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夢中緣
第二回 九里松吳郎刮目 十錦塘蕩子留心
第三回 

  西子湖頭春過半,不料尋春惹起懷春怨。相逢無語腸空斷,那堪臨去頻頻盼。
  好事從來難愜願,一樹嬌花幾被風吹散。多情何故眉顰揝,暗中恐有人偷算。
              《蝶戀花》

  話說吳瑞生受了金御史西席之託,賓主之間相處甚得。一日吳瑞生方與金昉做完功課,琴僮忽報:鄭相公來訪。吳瑞生慌忙出門迎接入坐。說道:「弟自入學以後,兄臺絕不來顧盼小弟,獨不念悶殺讀書客乎?」鄭漢源道:「非是小弟不來奉訪,但今非昔比,如今兄有責任,弟乃閑人,怎好屢來攪亂。」吳瑞生道:「兄太滯了。吾輩相處,豈拘形跡。況同為讀書朋友,一言一動,皆足為益,何攪亂之有。以後還望吾兄不時常來為小弟開釋悶懷。」鄭漢源道:「難得兄不避攪亂,弟亦何惜腳步。」說著話,書僮捧茶至,鄭漢源飲了一杯茶,又說道:「弟今日一來是望兄,二來還有一事奉邀。」吳瑞生道:「有何事見教?」鄭漢源道:「明日三月初十日,是清明佳節。我杭州風俗,最興清明湖上遊春,士女車馬並集,是第一大觀。弟與趙兄已出分資,著人湖上安排盒酒,欲邀兄一遊,待著小價來請,又恐兄為東主西賓之分所拘,不肯出去。此趙兄特委弟親來口達,乞明晨早到舍下用飯就是。馬匹亦是小弟預備,望吾兄萬勿推卻。」吳瑞生道:「此乃極妙之事。自弟來到貴府,久欲觀西湖勝概,奈無人指引。今吾兄既肯攜帶,正深慰所願,弟焉敢違命。但遊春之費是大家公分,不然空手取擾,於心何安。」鄭漢源道:「我輩相與,何必計此區區。」說罷,又飲了一盃茶,方才起身告別。吳瑞生送至大門外還未歸舍,鄭漢源又轉回叫道:「吳兄留步,弟還有一句話要說,幾乎忘記了。明日遊春,有江南如白李兄,也是一位朋友,亦與同事。因兄與他未曾會過,故先告明,到舍下好相敘。」吳瑞生道:「太細心了。四海皆兄弟,況是朋友,何論生熟。又煩兄諄諄於此。」鄭漢源道:「分外生客,不得不先說明。」說完這句話,方才一揖而去。

  到了次日,吳瑞生未明早起,梳洗完了,又放了金昉的學,方領著琴僮、書僮一直到了鄭漢源家門首。門上人通報了,鄭漢源迎入了客舍,見趙肅齋、李如白俱已在座,大家出席,作了揖。吳瑞生問鄭漢源道:「此位就是如白李兄麼?」鄭漢源道:「正是。」吳瑞生又一揖道:「夜來與鄭兄在敝齋閑敘,方聞李兄大名,今幸識荊,容日奉拜。」李如白道:「久聞吳兄才名,如雷灌耳,意欲到貴齋一叩。奈弟是投親至此,與金公素無相識,不便登門,故未造謁,望吳兄寬諒。」吳瑞生又待開言,趙肅齋攔住道:「二位且不必多行套言,誤了正事,大家坐了再說。李兄年長即坐首席,次座是吳兄的,弟與主人兩邊打橫。時刻有限,不必遜讓。」鄭漢源道:「趙兄行事爽利,真乃妙人。」各自坐定。鄭漢源吩咐人一面斟茶,又吩咐後邊請燭堆瓊出來侑酒。不一時,果見一位美人走近席前,十分標致。但見:

