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朝偽東宮偽后及黨禍紀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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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朝偽東宮偽后及黨禍紀略 作者:戴名世 清 |
嗚呼,自古南渡滅亡之速,未有如明之弘光者也!地大於宋端,親近於晉元,統正於李昇,而其亡也忽焉!其時奸人或自稱太子,或自稱元妃,妖孽之禍,史所載如此類亦間有,而不遽亡者,無黨禍以趣之亡也。黨禍始於萬曆間,浙人沈一貫為相,擅權自恣,多置私人於要路;而一時賢者,如顧憲成、高攀龍、孫丕揚、鄒元標、趙南星之屬,氣節自許,每與政府相持。而高、顧講學於東林,名流鹹樂附之,此東林黨禍所自始也。國本論起,兩黨相攻擊如仇讎,嗣是有妖書之役、梃擊之役,迄數年不定。神宗晚節,鄭貴妃寵愈甚,其子曰福王,上於諸子中獨憐愛之;王皇後無子,光宗於兄弟居長,久未冊立,而貴妃早貴,顧天下有出鄭氏上者輒觖望,即上亦兩難之。一時名流以倫敘有定,請早建太子,語頗侵鄭氏。上怒,或黜,或廷杖,相繼不絕,而言者彌眾,皆以斥逐為名高。政府如沈一貫與申時行、王錫爵,皆主調護,而言者遂亞攻之。然上意亦素定,卒冊光宗為太子,而福王之國河南,所以賚予甚厚,諸子不得與比焉。國本既定,兩黨激而愈甚:泰昌、天啟,紅丸之役、移宮之役,中朝相爭,如蜩螗沸羹,與梃擊號為三案。及魏忠賢為政,浙黨盡歸魏氏,作書言三案事,訴斥東林,號曰《三朝要典》。於是東林駢死牢戶,餘斥逐殆盡。烈皇帝立,定逆案,焚《要典》,而魏黨皆錮之終身。
崇禎十四年正月,流賊李自成陷河南府,福王遇害,世子走懷慶。事聞,上震悼,輟朝三日,泣謂群臣曰:“王皇祖愛子遭家不造,遘於閔凶,其以特羊一告慰定陵,特羊一告於皇貴妃之園寢。”河南有司改殯王,具吊襚;世子在懷慶,授館饋餐,備凶荒之禮焉。世子尋嗣封福王,王元妃黃氏早薨,繼妃李氏殉難死,王與潞王先後避賊南奔。
崇禎十七年四月,烈皇帝凶問至,南京諸大臣議立君,意多屬潞王;而東林以三案舊事,有嫌於福邸,亦不利立福王。總督鳳陽馬士英遺書諸大臣,言福王神宗之孫,序當立。士英負縱橫才,初為太監王坤所構謫戍。阮大铖者,名在逆案中,時時欲出不得間,而與士英最善。崇禎中大學士周延儒之再召也,大铖歸於延儒,求薦己,延儒難之,遂以士英為托,曰:“瑤草複起,是即大铖複成也!”瑤草,士英字也。延儒入京見帝,言馬士英有邊才可用,遂起為鳳陽總督。至是大铖與士英謀立福王,以福王與東林有郤,福王立,東林必逐,如此而逆案可毀,己可出也。兵部尚書史可法、詹事府正詹事薑曰廣、兵部右侍郎呂大器遺書士英,言福王有失德,非人君之度,不可立。是時士英兵權在握,與大將黃得功、高傑、劉澤清、劉良佐深相結,諸將皆願立福王,如士英旨,吏科給事中李沾複從中主其議,於是以福王告廟。五月己丑,群臣勸進,王辭讓,遂以福王監國。
