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五十三 大學衍義補
卷一百五十四
卷一百五十五 

○四方夷落之情(中)

匈奴,其先夏後氏之苗裔,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薰鬻居於北邊,隨草畜牧而轉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駝、驢、羸(與騾同)、駃騠(生三日而超其母)、騊駼(生北海)、驒奚(駏驉也)。逐水草遷徙,無城郭常居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無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肉食。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鋋(鐵杷小矛也)。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鹹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飲食其餘。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臣按:漢史謂匈奴無文書,以言語為約束,自秦漢以至於唐宋皆然,蒙古始令西番僧帕克斯巴造為字書,今所謂蒙古字是也。

周武王世以時入貢,名曰荒服。其後二百有餘年,周道衰,穆王之孫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狁之故。」至懿王曾孫宣王,興師命將以征伐之,詩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獫狁,至於太原。」是時四夷賓服,稱為中興。至於幽王用周姬褒氏之故,與申侯有隙,申侯怒而與畎戎共殺幽王於麗(與驪同)山之下,遂取周之地虜獲而居於涇渭之間,侵暴中國。

匈奴之先自淳維,在殷時奔北方,至周末七國時而與燕、趙、秦三國為邊鄰。秦滅六國,始皇遣蒙恬北擊胡,悉逐出塞,收河南地,渡河以陰山為塞,起臨洮至遼東萬餘里。匈奴單于曰頭曼,不勝秦北徙,至秦亂,稍度河與中國界於故塞。後為其子冒頓射殺之而自立為單于,遂東襲滅東胡,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侵燕、代,悉復秦所奪匈奴地,其控弦之士三十餘萬。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其世傳不可得而次,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諸夏為敵國,其姓世官號可得而記,曰單于,姓孿鞮氏,其國稱之曰撐犁孤塗單于,匈奴謂天為撐犁(今猶謂為騰乞裏,即撐犁也),謂子為孤塗,單于者廣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單于然也。

臣按:此北狄之在前漢者。

漢高祖七年,帝自將討韓王信,信亡走,帝聞冒頓居代穀,欲擊之,使人覘匈奴,冒頓匿其壯士、肥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高帝復使劉敬往使匈奴,敬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矜誇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業行,高帝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械係敬廣武。高帝至平城,兵未盡到,冒頓縱精騎四十萬騎圍高帝於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高帝用陳平秘計,使使間厚遺閼氏,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圍,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乃解圍之一角,會天大霧,漢使人往來匈奴不覺,陳平請令強弩傅兩矢外鄉(去聲),從解角直出。高帝出圍至平城,漢大軍亦到,胡騎遂解去。高帝至廣武,赦劉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矣。」乃封敬二千戶為關內侯。

