽而拜。二生不自覺其腰之折也。梁曰:『二公皆通家昆弟,無事回避,今降尊至此,當奉一觞。』女唯唯,捧爵以進。手指纖纖如削玉,二生颠倒,如提傀儡。梁大笑。盡醉而散。二生歸途相議,不信人間有此仙人,从此粉黛無颜色矣。焉得一親玉體,死亦無憾。劉忽曰:『是不难,豈不知梁無告以酒爲命者乎?後日是其初度,何难設一席,就其家爲壽,暗置烏头酒中,聽其鼾睡,彼時爲所欲爲,將奈我何?無告相狎有年,谅無他說。即使興讼,各拼數百金,何事不了!』汪大喜。
至日,果担肴携酒而往,女謂梁曰:『今日二子,來意不善。郎但坐視,儿自有术播弄之。』梁固酒徒,見杯忘死,又素信女之慧黠,知無足虑。日未晡,瞢騰大醉,俨如僵尸,仰卧床上。二生乃阖扉秉烛迫女。女嫣然曰:『二君富貴而韶艾,心非木石,能不兩袒?第此非行乐地也,舍後有小楼,幽僻精洁,盍往彼一叙談乎?』二生聞之,喜跃欲狂,左右各一,掖之而往。繞出屋後,果有楼,且甚高耸。汪曰:『過汝家屢矣,那得有此?』女曰:『新建未匝月也。』接踵而登。楼分内外兩楹,外間三面有窗,可以眺遠,已预設一席,酒肴俱备,银烛双辉。劉拍女肩曰:『卿真可人也。』女但微笑不言。時際盛夏,二生解衣脱帽挂柱上,然後縱飲。女忽曰:『几忘之,儿有些少下酒物,会須取來佐酒。』乃入内間,久之不出。劉起觇之,汪亦踵入。往來搜索,毫無踪迹。汪至衴子前,聞衴内簌簌作聲,迫視之,見女仓皇起伏。汪驚喜曰:『何事匿此?』急挨身入衴.女夺門而走,汪追之下楼。女匿身花下,汪直前拥抱,女極力抵拒,汪持之愈堅,方抢攘間,忽數人击柝而至,聞有人聲,并力擒捉,批颊骂賊。汪釋女,分辩曰:『我秀才也,奈何以賊見目,且肆挞辱?』眾就月光审視,亦驚曰:『确是汪三爷,何爲在此?祈恕罪!』汪不能答。眾視地上人,則劉公子也。群扶起,謝孟浪之罪。盖逻卒夜巡,誤以爲賊耳。二生夙以豪富知名,故汴人强半識之。劉让汪曰:『兄酒狂太盛,窘我出何心?』汪此時方知是劉,不胜駭愕。逻卒曰:『夜深矣,不便歸府,請留二人相伴,坐以待旦,可乎?』二生許之。坐稍定,彼此相看,止各着一汗衫,殊不雅觀。因思衣服尚在楼柱,浼二卒代索之。卒曰:『此處荒僻,何得有楼?』二生四顧,并不見楼,惟斷垣内,大樹一株,高數十尺而已。愈駭,怀惑不釋。問卒:『梁相公宅在何處?』卒曰:『素不相識其人,焉知其家?且此爲孫布政家废园,人迹罕到。雖有人家,亦甚隔絕寥落,只火药局相近耳。抑素不聞乎?孫家园,狐鬼繁。則人家誰有肯近此。』二生大驚,不敢少動。俄而向曙,斜月在西。忽見地上樹影中,一块獨浓,因風摇摆,不似粗枝密叶,亦不似栖鸟鹊巢,莫测何物。仰視樹上,隱隱似人,咸驚異,起身奔走,同止一矢地外,遠望相猜,終不可决。天大明,其人附枝不動,眾洊集审谛之,非人也,正二生之衣帽,悬挂其上。始各大笑。一人緣而取之,俾二生認着,遂各散歸。一時傳說,以爲口實。二生不甘其侮,以梁生假幻术戲人,乃纠集惡仆,重至其家,欲大興問罪之舉。比至,則門庭俱寂,空無一人,已不知逋逃何處矣。
數年後,同學友有公車入都者,于磁州道上遇梁生,輕裘肥馬,侍从甚都。相見各述契阔,邀还其家,由僻徑行約數里,于小山下密林中,入一巨宅,富貴如神仙。友問:『兄何時发迹至此?』梁笑曰:『兄當日附和汪、劉,以貧友爲談柄。今視梁某,仍是希謝面孔否?』友大惭。翌日登堂拜嫂,誠不世姝也。友退謂梁曰:『嫂夫人,果何妙术,能惡剧之。』梁曰:『士無行,不當如是耶?』居三日,乃促装辭行。梁以百金爲赠,并送之以詩,中有『阿紫相依千載期』之句,始知梁爲狐婿矣。他日歸告汪、劉,復生欣慕,于是脂車秣馬,强其友同往迹之。至則青山如故,绿水依然,而第宅與人,化爲烏有。相與惆怅而返。
茂先曰:此狐大爲貧友見侮于富豪者吐氣。
蘭巖曰:人貴存本來面目耳,豈獨巾帼然哉!