是日大清兵入北京。壬辰,以史可法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薑曰廣為東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俱入閣辦事;以馬士英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禦史,仍才督鳳陽。可法請分江北為四鎮,以得功、傑、澤清、良佐分統之,所收中原州縣,即歸統轄;天下既定,爵為上公世襲。複奏設督師於揚州,節製諸將。馬士英率麾下兵渡江,與群臣合疏勸進,壬寅,王即皇帝位,以明年為弘光元年。甲辰,以忭城伯趙之龍總督京戎政,密諭參將王之綱,迎母妃於河南郭家寨。李自成遣偽製將軍董學禮率兵南下,至宿遷,總督漕運路飛遣兵擊敗之,擒偽防禦使武愫。尋尊皇考福恭王曰貞純蕭哲聖敬仁毅恭皇帝,妣□氏曰孝誠端惠慈順貞穆皇太後,皇祖妣貴妃鄭氏曰孝寧穆溫莊惠慈懿憲天裕聖太皇太後。皇太後、太皇太後皆生稱也。嘉靖中,已厘正先朝之誤,而禮臣不考,猶仍其失焉。遙上母太妃鄒氏尊號,曰恪貞仁壽皇太後,諡元妃黃氏曰孝哲懿莊溫貞仁靖皇後,繼妃李氏曰孝義端仁肅明貞潔皇後。
帝既立,可法為首輔,亟召天下名流,以收人心。而士英挾擁立功,入政府,內通中官,外結四鎮,出可法於外為督師,士英遂為首輔。四鎮惟黃得功忠勇奉朝命,而餘皆驕悍,不可法度使。得功進封靖南侯,左良玉寧南侯,封高傑為興平伯,劉澤清為東平伯,劉良佐為廣昌伯。可法至揚州,為高傑所困,可法開誠示傑,傑感動,願為可法死。黃、劉與傑交惡,士英亦怒傑之為可法用也。文武離心,內外解體,可法疲於奔命,而國事日裂。上優柔不斷,而性寬厚,政事一委任大臣,不從中製。坐是法紀皆廢而廷臣無不恣肆,通賄賂。中官之攬權婪賄尤甚,自以從福邸來,流離奔竄,取金錢為衣食資,上亦憐之而不之罪也。
及阮大铖入,而黨禍複烈,讒慝宏多,國家日以多故。上在宮中,每頓足謂士英誤我;然大權已旁落,無可如何。而上多聲色之好,自六月庚辰,詔選淑女,自是訪求之使四出,識者早已料其不能終矣!誠意伯劉孔昭奏都察院右都禦史張慎言;李沾己升太常寺少卿,奏呂大器定策懷二心,兩人大铖黨也。上曰:“朕遭不造,痛深君父,何心大寶?直以宗社攸關,勉承重任;效忠定策諸臣,朕已鑒知,餘不必深求。”已而慎言及曰廣皆以爭大铖之出,相繼引去,士英薦前光祿寺卿阮大铖知兵,予冠帶,召見。戶科給事中羅萬象,禦史王孫蕃、陳良弼,大理寺丞詹兆恒,應天府丞郭維經,懷永侯常延齡等,交章言大铖名在逆案,不宜召。上弗聽。大铖入對稱旨,且伏地哭曰:“陛下隻知君父之仇未報,亦知祖母之仇未報乎?”祖母謂鄭貴妃也。以三案挑激上怒自此始。安遠侯柳祚昌複薦之以為兵部右侍郎,旋進尚書。左都禦史劉宗周言於上,請勿用,弗聽。
七月己丑,以左懋第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奉使燕京,傑、澤清舉故總兵陳洪範副之。至燕京,懋第不屈死;洪範陰輸款,且請南行為間。既至,密奏得功、良佐與敵通。二人上疏自辨,上曰:“此反間,不足信。”洪範尋給假去。後洪範奉太後,並執潞王以杭州降。自李自成敗走西安,山東諸州縣殺其偽官,複為明守,而南中無一官無一兵出河北;自濟寧以西皆北降,惟濟寧設守。八月大兵趨濟寧之下。先是劉宗周在籍,自稱草莽孤臣,請上親征;又言四鎮不宜封,薑曰廣擬優旨宣付史館。而宗周連疏言中外諸臣皆可誅,四鎮皆怒,傑、澤清、良佐各疏劾宗周激變軍情,搖動乘輿。又與得功合疏,言薑曰廣將危社稷。四鎮之橫日甚,而士英藉以逐薑、劉,用大铖。自是中朝之權,藩鎮皆得操之矣!