臣按:漢高祖以百戰之餘,所統皆奇才良將,且為匈奴所圍者七日,不有陳平秘計,不幾於危乎?然是時敵騎乃至四十萬,則是北部之強自漢初已然矣。夫自高祖解圍之後,至於我朝一千四百餘年,中間曆魏晉、隋、唐、宋,而北部之興亡盛衰、起滅分合不知凡幾變,而至於元極矣。蓋天下理勢相為乘除,物極則反,盛極而衰,亦必然之理也。何以明之?自古北部之為害者非以其地之廣也,亦非以其人之眾也,徒以其生長沙漠之外,逐水草以為居,捕野獸以為食而衣其皮,耐饑寒、習勞苦而不畏死,而中國之人好逸而不禁勞,不能忍饑而受寒,而又惜身愛命,以故往往為彼所勝耳。至於元人崛起,奄南北而有之,宮居而室處,衣錦而食粟,其黠慧者雅言而士行,闊步而寬衣,凡其自昔猛鷙之態皆變而為柔,耐苦之性皆變而為驕,其肢體筋骨無復如前日之耐饑寒、甘勞苦矣。一旦大兵南來,其主開建德門夜遁,倉卒隨行者惟宮禁宿衛、京輦屯營者耳,若夫遠宦之臣、外戍之卒,固不能盡從也,敗亡之餘歸其故域者,蓋亦無幾,遊魂殘魄,苟延喘息於草野之間,分散而微弱,紛雜而無統,方且自相魚肉、自相攘奪,救死扶傷之不暇,以故不能為我邊防之害,雖有小警,不過鼠竊狗偷,非有深謀宿計、處心積慮如前代匈奴、突厥之所為者。我太宗皇帝親統六師,凡六出塞,曆數千里之遠,窮其巢穴,彼皆雉竄鼠伏,無有敢張螳臂以當雷霆之威者,自洪武、永樂以來,其酋如布尼雅錫哩、瑪哈穆特、阿嚕多爾、濟巴勒皆駑才下乘,非有冒頓之猛鷙、尚結讚之狡猾,雖或侵央隨即破滅,惟托歡者挾托克托布哈以肆毒,其子額森繼之,已已之變,非彼之能,乃吾謀臣之誤也,使當時聽大臣言,遣一裨將禦之,不過旬日彼自去也,若夫統幕之還,分為數營,使彼不知所攻,不終日入懷來城矣,設使不分而我軍中尚存前代之長技,如高祖解平城之圍,令其強弩傅二矢外向,數萬之弩次第齊發,彼安能薄我哉?然當是時彼悉其部落並脅烏梁海、海西諸部皆來,大眾不滿四五萬,其視平城之四十萬騎,何其多寡之懸絕也。自是以後,托歡為哈喇所殺,哈喇為博颻所殺,博颻之後,摩颻歡、奇木嘉色棱之徒皆是自相屠戮,釁生於黨與,禍起於肘腋,未有父子繼世者,是其無能為亦可見矣。雖然,蜂蠆有毒,古人善喻,昔者阿固達之起於遼末,特穆津之起於金季,皆以其微弱而蔑視之也,為國者防微杜漸,恒恐禍生於所忽,譬則近山之居,慮有虎狼之害,則必高其垣墉、深其陷阱、塞其蹊隧而迂其往來之道徑,則虎狼不能為吾畜產之害矣。我國家都燕,邊防尤宜加慎,則夫關隘之修、兵備之飭、將師之任,兢兢然如蹈虎尾,如臨深淵,一食息之頃、一寐之餘,念茲在茲,無一念而不在茲,是惟宗社無疆之休。

晁錯言於文帝曰:「今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溪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仄,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饑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遊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鬥,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

臣按:匈奴地形、技藝與中國異而各有所長,用兵者知其長短之所在,以其所長而乘其所短,掩吾所短而避其所長,則可以取勝而不敗矣。

突厥阿史那氏,蓋古匈奴北部也,居金山之陽,臣於蠕蠕,種裔繁衍。至吐門遂強大,更號可汗,猶單于也,妻曰可敦,其地三垂薄海,南抵大漠。隋末,始畢可汗咄吉嗣位,華人多往依之,控弦且百萬。唐高祖起太原,遣使往聘與連和。

宋祁曰:「隋季世虛內以攻外,生者罷道路,死者暴原野,天下盜賊共攻而亡之,當此時,突厥最強,控弦者號百萬,華人之失職不逞者往從之,共為之謀,導之入邊,故頡利自以為強大,古無有也。高祖初即位與和,因數出軍助討賊,故詭臣之贈予不可計,於是掃國入寇,薄渭橋,騎蒙京師,太宗身勒兵顯責而陰間之,戎始內阻,不三年縛頡利獻北闕下,霆掃風除,其國遂墟。」

臣按:漢之冒頓控弦三十萬,唐之頡利控弦幾百萬,宋之契丹、女真、韃靼未必如漢、唐之盛,然而漢唐之世雖受其害而終不若宋朝之甚焉,蓋漢、唐有邊關以為之阨塞,宋則失其險隘而以內地為邊故也。

回紇,其先匈奴也,元魏時號高車部,或曰敕勒,訛為鐵勒,其部落曰袁紇、薛延陀等凡十有五種,皆散處磧北,至隋曰韋訖。其人驍強,初無酋長,逐水草轉徙,善騎射,喜盜鈔,臣於突厥,突厥資其才力雄北荒,後韋紇叛突厥,自為俟斤,稱回紇,姓藥羅葛氏,居薛延陀北娑陵水上,距京師七千里,眾十萬,勝兵半之。突厥已亡,惟回紇與薛延陀為最雄強,其後攻薛延陀殘之,並有其地,遂南逾賀蘭山,境諸河。天寶中,有裴羅者自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南居突厥故地,悉有九姓之地,斥地愈廣,東極室韋,西金山南,控大漠,盡得古匈奴地。其後易回紇曰回鶻,言捷鷙猶鶻然。