某耯
编辑某倅之任羊城,路出廣州,遇風,暮泊道士洑之僻港焉。苦舟中欣播,登岸閑步。時際三秋,黄花引眸,不覺行遠。過一林,于數矢外,見燈光荧荧。即之,則茅屋數椽,繞之笆篱,篱内有老樹一株,下有六人,席地飲,見客驚起,逊坐,意殊款洽。倅固好此杯中物者,就座不辭。座中有一老翁,一少年而廣颡。又有三女子,一衣藕色,一衣绿,一衣浅紅,年皆及笄。又一書生,年可五十余,甚娴雅。雲是土著主人也。問客何來,倅以之官告,并述邦族,咸致敬曰:『貴人也,小酌殊亵。』倅曰:『萍踪乍合,實关夙分。王前于士不以爲降,况区区一倅哉!翌日,亦當奉屈舟中,草酌表意耳。』書生曰:『誠如所教,諸君勿爲形迹拘矣。諸君事,非貴人不足與謀也。』眾初有惨色,既聞是言,莫不色喜,乃相與欢飲。倅亦各詢里居姓氏。書生代白,謂老人余姓,少年骆姓,三女方姓,爲堂姊妹,皆廣州人,自身姓庄,爲庠生。『倅各以谀詞酬之。
縱飲之顷,老翁忽愀然曰:『老朽幼在學堂時,最喜讀《瘗旅文》,人皆以所好不祥。今孤行數千里外,漂泊無依,彼吏目尚有一子一仆相追随,较老朽真天渊矣!』少年及三女子聞之,皆唏嘘流涕。書生抛一觥,曰:『佳客在前,不理觞政。但呴呴呕呕,徒亂人意,獨不虑寡佳客欢耶?况已言事有可謀,何復作楚囚對泣!』五人頗愧赧,唯唯受罚。三女子次第奉倅酒,請歌以侑之。倅將避席,書生捺之坐,且曰:『伊行悉出至誠,貴人奈何辜负?』倅不得已,爲之引滿,書生鼓掌當拍,少年嘬口作箫笛聲,清越逼肖。紅衣女再咳而歌曰:『夜深枫露凉,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园道。』音輕锐凄恻,聽者莫不酸鼻。書生颦蹙曰:『一人向隅,滿座不乐;况滿座向隅,將何以愉快一人耶?幸玉姑莫更发此聲,致主客索寞!』少年曰:『玉姑愁绪纷如,那復有欢聲向客?余不揣爲代之。』乃飞一觞,歌以送之曰:『滚滚江上濤,溶溶沙際月。渺渺雁驚秋,迢迢乡梦絕。』其聲烈烈如枭鳴。一座都笑。倅獨赏其音節。
老翁曰:『無以嬉戲,转妨正事。适庄先生言,唯貴人可以了大家事,何隱忍不急商榷?』書生笑曰:『終是老人,雖日暮窮途,猶刻刻不忘切己事。然誠爲要务,請爲貴人陳述。敢冀鼎力,以副奢望,莫推诿乎否?』倅已半酣,攘臂曰:『人固有具熱肠侠骨如某者乎?天涯邂逅,良朋盍簪,氣味已投,金蘭分定。又何事嗫嚅其辭,令人郁闷耶?』眾聞之皆喜,即席展拜。書生再拜曰:『一言慨诺,眾所心感。眾所求事,此際未可盡言,貴人且志之,請于明日,循江岸向西,行里余,有老人矮而髯,操渔舟爲業者,就而告以今日之事,并吾等情狀,則彼自有說,必能使貴人豁然不疑也。』倅曰:『谨奉教。』于是四座欢甚,無復愁苦故態。
已而斗移漏转,約略四更,老翁曰:『貴人去舟已遠,纪纲復不來接引,應下榻此間矣。』少年曰:『此自無庸議,但庄先生所居不廣,大家留此,未免抵颈交趾,非所以待貴人。吾二人且去休。玉姑姊妹,不妨留此,侍貴人枕席,预報撫存之德。』三女聞之,垂首赧然。倅辭謝曰:『某雖失學,嘗聞三女爲粲。粲,美物也,而何德之堪之!』老翁曰:『不然,貴人熱肠,爲天人所钦瞩,何言不德?彼玉姑姊妹,雖雲賤品,豈無环草私愿,聊酹涓埃于一夕乎?矫情震物,貴人曷取焉?』倅陽爲拗阻,而陰實愉悦,乃以目視書生。書生曰:『未知雅抱何如耳。』倅曰:『某生平未嘗拂人之情,粲不我棄,反敢棄粲乎?』眾皆怂恿之。書生獨正色曰:『玉姑姊妹,猥以沦落,孱困至極。得貴人发恻隱心,调饥甫慰,雖欲不聽眾人之所迫,及貴人之所爲,不特不能,且亦不敢,正以蛹之以茧自縛,無力解脱,缄口制心,詎無隱憾。所赖仁人君子,奋拯溺扶危之志,遏偎紅倚翠之心,是所望也。苟聞孟浪之談,輒行苟且之事,背明德而逞私欲,是以義始而以利終也,豈鲰生翹首跂足之所望于貴人者哉?理痼于中,言激于外。幸宥其冒昧,取共憨愚。』倅惭汗無地,下席揖謝曰:『余翁所言,誠惛耄之亂命;骆君之意,尤□蘖之狂情。小子素愚,能不爲其簧鼓!得先生诃而止之,不致禽處。古人所以尚诤友也。敢不拜药石之赐!』書生答拜而赞美之,曰:『貴人見善即迁,聞過輒改,多福未可量也!余、骆二君,歸心太挚,遂行不恕。聞貴人悔過,亦當改之。』二人跼蹐不安,顿首引咎。三女子欣然色喜,再三叩謝,相繼辭去。書生导倅入室,室甚卑隘,萧然环堵,惟正中設一竹榻,壁挂一篝燈,余無所有。書生安置已,反曳双扉,郑重而去,倅亦就枕。