  兩鬢綠雲鋪,錦簇簇珠滿頭,丁香紐結芙蓉扣。眉灣似月鉤,目清疑水流,櫻桃一顆肥脂,透體嬌柔。金蓮細小,行動倩人扶。

  堆瓊走近席前,朝上叩拜。各問了大姓,萬福畢,遂坐在席前。吳瑞生偷眼一看,見他眉細而長,眼光而溜,嬌嬈之中,仍具莊雅,端凝之內,更饒豐致。便知不是俗妓,對眾人誇道:「堆瓊豐神綽約,秀色撩人。塵埃之中有此異品,令我見之,恍然如遇仙中人也。」堆瓊道:「妾乃蒲柳省質,煙花陋品。得侑酒席前,邀光多矣。何堪垂青。」吳瑞生見堆瓊手中拿著一柄金扇,借來一看,卻是一把灑金素扇。說道:「此扇何為沒有題詠?」眾人道:「堆瓊何不就求一揮?」堆瓊道:「怎敢動勞大筆!」吳瑞生道:「情願獻醜。」遂令人取過筆硯,題了一首七言律詩。寫完,眾人拿去一看,那詩是:

  疑是仙妹被謫來,喜逢笑口共銜盃。
  髻妝墮馬雲鬟亂,蓮步乘鸞月影開。
  著意濃濃還淡淡,惹情去去復回回。
  自來不識嫦娥面,從此因卿難卸懷。

  眾人將詩看完,大笑道:「妙極,妙極!吳兄雖與堆瓊是初會,此詩已極兩情綢繆之趣,俺們請滿酌一盃,權為你二人閤巹。」吳瑞生道:「偶然作戲,莫要認真。」堆瓊道:「相公未必不真,妾意已自不假。」吳瑞生道:「你既不假,我就認真了。」遂把酒一飲而盡。眾人方說到熱鬧處,見鄭家家人已捧飯而至。一時間珍饈齊列,大家飽餐,將殘餚撤去。趙肅齋道:「時候不早,該收拾出城了。」鄭漢源道:「既如此,弟也不留。」遂叫人門外侍候鞍馬,著燭堆瓊坐了轎子先行,隨後四人上了馬,領著眾家人同出涌金門,望西湖而來。

  到了西湖,大家一望,果然好春色也。但見:

  遊人似蟻,車馬如雲。乍寒乍暖,恰逢淡淡春光。宜雨宜晴,偏稱融融淑氣。蘇公堤上,柳絲裊裊拖金色。西子湖邊,草褥茸茸襯馬蹄。水邊樓閣侵三壇,山上亭臺吞古蕩。雷峰塔、主叔塔、天和塔,塔頭寶蓋射紅霞﹔南高峰、北高峰、飛來峰,峰頂煙嵐結紫霧。六橋旁系賞春船,昭慶常呼遊士酒。香片飛紅,拂袖微沾花港雨﹔松蔭分綠,吹面不寒曲院風。正是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西湖景致,大家觀之不盡。鄭漢源道:「湖岸上遊人太多,咱由蘇堤而南,直至斷橋,泛舟湖心。那裏我有人伺候,閑人不好進去攪亂,不如到那邊去自在遊賞。」眾人道:「如此甚妙。」於是直望蘇堤行去。但見夾堤兩岸,俱是楊柳桃杏,紅綠相間,如武陵桃源一般。走了二里有餘,方至斷橋。橋下早有人艤舟以待,大家上了船,直撐至湖心亭。這湖心亭東倚城郭,南枕天竿,西臨孤山,北通虎跑,平湖鏡水,一覽無遺。吳瑞生徘徊四顧,見湖山佳麗,如置身錦繡之中,不覺慷當以慨,說道:「這青山綠水,閱盡無限興亡。斷塔疏鐘,歷過許多今古。光陰幾何,盛事難再。今吾四人,萍水相逢,頓成知己,誠不易得之會也。豈可無詩以記今日之勝。」鄭漢源道:「請問吳兄,今日之詩是怎麼樣做法?」吳瑞生道:「若每人一首,恐耽擱時刻,不如每人一句聯成一律。上句既成,下句便接,若上句成而下句接不來者,令堆瓊斟巨觥以罰之。」鄭漢源道:「此法還未盡善。詩句咱每佔了,卻將堆瓊置於何處?不如咱四人作開句,下句俱是堆瓊接續。倘堆瓊擱筆,大家各斟一杯以罰之。」吳瑞生道:「惶恐,惶恐,我祇說堆瓊有太真之貌,不料又負謝姬之才,真令人愛死,敬死。」堆瓊道:「妾怎敢班門輪斧。」趙肅齋道:「堆瓊詩才是我們知道的,不必太謙。」說完即取湖景為題,按長幼做去。

