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八 大學衍義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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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囿遊之設

《詩·大雅·靈台》篇曰:經(度也)始靈台,經之營(表也)之。庶民攻(作也)之,不日(不終日也)成之。經始勿亟(急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台下有囿域養禽獸),麀(牝鹿)鹿攸伏(不驚擾),麀鹿濯濯(肥澤貌),白鳥翯々(潔白貌)。王在靈沼(囿中有沼),於刃(滿也)魚躍(言多而得所)」。

朱熹曰:「國之有台,所以望氛祲、察災祥、時觀遊、節勞佚也。謂之靈台者,言其倏然而成,如神靈之所為也。文王之台,方其經度營表之際而庶民已來作之,所以不終日而成也,雖文王心恐煩民,戒令勿亟,而民樂之如子趣父事,不召自來也。靈囿,台之下有囿,所以域養禽獸也。靈沼,囿之中有池也。」

臣按:自古人君為治固不可不惕厲其心,亦不可不舒暢其情,蓋一張一弛非但以施之於民,藏修息遊非但以施之於學,而為治亦莫不然也。故雖以文王之憂勤,自朝至於日中昃而亦必有靈台囿沼之設焉,雖然,必有文王之憂勤然後有文王之逸樂。苟徒肆情於逸樂,出於己心之嗜好,繇於左右之慫恿,拂民心而勞民力,所以亟成者,不出於民心之樂趣而繇於己意之欲速與左右之督責,夫然則亦異於文王之所以經營者矣。臣故願有欲為台囿以為舒暢情誌之所者,必先有文王之憂而又得周民之樂然後可。

《周禮》:囿人掌囿遊之獸禁,牧百獸,祭祀、喪紀、賓客共其生獸、死獸之物。鄭玄曰:「囿遊,囿之離宮、小苑觀處也。」

葉時曰:「《周禮》囿人一官掌囿遊以牧百獸,鄭氏謂囿若漢之苑遊,為離宮養獸以宴樂視之,如漢掖庭有鳥獸焉。嘗觀周公作《無逸》以戒成王,必曰『爾其無淫於逸,於遊於田』,今設囿遊以為宴樂之玩,安能禁成王之逸遊也哉?蓋以一人而尊,居萬乘,富有四海,安能盡絕其逸遊之樂,使之坐受束縛,耳目有所不得玩,手足有所不得佚,心意有所不得通,夫人且不能以自克而亦何樂於為君也?一旦人情有所不能堪、天理有所不能制,淫壑一開,堤防一決,則將奔突橫流而不可禦,將至於盤遊無度、流連無厭矣,豈特囿遊而已哉?然周公之設囿遊也,惟以刖者而守囿,必不能從王而為馳逐禽獸之事,惟賓客、喪祭則共其獸物而已,雖名囿遊而無一語及宴遊之事,鄭氏以囿比漢苑、以遊比漢宮、以獸比漢獸,則周之制果如漢乎?周公之作《周禮》其言囿遊也止於牧獸,正所以存人君天理之樂而示之以制度之儉云。」

臣按:《周官》囿遊蓋謂苑囿遊觀之處,即今之海子也。牧者,孳養之也。百獸者,獸非止於一,甚言其多也。所以然者,為共祭祀、喪紀、賓客三者而已,故當政事閑暇之時而為遊行觀省之樂,百日之勤劬而假一日之暇豫,雖曰遊目以適情,然亦非縱欲而敗度,是何也?蓋設官以牧百獸,以為祭祀、喪紀、賓客之用,因從獸之遊而寓省牲之禮。先王因人情而制禮,既不拂乎人情,又不廢乎禮節,此類是也。

《春秋》:莊公三十有一年春,築台於郎。夏,築台於薛。秋,築台於秦。

穀梁赤曰:「不正罷(疲同)民三時,虞山林藪澤之利,且財盡則怨,力盡則懟,君子危之,故謹而誌之也。」

胡安國曰:「何以書?厲民也。天子有靈台以候天地,諸侯有時台以候四時,去國築台於遠而不緣占候,是於遊觀之所厲民以自樂也。厲民自樂而不與民同樂,則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豈能獨樂乎?」

臣按:先儒謂莊公一歲三築台,所謂及是時般樂怠敖者,則治國治家之當務荒廢多矣,此所以逾年身死,而蕭牆之禍至奕世而不能定也,可不鑒哉?