既覺,則獨卧一古冢旁古樹之下。但見紫英黄萼,秋草縱横。重露砭肌,江天向曉,不胜眙愕。亟起着衣,僮仆已踪迹而至,悉哆口坌息,繞倅大哗曰:『何苦露宿于此!仆輩奔走一夜,到處覓尋,几曾停履!』倅曰:『唉!即予亦豈得已而不已哉!事極尴尬,正須與汝輩证明。』乃率眾循江西行,約里許,果見一矮老人白发繞颊如毡,方解缆于芦汀,势將他徙。倅呼而止之,密告所遇,老人瞠目良久,始惙然曰:『君洵从庄秀才墓道中來矣。行年七十,不謂今日乃見異事。』倅問:『庄秀才何如人也?』老人歎曰:『此亦奇緣,非偶然也,可不明告乎?』因道:『此間道士洑之下流分港也。向西北茂林中,依山結庐以居者,有庄叟焉,年望七旬。予爲比邻,交谊最深。叟木讷無他长,惟事念佛。其子爲秀才,五十而死,死且二載矣。适聞君所飲宿處,即其殡宫也。秀才生時,質直好義,每值風雨大作,必親至江干以拯溺爲务。廿余年來,不下數百人。即有死者,亦必敛以棺衾,付其同行者載之去。唯有一老翁、一少年并三女子,名姓里居,俱無可考,故致今猶厝秀才墓侧,自客歲秋間,叟每嘱予,命留心于廣南仕宦者。今据君夜來所遇,皆雲家廣州,且正符五人形狀,又有姓可访,意叟必有所見聞矣。君如有意,何不同往一叩庄叟乎?』倅曰:『能爲导否?』曰:『義在所在,豈有让君獨劳?』乃舍棹扶浆,蹒跚导倅以行。
去門尚遠,已見叟策黎杖,捻念珠,立樹下持經咒矣。相見各有所述,叟乃歎曰:『老夫一心净土,無暇旁求。不意畴昔梦見亡儿,謂‘所厝五棺,二男三女,皆珠江人也。苟有仕宦其地者,携回葬之。雖無親故,亦正首丘,不强于念佛萬聲耶?』老夫志之,二年于兹矣。昨宵復見梦云:『今日心愿可了。’故立俟于此。詎意若是之驗,雖以托老友,而老友能盡心力,又强似我念佛功德矣!尊官誠能爲是義舉,不妨火化之,携骼南行,但摒挡一月俸錢,買半亩地,葬之,亦仁人之事也,不又强似老友之盡心力乎?』倅感其言,亟往取五棺,聚薪化之,分贮罐中,載之以去。
閑齋曰:若庄秀才,可謂锐于行仁者矣。生時未了事,死必了之。若倅者,可謂勇于行義者矣。不能利而行,必勉强而行之。然非庄不能成倅之義,亦非倅不能成庄之仁。兹二人者,所謂相需濟美者也,而庄尚矣。至于庄叟之好善,渔叟之酬知,士夫所未逮者,彼則行所無事焉。豈唯齿之當尊,亦且德之宜表。世儒眼大如豆,又烏知村翁野老,固多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可不勉哉!
蘭巖曰:庄生生前好義,拯敛多人,死後復能规友以義,嘱父留心于無主之魂,致能各歸乡土,誠義人義舉也!五十而亡,終于諸生,天何報施之薄哉!
倩霞
编辑汀镇右营游击李錦,爲予言:耿精忠封闽時,骄奢淫佚。有林青者,年二十,爲耿府护衛。獨承眷爱,不啻子侄,以故得出入藩邸不禁,雖耿之爱妃宠妾,皆得見之。合府呼爲小林。
值七夕,耿與諸妃夜宴,見林侍侧,戲問曰:『汝娶室乎?』對曰:『尚未。』耿笑曰:『吾貴爲藩王,日與諸姬極床第之乐,視双星之一年一会,代爲寡欢。今汝少年稚齿,正當行乐及時,乃游泳似鳏,其何能耐?吾侍女如雲,容汝自择一人,以爲佳偶。』林跪曰:『承恩命,但得倩霞爲妻,平生愿足矣。』耿笑顧諸姬曰:『誰謂小蛮子选色不精哉!倩霞方龆龀,即从吾于沈陽,學作内家妆。迄今又十年,年十九矣。吾非不欲納之,特以吾子欲之故也。今吾子殁矣,諸子過稚,吾又將老,誠不可老夫女妻,蹈枯肠之咎。若以歸此子,洵屬佳偶。雖然,談何易也!吾思得一法,翌日當令窺窗自选,視其福厚薄耳。』遂盡欢而罷。
次日,耿命以紅錦爲步幛,长數尋,周布于廣厅,每相去尺余,穿一穴如碗大。共选艳女三十人,各出一掌于穴外,而全身悉隱幛中。使内监导林入,嘱曰:『此三十人中,有倩霞在,汝自識之,择定即書名于其裳,吾將親驗焉。』林受命,往復审視,莫不纖纖如玉,實难分辨。方踟蹰間,猛忆倩霞左手無名指有爪长二寸許,盍執以爲证?于是还閱至十六掌,果符所見,亟取笔書名,回白于耿。耿驗之,果倩霞也。愕然曰:『豈有是哉!』呼倩霞出其手,反復視之,見指爪,乃大笑曰:『弊窦在此矣!汝姑退,明日更有良法,必使盡善無弊而後可。』林怏怏而出。歸寓祷諸大士。是夜梦一女奴,持白绢一片,赠林,上有花纹,作川字形,林拜受而寤。不解何意,辗转不能復寐,披衣待曉。