  (李):三月西湖錦繡開,
  (燭):山明水秀勝蓬萊。
  (趙):風傳鳥鳴花陰轉,
  (燭):船載笙歌水道回。
  (鄭):三竿僧鐘雲裏落,
  (燭):六橋漁唱鏡中來。
  (吳):分明一幅西川錦,
  (燭):安得良工仔細裁。

  眾人詩句聯完,吳瑞生,離坐攜堆瓊手道:「美人具此仙才,即以金屋貯之,亦不為過。而乃墮落青樓,飄泊如此,亦天心之大不平也。前見卿為卿生愛﹔今見卿又不由不為卿生憐矣。」堆瓊聞瑞生之言,因感激於心,不覺眼中含淚道:「薄命賤妾,幸得與君一面,已自覺緣分不淺。今為席間鄙句,又深戀戀於妾,使妾銘心刻骨,終身不敢有忘。」鄭漢源對眾人道:「你看他二人綣戀於此,真正一對好夫妻。待弟回家另擇吉辰,薄設芹酌,以償他二人未完之願。」堆瓊謝道:「若果如此,感佩不盡。」趙肅齋道:「此事還俟異日,今日且說今日。這湖心亭非專為我五人而設,豈可久戀於此。如今九里松、百花園,因聖上有志南巡,修整的異樣奇絕,咱們何不到那邊一遊。」眾人道:「趙兄說的是。」於是大家又上了船,離了湖心亭,復望斷橋而來。

  到了斷橋,各人上了馬,堆瓊仍上了轎子,一路渡柳穿花,觀山玩水,不一時已到九里松、百花園前。四人下了馬,堆瓊出了轎子,正欲進園,忽見園內一伙雜耍扮著八仙,唱著《道情》,篩鑼動鼓而來。此時園外人往裏擠,園內人往外擠,正是人似湖頭,勢若山崩,一擁而出,遂把眾人一衝,衝的趙肅齋、鄭漢源、李如白、燭堆瓊各不相見。吳瑞生忙在人叢中四下遙望,但見人山人海,那裏望的見,又尋到園裏園外,尋了個不耐煩,總不見個蹤影。復回九里松尋找,不惟不見他四人,連琴僮、書僮也不見了。吳瑞生正欲安排獨自回城,忽見一群婦女笑語而來。吳瑞生定睛一看,見內中一位老的,還有一位中年的,獨最後一位女子約有十六七歲年紀,生的十分窈窕,但見:

  臉暈朝霞,眉橫晚翠,有紅有白,天然窈窕生成﹔不瘦不肥,一段風流描就。裊裊娜娜,恍如楊柳舞風前﹔滴滴嬌嬌,恰似海棠經雨後。舉體無嬌妝,非同狐媚妖冶﹔渾身堆俏致,無愧國色天香。

  你道這三位婦子為誰?那位老的是翠娟的母親,那位中年的是翠娟的姑媽,最後那位女子就是翠娟小姐。金御史因清明佳節著他出來塋前祭掃,金昉先回,他母女尚在九里松觀看湖景,也是吳瑞生的姻緣合當有湊,無意中便覿面而遇。吳瑞生見這位女子生得佳麗異常,心中悅道:「堆瓊之容嬌而艷,此女之容秀而凝福,相雖有貴賤之別,然皆為女中之魁。我吳瑞生若得此女為妻,以堆瓊為妾,生平志願足矣。但未知此女是誰家宅眷,我不免尾於其後,打聽一個端的。」遂跟著那三位婦女,在後慢慢而行,不住的將那女子偷看。那女子也不住的回顧吳瑞生,吳瑞生愈覺魂消,走了箭餘地,來到十錦塘。那十錦塘早有三乘轎子伺候,那兩位夫人先上了轎,隨後那女子臨上轎時,又把吳瑞生看了幾眼,方把轎簾放下。才待安排走,忽路旁轉過一個漢子來,向那跟隨的使女道:「這轎中女眷是誰家的?」那使女道:「是城中金老爺家內眷,你問他怎的?」那漢子竟不回言,直走到一個騎馬的後生面前低低的說了幾句,那騎馬的後生便領著一伙人揚長去了。