初大铖以逆案廢錮,屏居金陵城南,溷於聲伎。當是時東南名士,繼東林而起,號曰複社,多聚於雨花桃葉之間,臧否人物,議論蜂起,而禮部儀製司主事周鑣實為盟主,其詆排大铖,不遺餘力。大铖嚐以梨園子弟為間諜,每聞諸名士飲酒高會,則必用一二伶人闌入別部中,竊聽諸名士口語,顧諸名士酒酣,輒戟手詈大铖為快;大铖聞之,嚼齶捶床大恨。會流賊擾江北,烽火及於瓜步浦口。諸名士疑大铖且為賊內應,則刊檄討之,署曰留都防亂;無錫顧杲為首,而貴池吳應箕、劉城,宣城沈壽民、唐允甲,宜興陳貞慧,鬆江徐孚遠,吳縣楊廷樞、錢禧,歸德侯方域數十百人附之。大铖內銜日懼,獨身逃匿於牛首之祖堂,使其腹心收買檄文,愈收而布愈廣。大铖之客語大铖曰:“周鑣之名,以詬公而重,諸名士黨人又以詬公者媚鑣。”於是大铖怨鑣及諸名士刺骨,一旦得誌,即起大獄殺之,而未有以發也。及驟貴用事,與中官比匿,逐諫臣,逆案諸人如袁宏勳、楊維垣等,次第起用。先以蜚話逮鑣及前山東按察使僉事雷演祚,係刑部獄,從吏訊,而捕囚諸名土,校尉紛出,蹌踉奔竄,善類為之一空;定從逆六等條例,凡素有清望不悅己者,輒竄入其中,或有真失節者,反以賄免。群臣日上疏相詆誹,上亦厭之,詔曰:“朕遭九六之運,車書間阻,方資群策,旋軫故都。乃文武之交爭,致異同之日甚。先皇帝神資獨斷,彙納眾流,天不降康,咎豈在上?爾諸臣鑒於前車,精白乃心,匡複王室;若水火不化,戈矛轉興,天下事不堪再壞!且視朕為何如主?”
皇太後至自河南,遣靈璧侯湯國祚告於南郊。楊維垣追論三朝黨局,上曰:“宵人躁竟,不難矯誣君父,以遂其私,姑不追究;其《三朝要典》,禮部訪求入史館以存列聖慈孝之實。”又奏逆案多枉,命吏部分別起用。九江總督袁繼鹹上疏,言《三朝要典》為先朝所焚,不宜存,而左良玉亦上疏論之。上曰:“此朕家事,列聖父子兄弟數十年無間言,諸臣妄興誣構,今物故幾盡,與在廷諸臣功罪無關,朕已悉從寬宥,不必疑猜。”袁宏勳奏繼鹹庇護三案,繼鹹上疏自辨。上曰:“繼鹹身任封疆,當一心辦賊,不得借端生釁!”