晨起,方盥漱,即有傳王命召林者。急衣冠趨府,耿已坐齋中。谕曰:『步幛復設,汝可復去接天婚矣。』一监导而入。及厅内,錦帐布置如故,但每一穴出一白足。林駭然欲避,监挽之曰:『王以手有弊,故示以脚耳。依舊五指一掌,特無二寸爪甲。汝其細認之。』林不得已,乃依次閱視,但見 踦春妍,趾拇玉润者,不一而足。卒見一足,洁白細腻,異于他足,且隱隱有川字纹在趾間,宛然梦中所見于缯上者。恍然悟,即書名焉。白耿驗之,倩霞也。大驚歎曰:『天緣也。』遂以倩霞妻之,更赐千金爲妆奁之費。
林青得倩霞,出于意表。深感耿恩德,欲图厚報,每形諸颜色,徵諸话言。倩霞說之曰:『王之有恩于君,固矣。然王之行事,類此者甚多,未可謂以國士遇君也。且君以弱冠补黑衣,一年之間,得至护衛。誠以王爲冰山之靠也。而王淫虐已極,及身必致奇祸。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不如去此他适,庶几爲全身遠害之道。』林曰:『一官萦绊,去將安之?』倩霞曰:『君意未决耳,意果决,莫虑無栖止處。儿有姨在京师,盍往投之?』林亦知耿將爲逆,無计遐舉,聞倩霞言殊喜,急打叠細软,市兩骏馬,與霞乘夜北遁。依托姨家,入籍宛平,出資販茶,遂爲富室。
霞固开元人。耿爲總兵時,嘗统兵過宁遠,路見霞牧豕于田畔,一老嫗坐户下缉苎麻。霞時才九歲,雖亂头粗服,脂粉不施,而眉目如画。耿問老嫗,雲是孫女。耿出白金十兩欲取之,嫗不从。耿大怒,掠之以歸。及长,修短得衷,纖秾合度,玉肌花貌,艳麗殊常。耿屢欲納之,而袁姬不容,故迟至十九,忽歸林。倩霞在耿府十年,府中事無巨細,悉能言之。其姨及諸女眷,逐日于繡窗茶榻間聽其追术,以廣新聞。略记數則,比諸媚豬艾豭之条,爲逆藩秽史。
倩霞言:耿内宠甚多,自妻以下,曳罗绮如夫人者二十余人。唯袁姬齿稚色妖,宠冠諸妾,而淫妒性成,耿爱而惮之。袁冶容诲淫,闽中夏熱,袁晚浴後,着蝉纱霧毂,肌體隱約可見。耿少子,别姬所出,最佻達,爲見惯之司空,遂蒸焉。每交接,不避婢媵,丑聲外揚,不知者,惟耿與其妻耳。
藩下有卢大眼者,質直而能事,耿倚之爲左右手。一日,侍耿閑话,适少子趨過于前,衣服華異,腰間杂佩甚多。耿顧而乐之,謂卢曰:『誠翩翩一美少年也!使宰河陽,當爲萬花主人。此間風俗不美,當防閑其出,勿近娈童。』卢曰:『佩玉蕊兮,王無所系之。』耿曰:『何謂也?』卢對曰:『昔日臣猎于野,鞲鹰嗾犬,不遺狡兔,而一矢外地,有介鹿而不之顧也,豈臣見其小而不見其大哉?亦以神之有注有不注耳。王見世子不服飾,而不歎其妖,是猶臣之見兔而不見鹿也,所失不亦多乎?夫冠者所以壮其首,服者所以章其身。故冠 以触邪也,冠蝉以洁操也;衣豹示服猛也,袭貂昭美德也;志道則佩环也,修德則佩琨也;玦以决疑, 以解纷也。所以見其佩而知其能也。今世子衣服炫異,是謂不衷;修飾容仪,是謂阶厉。臣恐秽德之彰,在萧墙之内,不在寝門之外也。』耿大怒,选事杖殺之。
藩府多梨园子弟,皆極一時之选。有贴旦名珍儿者,尤姣媚。耿少子與結斷袖之契。耿入觐,輒出宿其家。袁姬廉知其事,大恨曰:『儇薄子!敢如此妄作耶!』亟率侍女十數人,联燈列炬,潜出府後門,掩其不备。王子大驚,肘行以逆之,叩头求免,珍儿伏地战栗,不敢仰視。袁叱令舉首,烛之美甚,遽慰之曰:『汝無恐,吾非噬人者。』竟與偕歸,亦留其亂。是夜袁即脱陰而死。死後府中有鬼怪爲厉,往往形現,俨然一白猴。耿聞之,泣曰:『吾固知其爲巴山老猿所化也。』以珍儿殉之,怪乃絕。
又耿每盛怒時,往往剥人皮,歲以十數。侍女玉笙者誤碎玉斝,耿怒,命剥其皮。甫縛之,已驚仆而死。舁出,將瘗郊外,中路復蘇。舁者匿爲義女,嫁于庠生李某。李及第,授山東一縣令,玉笙今爲孺人矣。
又,王子喜爲夜游。時有劉参將者,新任城守营,立法严肃。代鼛击柝,終宵戒严。适夜巡,王子微服過所欢,爲劉所執,問何事夜行,叱令通名。王子不以實告,劉怒,即街头褫衣笞二十,血肉狼藉,卧月余始瘥。此事無知者,惟我等侍婢知之最审耳。
耿平居喜食雞翠,每下箸,非數百不餍。袁姬猶嗜榛栗及熊白,耿爲百方致之。庖人胹之失饪,往往获死。侍女灵芝,忽被狐祟,喜近男子。耿怒,亟选藩下少年二十人,命次第裸呈以淫之。閱人已遍,而灵芝不惫。耿笑曰:『丘壑可盈,是不可厭也。』旋釋之。
又自言在府時,獨耿妻钟爱至,共寝床。耿妻好佛,罕與耿相見,故得始終自保,不然,亦难免于服役諸婢,同罹祸患污辱矣。第于眾目之前,白足聽选,終覺抱惭于一生耳。女伴聞之,遂相傳說。耿死,林携倩霞仍歸福清,子孫繁盛,至今不絕。
蘭巖曰:熱聞场中,抽身遠避,士君子之所难也。倩霞以一女,見逆藩凶暴,遂知祸不旋踵,劝林勇退,何其識之精,行之决哉!吁!巾帼也,胜大丈夫矣!