臣按:有唐一代前曰突厥、後曰回鶻,期其最強者,突厥控弦多幾百萬,回紇悉有九姓之眾,然皆居其境內而不得中國地,故其為害止於邊地。宋之契丹、拓跋,其地與眾未必過此二部,然契丹得幽燕十八州地,拓跋盡有興夏之境,據中國地,用中國人,為中國害,此宋邊患所以比唐為甚。今當以之為戒而防之於微,切不可使之得用吾逸出之人,據吾尺寸之地。

契丹之制,居有宮衛謂之鄂爾多,出有行營謂之巴納,分鎮邊圉謂之部族,有事則以攻戰為務,閑暇則以畋漁為生,秋冬則違寒,春夏則避暑,隨水草以就弋獵。

《大明一統志》曰:北部種落不一,歷代名稱各異,夏曰獯鬻,周曰獫狁,秦漢皆曰匈奴。自漢以來,匈奴頗盛,後稍弱而烏桓興,漢末鮮卑滅烏桓,盡有其地。後魏時,蠕蠕獨強,與魏為敵,蠕蠕滅而突厥起,盡有西北地,唐滅之。五代及宋,契丹復盛,別部小者曰蒙古、曰泰楚特、曰塔塔爾,各據分地,既而蒙古兼並有之,遂入中國,傳十四世遁於沙漠,傳子阿裕爾實哩達喇,傳托果斯特穆爾,為伊蘇岱爾所殺,其部屬皆奔散來附。洪武二十五年,遣將周興往討其罪,追至察察爾山,大敗之,自是不敢近邊者十餘年。永樂間,有布尼雅錫哩者及其下瑪哈穆特、阿嚕台奉貢惟謹,因封瑪哈穆特為順寧王、阿嚕台為和寧王。已而叛服不常,遣使諭之不悛,車駕屢親征,布尼雅錫哩妻率其部屬來朝,願居京師。宣德中,瑪哈穆特殺阿嚕台,欲領部落,人心不服,乃求托克托布哈立為王,居沙漠北,瑪哈穆特子托歡,托歡子額森,居沙漠之西北衛喇特地。

臣按:秦漢以來建都於關中、洛陽、汴梁,其邊圉皆付之將臣,惟我朝都於幽燕,蓋天子自為守也。前此都此者若金若元,而我朝則居中國之盡處而北臨邊夷,我之所以控而製之者固重而要,而彼之所以來而侵者亦速而近,所以思其患而預為之防者,比漢唐元宜倍加意焉。當夫無事之時而為先事之慮,毋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毋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可也。君臣上下朝夕講究,預求所以待彼及我所不可攻之策,必須盡善盡美,萬全無弊,彼雖欲來也無可通行之徑,彼雖欲攻也無可容足之地,彼雖欲變也無可乘起之隙,兢兢焉無事之時,恒以有事處之業業焉,彼雖不來,而吾切切焉如其禍患常在旦夕間焉,此無他,切而近也,寧過備而棄之,不後時而生悔。萬一公卿相將及左右之臣有假鎮靜之術以掩其無能之跡,為必無事之言,以寬主上之憂,此皆奸邪小人,李期、趙高之流也。呂祖謙有言:「何能為之一言,實亡國敗家之本,古人所謂一言而喪邦者也。」又曰:「何能為者,萬惡之所從生也。」伏惟聖明留神省察。

《大明一統志》曰:烏梁海本春秋時山戎地,秦為遼西郡北境,漢為奚酋所據,東漢征敗之,走匿鬆漠間,後魏之先復居於此,號庫莫奚,後服屬契丹,元為大寧路北境。本朝洪武二十二年,詔以烏梁海之地置泰寧、諾延、福餘三衛以處之,為東北外藩,命其長為指揮使、指揮同知,各領其部。

臣按:三衛有以福餘名者,古有扶餘國,在玄菟北千里,或是其遺種,不可曉也。永樂初,棄大寧地與之,今其地密邇京師,歲歲朝貢不絕,用為藩屏。夫彼雖內附日久,然所以區處之者不可不以其道,賜予之者不可不以其節。竊聞景泰初三衛為北部所驅,竄名其中,隨之來貢,我所以待之者比其常例加優數倍,彼乃憤然,謂我畏強而慢弱,遂堅從彼之心。噫,此乃陳平用草具間楚使之計,我偶襲而用之,不自覺也。

以上四方夷落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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