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與術
吾國向以學術二字相連屬為一名辭(《禮記》鄉飲酒義云:「古之學術道者。」《莊子·天下篇》云:「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又云:「古之所謂道術者,惡乎在?」凡此所謂術者即學也)。惟《漢書·霍光傳》讚稱光「不學無術」,學與術對舉始此。近世泰西學問大盛,學者始將學與術之分野,釐然畫出,各勤厥職,以前民用。試語其概要,則學也者,觀察事物而發明其真理者也;術也者,取所發明之真理而致諸用者也。例如以石投水則沉,投以木則浮,觀察此事實,以證明水之有浮力,此物理也;應用此真理以駕駛船舶,則航海術也。研究人體之組織,辨別各器官之機能,此生理學也;應用此真理以療治疾病,則醫術也。學與術之區分及其相關係,凡百皆準此。善夫生計學大家倭兒格之言也,曰:科學(英Science、德Wissenschaft)也者,以研索事物原因結果之關係為職誌者也,事物之是非良否非所問。彼其所務者,則就一結果以探索其所由來,就一原因以推斷其所究極而已。術(英Art、德Kunst)則反是,或有所欲焉者而欲致之,或有所惡焉者而欲避之,乃研究致之避之之策以何為適當,而利用科學上所發明之原理原則以施之於實際者也。由此言之,學者術之體,術者學之用,二者如輔車相依而不可離。學而不足以應用於術者,無益之學也;術而不以科學上之真理為基礎者,欺世誤人之術也。
倭氏之言如此,讀此而中外得失之林可以見矣。我國之敝,其一則學與術相混,其二則學與術相離。學混於術,則往往為一時私見所蔽,不能忠實以考求原理原則;術混於學,則往往因一事偶然之成敗,而膠柱以用諸他事。離術言學,故有如考據帖括之學,白首矻矻,而絲毫不能為世用也。離學言術,故有如今之言新政者,徒襲取他人之名稱,朝頒一章程,暮設一局所,曾不知其所應用者為何原則,徒治絲而棼之也。知我國之受敝在是,則所以救敝者其必有道矣。
近十餘年來,不悅學之風,中於全國;並前此所謂無用之學者,今且絕響。吾無取更為糾正矣。而當世名士之好談時務者,往往輕視學問;見人有援據學理者,動斥為書生之見,此大不可也。夫學者之職,本在發明原理原則以待人用耳。而用之與否,與夫某項原則宜適用於某時某事,此則存乎操術之人;必責治學者以兼之,甚無理也。然而操術者視學為不足輕重,則其不智亦甚矣。今世各科學中每科莫不各有其至精至確之原則若干條,而此種原則,大率皆經若干人之試驗,累若干次之失敗,然後有心人乃參伍錯綜以求其原因結果之關係苦思力索而乃得之者也。故遵之者則必安榮,犯之者則必雕悴。蓋有放諸四海而皆準,俟諸百世而不惑者。試舉其一二,例如言貨幣者,有所謂格裏森原則,謂惡貨幣與良貨幣並行,則良者必為惡者所驅逐。此一定之理,凡稍治生計學者皆能知之;而各國之規定幣制者,蓋莫敢犯之也。而我國當局,徒以乏此學識,乃至濫鑄銅元以痡毒至今矣。例如銀行不能發無準備金之紙幣,不能發無存款之空票;放款與人,最忌以不動產為抵押,此亦稍習銀行學者所能知而莫敢犯也。而我國以上下皆乏此學識,故大清銀行及各私立銀行紛紛不支矣。例如租稅以負擔公平為原則。苟稅目選擇不謹,或稅率輕重失宜,則必涸竭全國稅源,而國與民交受其敝。此亦凡稍治財政學者所能知而莫敢犯也。而我國當局徒以乏此學識,乃至雜稅煩苛,民不聊生,而國庫亦終不能得相當之收入矣。凡此不過略舉數端,而其他措施,罔不例是。夫當局苟實心任事,則誤之於始者。雖未嘗不可以補救之於終,然及其經驗失敗而始謀補救,則中間之所損失,不已多乎?而況乎其一敗塗地末從補救者,又往往而有也;又況乎其補救之策,亦未必遂得當,而或且累失敗以失敗也。實則此種失敗之跡,他國前史,固已屢見;曾經無量數達人哲士,考求其因果關係,知現在造某因者,將來必產某果,為事萬無可逃;見現在有某果,知其必為前此某因所演成,而欲補救之,則亦惟循一定之塗軌絲毫不容假借。凡此者,在前人經幾許之歲月,耗幾許之精力,供幾許之犧牲,乃始發明之以著為實論。後人則以極短之晷刻,讀其書,受其說,而按諸本國時勢,求用其所宜而避其所忌,則舉而措之裕如矣。此以視冥行躑躅再勞試驗再累挫敗然後悟其得失者,豈止事半功倍之比例而已哉!夫空談學理者,猶飽讀兵書而不臨陣,死守醫書而不臨症,其不足恃固也。然坐是而謂兵書醫書之可廢得乎?故吾甚望中年以上之士大夫現正立於社會上而擔任各要職者,稍分其繁忙之晷刻,以從事乎與職務有關係之學科。吾豈欲勸人作博士哉?以為非是則體用不備,而不學無術之譏,懼終不能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