落漈
编辑海水至彭湖,势漸低,近琉球,則謂之落漈.落漈者,水趨下而不回也。洋船至澎湖以下,遇飓風作,漂流漈中,回者百一。盖海水之中,又有急流以海水爲崖岸焉,斯亦奇矣。予在鄞江時,聞闽人過台船,漂入落漈者,其迅如飞,瞬息不知行几千里,舟中數十人,咸以爲斷無生理,但相顧傍徨,任其漂泊颠沛。久之,忽聞大震一聲,人人颠倒,船遂不動,眾莫测其故,徐出視之,方知抵一荒一岛。船爲漈水所推,直上沙岸,故搁不行。眾告語欢呼。
岸上砂石悉赤金,怪鸟頗伙,不一其形,見人亦不驚飞。饥則捕食之,有如鹅者,味獨美。夜間繞船盡鬼,啾啾不絕,至曉乃殁。夜則復然。居半年,漸與鬼习,可通言語,鬼因言:『此間去中國數千里,往日陷于落漈,流尸至此,去家窎遠,通梦無由。然久栖于此,頗谙海洋潮汐之理,大概閱三十年,落漈一年,今屈指计之,一兩月後當平滿矣。君等亟修补船只,可望生还也。』眾感謝,或問:『所食似鹅之鸟,何鸟耶?』鬼曰:『此非鸟,亦鬼也,历年既久,精氣耗散,故幻此形耳。』眾爲歎息,因各运斤操斧,連夜修葺废舟,工甫竣,落漈早平滿,與海水無所分别。眾欢聲雷動,推船下水,治帆將发。鬼群哭而送之,竞取岸上金沙相赠,且嘱曰:『歸去勿相忘!幸致聲乡里,好作佛事,爲我等荐拔。』眾争許之。揚帆破浪,行一日夜,達闽之重門。眾感鬼之情,傷其堕落,共出資建水陆,并访其家,赈恤之,分其所赠余金。諸客拥巨萬,多爲富商。
蘭巖曰:赤金人所争爱,至戚良朋,爲此結怨构讼者多矣。乃有地焉,金杂砂砾,在在所取,斯誠乐國,未有肯舍而之他者。乃群鬼痛哭求拔,直有不可一朝居之势。鬼何不恋此多金哉?亦以死可悲耳。世之拥多金而心死者,恬不爲怪,然亦無甚趣味矣。不思避而恋之,佛氏有灵,恐不能爲此種人荐拔也。
伊五
编辑兵丁伊五,身□□而貌么襏,貧不能自活。獨走出城,將自缢林中,爲一老人所見,問爲何所苦,而輕生若此,伊以情告,老人嗤曰:『葛藟猶能庇其本根,况人耶?觀子神氣完兄,城府不密,載道之器也。予有書一册,授子习而精之,足够一生吃着。』言次出諸袖中,盡符录耳。抄写亦甚潦草,伊展閱,即反之曰:『此猶石田,無所用之。』老人曰:『何也?』伊曰:『予僦屋以居,卑庳近市,此符縱驗,亦何从而习之乎?』老人曰:『此亦當虑,但子能从我,則無患矣。』伊曰:『求死之人,何所不可。』乃偕循一僻徑,迤左行,有止水一湫,蒹葭聚翠,廣袤數里,深邃處得一矮屋,雖茅茨不剪,頗虚敞精洁,遂止宿其中,从老人受學。一日兩餐,必餍酒肉,七日而术成。老人與屋皆不見。伊知遇異人,欣然而返。
平日面朋酒友,怪其小康,群思咀嚼之,往往讽以谀辭。伊慨然敬诺,乃相與赴富春楼。同七八人,恣情飲啖,计所費八千四百文。眾坐視其何以偿,蓦一黑面漢至席前,拱立曰:『主人知伊五爷在此款客,敬奉酒資,祈檢致。』随解腰缠,置几上而去。數之,适八千四百文。眾大駭,伊獨不之怪,已而各醉飽,同步市中。見一人乘大白馬,急馳而過。伊縱步追及之,捉衔大叱曰:『可即與我!』其人下馬求免,形色仓皇。伊怒曰:『不與我,我即用武矣!』其人不得已,探怀出一物奉伊,伊受而釋之,其人怏怏仍馳去。眾环問其故,并索觀所得物,伊出示,但一小皮囊,淡藕色,形如半胀豬腹,不测何物。伊曰:『所謂储氣囊,其中所贮,小鬼魂魄也。彼馳馬者,系過往游神,往往偷攫人家小儿,倘不遇我,又死一小儿矣!会須與諸君往活之。』眾固未信,莫不翕然从行。俄入一僻巷,向西一人家,寂阒闭門,中有哭者。伊取小囊,就門隙張之,出浓烟一缕,蛇游而入,随聞其家有人曰:『孩子蘇矣!』旋止哭,欢聲彻户外。伊急揮眾而返。人由是神之。
南城某貴公,有女爲邪物所凭,聞伊有神术,厚禮招致。女在室,已知伊來,形色惨沮,望流而仿佯。伊入室,女屏息屋隅,提熨斗自衛。伊周視動止,出謂貴公曰:『小姐之病,器物之妖也,今夕當爲公诛锄之。』貴公喜,凡有所需,莫不如命。夜漏下,伊启囊取一小铜劍,其锋畟畟,吐光如彗,仗之入室,貴公率家人院外伺之。尋聞室中叱咤扑击之聲,與物之騰掷聲,女之诟詈聲,喧哗庞杂。良久寂然。但聞女叩头有聲,切切哀恳,語悲苦哽咽,不甚了了。尋聞伊呼烛甚急,婢嫗争相執炬,一涌而入。伊已收劍入囊,女伏床下不動。伊指地一物示貴公曰:『此即爲祟者,今見擒矣。』視之,則一藤夾脉也,聚薪焚之,精血流溢,氣味如烧肉,逾時始盡。伊復書符,令女吞之,病遂若失。貴公甚德伊,赠赉極厚,伊以其資购室娶婦,俨然素封矣。
蘭巖曰:求死幸免,反得異术,伊誠有夙契耳。不然,彼老人日游天壤,一遇困窮,輒爲援引,吾恐老人不能周遍也。