  看官你道這騎馬的後生是誰?也是杭州城中一個故家子弟。姓鄭名一恒,他的父親也曾做到戶部侍郎,居官貪婪異常,掙了一個巨萬之富。早年無子,到了晚年,他的一個愛妾才生了鄭一恒。這鄭侍郎因老年得子,不勝愛惜,看著鄭一恒就如掌上珠一般,嬌生慣養,全不敢難為他。年小時也曾請先生教他讀書,他在學堂那肯用心。雖讀了十數年書,束修不知費了多少,心下還是一竅不通。他父親見這個光景,也就不敢望他上進,遂與他納了一個例監。到了十七八歲,心愈放了,他父親因管他不下,不勝忿怒,中了一個痰症,竟嗚呼哀哉了。自他父親死後,沒人拘束他,他便無所不為。凡結交的皆是無賴之徒,施為的俱是非法之事。適才根問金家使女的那個漢子,就是他貼身的一個厚友,叫做雲裏手計巧。凡那犯法悖理的事,俱是此人領著他胡做。這鄭一恒他還有一個毛病,一生不愛嫖,只愛偷。但見了人家有幾分姿色的女子,就如蚊子見血一樣,千方百計定要弄到手中。今日在十錦塘見了那轎中女子生的俊俏,便犯了他那愛偷的毛病,故著計巧問個明白,到家好安排下手。這是後來事,且不必提。

  單說吳瑞生見那漢子盤問那使女,說是金老爺家內眷,心中暗喜道:「城中沒有第二家金老爺,這位女子莫不是金公的女兒。不想吳瑞生的姻緣就在這裏。」又想道:「此女就是金公女兒,他官宦人家,深宅大院,閨門甚嚴,我吳瑞生就是個蜜蜂兒,如何鑽得進去?」又轉想道:「還有一路可以行的,到明日不免央煩鄭漢源、趙肅齋到金公面前提這段姻緣。倘金公憐我的容貌,愛我的才情,許了這段姻緣,也是未可知的。」又躊躇道:「終是礙口,他是我的東主,我是他的西賓,賓主之間,這話怎好提起。倘或提起,金公一時不允,那時卻不討個沒趣。」又自解道:「特患不是天緣,若是天緣,也由不的金公不允從。你看湖上多少婦女,卻無一個看入我吳瑞生眼裏,怎麼見了金公的女兒,我便愛慕起來。金公的女兒也不住的使眼望我,不是天緣是甚麼?這等看來,還是央鄭趙二位去說為妥。」又轉念道:「還有一件不牢靠處,我居山東,他居浙江,兩下相去有數千里之遙,縱金公愛就這段姻緣,他怎肯忍的把身邊骨肉割捨到山東去?」又尋思道:「有法了。若就這段姻緣,除非我贅於他家,將我父母接來,做了此處人家,這事方能有濟。」又忽然叫苦道:「不好,不好。我看金公的女兒,似有十六七歲年紀了。女子到了十六七歲,那裏不受聘於人之理。假若受了人家聘,我吳瑞生千思萬想,究竟是一場春夢。我這一腔熱血,一段痴情,卻教我發付到那裏?」於是自家難一陣,又自家解一陣﹔喜一陣,愁一陣。一路上盤盤算算,不覺不知,已來到金御史門首。三頂轎子一齊住下,獨金御史女兒臨進門時,還把吳瑞生看了幾眼,方同那兩個婦人進去了。這吳瑞生目為色奪,神為情亂,痴痴呆呆,踉踉蹌蹌,自己回了書房。見琴僮、書僮迎著道:「相公你被人擠到哪邊去了?教我兩個死也是尋不著。」吳瑞生問道:「趙相公、鄭相公、李相公、燭堆瓊,你見他不曾?」琴僮、書僮道:「俺也不曾見他。因尋相公不著,俺就先回來了。」說著話,金家家人已送飯至。吳瑞生此時心煩意亂,那裏吃得下去。只用了一個點心,其餘俱著琴僮、書僮拿去吃了。便一身倒在床上,一心想著燭堆瓊,又一心想著金公的女兒。被窩裏打算到半夜方才睡去。正是一時吞卻針和線,刺人腸肚系人心。不知後來吳瑞生與金御史的女兒姻緣果是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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