成公十有八年,築鹿囿。

穀梁赤曰:「築不誌,此其志何也?山林藪澤之利所以與民共也,虞之非正也。」

孫覺曰:「《春秋》興作皆書,雖城池之固、門廄之急無遺焉,重民力也,況耳目之玩、一身之娛哉?」

臣按:先儒謂《春秋》前此未有書築囿者,是後昭九年築郎囿、定十有二年築蛇淵囿,人君之示子孫也,可不謹哉。

《左傳》:襄公十七年,宋皇國父為太宰,為平公築台,妨於農收(謂收斂之時)。子罕請俟農功之畢,公弗許,築者謳曰:「澤門之禋,實興我役。邑中之黔,實慰我心。」子罕聞之,親執撲以行築者,而抶其不勉者,曰:「吾儕小人皆有闔廬以辟燥濕寒暑,今君為一台而不速成,何以為役?」謳者乃止。或問其故,子罕曰:「宋國區區而有詛有祝,禍之本也。」

杜預曰:「澤門,宋東城南門也。皇國父白晳而居近澤門,子罕黑色而居邑中。」

臣按:宋平公築台,無益之事也,而皇國父以無益妨有益,子罕諫之而不聽,此所以來築者之謳也。人君有所興作,雖有益之事固不可妨農,況無益乎?築者口中之謳乃其心中之事,為人上者宜慎興作,毋使下之人詛之於心而謳之於口,子罕謂「宋國區區而有詛有祝,禍之本也」,豈但宋哉?則凡天下之大亦莫不然。

昭公九年冬,築郎囿。書,時也。季平子欲其速成也,叔孫昭子曰:「《詩》曰『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焉用速民,其以剿(勞也)民也,無囿猶可,無民其可乎?」

臣按:叔孫昭子謂「無囿猶可,無民其可乎」,斯一言也尤為緊切。有民者將欲舉事,恒以其所作為者與民相比並權,其有無可與不可,則知所輕重緩急,而不輕用民力以失其心哉。

《國語》:楚靈王為章華之台,與伍舉升焉,曰:「台美夫。」對曰:「臣聞國君服寵(謂以賢受寵服)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謂丹楹)(謂刻桷)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盛也)大、囂(華也)(眾也)為樂;不聞其以觀大、視侈、淫色以為明,而以察清濁為聰也。先君莊王為匏居(台名)之台,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木不妨守備(不妨城郭守備之材),用不煩官府(財用不出府藏),民不廢時務,官不易朝常,先君是以除亂克敵而無惡於諸侯。今君為此台也,國民罷(疲同)焉,財用盡焉,年穀敗焉,百官煩焉,舉國留(治也)之,數年乃成,臣不知其美也。夫美也者,上下、外內、小大、遠邇皆無害焉,故曰美。若於目觀則美(於目則美,於德則不),縮(取也)於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夫君國者將民之與處,民實瘠矣,君安得肥?其有美名也,唯其施令德於遠近而小大安之也,若斂民利以成其私(謂私欲弘侈)欲,使民蒿(耗也)焉忘其安樂,而有遠心(畔離也),其為惡也甚矣,安用目觀?故先王之為台榭也,榭不過講軍實,台不過望氛祥。故榭度於大卒之居,台度於臨觀之高,其所(處也)不奪穡地,其為(作也)不匱財用,其事不煩官業,其日不廢時務。瘠磽之地於是乎為之,城守之末(謂餘木)於是乎用之。」

臣按:伍舉諫其君之為台,而必舉其先君之所為者以告之,且謂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廢時務、官不易朝常,是以能除亂克敵而無惡於諸侯。今其君之為台則民罷而財盡、穀敗而官煩,舉國治之,數年乃成,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民實瘠矣,君安得肥?嗚呼,伍舉之言,其所以告於君何其切實而明快也哉?後世所當鑒也。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刃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朱熹曰:「孟子言文王雖用民力而民反歡樂之,既加以美名而又樂其所有,蓋由文王能愛其民,故民樂其樂而文王亦得以享其樂也。又引《湯誓》,桀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民怨其虐,故因其自言而目之曰:『此日何時亡乎?若亡則我寧與之俱亡。』蓋欲其亡之甚也。孟子引此以明君獨樂而不恤其民,則民怨之而不能保其樂也。」

楊時曰:「梁王顧鴻雁、麋鹿以問孟子,孟子因以謂賢者而後樂此,至其論文王、夏桀之所以異則獨樂不可也。世之君子,其賢者乎則必語王以憂民而勿為台池、苑囿之觀,是拂其欲也;其佞者乎,則必語王以自樂而廣其侈心,是縱其欲也。二者皆非能引君以當道,唯孟子之言,常於毫髮之間剖悉利善之所在,使人君化焉而不自知。夫如是,其在朝則可以格君心之非而其君易行矣。」

張栻曰:「民一也,得其心則子來而樂君之樂,失其心則害喪而亡君之亡,究其本則由夫順理與徇欲之分而已。人君常懷不敢自樂之心,則足以遏人欲矣;常懷與民偕樂之心,則足以擴天理矣。」

臣按:孟子因梁王之問,而舉文王與民偕樂與夏桀結怨奉己二者並言,使其自擇焉。與民偕樂者,君既得己之樂而民亦得民之樂,是以吾心休休焉享民之奉己,何樂如之?若夫獨樂己之樂者,奪民衣食之資以為之財用,占民耕藝之土以為之台池,己則樂矣,樂而及於鳥獸矣,如民之苦何?苦之不已則怨,怨之不已則叛,則民之所以苦者將移於我,而我之所以樂者將為他人有矣。為人上者盍鑒文王之所以興,而戒夏桀之所以亡哉。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朱熹曰:「囿者,蕃育鳥獸之所。古者四時之田皆於農隙以講武事,然不欲馳務於稼穡場圃之中,故度閑曠之地以為囿,然文王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後也歟。禮,入國而問禁,國外百里為郊,郊外有關。阱,坎地以陷獸者,言陷民於死也。」