段公子
编辑平陽,陶唐氏之故都也。其俗勤俭,多窑居,富室尤盛。新安趙給諫吉士《竹枝詞》云:『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盖纪實也。
镇署三堂後,有窑五圈,窑上覆楼五楹,繞以女墙,舊爲狐所凭据。乾隆初,總戎段公出巡所汛未歸。公子方弱冠,夏月偕一童,宿花厅之西轩。二更後,月明如昼,砌虫唧唧,夜氣清凉。聞院内履聲藉藉,公子白身起,穴窗外窺。隱隱見一少男一幼女,對坐花台畔,丰姿都美,同看明月。少間,女子曰:『詎意今宵,月色清皎乃尔。三哥尚忆去歲中元,在姑射山石室中,與無一师,飲般若汤,食穿篱菜,唱和《柳梢青》,言笑晏晏時乎?』男子曰:『瞬息事,那得更忘!第彼時,我甚不欢畅,頗厭髡奴醉後,斥 笑鹏,而妹亦飲酒過多,可南可北,我在旁大有爲妹悲歧路之意。昨過李氏新阡,墓已宿草,我尚涕泗,而妹竟處之淡漠然焉。今夕又將别有所图,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究不足爲宗族效法。』女曰:『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人生世間,如輕尘栖 草耳。妹雖形秽,宁不自爱?豈因李生之亡,遽甘心茕獨乎?且妹之所以報李生者,亦至矣。初至其家,家無儋石之储。釜無水,焉得生鱼?并無甑,何得生尘?李生方卧,牛衣中,呼癸呼庚,褴褛不让行乞,妹即爲新庐舍,給饔飧,制衣履,二年之内,百废俱興。人謂茑萝不能獨生,必托乔木。李則乔木而附茑萝矣。設當時妹即兩袒,亦何负于李生;况今冢骨已枯乎?再李生才如袜綫,百不逮人。面朋面友,萋菲時作。輕雞爱雉,每每唐突西施。始猶娟秀,半年後貌漸寝,將就木,面目愈支离。妹不自解,曩日何故煞有痴情。伊思啜鱼婢羹,猶汲汲爲之烹饪。三哥豈不知之?』男子曰:『我亦聊言之耳,烏能使妹必聽?但虑夙冤累積,获罪于天。城門失火,殃及池鱼也。兄妹肺腑,豈忍漠置,不一规诫乎?劝妹亟歸,勿復干犯惡客。縱使見爱,亦不足爲宗族光也。』女子不悦,曰:『見爱雖不足光五宗,見惡谅不致夷三族。三哥幸勿预妹事,即有祸,必不相嫁也!』男亦艴然拂袖而起,行至院門,復回首向女曰:『望尊重,颠踬勿悔!』女他顧不答。男子去。女自哂还自诵曰:『何時作如許態!豈遺却兔园册子耶?自且有欲炙之色,乃欲人見熊蹯而勿 。然則前日鹿腊,何伏案自决,不以一胾让人耶?』尋亦不復言,缓缓入花荫,繞過亭後,寂不復見。
公子心知爲狐,而心艳其美,又怜其慧黠,就枕不能成寐。良久,忽聞叩户聲,詰之,曰:『开門自分曉,底用多問。』音呖呖如莺簧,知爲女至,大喜,即启户納之。異香滿室。谛視之,美麗絕倫,真天人也。相與把握甚昵。公子虑僮覺寤,女至榻前,以袖拂僮面者三,却回曰:『無妨矣。』公子叩其所自來,女自言萧姓,與公子夙有緣,故來相就。公子神已迷,意已夺,不暇致详,遂與绸缪,相得無間。黎明始去。自此無夕不至。女好飲善談,称神語怪,言多不經。而枕席之間,狂蕩無節。半月後,公子精神恍惚,食减骨柴。夫人頗怪之,而密詢,不得其實。严究書僮,僮曰:『未見他異,惟半月前,睡即梦魔,手足盡痿,不能转侧。至今無夜不然,雞鳴方醒。』夫人大疑,不復使公子宿轩中,命从己宿。是夜三更,夫人與諸婢,亦皆梦魇,大惧,而無如之何,惟與諸婢媪轮环斗叶子,坐守達旦。
無何段公歸,夫人告之以故。公曰:『無哗,今夜令儿从我宿。』因與宿齋中。公劳顿,着枕輒酣寝。公子對榻卧,瞬息萬虑不安,俄聞院中人語,曰:『妹莫孟浪,今夕斷不可往。』又聞女應曰:『前已有言,勿復尔尔!』公子辩其爲女子聲音,急起拥衾坐。女弹指窗棂曰:『何不开門?』公子潜伏窗下,低嘱曰:『今夜家大人宿此,且迴避,他日再謀会。』女笑曰:『今夜携得妙药來,何反自参商?且尊大人焉得预儿媳事?』公子嬖惑已久,無復踟蹰,亟启扉。段公已寤,隔帷視之,知爲狐媚,乃伪寐以俟。随聞女子曰:『大人果在此宿乎?』公子令噤聲,女子嗤嗤笑,徐至榻前,徐搴帷向公,將以袖拂公面,公骤起捉之。女大驚,摆扑欲遁。公于枕畔抽劍,急刺之,迎刃而解,化一黑狐,死床下。衣在公手如蜕。然移烛看劍,血不濡缕,誠寶劍也。
公子啜泣跪床下,請其尸瘗之。公笑曰:『痴孩儿!見其異物猶恋恋耶?』怜其情切,即以尸與之,公子爲其具棺衾,葬于後圃。次夜,聞园中哭者甚眾,移時始寂,旋失尸之所在。署中狐祟遂絕。公子後出仕爲司馬,爲他事正法,段公亦恚忿而死,人多以爲殺狐之報雲。