先是湖廣巡按禦史黃樹以論士英被收,倚良玉不至,先後得罪者亦多奔良玉軍;而呂大器先是劾士英以入朝為名,橫據政府,賣官鬻爵,請上罷斥,上弗聽,尋致仕去,至是逮之,亦不至。失職之臣,駸駸挾藩鎮以抗朝廷矣!是時庶官非賄不入,政府與中官、勳衛、藩鎮皆得操用舍之權。吏部尚書徐石麟不獲舉其職,去位。兵部之婪賄尤甚,奸人挾多金入都,即日可為大帥。前官方在任,而後官升授者累累皆是;及抵任互爭,乃令新者候缺,而舊者欲固其位,仍輸賄,新者亦更加賄,以求舊者之速去。武弁橫行都邑,人莫之敢指。大铖黨亦盛,張孫振、趙之龍、馮可宗皆為之爪牙,日以報怨殺人為事。其大旨務以離間骨肉,危動皇祖母,中諸名流以非常之法。當擁立時,操異論者僅數人,而士英輩欲自張其功,凡有糾劾,必以此誣之。
元年春正月,開封總兵許定國北降,誘殺興平伯高傑。二月,鴻臚寺少卿高夢箕奏先帝太子在杭州。先是有妖僧大悲從北來,自稱為先帝,又稱為齊王,又稱為潞王;下鎮撫司訊,又稱為神宗子,因宮闈有隙,寄養民間,長而為僧,辭連潞王與故相申時行。禮部尚書錢謙益於是奏奸僧誣蔑,而戶部侍郎申紹芳為祖訟冤,錢謙益自白,俱奉旨慰諭。而張孫振、阮大铖欲藉以起大獄,為匿名帖布於通衢,海內清流如徐石麟、徐淠、陳子龍、祁彪佳、夏允彝、楊廷樞之屬,皆入其內。士英性本疏闊,不欲殺人,而大悲所言,一無所牽染,其獄遂止。二月晦,棄大悲於市。
而明日國中傳言曰:“太子至矣!”上初閱夢箕奏甚喜,遣中官蹤跡,至錢塘江上得之。三月朔至京,廷臣及士民擁觀,人人色喜。明日,舉朝始知為高陽男子王之明也。之明發垂肩,肌理白而舉止輕率,身傴僂而容有愁;初至居興善寺,已移至錦衣衛馮可宗邸舍。上禦武英殿,命群臣及左春坊左中允劉正宗,右春坊右中允李景廉,前詹事府少詹事方拱乾等審視。正宗等皆前東宮講官也。拱乾上,指稱方先生,及問正宗等,皆不識。又問講書何地,講何書,習何字,皆不符。兵科給事中戴英進曰:“先帝十六年冬,禦中左門親鞫吳昌時,太子侍旁,憶之乎?”不對。群臣環詰之,乃言姓名為王之明,故駙馬都尉王昺之侄孫,曾侍衛東宮,家破南奔,遇夢箕家奴穆虎於逆旅,遂共臥起,穆虎教之詐稱太子,拱乾則於侍衛日識之也。奏上,下之明中城兵馬司獄。之明在獄中,嬉戲自得,好飲酒,酒酣即長歌,終夜不止。獄囚與之親者,問汝果太子耶,偽耶?皆不答。居數日,上遣中官張朝進同東宮伴讀邱誌忠至錦衣衛,召之明再行審視,之明色甚恐。誌忠審視良久,言曰:“太子識我乎?”之明不答。錦衣衛從容勸其無恐,之明對曰:“休矣!休矣!”誌忠仰而祝曰:“以先帝之仁聖,遭禍亂至此,今無血胤,海內傷之。若果先帝子,願天誘其衷!”遂辟踴大哭,之明卒不語。當是時,天子暗弱,馬、阮濁亂朝政,人情憤激,皆謂太子為真,訛言繁興,一唱百和,不可止也。大铖輩又欲藉以起大獄,陷清流,而夢箕被酷刑,欲其有所連染。夢箕大言曰:“入他人罪,不能出我也!”於是人情益懼。黃得功上疏,言:“先帝之子,及陛下之子,真偽未辨,乞多方保全,以謝天下;若遽加害,天下必以為真東宮矣!”乃命養之獄中,俟布告天下,愚夫愚婦皆已明白,然後正法。袁繼鹹及湖廣巡撫何騰蛟俱上疏乞保全;而劉良佐並言太子童氏之事,謂上為群臣所欺,將使天倫滅絕。