張栻曰:「意齊王欲廣其囿,諛佞之徒必有假文王事以逢之者,文王豈崇囿如此?蓋其蒐田所及,民以為文王之囿耳,以芻、雉得往知其然也。」

臣按:設禁阱民者人欲之私,與民同利者天理之公。一田囿之設而公私、義利於是乎在,天理、人欲於是乎分,為人上者,於凡舉措可不謹哉。

漢武帝建元三年,帝使吾丘壽王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畝及其賈直,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壽王奏事,武帝大悅稱善。時東方朔在旁,進諫曰:「夫南山,天下之阻也。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旂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良材,百工所取給、萬民所瑀(古仰字)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薑、芋,水多鼃(即蛙字)、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矰、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廣狐菟之苑,大虎狼之虛,壞人塚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台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逆盛意,罪當萬死。」武帝乃拜朔為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

臣按:武帝使吾丘壽王辟地為上林苑,東方朔諫,帝拜朔為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夫聽其言而受其金爵可也,帝不受朔之言,徒與之爵與金,是買之使不言也。朔受之不辭而不復言,譬則狗焉嗥於主人之側,投以一臠,俯首帖耳逝矣。

靈帝光和三年作罼圭、靈昆苑,司徒楊賜諫曰:「先王造囿,裁足以修三驅之禮,薪采芻牧皆悉往焉。先帝左開鴻池、右作上林,不奢不約。今廢田園,驅居人,畜禽獸,殆非若保赤子之義,宜惟卑宮、露台之意以慰民勞。」帝欲止,侍中任芝、樂鬆曰:「昔文王之囿百里人以為小,齊宣王四十里人以為大,今與百里共之,無害於政也。」帝說,遂為之。

胡寅曰:「天下之理,至五經、《語》《孟》亦可謂正矣,邪說之害,至五經、《語》《孟》亦可以息矣。然而道大如天,見在乎人,小智奸識謂聖人之心與我何異哉?則五經、《語》《孟》雖存乎世,而窾言橫議亦傍緣而作,非人君明哲,心與正會,則不能昭其誣罔,設或主意違道,則窾言橫議入之猶水赴穀矣。堯舜為天下得人而奪國者用以為名,湯武順天革命而代君者取以藉口,胤侯征羲和而討不附己者資焉,伊尹放太甲而欲奪其主者托焉,五就湯五就桀非為利也而求富貴利達者以為大人欲速其功也,致辟管叔、囚蔡降霍非為己也而手刃同氣者以為聖人與我同志也,曰公劉好貨則掊克聚斂不知紀極,曰召公辟國則窮兵遠討無有休息,曰省耕斂助不足則出錢貸民而取其利,曰藏不售興滯用則置官畜貨而自為市,依倚外患、脅製人主以饕富貴而自比於惠、連之降誌辱身,廢法任情、肆行無道以專寵利而自比於仲尼之無可無不可,遂使詆訾儒術者舉是以為笑,曰五經、《語》《孟》殆亦奸宄之囊橐耳。彼樂鬆、任芝所以欺靈帝者,特弁髦土梗未足多誚也,或曰然則何以正之?曰奸人之假托經義以文其說者,非能欺天下也,直欺人主耳,苟人主信之足矣。人君能格物致知,使疑邪不能亂,正心誠意使利欲不能昏,就道親賢、問之辨之以明所未明,篤誌勵行、精之一之以守所難守,則鄭自鄭、雅自雅,杲日中天,萬象畢照,辨言安得而亂吾政,利口安得而覆吾邦?此二帝三王中心無為,以守至正之要道也。

臣按:人臣托經義以欺其君,是愚其君也;其君聽其言而從之,是自愚其身也。彼臣而愚其君,是欲以求其利也,君而自愚,豈非快其所欲哉?臣之愚君得罪於君,不臣者也;君之自愚則得罪於天、得罪於聖經、得罪於師父之教,其不君也哉。

隋煬帝大業元年,築西苑,周二百里,其內為海,周十餘里,為方丈、蓬萊、瀛洲諸山,高出水百餘尺,台觀、宮殿羅絡山上,海北有龍鱗渠,縈紆注海。內緣渠作十六院,門皆臨渠,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堂殿樓觀窮極華麗,宮樹秋冬凋落則剪彩為花葉綴於枝條,色渝則易以新者,常如陽春,沼內以彩為荷芰菱芡,乘輿遊幸則去水而布之。十六院競以殽羞精麗相高,求市恩寵,煬帝好以月夜從宮女數千騎遊西苑,作《清夜遊》曲於馬上奏之。

臣按:煬帝於元年始即位即為西苑,至七年天下兵起,十四年被弑於江都,一時恣情遊樂之地,今則蕩為荒煙野草,莫知其所在矣,而書之史冊者昭昭在人目睫間,穢汙簡牘、遺臭萬世者恒如在然。嗚呼,人生幾何,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苦為此不道之事以勞生民之力、費天下之財而貽後世之笑哉?

以上囿遊之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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