蘭巖曰:諫而不聽,致罹敗亡,狐亦愚矣。情之所钟,死不足惜,狐又足嘉矣。然觀其于李氏子,淡焉漠焉,則狐非情種,直淫物也,死不足惜矣。
戆子
编辑謝梅庄濟世在翰林時,佣三仆,一黠,一朴,一戆。会同馆諸公,就謝爲茱萸会,把菊持螯,主宾盡乐,酒酣,一客曰:『吾輩興阑矣,安得歌者侑一觞乎?』黠者應聲曰:『有。』既又虑戆者作梗,乃白主人有他事,遣之以出,令朴者司阍,而自往召之。未至,戆者已歸,見二人抱琵琶,率四五姣童在門。诧曰:『胡爲乎來?』黠者曰:『奉主命。』戆者瞋目厉聲曰:『自我門下十余年,未嘗見此輩出入,必醉命也!』揮拳逐去。客哄然散,謝深衔之。一夕,燃烛酌酒校書,天寒,瓶已罄,颜未酡,黠者 朴者再沽,遭戆者于道,夺瓶还。諫曰:『今日二瓶,明日三瓶,有益無損也。多沽傷費,多飲傷身,有損無益也。』謝强颔之。
既而改御史,早朝,書童掌燈,傾油污朝衣。黠者顿足曰:『不吉。』謝因而怒,命朴者行杖。戆者止之,復諫曰:『仆嘗聞主言,古人有羹污衣,烛燃須,而不動聲色者,主第能言而不能行乎?』謝迁怒曰:『尔欲沽直耶?市恩耶?』曰:『皆非敢然也。恩出自主,仆何有焉?仆效愚忠,而主曰沽直。主今居言路,異日跪御榻與天子争是非,坐朝班與大臣争献替,棄印绶其若屣,甘迁谪以如歸,主亦沽直而爲之乎?人亦謂主沽直而爲之乎?』謝語塞,謝之,而陰愈衔之。由是黠者乘隙,日夜伺其短,谤之。朴者共媒蘖,劝主人逐之。会謝有罪下狱,不果。
未几,奉命戍邊。出狱治装,黠者逋矣。朴者亦力求他去。戆者攘臂而前曰:『此吾主報國之時,即吾侪報主之時也。仆愿往。』市馬造車,制穹庐,备粮糗以从。謝乃喟然歎曰:『吾向以爲黠者有用,朴者可用也。今而知黠者有用而不可用,而戆者可用也;朴者可用而實無用,而戆者有用也。』遂养以爲子,名戆子焉。
至军营,居未久,而資斧告匮,鬻及裘、馬。久之,漸不可支。戆子日荷火枪,出十余里外,猎取麋鹿獾兔,以謝謀餐。一日,逐一鹿于亂草中,蹶而仆,足陷入地中尺余,出足視,沙中白金灿然,數之,得二十巨铤,适千金。取之以歸,謝以咨白將军。將军聞而異之,詢其故,得知戆子所爲,拊髀曰:『沙漠烏得有藏金,盖天所以旌義仆也!』仍以金歸謝,召戆子,奖以衣、裘、羊、馬、金十兩。自是塞外王侯,皆加殊禮。及赦歸,謝官湖湘。戆子劝其勇退,謝致仕颐养林泉。戆子壽至九十,無疾而終,感以爲忠義之報雲。
蘭巖曰:直言不避,始終如一,此其所以卒享壽考也。彼奔走逢迎,不顧名義,一旦失势,即引避而唯恐祸及,誠小人作用耳。宁獨仆人也乎哉?李伯瑟曰:『古今來,此三種人盡之,却被一枝笔描写無遺,朴者猶可恕,黠者直可诛,而戆者不朽矣。
某馬甲
编辑馬甲某乙,居安定門外营房中,貧甚,差役多誤。其佐领遣领催某甲往傳語:『亟出應役,不則必斥革矣。』甲素與乙相善,即往見之,入門,馬矢滿地,破壁通邻。屋三間,稭隔一間爲卧室,妻避其中。時際秋寒,乙着白布单衫,白足趿决踵鞋,甲一見,恻然曰:『弟一寒如此哉!』因致佐领語,且曰:『料弟貧苦,我歸見牛录章京(即佐领),當爲缓颊。但日雲暮矣,不克入城,舍此無信宿處。』解衣付之曰:『弟應久不舉火,詎可以口腹相累?此衣可質錢四五千,姑將去,市肉沽酒,來消此寒夜,余者留爲數日薪水費,幸勿外也!』乙赧然抱衣去。
营房去市遠,曛暮未歸。甲獨坐炕头,寂無聊赖,檢得鼓詞一本,就燈下觀之。有顷,聞房中哀泣聲,知爲乙妻苦貧。窃爲感歎間,蓦見一屈背婦人,蹒跚入室,至佛案前,塞一物于香炉脚下,仍出户出,面目丑惡,酷類僵尸。甲覺其異,起視炉脚下,所塞物,則纸錢十余枚。深怪之,不禁毛戴,付諸丙丁。
房中泣聲漸粗,倍覺惨切。潜于帘隙窺之,乙妻已作缳于梁間,將自缢。甲大驚,不復避嫌,急入救之,慰解再四。乙妻含悲致謝。出坐明間,如芒在背,前所見婦人又來,覓炉下纸錢不得,惶遽之狀可厭。甲叱之,驚走暗處,遂不復見。索之不得,駭問乙妻見否,乙妻曰:『彼靡夜不來,來則我輒心傷,不克自禁,转念不如一死爲快。初不識其爲何如人也。』甲颔之曰:『冥念致邪,苟能安命無他想,則此物奚其致哉!此後尚須慎之。』
既而乙歸,甲备述其事,因劝曰:『時衰鬼弄人,此處不可復居。予城中有屋楼椽,携弟婦姑就居之,否則恐致殃也。』夫妻感其谊,乃移入城,後得無事。甲白諸官,聞而異之,因亦怜而宥之矣。
蘭巖曰:貧苦致此,殊爲可怜,乃鬼復乘此而謀替代,宁冥冥中一任鬼魅作祟耶?救其死而居以安宅,所謂良朋者,甲豈少愧哉!