童氏者河南人,自稱上元妃,河南巡撫越其傑、巡按陳潛夫信之,具儀從,送至京。上大怒,下童氏錦衣衛獄。童氏色喜而甚口,秉筆太監屈尚忠至獄中視之,童氏一見知其姓名;而所言王宮事皆不合,乃刑之,言在福王府為西宮,又言為邵陵王宮人,且曰:“吾之與王別也,齧胸為記,分金為質;別後生一子,今四歲矣。”在獄中時時號泣,曰:念其子不置。既被刑,稱病,上命醫調治候鞫,勿令致斃,於是醫者進視不輟。一日,忽不肯飲藥,求獄官為之祈禳,自言己幹支、生三十二年矣。獄官詭為之書符祈禳,童氏稱謝曰:“我不忘先生也。”居數日,產一男子,屬獄中婦人曰:“勿泄,泄則我必死,累汝矣!”投之廁中,複下刑部獄。五月壬辰,帝奔,京師亂,童氏出獄,不知所終。
當大悲之既誅也,王之明與童氏先後至,而同時有妖人衣冠為道家裝,直入西長安門。門者止之,乃曰:“我天子也,女不聞黃牛背上綠頭鴨乎?”門者執之,乃為癲狀;奏聞,杖而釋之。越一日,又一人衣青衣,入西華門,過武英殿,幾入西寧宮,乃太後所居也。閽人叱之,則雲取禦床來,吾今日禦極。擒送錦衣衛,鞠之。自言姓名為詹有道,南京人也,平居奉佛,佛擁之入宮禦極雲雲。奏上,命杖一百,刑畢,膚肉不傷,亦無聲,枷其項,則己死矣。
初上之見良佐疏也,曰:“朕元妃黃氏,先帝時冊封,不幸早世;繼妃李氏又死於難。朕即位之初,即追封後號,詔示海內,卿為大臣,豈不知之?童氏冒詐朕妃,朕初為郡王,何東西二宮之有?且稱是邵陵王宮人,尚未悉真偽?王之明為王昺之侄孫,避難南來,冒稱東宮,正在嚴鞫。果真實非偽,朕於夫婦伯侄之間,豈無天性?況宮媵相從患難者頗多,朕於先帝無纖芥之嫌,因宗社無主,不得已從群臣之請,勉承重寄,豈有利天下之心,如毒害於血胤?朕夫婦之情,又豈群臣所能欺?但太祖之天潢,先帝之遺體,不可以異姓之頑童,淆亂宗社;宮闈風化攸關,豈容妖婦闌入?國有大綱,法有常刑,卿不得妄聽妖訛,猥生疑議!”因命法司先將二案審明情事,昭示中外,以釋群疑。然而流言日甚,而大兵已取盱泗,過徐州,駸駸乎及於儀揚矣!
左良玉在先帝時,驕蹇縱賊,釀亡國之禍。及上即位,數上書浸撓朝政,聞有太子事,上疏言大臣蔽主,危害皇儲。時良玉且病,其子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夢庚,性凶狡,遂舉兵反,以奉太子密旨,誅奸臣馬士英為名,陷九江。良玉死,複陷東流、安慶。京師戒嚴,公侯伯分守城門,征靖南、廣昌、東平兵入衛,命可法至江北調度,大铖率兵巡防上江。大兵至,無禦之者,及大兵已至儀揚門,而士英輩皆謂無虞,且欲藉北兵以破左。楊維垣等請追恤三案諸臣劉延元等二十一人,並複原官,仍各贈蔭有差;殺周鑣、雷演祚於獄,棄前兵科給事中光時亨於市。時亨有清望,以阻南遷下獄,至是與從賊周鍾、武愫同殺以辱之。上曰:“朕為天子,豈記匹夫夙嫌?曾得罪皇祖妣皇考者,自今俱勿問;文武諸臣複舉往事汙奏章者治罪。”都督黃斌卿等與左兵戰於銅陵敗之,得功大破夢庚兵於板子磯,進封靖國公世襲,加大铖太子太保,諸將各升蔭有差。
四月丁丑,大兵破揚州,史可法死之。五月丙戌,趙之龍密遣使賚降書,請大兵渡江,使者遭大風,舟幾覆。庚寅,京師晝晦,大兵抵南岸。壬辰,上如太平,幸得功營,阮大铖隨之。馬士英奉太後如杭州。明日日中,奸民數百人破中城兵馬司獄,出王之明,稱皇太子,奉之入宮,宮中金帛器玩掠之幾空。有太學生徐踽手執表,號召軍民入宮勸進,無應之者,趙之龍執踽殺之。乙未,保國公朱國弼入宮,執之明出,幽於別室,大兵至獻之,不知所終。或曰,主兵者遣之去,之明不肯,遂留軍中,效仆隸之役焉。百姓又相聚殺士英故所部黔兵,及其姻黨,破人家,劫財物,之龍捕數十人殺之,城門晝閉。
帝之出奔也,群臣自盡者十餘人,而吏部尚書張捷,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楊維垣,皆馬阮黨也,晚節自全,人皆異之。錢謙益本東林黨魁,文章氣節名天下,先帝時為邪黨擠之幾死;及上即位,起禮部尚書,乃與諸邪黨合。大兵之至也,謙益降,且獻阮氏及妃嬪數人於豫王為贄。阮氏者,諸生阮晉之女,謙益選為帝妃,與諸妃嬪皆未入宮,至是獻之,豫王以阮氏賜孔有德,謙益授內院學士,未幾罷去。乙未,豫王營於郊壇,之龍率群臣出迎。己亥,豫王入南京,降將劉良佐引兵至蕪湖劫駕,如大兵營,黃得功死之。丙午,上至南京,甲寅,北狩,順治丁亥五月初六日上崩。
馬士英之走杭州也,杭州人不納,逡巡錢塘江上,而是時魯王監國於紹興,唐王即皇帝位於福州,改元隆武。山陰王思任以書抵士英曰:“閣下文彩風流,素所向慕。當國破眾疑之際,擁立新君,閣下輒驕氣滿腹;政本自由,兵權在握,乃不講戰守之事,而但以聲色逢君,門戶黨錮,以致人心解體,士氣不揚。叛兵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則望風先遁,致令乘輿播越,社稷邱墟。睹此茫茫,誰執其咎?餘為閣下計,莫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則忠憤之士,尚可相原。若但求全首領,亦當立解兵權,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搶地,以招豪傑。今乃逍遙江上,效賈似道之故轍,人笑褚淵,齒已冷矣!且欲求奔吳越,夫吳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汙之地也!吾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士英尋入浙東,持兩端觀望,既屢戰敗,則與總兵方國安、大學士方逢年北降,然猶與隆武通,為大兵所覺,駢斬於黯淡灘。
大铖自蕪湖走浙江。先是大铖已先士英降矣,金華人朱大典以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城守,而大典故督師南中,與大铖同事。至是大铖抵金華,自言窮迫來歸,大典憐而納之。大铖為內應,金華破,屠之。大典自殺,闔家五百人皆自焚死。大兵遂連收金衢諸郡縣,將逾仙霞嶺,抵青湖下壁會大铖有微疾,軍中相與親愛者謂之曰:“公老矣,得無苦跋涉?吾等先逾嶺,而公姑留此調攝,徐徐至福州可乎?”大铖艴然變色曰:“吾雖老,尚能射強弓,騎壯馬,且今欲取七閩,非吾不可,奈何而言若是?”複慨然歎曰:“此必東林複社來間我也!”軍中不解東林複社為何語,曰:“公行矣,非敢相阻也。”明日,全軍逾嶺,大铖下馬步行,趫捷如飛,持鞭指乘馬者而詬之曰:“若等少壯男子,顧不及老禿翁顧盼矍鑠!”軍中頗壯之。行至五通嶺,則喘急,氣息不相屬,坐於石上遂死。其家人最後至,見之乃下嶺買棺,而是時沿途居民皆奔竄,遍覓無棺,閱一二日,乃舁大扉至嶺上,會天暑,屍蟲盈於路,僅存腐骨而已。
嗚呼,南渡立國一年,僅終黨禍之局!東林複社多以風節自持,然議論高而事功疏,好名沽直,激成大禍,卒致宗社淪覆,中原瓦解!彼鄙夫小人,又何足誅哉?