米芗老
编辑康熙間,總兵王辅臣叛亂,所過掳掠,得婦女,不問其年之老少、貌之妍丑,悉贮布囊中,四金一囊,聽人收買。三原民米芗老,年二十,未娶,獨以银五兩诣营,以一兩赂主者,冀获佳麗。主者导入营,令其自择。米逐囊揣摩,檢得腰細足纖者一囊,负之以行。至逆旅起視,則闯然一老嫗也,滿面瘢耆,年近七旬。米悔恨無及,默坐床上,面如死灰。無何,一斑白叟,控黑衛載一好女子來投宿,扶女下,系衛于槽,即米之西室委装焉。相與拱揖,各叩里居姓字。叟自述:『劉姓,蛤蟆洼人,年六十七,昨以银四兩,自营中買得一囊人,不意齿太稚,幸好颜色,歸而著以纸閣芦帘,亦足以娱老矣。』米聞之,心熱如火,惋惜良深。劉意得甚,拉米過市飲酒,米念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计亦得,乃从之去。
嫗俟其去遠,蹀躞至西舍,启帘入,女子方掩面泣,見嫗乃起裣衽,秋波凝泪,態如雨浸桃花。嫗詰其由,女曰:『奴平凉人,姓葛氏,年十七矣。父母兄弟,皆被賊殺,奴獨被掠,逼欲淫污,奴哭骂,群賊怒,故以奴鬻之老翁,細思不如死休,是以悲耳。』嫗歎曰:『是真造化小儿,颠倒眾生,不可思議矣。老身老而不死,遭此亂离,且無端窘一少年,心亦何忍。适見尔家老翁,龍钟之態,正與老身年相當。况老夫女妻,未必便利。彼二人一喜一闷,不醉無歸。我二人盍李代桃僵,易地而寝,待明日五更,尔與我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拼我老骨头,與老翁同就于木,勿悲也。』女踟蹰不遽从,嫗正色曰:『此所謂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舉兩得之策也,可速去,迟則事谐矣!』解衣相易。女拜謝,嫗导入米房,以被覆之,嘱勿言,乃自歸西室,蒙首而卧。二更後,叟與米皆醉歸,奔走劳苦,亦各就枕。三更後,米梦中聞叩户聲,披衣起視,則老嫗也。米讶曰:『汝何往?』嫗止之,令禁聲,旋入室闭户,以情告之。米且驚且喜曰:『雖承周折,奈損人利己何?』嫗哂曰:『不聽老人言,則郎君棄掷一小娘,斷送一老翁矣,于人何益,于己得無損乎?』米首肯,嫗启衾促女起,嘱之再四。米與女泣拜,嫗止之,嘱:『早行!恐叟寤,老身从此别矣。』即出户去。米亟束装,女以青纱幛面,米扶之出店,店主人曰:『無乃太早发?』米漫應之曰:『早行避炎暑也。』遂遁去。翌日,叟見嫗大驚,詰知其故,怒極,揮以老拳,嫗亦老健,搒掠不少让。合店人环觀如堵。叟忿诉其冤,欲策蹇追之,聞者無不粲然。居停主人曰:『彼得少艾而遁,豈肯復遵大路以俟汝追耶?况四更已行,此時走數十里矣。人苦不自知耳,人苟自知而安分者,竟載此嫗以歸,老夫妻正好過日,勿生妄念也!』叟痴立移時,氣漸平,味主人言,大有理,遂載嫗去。迄今秦陇人皆能悉之。
蘭巖曰:嫗爲米謀,亦雲忠矣。然亦天假之緣,故尔易易。世之極盡心力而卒不能有成者,豈少也哉?安得此嫗,遍天下而调停之?
韓生
编辑宜君諸生韓某,年二十,資質韶秀。讀書於玉皇廟之後閣,服役者,一小童而已。一日,童送食上閣,見生瞑目兀坐,寂然不動,以兩指夾書一頁,似欲翻閱者。亟喚不應,童心悸,呼道士入閣,視之,皮肉已寒,氣已絕矣。道士大駭,告其家。家惟孀母并一姊,聞之,驚惶失措,急至閣,撫尸大駭。鳴諸官,邑宰劉公(士夫)往相之,一無傷損,唯陰囊腫起如豬脬,陽具青黑,堅硬如鐵,自臍下中分一綫,直至肛門,紅似胭脂。老于仵作行者皆不能辨。訊道士及童,實不知情,大索閣上,亦無可迹,遂成疑案,事遂寝。後廉知生小有才,而渔色無厭,故有是報。
蘭巖曰:渔色者,宜警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