自當時至今,歸怨於孱主之昏庸,醜語誣詆,如野史之所記,或過其實。而餘姚黃宗羲、桐城錢秉澄至謂帝非朱氏子,此兩人皆身罹黨禍者也。大略謂童氏為真後,而帝他姓子,詐稱福王,恐事露故不與相見。此則怨懟而失於實矣!觀帝言宮媵相從患難者頗多,流離顛沛之餘,不能絕衾稠之愛。一則幸舊好之猶存,一則憤偽托之妖妄,皆未可知也。而王之明一事,至今猶流傳以為真。餘得備著其說以告世焉。太子性仁弱,生十年,行冠禮,執圭見群臣,進止不失尺寸。既講學,出居端敬殿,諸臣進講章,上親為刪正。太子於經籍多宮中所講習,書法尤工。既長,元旦早朝,未嚐不在側,上有所誅賞引之共視,且曰:“群臣所上書,其意多為人營私解救,而故用浮詞嚐我,勿為所欺也!”太子母弟二,次為懷隱王,次定王,故宮中呼定王為三皇子,永王年與鈞,田貴妃出也。當賊之陷京師也,上禦便殿坐,命宮人曰:“傳主兒來!”主兒謂太子二王也。太子二王猶常服入,上曰:“此何時,可弗改裝乎?”亟命持敝衣至,上為之解其衣換之,且手係其帶而告曰:“女今日為太子,明日為常人。亂離之後,匿形跡,藏姓名,遇老者翁之,少者伯叔之。萬一得全,來報父母仇,無忘我今日言也!”太子二王及左右皆哭失聲,班亂。上起入後宮,後已崩。上尋傳朱諭至文淵閣,命成國公朱純臣輔翼東宮。會閣臣皆出,中官置朱諭案上而去,純臣與太子皆不之知也。賊入,得朱諭於閣內,即收純臣殺之。純臣無他技能,上徒以其元勳班首,故托以太子,而太子為賊所得,羈於賊將劉宗敏所。李自成之西竄也,人見太子衣緋乘馬,隨自成後。
初左懋第之北使也,密書與史可法,言太子在燕京,而可法先是亦誤以王之明為真太子,嚐上疏爭之;及得懋第書,自悔,為書與馬士英具述懋第語,且言一時有偽皇後、偽東宮二事,深可怪歎!士英因將可法書刊而布之。初賊之以太子出也,不知何以得脫於賊,徒步至前嘉定伯周奎家。奎,烈後父,太子外祖也。是時太子姊長公主養於奎家,相見掩麵哭,奎舉家拜伏稱臣。已而奎懼禍,言於官曰:“太子不知真偽?今在奎家,奎不敢匿也!”因遍召舊臣識之,或謂為真,或言為偽,謂為真者皆死,太子絞殺於獄中,朝中皆言其謀出大學士謝升。升崇禎中位至宰相,予告家居。弘光時,加升上柱國少師,兼太子太師禮部尚書,而升已北行矣。至是都人圍其第宅而詈之,升不安,請告去,尋死,自言見錢鳳覽為厲而殺之。錢鳳覽者,亦言太子為真被殺者也。先是弘光元年二月,傳言太子及二王皆遇害,及諡太子曰獻湣,定王曰哀,永王曰悼,而二王不知所終。
謹按崇禎十一年四月己酉夜,熒惑逆行尾八度,為月所掩,五月丁卯,退至尾初度,漸至心。心,太子之象。郤萌曰:“犯太子,太子憂;犯庶子,庶子憂。”至十七年十月,前星下移四五度,太子撫軍監國,不離其位,下離者為主器已亡之象。嗚呼,明之亡也,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